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萨克(维克多·斯约斯特洛姆VictorSjöström饰)从医50年,现年已是将近八十岁的高龄,正准备在儿媳的陪伴下返回母校接受荣誉学位颁发。路上伊萨克顺道重游旧地,追忆往事。\r伊萨克曾经和堂妹萨拉(毕比·安德森BibiAndersson饰)有过美好的初恋,却因性格冷酷孤僻,以致他的兄弟乘虚而入。如今伊萨克坐在草坪上,忆起往昔,眼前浮现萨拉白衣飘飘的美丽模样。\r他与生俱来的冷漠理智的性格,注定了婚姻的失败。伊萨克的妻子无法忍受冰冷的婚姻,寻求外遇。这样的家庭气氛,加上遗传下来的冷漠秉性,使得伊萨克的儿子不愿生小孩,和儿媳关系决裂。\r伊萨克获得了光荣的学位荣誉,然而他仍然沉浸在对过往沉重的自省中,对于生命将尽的老人,这仿佛是一次心灵救赎之旅。
《野草莓》电影剧本
文/〔瑞典〕英格玛·伯格曼
译/伍菡卿
《野草莓》(又译《杨梅树下话当年》)剧本作于1957年,于同年拍成影片。影片曾多次在国际上获奖,其中主要如在1958年的柏林电影节上获大奖,在1959年威尼斯电影节获评论家奖等。剧本曾于l959年被提名为美国奥斯卡最佳剧本奖。
《野草莓》几乎没有什么情节,其全部内容就是纪录了一位老教授在接受荣誉学衔的那一天从早到晚的所见所闻以及这些见闻引起的对过去生活场景的追忆与思考。现实的场景和梦幻交织在一起,生活之流和意识之流时分时合,构成一个奇异的整体。
《野草莓》作为西方现代电影的一个标本,早已成为许多研究家评论和引证的重要对象。为了帮助读者更深入地了解和批判地借鉴西方现代电影,我们今后还将继续介绍对伯格曼的作品的研究文章。
剧本译自《英格玛·伯格曼的四个剧本》(纽约西蒙和苏斯特公司1960年出版)。
编者
活到了七十六岁这样的年纪,我觉得再对自己撒谎就嫌太老了。但是我当然也不太有把握。我满足于自己的老实,这可能是一种经过伪装的不诚实,尽管我自己也不十分清楚,我想要隐藏的是什么。但是,如果出于某种理由我不得不对自己作出评价的话,我确信我将会这样做而不顾羞耻,不顾我的名声。而如果需要我对某个旁人发表意见的话,那我将会小心谨慎得多。对别人下判断是非常危险的。一个人大都有错误,喜欢夸夸其谈,甚至谎话连篇。我与其干这种蠢事,不如保持沉默。
结果我出于自愿几乎完全退出了社会,因为跟别人交往,主要内容就是议论和品评邻居的行为。因此,在我的暮年,我发现我相当孤独。这不是惋惜,而是说明事实。我要求于生活的一切就是只身独处和有机会埋头于我仍旧感兴趣的少数事情,不管这些事情可能是多么平凡。例如,我因能在我的专业(我曾教过细菌学)上稳步取得进展而感到高兴,打一场高尔失球可以使我得到休息,我不时读一些回忆录或一个出色的侦探故事。
我过去的生活是忙于工作,我为此而感到欣慰。它开始是为得到每日的面包而进行的斗争,后来发展成为对一门心爱的科学的锲而不舍的追求。我有一个儿子,他住在隆德,是一个医生,已结婚多年。他没有孩子。我的母亲仍旧健在,虽然年迈(九十六岁),但仍生气勃勃。她住在赫斯克瓦尔纳附近。我们很少见面。我的九个兄弟姊妹都去世了,但他们留下了许多子孙。我很少同我的亲戚们来往。我妻子凯琳已去世多年。我们的婚姻是非常不幸的。我很幸运有一位出色的管家。
