如果把老陀看透了,就不可能对这部片子一头雾水,甚至说老塔试图把自己故事讲清楚的决心还蛮大的。
1,老塔要说什么?信仰的缺失。
确实这个故事内涵非常庞大,每段对话信息量都巨大且扎实,但是如我所说,老塔有着很强的“希望被人理解”的愿望,于是他不仅把本该融入在环境里的象征意义的事物(譬如水)放得到处都是,让你根本无法忽略,还要通过主角的嘴巴点题(别躺这里,太潮湿了),强调之深,让我都感觉是不是有些存在感太强了。
因此对于他想说明白的道理,在片尾他也索性直接通过主角的嘴说了出来:潜行者在完成了这次潜入之后,突然“累”到原地躺下,无力地像小孩一样软弱(提醒观者注意“像孩子一般软弱”是片中单开一段的独白之一),闭着眼睛,用尽力气吐槽两位访者:
你没法想象我有多累,他们还自称是文化人,作家!科学家!他们什么都不信!因为长时间的荒废,他们信仰的能力已经残废扭曲......他们的眼睛是空荡荡的,他们总在想怎么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怎么攫取更多,吐出来的每口气都得有回报,他们知道他们生来的目的是为了获取成就,鹤立鸡群,他们说“生命只有一次”,像这种人,还怎么可能信仰任何东西?.....不止他们俩,现在没人信仰了,没人,我还能带谁去那?哦上帝啊,最可怕的事情是,没人再需要它了,没人需要那个房间,而我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不管用什么标准去讲,这段话都不能算隐晦了吧?潜行者在吐槽人类信仰的缺失,是尼采所说的“上帝死了”,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和《白痴》等书里提到多次的那些“新式的罪犯”:他们彻底摈弃了宗教信仰,因此内心毫无道德底线,资本主义发展又持续放大了人类的欲望,两个因素双管齐下就导致了一个堪比启示录的世界:老陀在白痴中引用启示录,正如本片中休憩中的主角听到宣读启示录的声音。
潜行者是什么人?是一个真正的信仰者,一个虔诚的牧师,一个引导人们寻求信仰的渠道,在某个意义上,他代表了基督。在“房间”门前那场大戏中,作家很直接地质疑过潜行者:一路上潜行者都在说教(宗教说教);在要求他们做一些不符合逻辑的事情(宗教礼节);要他们绕路走,浸入水中,先进入绞肉机(要他们承受痛苦);而他自己却不进入绞肉机(终极质问:神如果存在,为什么要创造苦难?为什么神自己不来世间替我们承受苦难,或者索性从根本上消弭苦难?);难道潜行者就是那种借着别人对“房间”的渴望而借机敛财的恶人吗?(宗教是不是本质上靠人类的痛苦发财?)更甚一步地说,作家还指责潜行者享受看绝望的人受苦,而他能够“play god”,决定谁生谁死。
这些可以说涵盖了现代社会对宗教的根本质疑了吧?潜行者怎么回答的,他眼含热泪,非常委屈,他为了“带人进入房间”(寻找信仰)这件事,被社会所不容,物质匮乏,自己也多病,这都是他做出的牺牲,这一切的目的就是为了让那些绝望痛苦的人找到信仰、满足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他认为自己的意义和尊严就在于引导这些人。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才有了基督的意向。
另一个有趣的点也能够佐证这个事实,那就是潜行者的妻子。和那两个失败者不同,她是一个“信徒”,只不过她的信仰对象是爱情。在她的描述里,她接受爱情所带来的一切痛苦和欢愉,甚至说正是因为有痛苦才有了欢愉。这个宗旨完全吻合了整部片子里不断重复出现的意向:水所代表的痛苦,只有像孩子一样柔软地接纳顺从,才能跨越痛苦,也只有跨越了痛苦,才能找到真正的解脱。
看过老陀的,会意识到“像孩子一样柔软顺从”、“跨越痛苦”都是他亘古不变的主题,老陀对罪犯的悲悯也来自于他这种非常复杂的宗教情绪,越是在恶里打滚的人,越有可能承受加倍的心理苦痛,越有机会得道解悟。
故事的尾声,又累又气的潜行者说自己再也不带人去“房间”了。妻子在安慰他,表示她可以跟他去,却被拒绝,为什么?这其实是一个非常悲伤的情绪,他说:“万一你也通不过考验呢?”妻子是什么人,是一个有一定觉悟的人,但她的觉悟表现在爱情,至于她的信仰还是个未知数,因此潜行者害怕连妻子也会在索求信仰的过程中被过多的痛苦劝退——所以我看到评论里说什么潜行者最后不再相信房间了,这是不对的,他的信仰没有变过,他是不再相信人类去信仰的能力了,而妻子,是他内心的一线希望,他没有勇气去试。我想这个情绪也很好地代表了老塔本人的态度。
老塔对宗教信仰的坚定还可以在片尾小女孩的意念超能力方面看出来。潜行者和妻子二人自始至终是以一个“被损害”的形象出现的,他们生活在潮湿阴冷贫瘠、不断被工业社会震动(火车)且充满污染的环境里,他们的女儿是个残废,这些都对应了真正的信仰所遭受的苦难,可是正是这样的苦难,生出了看似残废,实则超人的女孩,全片中这个女孩的特写镜头是彩色的,彩色是老塔专门给予信仰的(zone)。
2,画面的“plasticité”和比喻
很多人看雕刻时间,会从字面意义上认为老塔拒绝隐喻,但其实他整个想要表达的是一个比较复杂的意思:他称之为“象征意义”的东西,是指一个物品A作为一个确定的概念B的具象化;而他称之为“比喻”的,是指一个物品A作为一个不确定的形而上概念B的具象化。
因此很明显,老塔如此排斥“象征”这个说法,是因为象征很大程度上缩水了他想表达的对象的层次和立体程度。他并不满足于表达一个确定的概念,而想追求“不确定”。
但是“不确定”也并不意味着“包罗万象,说了白说”。这就是一个非常难以让大众理解的度量问题了——很多人,比如我,在系统地学习现代艺术之前,都觉得现代艺术是个骗局,每个人都说自己想表达一个非常不确定的概念(比如Gerhard Richter),那这个“不确定”难道可以持续模糊到毫无边界吗?那岂不是谁都可以当艺术家?随便弄一个东西,就说它有“不确定的隐喻”,都说得通不是吗?但显然天才和大师是不世出的,对隐喻的选择是有原则、有宗旨、有章法的,老塔拒绝“确定化”他的内容,不代表他想表达的内容是“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它是有边界的。
当然从某种程度上说,“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也没错,因为大部分人通过自己的感知系统所获取的信息基本都在老塔的意图内:就像在每个人面前放一个三棱镜,所折射出内容的不确定性让它成为了一个容量极大,甚至无限,但并非无法抽象归类的集合。打个比方的话,比喻就像是一个无理数集合,象征则是一个数字。
因此在隐喻的媒介方面,这部作品中展现的场景、道具均堪称艺术品,这,就是典型的现代艺术的表达语言。
片头,字幕走完后,镜头徐徐地向两扇半开门之间的间隙推去,直至两扇门完全从两边消失在电影的景框之外,推镜头的运动停下了,房间被完全暴露在全景镜头中。
在经过了一辆火车驶过的时间——镜头垂直俯拍一家人的睡姿——的漫长等待后,镜头回到了原来的房间全景的位置,开始了新的等待:男主起床穿衣的整个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很容易忘记这个镜头所处的位置(也就是,它实际上仍然处于两扇门之间),只有当他走出房间,从景框外的两边关上门,门入画,我们才回想起这个镜头的“来历”。
我们会在“区”里看到很多这种镜头。
影片第一次出现垂直俯拍的运动镜头也是在这个房间里,镜头伴着火车驶过的声音一来一回地划过一家人的上方,似乎形成了一个循环,在绝对清晰的景深里,被摄对象几乎变成了一个平面。
我们会在“区”里看到很多这种镜头。
Сталкер,Stalker,跟踪者,——可是,跟踪谁?先搁置这个问题——这个词总是已经勾勒出一个形象,他往往弓着腰,驼着背,甚至在必要时匍匐在地,常常鬼鬼祟祟地左右张望,害怕一些他自己并不清楚的东西,害怕被跟踪。
我们发现这就是男主角的形象了,典型的跟踪者形象。可是他所追寻的对象(可以说是“房间”吗),电影在最后并没有呈现它的样貌,我们甚至不知道它是否存在,在这种条件下,如何能够构成一种“跟踪”关系呢?