这是我要说的关于我自己的一切。也许我应当补充说,我是一个老学究,我对我自己和我周围的人们有时是非常苛求的。我讨厌情感的爆发、女人的眼泪和孩子的哭喊。总之,我发现高声喧哗和突然的惊人事变都是最令人受不了的。
稍后我将要回叙我写这个故事的原因,下面我将尽可能如实地记述我在某一天内所经历的各种事件、梦幻和思绪。
六月一日星期六的清晨,我做了一个奇怪的、非常令人不快的梦。我梦见我象平时一样正在大街上作清晨的散步。时间非常早,街上阒无人迹。这使我有点惊讶。我也注意到人行道旁没有停着车辆。城市显得异常地冷清,就好象盛夏季节一个假日的早晨。
阳光灿烂,映照出轮廓分明的黑影,但却不能给人以温暖。我虽然走在向阳的一边,但仍感到寒冷。
街上宁静得出奇。我照例沿着一条宽敞、整齐的林荫路漫步,通常即使是在日出以前,麻雀和乌鸦的絮聒声也特别吵人。此外,从城市中心总是传来永无休止的喧嚣声。但是今天早晨却什么也听不到,寂静是绝对的,我的脚步声几乎是不安地在周围建筑物的墙壁间迴响。我感到奇怪,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正在这时候,我走过一个钟表眼镜店,它的招牌向来是一只指示着标准时间的大钟。钟下边的一张画上一双戴着一副大眼镜的眼睛凝视着人们。每当我早晨散步,看到街头景色中这一有点古怪的细节时,我总是禁不住会心地微笑。
使我惊奇的是,大钟的指针不见了。钟面是空白的。在钟下边有人把两只眼睛打烂了,它们看来象两个湿漉漉的溃烂的伤口。
我本能地掏出我的怀表想对对时间,但是我发现我的报时准确的老金表的指针也不见了。我把它放在耳边,想听听它还走不走。于是我听到了我的心在怦怦地跳。它跳得非常快,而且很不规则。一阵莫名的惊恐攫住了我。
我拿开表,在墙上靠了一会儿,直到这种感觉消失为止。我的心脏平静下来,我决定回家去。
我很高兴,我看到一个人站在街角上。他背朝着我。我冲到他跟前,碰碰他的胳膊。他倏地转过身来,可怕的是,我发现在这个男人的柔软的帽子下边并没有脸。
我缩回了手,就在这当儿,这整个形体象是灰尘或脆弱的碎木片做的一样,突然坍塌下来。人行道旁堆着一堆衣服。而那个人却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我惊惶失措地环顾四周,发现我一定是迷了路。我置身在这座城市里我从未到过的地方了。
我站在一个周围都是高大、丑陋的公寓楼房的空荡荡的广场上。街道从这个狭小的广场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所有的人都死了;连一个活人的迹象都没有。
高高挂在我头上的太阳完全是白色的,阳光象一片锐利的刀片直插房屋中间。我感到非常寒冷,浑身哆嗦。
最后我恢复了行动的气力,胡乱拣了一条狭窄的街道走去。我以我怦怦跳动的心脏所能忍受的速度飞快地走着,但这条街似乎是没有尽头的。
然后我听到了阵阵钟声,突然之间,我站在另一个空落落的广场上,旁边有一座毫不引人注目的红砖砌的小教堂。教堂近旁没有墓地,四周全是灰色墙壁的建筑物。
离教堂不远的地方,一个送葬行列正在街上缓缓移动,为首的是一辆古老的灵车,后面跟着几辆老式的出租马车。拉车的是一对对披着巨大的黑色鞍褥的瘦骨嶙峋的马。
我停住脚步,摘下帽子。看到活的生物,听到得得的马蹄声和教堂的钟声,这是极大的安慰。
然后,每一件事都是发生得如此突如其来,如此骇人听闻,致使我在记述这些事情时,仍然感到惶惶不安。