一个不跟踪任何人的人不会害怕未知的目光,而一个跟踪者却会;或者说,一个时时刻刻对周遭未知的目光的恐惧和躲藏,反倒使这个人成为了一个跟踪者。而他所“跟踪”的,甚至不需要存在,因为“潜行者”从不进入“房间”,这会终止“跟踪”。
让·帕里斯为乔托的《圣弗朗西斯将斗篷送给一位可怜的骑士》做了精彩的阐释:
一座城市坐落于左侧山的山顶,右侧山顶则有一座教堂,城市与教堂之间略微倾斜的视线,与弗朗西斯和骑士之间的视线平行。显而易见,风景特征呼应并阐明了人物之间的关系:“将圣徒和凡人联合在一起的无声对话,就是在天堂中将教会和城市联合起来的对话。”(Paris 190)但是帕里斯也坚持认为,在乔托的画中“最终是风景在看(sees)[se fait voyant]”(ibid. 189)。风景不仅和凝视之间存在着象征性的联系,而且风景本身也向前凝视着。城市和教堂的门窗、山丘的岩石表面和树木在画中充当视点,充满空间的多重凝视。【1】
这就是了。影片中那些不明来历的,总是缓慢地推进或拉出一个个门框、窗框的镜头,也许才是真正的“潜行者”,这些是“区”的目光(联系开头的那个景别游戏,这一家人似乎自影片起始就已经处在“区”的凝视下了,这让结尾小孩施展的神迹好像也不那么意外了)。是“区”在看人,而非人在看“区”。
为了确保这点,老塔还通过景别与景深的创造性使用,来表现“区”的不可见性。
电影绝不只是关于镜头拍到了什么,镜头所没拍到的和它所拍到的一样重要。
“区”的目光总是全景和远景,而在拍摄人的看的时候,镜头却常常将景别收拢在近景乃至特写。
在这个长镜头中,受到“区”的警告的作家慌忙逃回两人身边,男主走到镜头旁边,景别变为近景,在大段的关于“区”如何如何危险的独白里,他一刻不停地左顾右盼,而景别紧紧地定在原位,我们无从得知他所张望的到底是什么,近乎全黑的背景也确保了这一点;独白结束,他回头走向他的同伴,镜头稍稍上摇,我们惊奇地发现远处的那座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浓雾给遮住了。
我们能在马奈的《铁路》中看到相似的通过目光来表现不可见物的方式。画面中的人物投出两个相反的目光,但我们都不知道她们分别看向了什么。
但《潜行者》这个镜头的特别之处在于,我们已经在远景的深景深镜头中见过这座房子的模样了,因此,当镜头变为浅焦拍摄了男主的独白后再将景深推远,本该在景深内的房子却处于遮蔽之中,而这“本该在景深内”的疑惑,才是这个镜头带给我们的挑战:“看”总是也已经是“看过”,它是一种思想,而景深是这种思想的一种便捷范式,我们总是将景深视作一个清晰可见的视觉范围,但在“区”里这种范式是不成立的,即便我们通过景深“看过”这座房子,我们也无从得知这簇浓雾究竟是如何生出而它与这座房子之间又有着何种隐秘的联系的。我们好像陷进了男主大段独白所述的“区”的不可见规则之中,“看过”和景深仿佛都失忆了,无论浅焦深焦,都无法令风景变得可见。
关于作为一种“看”的思想范式的景深,在主角们乘坐轨道车进入“区”的那个长镜头中,就已经被催眠了。浅焦镜头的景别卡在人脸特写的位置,背景是快速掠过的灰黑色模糊风景。镜头在三人的头之间来回转换着拍摄对象,但给出的却常常是人头的侧面乃至背面,我们无法通过角色们飘忽的眼神来获得什么,而这和镜头近乎随机的摇摆如出一辙。
我们很容易想象另一种拍法:同样是人脸特写,镜头先给到角色一个明确的“看”的眼神,然后反打一个深焦全景拍摄风景。可是,在风景快速掠过的情形下,看清角色的眼神和看清他所注目之处有什么意义呢?他真的能够“注”目吗?