在灵车刚好拐到教堂门前时,它就象暴风雨中的一只船一样,突然摇摆、翻滚起来。我看到一个轮子松动了,然后轰隆轰隆地朝我滚来。我不得不冲向一旁,以免被它打中。它恰好撞在我身后教堂的墙上,并且撞得粉碎。
其他马车在不远处停下来,但是没有一个人走出来帮忙。巨大的灵车在三个轮子上摇摇晃晃。突然,棺材摔了出来,落在街上,灵车象得救了似的,平稳地朝旁边一条街上滚去,后边跟着其他马车。
教堂的钟声停止了,我单独站在翻倒了的和部分摔碎了的棺材旁边。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我走近棺材。一只手从一堆碎木板中伸了出来。我俯下身来,死人的手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把我拉向棺材。我拼命地挣扎着,死尸慢慢地从棺材里站起来。这是一个穿着燕尾服的男人。
我吓坏了,我看见死尸就是我自己。我试图把胳膊挣脱出来,但是他用力抓住不放。他始终无动于衷地凝视着我,而且似乎带着一种讥讽的微笑。
就在这万分恐怖的时刻,我醒了,在床上坐起来。那是凌晨三点钟,但晨曦已在我窗子对面的屋顶上反射出来了。我闭上眼睛,嘟咕着说了些很实在的话,来抵消我的梦,抵消近几年来一直缠扰着我的一切邪恶和可怕的梦境。
伊萨克:我的名字叫伊萨克·波尔格。我还活着。我七十六岁了。我确实觉得很正常。
当我嘟哝着这几句话时,我感到很平静,我喝了一杯水,躺下来仔细考虑即将到来的一天的事情。我立刻就知道我应当做什么了。我从床上爬起来,拉开窗帘,发现天气好极了,我呼吸着早晨的清新空气。我穿上长袍,穿过一间屋子(那里钟敲了三下),向老管家的屋子走去。我打开门,她立即坐了起来,睁大着眼睛。
艾格达:您不舒服吗,教授?
伊萨克:听着,艾格达小姐,请你准备一些早餐,我去开车。
艾格达:您去开车,教授?
伊萨克:是的,我要开车去隆德,我从来不相信飞机。
艾格达:亲爱的教授!回去睡觉,九点钟我会给您送咖啡来,然后,按照预定的日程,十点出发。
伊萨克:那很好,我就不吃早餐啦。
艾格达:可是谁给您收拾燕尾服呢?
伊萨克:我自己收拾。
艾格达:那我怎么去呢?
伊萨克:艾格达小姐,你可以同我一起坐车去,或者乘飞机去,这就听便了。
艾格达:我盼望参加您的荣誉博士受衔典礼已盼了整整一年啦,什么都已经安排好了。现在您来告诉我说,您要开车去,不坐飞机了。
伊萨克:典礼不会在五点钟以前举行,如果我现在立即出发,我还有十四个小时。
艾格达:那样的话,就什么都乱了套啦。您的儿子要在马尔莫机场接您。他会说什么呢?
伊萨克:你可以向他解释一下,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如果您开车去,我就不跟您去参加仪式啦。
伊萨克:唉,你听我说,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您可以开车去,这就把我生命中最庄严的一天全毁啦……
伊萨克:我们并没有结婚呢,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我每晚感谢上帝,幸亏我们没有结婚。七十四年来我都是按自己的原则行事的。今天我也不违反这些原则。
伊萨克:你在这件事情上已经拿定主意了吗,艾格达小姐?