在这个镜头里我们发现景深不再作为某种“看”的思想范式,而是变成了一种如何“不去看”的方式。
一方面,快速移动的风景本就与角色的观看的要求相对抗;另一方面,镜头本身“从一者到另一者”的运动通常被认为是一种引导观看的目的性动作,但在这种随机的摇摆和角色不可见的眼神中,也找不出任何镜头运动的目的。
于是风景只以虚焦残影的姿态出现在背景中,而通过拍摄这些与“在看或不看”无关的角色的姿态,镜头的运动也仅仅呈现为一种姿态。景深即使驻留在这些人身上,我们也无法通过它的“清晰度”来得知什么,景深仅仅是塑造了这些无目的的影像姿态。从中我们也能知晓老塔对这个新世界的理解:它不可见;在它之中,角色的视线不可见,镜头(观众的视线)运动的意图不可见。我们和角色一样在这个新世界的影像洋流里漂浮涨落。
福柯在马奈的《马克西米利安的处决》中指出:高墙封闭了背景,两队人挤在狭窄的前景平台上,行刑士兵的枪管几乎抵在了囚犯的胸前,但通过缩小囚犯的身形,通过两队人形体大小的对比,马奈抽象地表现出了枪口与囚犯的这段并未在景深中得到展现的距离。【2】
在这幅画中,枪口与囚犯的距离并不可知,景深也不再提供感知的捷径。
在影片的这个镜头中,潜行者紧紧地贴着墙面从右往左移动着,我们既无法得知镜头与它所拍摄的角色之间的距离(像《处决》中枪口与囚犯的距离一样),景别的限制也让我们无法得知他此时脚下的地形状况,我们只能通过他此时小心翼翼的状态来猜测出他行走在峭壁的边缘上。
当画面中失去了前中后景从清晰到模糊的层次关系,而只有一个绝对清晰的平面时,景深反而取消了纵深距离,我们只能通过角色的姿态来想象这些距离。
由此引出影片的一个主题性的动作,就是“测距”:向草地抛出螺母,测试出草丛和被覆盖的地面之间的距离;挑选一个人先步入险境,测试出一段一段的安全距离。我在这里对第3点“跟踪者”形象的描述进行再阐释:一个“跟踪”的过程便是一个不断确认距离过程——确认自己与跟踪目标的距离,确认自己与那些潜在的反跟踪的窥伺的距离;在可见世界中,确认距离只需要目测,但在“区”里,人的目光是失效的,他只能通过身体的行动去确认距离,他只能先去创造一个跟踪的距离,跨越它,才能进行下一步。可以说,他们所跟踪的,就是他们自己所不断测知的距离本身。
测距是一种欲望生产的方式,一段可测的距离意味着一段可被跨越的距离。作家自认为目测出的“房间”与自己的距离便意味着自己能够直接跨越这段距离,但在受到“区”和潜行者的警告后,“房间”重又回到大地的遮蔽之中。
与上面那个镜头相似的,便是影片中后段大量出现的垂直俯拍运动镜头。不难发现的是,影片出现这些镜头的时候,都是主角一行人处于或躺或坐的休息状态的时候(甚至在第2点提到的第一次出现这种镜头的时候,也是人们睡在床上)。
在这时候,他们暂停了测距的行为,不再去为未知的距离担惊受怕,我们也不再需要像上面那个镜头一样去想象他们与他们身后的平面背景之间的距离,因为他们就零距离地栖息在这个平面上,大地以毋庸置疑的坚实接纳了他们。
“区”也不会在此时施展它的危险,它放下了防范,同角色一起休息了下来。因此,镜头才能够在此时去注目“区”原先所遮蔽起的幽微之处,它抚过水面,拍摄水面下的笔记本、注射器、枪……这是我们先前从未看到过的。
我们既不需要知道这是什么的视点,也不需要知道被景深取消了的被摄物与镜头的距离,在这里,就像休憩中的角色一样,我们终于能够在水的绵延中去“看”——既不是通过门框窗框所暗示出的“区”的视点,也不是角色的视点,倒不如说,是镜头运动本身所带来的纯粹时间的视点。
【1】罗纳德·博格,《德勒兹论音乐,绘画和艺术》,刘慧宁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0
【2】米歇尔·福柯,《马奈的绘画》,谢强 马月 译,湖南教育出版社,2009
导演是个特别执拗的人,相信这是自己最好的部作品。参考他的日记,包括他的传记电影《为电影中祈祷》。
他刚刚从混乱中走出,借着摄影师雷贝格的力量,杀出了一条血路。——《镜子》。但他所有的电影,几乎都受到了封杀,没有办法在国内继续播放。他的路越走越窄,甚至他的妻子都来垄断他的社交。
在这样的背景下,他走到了创作生涯的拐点。
1
潜行者不仅黑暗,而且是他最自我的影片。相比于之后的《乡愁》《牺牲》,他的片子开始产生了连续性。自我指涉性。
他是借由20年前一颗神奇的陨石。造成了神秘的zone。来表达他自己的信仰世界以及与外部社会的隔膜。在塔林中心的那4辆坦克,就很好地表达了那个概念,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无法把zone毁掉。——这种现代寓言,后来人认为是古拉格群岛,或者是切诺贝利事件,我可不这样认为。
他的镜头运用往往有峰回路转的奇妙,在一个小小的空间,你看到背景不断在改变。有时候是湿乎乎的荇草,有的时候是丘陵般的沙土,有时候是污水管道,有时候又是废弃的瓷砖浴室。
给我一个垃圾堆,我将创造世界。——塔尔科夫斯基就有这样的豪情。真的,臭水当中的人类弃物,乃至一颗钉,一个项链都那样的有说服力。
虽然在索拉里斯星当中他就喜欢望向臭水沟。乡愁中也望了,而且出现和本片末尾一样,出现了一个堕落的小天使。
他的世界自给自足。
2
那时候,执拗的导演,正为黑塞的作品着迷。他在《玻璃珠游戏》中,看到了自己的向往。一个无限指向自己境界的著作。人可以不断的升级,就像马克思说的人类的类本质。
对于塔尔科夫斯基来说,这就是艺术。他执拗的坚持:艺术,就是在信仰中祈祷。这是他艺术的核心意义。
黑塞在东方的哲学中找到了天堂。他把人类的极致指向了易经数理。不可言说的天道。
塔尔科夫斯基在这里也表现了不可言说。但直到他最后一部伟大的电影——牺牲,这种东方性才产生了硕果。
也就是说文化不仅要求我们是一种内在的努力,而且带有神秘性。如同仓颉不造字,贝多芬不写交响曲,莫扎特不弹钢琴,昭文不鼓琴。
潜行者说了很多话,讲了很多规则,到最后实践起来,他发现全是错的。
因为你的规则不成为我的规则,规则和具体的人有关系。而不是放逐四海而皆准的。所以他被作家和科学家看成是骗子,在兜售自己的哲学。
这种矛盾性,就是塔尔科夫斯基的艺术。在表面上,他喜欢用他父亲的诗歌来做总结。其实就是不言的天道。
这也是他说他想表达的节制。这是他的创作意图。
3 在7部半当中,这部电影是他的第2次变革。
第1次是《安德烈.卢布廖夫》,这时他第1次变成这狂热的东正教教徒。他开始相信,主创者有了信仰,他的艺术才有意义。他要做的就是代天立言,带上帝立言,就像卢布廖夫画圣像画一样。艺术家只是上帝的管道而已。
这一次变革的成果影响了《镜子》和《索拉里斯星》。在《镜子》当中他对自己的童年进行忏悔,而《索拉里斯星》根本就是对自己一生的批判。外界环境,只不过是自己内心的镜子而已。
而在《潜行者》当中,他产生了二次变革。他不需要依赖具体的情节语境(比如科学家的放大招是最后拿出了原子弹,而作家是在隧道里拿出了手枪),就可以创造他要表达的内在指涉性的世界。从本质上,这种艺术特色是东方式的,是天人合一的,是自给自足的。(就像他的森林小木屋)
这在《乡愁》《牺牲》当中,都得到了贯彻。甚至影响了他当时的话剧《哈姆雷特》。
只有否认他天人合一性质的影迷,才会把这部电影指向外部——古拉格群岛啊(政治讽刺),切尔诺贝利事件(政治性的人类灾难)。
等于把老塔降维了。
4
我很好奇,如果导演不是被这部片子折磨出了癌症,他将会发生第3次变革。
那时他会怎么样呢? 也许会更接近小津安二郎。
打个不恰当的比方,我认为西方的艺术家,不管是英格玛伯格曼,还是布列松,还是德莱叶,他们耗尽自己的一生,都没有办法打倒小津安二郎电影中的那种天人合一。
二郎的那种日常就是真理。不依赖外部情节就自给自足。一个真的世界。塔尔科夫斯基真的向往二郎。
但他不理解的那部分,就是他天人无法合一的那一小半。
小津是一个圆。
被禁止的总能成为愿望。
区(The Zone)是电影《潜行者》中的奇迹之所,听说区的中心是一座可以实现你内心深处所有愿望的房间。“区”理所应当地被老大哥控制了起来,因为这符合我们对老大哥的刻板印象,它的存在就是防止你实现愿望。
另一股设置禁令的力量来自于女人,知道丈夫将要背叛她再次踏足神秘的区,潜行者的妻子痛苦地在地上呻吟。
一般说来,老大哥总是尽可能地与女人保持对立以方便折磨女人。能让他们同时禁止的事情实在不多,无一例外变成了男人们内心深处的愿望,比如嫖娼和进入区。这就是为什么潜行者拒绝作家带着女人进入区,因为这破坏了区的双重禁止纯粹性。
为什么要去区?