艾格达:拿定了。可是那些卑鄙的老家伙们,他们只想到自己,从来不考虑曾忠心耿耿地侍候了他们四十年的那些人的感情,我对他们是大有意见的。
伊萨克:我真不知道,这些年来我是怎样忍受你那强烈的权力欲的。
艾格达:那就明告诉我吧,明天就可以结束一切。
伊萨克:反正我要开车去,你他妈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是一个成人,我干吗受你的管束。
我必须承认,我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声音相当大,这部分是因为艾格达小姐的倔强脾气,部分则是因为我已经走进浴室去刮脸和梳洗。当我走出浴室,我惊奇地发现,艾格达小姐正在忙着收拾我的燕尾服和其他必需品。她似乎已恢复了理智,我友好地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使她知道我已原谅了她。
伊萨克:没有人能收拾得跟你一样好。
艾格达:是吗。
伊萨克:老酸猫。
她没有答理我,我非常生气。真的,我最后那句话措词很不恰当,但是艾格达小姐有本事叫一个圣徒大发雷霆。
艾格达:要不要煮两个鸡蛋跟咖啡一起拿来?
伊萨克:好的,谢谢你,你真好,艾格达小姐。谢谢你,亲爱的艾格达小姐。
无论我怎样努力讨好,这位老太太都不理会,她径自走进厨房去了。
伊萨克:荣誉博士!真他妈的愚蠢。教授会也可能封我一个荣誉白痴。我该去为这个老酸猫买件什么东西来甜甜她。我讨厌那些好记仇的人。我连一只苍蝇都不愿伤害,我怎么能伤害艾格达小姐呢?
然后她出现在门廊上。
艾格达:您要烤面包吗?
伊萨克:不,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你别为我操心了。
艾格达:您为什么酸溜溜的?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门就冲着我的脸关上了。我穿好衣服,走进餐室,早餐己经准备好了。清晨的阳光在餐桌上投下一条明亮的光带。艾格达小姐默默地摆弄着一个咖啡壶,她在我专用的杯子里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
伊萨克:你也喝一杯吗?
艾格达:不。谢谢。
艾格达小姐走去给窗前的花浇水,以一种非常自然但却非常显眼的方式背过身去。然后,旁边一间屋子的门开了,我的儿媳玛丽安走了进来。她还穿着睡衣,抽着一支烟。
伊萨克:请向我尊敬的儿媳,为什么这么早就起床啦?
玛丽安:你和艾格达小姐彼此大声嚷嚷,连墙壁都震得山响,在这种时候想要睡觉是有点困难的。
伊萨克:这儿没有人一直在嚷嚷啊。
艾格达:当然没有,谁也没有一直在嚷嚷。
玛丽安:你要开车去隆德吗?
伊萨克:是的,我这样想。
玛丽安:我可以同你一块儿走吗?
伊萨克:什么?你要回家吗?
玛丽安:是的,我要回家。
伊萨克:到艾瓦尔德那儿去?
玛丽安:是的。你别向我原因。要是我买得起票,我将乘火车去。
伊萨克:当然啦,你可以跟我一块儿走。
玛丽安:我只要十分钟就准备好了。
玛丽安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走回她的房间,关上了门。艾格达又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什么也没有说。对于玛丽安突然决定要回家去找我儿子艾瓦尔德的事,我们俩都很惊讶,但却不得不保持沉默。不过,我还是禁不住摇了摇头。
艾格达:天哪!
刚过三点半,我把车子开出了车房。玛丽安穿着长裤和一件短上衣(她是一个端庄的年轻女人)从前门走出来。我抬头朝窗子看看,艾格达是不是在那儿。她在那儿。我朝她挥挥手,但她没有反应。我气愤地坐到车里,砰地关上了车门,发动引擎。我们悄悄地离开了这个宁静的、睡梦中的城市。玛丽安正要点烟。
伊萨克:请别抽烟。
玛丽安:好吧。
伊萨克:我受不了烟味。
玛丽安:我忘啦。
伊萨克:而且抽烟既浪费而又有害于健康。应该有一条禁止女人抽烟的法律。
玛丽安:今天天气真好。
伊萨克:是的,但是很闷热。我觉得我们会碰上一场暴风雨。
玛丽安:我也有此感。
伊萨克:现在,抽一支雪茄吧。雪茄代表抽烟的基本概念。是一种刺激,一种松弛。一种男人的恶习。
玛丽安:那么女人有什么恶习呢?