昏黄的滤镜笼罩着酒吧,科学家和作家分别给出了最刻板的科学家和作家的回答,一个要追求世界真理,另一位则要追求写作灵感。但作家很快就展示了自己现代作家的一面,他承认灵感对自己来说并不重要,他之所以想去一个声称可以实现任何愿望的地方恰恰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愿望是什么。
四月,我在资料馆重温了《潜行者》。从影片开始的第一秒我就在盘算如何解读这部著名的晦涩电影,理由只是老塔和他最虔诚的布道者们都说老塔不可被解读。
我想用“愿望”切入这个话题,四个月以来我都试图挖掘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愿望,迟迟未能成文的原因是我没有任何愿望。
我甚至找不到可以博人眼球的下流说辞。我以前最擅长用下流文章来证明自己是个纯情男的,但在阳痿、痔疮与自渎之后,我再找不到一个足够下流纯情的事情。
区的绿色突然挣脱了昏黄滤镜的束缚,潜行者回到了自己的梦想之地,他像妻子一样躺在地上,不过发出的是享受的呢喃。塔可夫斯基对理想主义者一向含情脉脉,这一刻也毫不例外,他让科学家在另一个镜头向作家介绍区的由来,给潜行者足够的时间与区交合。
接下来的电影异常无聊,三个男人只是一直在走,让我一度以为我内心深处的愿望就是在电影院呼呼大睡。
潜行者说,区只允许绝望的人通过,即使房间近在眼前,也没有任何一条路可以直达,你只能迂回前行。
这很神秘,但我的愿望是看到神迹。这个愿望也落空了,什么都没有发生。科学家的背包丢了,他想回去把包找回来。潜行者警告他在区里没有人可以原路返回,但科学家还是回去找到了他的包,并在另一条路上与潜行者和作家汇合了,没有危险,甚至比现实中更加顺利。
即使已经看了好几遍,每一次重看我还是会在这儿走神。对此我的解释是,我的身体已经完全理解了《潜行者》的伟大影像,“在观看《潜行者》时,你不可能跟着进度条直接看完,你必将走神,在迂回中到达影片的结尾。”塔可夫斯基就是那种允许观众走神的导演,因为你知道当你回过神来他还在原地等待。
走神的我问自己:在我生活里,什么才是区?
北京与区有诸多相似之处,比如被它是管控最严的城市;比如它会把满怀希望的人统统变成绝望者;但最重要的是,在北京中心确实有一个能实现任何愿望的房间。
潜行者到达区时,一副“我终于回来了”的样子,我过年回到北京也是如此,即便我深知这是迫不得已的感受。
北京是一座用限制构筑起来的城市,它的另一个名字叫“不能”。然而赐予其神秘光环的是限制本身,比如正是因为你不能获得北京户口,所以北京户口才得以变成一种愿望。关于北京的所有愿望都来源于北京的种种限制,此时你反而无法把没有限制的地方当做家乡。作家坚持认为“区”就是一个垃圾场。我想这两者之间并不矛盾,北京最垃圾的地方恰恰在于你会逐渐认同垃圾场就是吾乡。
当这场关于北京的漫长走神结束时,潜行者们已经来到了房间,并且在门前打了一架,但没人走进去。
面对房间,潜行者重申了他与区的关系,他说“我知道我是个小人,我不能给我妻子带来任何东西,但请不要摧毁我的一切,我所拥有的只有区了,我的幸福、自由、尊严都在这里。”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被这句话欺骗着,我以为潜行者之所以不进入房间是因为他的愿望只是回归区,所以在他进入区的那一刻他的愿望就已经满足,因此他不再需要进入房间。
但房间只允许绝望的人通过,潜行者也不可能以一种满足的姿态站在房间之前。事实上,他的脸只有在进入区的那一刻带着些许满足的表情,以后的所有时间里,都是疲倦。正是理解了对我来说区即北京之后才明白,潜行者的梦想不是回到区。恰恰相反,他内心深处的愿望是再也不回到区。
房间确有神力。
潜行者的愿望在结尾处一一实现了,只不过用和语言完全相反的方式。当潜行者说:“我已经在外面被夺走了一切”,他内心深处的愿望就是拥有妻子、拥有女儿、拥有一条从区里跑出来的黑犬;潜行者说:“我不能给我的妻子带来任何东西”,他内心深处的愿望就是把自己的生命奉献给妻子;潜行者说“请不要毁掉人类的希望”,他内心深处的愿望就是没有人再需要区:潜行者说:“区就是我的一切”,他内心深处的愿望就是再也不踏足区里一步。
这就是我对北京的愿望 —— 我来到北京,正是为了有一天永不再来。
“房间”给我们上的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你以为你自己想要的,并非你内心深处真正想要的。你永远不知道你想要的东西在什么时候出现,因为在它出现的时候你恰恰觉得自己根本不需要。潜行者说在区里人永远无法径直到达想去的终点,正是因为内心深处的愿望无法被直接言说。
李沧东的《薄荷糖》是这个观点的另一种佐证。电影从失意落魄的国家鹰犬开始,通过倒序的方式,在一段异常清澈的少年段落结束。这种清澈无疑就是他内心深处的愿望,但在拥有这一切的时候他一无所知。多年之后,他终于实现了内心深处的愿望。但实现的途径并非抵达,而是经由回忆,迂回地意识到原来那个愿望在少年时代就已经实现了。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三个人永远无法走进房间,因为房间并不是一种可以通往某种理想世界的捷径,而是映照内心本质的镜子。在它面前,你只会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现实正是内心深处的愿望,这是绝望的同义反复 ——实现愿望的唯一方式就是把现实当作愿望。
影片临近尾声时,昏黄的滤镜笼罩着酒吧,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之前是三个绝望的男人在喝酒,现在是三个实现了愿望的绝望男人在喝酒。
潜行者回到家里,他哭泣,妻子也哭泣,潜行者说不知道该带谁再进入区,妻子说不然我们一起去,潜行者说那个房间也许不会对你产生任何效果。
接下来,女人独白细数嫁给潜行者以来所受的苦难,她早已接受了这些苦难正是她命运的组成部分,并为之欢欣。我意识到,她之所以不去房间是因为不需要,她已经是一位实现了愿望的绝望之人。
她说:“如果没有悲伤,生活不会变得更好,只会变得更差,因为那样就没有了幸福,也没有了希望。”
不知是不是塔可夫斯基最晦涩神秘、最形而上的电影?没有[飞向太空]的紧张窒息感和精彩反转,像是什么都没说,又什么都点到了,对潜意识和欲望的呈现、对人生与信仰的琐碎辩论非常折磨人。缓慢移动长镜头把臭水沟也能拍得诗意无穷,又见神秘屋内骤雨,黑白现实与彩色"区域"图景,念力移物。(8.3/10)
改编自短篇小说路边野餐,是一段旅程探索也是个超长的谈话,故事更完整些也没那么散但冗长,台词太高深,场景很震撼,胶片版本不太好,古铜色的画面,大早上看让人再多睡一会儿吧,散场时还有坐在椅子上进入梦乡的。三人三角形还有狗河人的海报印象很深,这片老让人想起同名的关于乌克兰核爆区的游戏,北影节资料馆。
转:大一毕赣看到《潜行者》,他有点好奇。片子放起来,“我一看就吐了,什么鬼啊这是?”他咒骂着关掉机器,但那电影又像个对手摆在那,每次想看片,都觉得要先把它解决掉。过了好长时间,终于看完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毕赣觉得好像对电影有点开窍。
最后的北影节的夜晚。在作家、科学家和潜行者的对话中,主题更直白了,核心仍是终极的追问,一种乌托邦叙事。而最震撼我的,也仍是他为此付出的电影语言上的努力,建造一个人间(工业)废墟,一座希望的(自然)绝境。只是结尾的爱与奇迹,和欢乐颂,真的不如他提供的那些内在的动力更击中我。
经典修复,充满隐喻的虚无主义杰作。内容可以说什么都没有,也可以说包罗万象。从爱森斯坦到塔可夫斯基再到萨金塞夫,俄罗斯/前苏联出了好多镜头调度大师啊,“潜行者”标志性的推移镜头可以冠绝影史了吧……
8/10。景观配合音响转换的象征美学:草林/废弃坦克的视觉肖像并列,男主攀爬石壁和瀑布镜头右移另两人入画,冥思着趴在苔藓/泥浆,自然风鸣/诡异电音幻化成井底击水声,一汪死水中注射器针头/枪和绘着耶稣的盘子等物品,鸟飞进大厅扇起沙土,围坐房间中央前方天花板落雨,火车响动使桌上杯子剧烈振荡。
老塔抱歉,确实还够不到这部电影的审美门槛,只能期待未来重新具备鉴赏能力后再次观影了。看的过程中一度希望还有一条评论音轨,可以放一段解说一段,再接着放,否则真的完全不知道电影在说些什么。太吃力啦!王老师说这电影比俄罗斯的大列巴还难啃,这个比喻也算比较神奇了,还有影迷说这电影是用灵魂看的,肉体是用来睡觉的,我竟然也无法反驳。能同时跻身IMDBTOP250,视与听影评人百佳,视与听导演百佳,TSPDT1000,说明电影还是有他的独道之处的,这个留待未来的我刷新认知之后再次更新对本片的评价吧。祝福自己有一天能真正看懂这部电影。
我宣布,我不懂艺术,我退出。全片最让我欣喜若狂的时刻,就是结束字幕终于出现的时候;熬过3个小时的非人折磨,我感到了导演所要表达的绝望,听见最后全场掌声响起,我的确感到了导演所传达的那种无比的孤独——人生的绝望,仿佛看一部塔科夫斯基的电影一般。再见吧艺术。