伊萨克:哭喊、生孩子、说邻居的闲话。
玛丽安:你到底多大年纪啦,伊萨克爸爸?
伊萨克:你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玛丽安:不为什么。怎么啦?
伊萨克:我知道你为什么问。
玛丽安:噢。
伊萨克:别装假啦。你不喜欢我,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玛丽安:我只了解你作为公公的一面。
伊萨克:你为什么又要回家呢?
玛丽安:心血来潮。如此而已。
伊萨克:艾瓦尔德可是我的儿子啊。
玛丽安:是的,我相信他是的。
伊萨克:所以我问你就不那么奇怪了。
玛丽安:这件事的确与你无关。
伊萨克:你想知道我的意见吗?
她一贯的泰然自若和无动于衷使我冒起火来。不过我也很好奇,还有点儿不耐烦。
伊萨克:艾瓦尔德和我非常相象,我们有我们的原则。
玛丽安:你没有必要告诉我。
伊萨克:譬如说这次借钱。艾瓦尔德为了完成学业,向我借了一笔钱。等他在大学里当上了讲师,他就得偿还。每年还五千元,这对他来说是件体面的事情。我知道这对他来说是困难的,但已经拍板成交啦。
玛丽安:那就意味着我们两人永远不可能一块儿度一个假期啦,你儿子得一直工作到死。
伊萨克:你自己有收入。
玛丽安:……尤其是,你是出名的阔人,你并不需要这些钱。
伊萨克:已经拍板成交啦,我亲爱的玛丽安。我知道艾瓦尔德了解我并且尊敬我。
玛丽安:也许是真的,但他也恨你。
她的平静的、几乎是无动于衷的语调使我震惊。我试图注视她的眼睛,但她凝视着前方,脸上毫无表情。
伊萨克:艾瓦尔德和我从不彼此纵容。
玛丽安:我相信你。
伊萨克: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因为我有点喜欢你。
玛丽安:那很好。
伊萨克:告诉我,你到底什么地方不喜欢我?
玛丽安:你要我实话实说吗?
伊萨克:请说吧。
玛丽安:你是个老自私,爸爸。你从不替别人着想,你自以为是,从来听不进别人的话。这一切都深藏在你那老式的风度和友善的面具下面。你是铁石心肠,但是谁都把你描绘成一个人道主义者。我们曾在近距离内观察你,我们知道你的真实面貌。你骗不了我们。譬如说,你记得我一个月以前来找过你吗?我曾傻乎乎的以为你会帮助艾尔瓦德和我。所以我请求同你呆一两个星期。你记得你说了些什么吗?
伊萨克:我告诉你,我非常欢迎你。
玛丽安:这话你确实说过,但是我肯定你已经忘了下面的话,你说:别把我拖进你们的婚姻纠纷中去吧,我绝不过问,各人自扫门前雪。
伊萨克:我是这样说的吗?
玛丽安:还不止这些。
伊萨克:我希望,这是最坏的了。
玛丽安:你是这样说的,一字不差:我不关心灵魂的痛苦,所以别来找我诉苦。但是如果你需要精神上的手淫,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出色的江湖郎中,或是一位牧师,现在这是很时兴的。
伊萨克:我是那样说的吗?
玛丽安:你是相当固执己见的,爸爸,如果非靠你养活不可的话,那将是很可怕的。
伊萨克:就算是这样吧。好,我说真心话,我是很高兴有你在家里的。
玛丽安:象一只猫。
伊萨克:猫也罢,人也罢,都一样。你是一个出色的年轻女人,我很遗憾你不喜欢我。
玛丽安:我没有不喜欢你。
伊萨克:噢。
玛丽安:我为你难过。
她的奇怪声调和语无伦次使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她倒自己笑了,这稍稍缓和了一下气氛。
伊萨克:我真想告诉你我今天早晨做了一个梦。
玛丽安:我对梦不那么有兴趣。
伊萨克:是啊,也许没有。
我们默默地行驶了一会儿。太阳高高挂在天空,道路白得发亮。我一时兴之所至,减慢了车速,把车子驶上左边一条通向海边的小路。这是一条曲折蜿蜒的林间小路,路旁一堆堆新砍下来的木头,在炎热的阳光下散发出浓郁的芳香。玛丽安抬起头来,稍感惊讶,但仍保持着沉默。我在一个拐弯的地方停了车。
伊萨克:来吧,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跟着我走下一个小山坡,来到一扇门前。现在,我们可以看到一幢巨大的黄色房子,座落在桦树林中间,它的阳台面临着海湾。房屋在沉睡,大门紧闭,百叶窗也都关着。
伊萨克:在我生命的头二十年,我们每一个夏天都住到这儿来。我们一共十个孩子。是的,这你也许知道。
玛丽安:一幢多么可笑的老房子。
伊萨克:这是一幢古老的房子。
玛丽安:现在这儿有人住吗?
伊萨克:这个夏天没有人住。
玛丽安:如果你不在意,我要到海边去泡一泡。我们有很多时间。
伊萨克:我要到野草莓地里去一会儿。
我突然发现已经没有人在听我说话了。玛丽安懒洋洋地朝沙滩走去。
伊萨克:昔日的草莓地……
我朝房屋走去,一下子便找到了那块地方,但它比我记忆中的似乎要小得多,也要逊色得多。不过这里仍旧有许多野草莓。我在一棵孤零零的老苹果树旁坐下,一个又一个地吃着草莓。我很可能变得有点多愁善感。说不定我是有点累了,并且还有些惆怅。我很可能是回想起了某一件与我的童年时代常去的地方分不开的事情。
我曾有一种奇怪的肃穆之感,仿佛这是一个决定命运的日子。(在那一天里我不是唯一的一次有这种感觉。)夏日清晨的恬静。悄然无声的海湾。树丛中群鸟的优美的音乐会。古老的、沉睡的房屋。我背靠着微微倾斜的芬芳的苹果树。还有野草莓。
我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但是白昼的清晰的现实却幻化成梦一般的形象。我甚至不知道这是一个梦呢,还是对真实事件的回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样开始的,但是我想,那是在我听到一阵钢琴声时开始的。
我感到很诧异,我回过头来,朝不远处山坡上的房子望去。它已经奇怪地改变了样子。它的正面不大一会儿之前还是门窗紧闭的,现在却活跃起来了,璀璨的阳光照耀在敞开着的窗子上。白色的帷幔在夏季温暖的微风中飘动。华丽的凉篷半卷着,烟囱里青烟袅袅。这古老的别墅仿佛迸发出了生命。你能听到钢琴弹奏的音乐(那是瓦尔德托费尔的作品),从开着的窗子里传出了喧闹声、欢笑声、脚步声、孩子们的喊声、水泵的嗡嗡声。在二楼有人开始唱歌。这是一个浑厚的、近乎意大利式最高音的男高音。尽管如此,却看不到一个人影。有那么一会儿,这些景物仍旧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象海市蜃楼一样,可能瞬息即逝,悄无声息地消散。
蓦然间,我看到了她。当我回顾这座奇怪地改变了的房子时,我发现她穿着太阳光一般金黄色的棉布衣服,跪在地上采集野草莓。我立即认出了她,心情无比激动。她近在咫尺,我几乎都能摸到她,但是我老觉得这一景象可能瞬息即逝,所以我竭力不让她觉察出我的在场。(我很高兴。无论这是幻象、梦境或别的什么东西,但她看来恰恰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一位穿着黄色夏装的少女,脸上有几点雀斑,皮肤黝黑,焕发着无忧无虑的年轻女人的光辉。)
我坐了一会儿,默默地注视着她。最后我禁不住喊出了她的名字,声音相当轻,但可以听得十分清楚。她没有反应。我又试了一次,声音稍微提高了一点。
伊萨克:莎拉……是我呀,你的表哥伊萨克……我己经老了一点,当然啦,可别拿老眼光看我呀。但是你一点也没有变。小表妹,你听见吗?