其实作家和科学家在room门前的中止是很好理解的,并不是生命中所有的沮丧、失落、欲望和绝望都需要或能够依托于信仰、尤其是未知的信仰来安慰。我总是认为褪去神秘主义的信仰才更值得追寻。比起声望更大的乡愁和镜子,这算是塔科夫斯基比较骨骼清晰的作品了,也可能因此有更大诠释的空间。
大致借了科幻原著《路边野餐》的区(Zone)设定和潜行者这一人物,至于和“外星人只是路过地球吃个野餐,留下一堆垃圾,我们却以为他们会回来”的故事,已经十万八千里远。《潜行者》同时也是最黑暗凶险的一部塔可夫斯基作品(即便你只会看到绿草幽幽、污水横流的乡间废墟徒步),本片不仅对之后切尔诺贝利核灾难有警示预言,更因在爱沙尼亚塔林外景地污染影响,导致了三四位主创癌症去世(包括早逝的塔可夫斯基本人)。老塔与摄影师雷贝格的矛盾爆发(第一次拍摄胶片全部冲洗失败),导致更换摄影师,并遗留下一眼可见的画面痕迹(几次超现实的空镜头)。用爱与奇迹,去回答结尾的痛苦疑问,似乎意味深长。影片令人印象深刻的几次转场,如小轨道上黑白切换彩色,“第四个人”的镜头探进尸骸的坦克车,沙丘房间都是经典(会忍不住想来多看几遍)。
塔可夫斯基的目光永远向上,潜行者就是一部纯粹的形而上影片。从始至终,我们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引领,从最初的怀疑,到将信将疑,到姑妄听之,到宁信其有,到最后的失望。其实,结尾那个被意念推动的杯子,才是一切的答案。
作家最后把胳膊搭在向导身上,科学家往水里扔石头时,浅薄如我只能嗅到爱的气息;向导最后带狗回家,妻子照顾向导吃药,俗烂如我却受到了比之前更重的情感冲击——这些场景足以使那些台词那些思辨退居其次。
据说致使塔可夫斯基与妻子、男主角早逝的原因就是在污染重灾区花了两年多拍了这部影片,而下一部即离开祖国的《乡愁》。作为一名电影的潜行者,他自己内心的欲望是什么呢?16年于@北影节@资料馆
1.跪了,大师不愧是大师;2.灵魂、潜意识、现实、梦想、幸福、无私与自私、人性的弱点...这么多的元素叠放一起,并用形而上的方式呈现,真心膜拜;3.臭水沟,化腐朽为神奇,神奇无处不在。
《镜子》完后觉得可以挑战这部了,结果看得我吐血。你抒发乡愁可以,你致敬自己可以,管你黑洞里有啥你不装逼老老实实讲个探险故事会死吗,这种题材就不适合拍成文艺片,还叨逼叨半天看得我想撞墙!
老塔企图在电影中表达太多东西,但“深刻”不是这样体现的。文艺的深刻不是依赖思想观念,而是依靠审美感受。审美价值上的深刻依靠的是艺术家把普通人容易遗忘的、不易被意识到的生活世界的结构展示出来,这种结构化为审美情绪来传达。靠思想观念支撑的是言说,而艺术是展示。在展示层面来说,本作是不够深刻的。大量颇为冗长的对话破坏会使天平往言说(而不是展示)上倾斜一些。本作远远不如他的《镜子》。《镜子》是把自己的观念、情绪化作抽象的诗意场景展示出来,达到了展示的深刻,也因此老塔的巅峰之作。(8分)
#重看#4.5;处处充满天问式的哲理辩论,几乎可视为塔可夫斯基对宗教、艺术、科技(三位主角的指代)全方位的深入剖析,可能是他最潜进内心的一次;亦可窥见或想象如苦行僧般的拍摄过程。工业/核辐射侵蚀下的自然景观趋于毁灭,人类信仰的岌岌可危,对情感的无力把控,老塔实在野心太大了,几乎每个点都触及到生存本质。将末日般的废墟空间定义为「区」,不惟是一个圣愚(圣者)最后的栖息寄望之地,更是人类心灵与精神的投射区域,是悲伤者的圣地,它时时波动,如水波(又是大量水流/雨水/牛奶意象)般无形无状亦千形万状,它吸收承载着虚妄想望,警戒提醒着边界的存在,需要用灵魂去感受。名场景太多——移动的杯子,首尾火车的震动,沙丘,缓慢移动的长镜,屋内的雨,远处的狗。
只有老塔知道怎么拍“疲惫”。
我认为这是一部宗教电影。只有绝望的人会向它求助,它也向绝望的人敞开大门。不能走宽敞的大路,因为它引到的是灭亡;要走窄路,它引到的是永生(走过窄路,潜行者对作家说,你会长命百岁)。虽然最后没有人愿意进那道门,潜行者也说自己不会再引人去,但塔可夫斯基却在最后让一个孩子显了灵。
给塔可夫斯基一条臭水沟,他能拍出过去文明史,给塔可夫斯基一个玻璃杯,他能拍出未来宇宙观,给塔可夫斯基一个空房间,他让时间驻留于现在,拍了三四遍的《潜行者》,上帝也不想让它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