她没有听见我,继续专心地采集野草莓,把它们放进一个小草篮。我恍然大悟,一个人是不可能轻易地与他的回忆对话的。这一发现并没有使我感到特别悲伤。我决定保持沉默,并希望这一非同寻常的动人景象将尽可能地持续下去。
然后,一个小伙子信步走下山坡。他已经长了一些小胡子,尽管实际上他顶多不过十八、九岁。他穿着衬衫和裤子,戴着他的学生帽,帽子推到后脑勺上。他从右边走到莎拉背后,摘下他的眼镜,用一条大白手绢擦着。(我认出他是我哥哥西格弗里德,他比我大一岁。我们共同度过了许多快乐和痛苦的时光。顺便说说,他还很年轻时就患肾炎死去了。他是厄普萨拉大学的斯拉夫语讲师。)
西格弗里德:早上好,可爱的表妹。你在做什么呢?
莎拉:你不看见我在采集野草莓吗,傻瓜?
西格弗里德:谁有口福来吃一个迷人的年轻女郎大清老早采摘的这些可口的草莓呢?
莎拉:啊,你呀!你不知道今天是阿隆叔叔的生日吗?我忘了为他准备一样礼物。所以,送他一篮野草莓。这就够好了,不是吗?
西格弗里德:我来帮你采吧。
莎拉:你知道,夏洛塔和西格布里特已为他绣了一个花样,安格里卡烘了一块蛋糕,安娜画了一幅非常可爱的图画,克里斯蒂娜和贝吉塔写了一支歌,她们将亲自演唱。
西格弗里德:这是最好的礼物了,因为阿隆叔叔是一个真正的聋子。
莎拉:他将非常快活,而你却是个傻瓜。
西格弗里德:你的脖子太美啦。
西格弗里德迅速俯身向少女,大大方方地在她布满绒毛的颈项上吻了一下。莎拉有点恼火。
莎拉:你知道你这样做是不许可的。
西格弗里德:谁说的?
莎拉:我说的。而且,你是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特别叫人受不了的小浑球。
西格弗里德:我是你的表亲,而你是爱我的。
莎拉:爱你,呸!
西格弗里德:来吧,我要吻你的嘴唇。
莎拉:如果你不走开,我就要告诉伊萨克说你成天想吻我。
西格弗里德:小伊萨克。我把一只手绑在背后都能轻易地揍他一顿。
莎拉:伊萨克和我已经秘密地订了婚,这你是很清楚的。
西格弗里德:是的,你们订婚的事秘密得全家人都知道了。
莎拉:那一对双胞胎到处跑来跑去,多嘴多舌,我有什么办法呢?
西格弗里德: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你们什么时候结婚呢?
莎拉:我告诉你一件事,在你们四兄弟中,我决不定谁是最不浮夸的。但是我以为那是伊萨克。不管怎样,他是最善良的。而你是最可怕的,最令人受不了的,最愚蠢、最笨拙、最可笑、最趾高气扬的——我实在想不出更多的词儿来形容你。
西格弗里德:尽管如此,你是有点爱我的。
莎拉:而且,你抽臭雪茄烟。
西格弗里德:那是男人的气味,不是吗?
莎拉:此外,那对无所不知的双胞胎说,你同贝格隆德家的大女儿勾勾搭搭。双胞胎说,她不是一个真正的好姑娘。我相信他们。
西格弗里德:你真不知道,当你羞红了脸的时候,你有多美。现在你必须吻我。我再也受不了啦。我完全爱上你啦,我现在想的就是这个。
莎拉:噢,那不过是说说而已。双胞胎说,你一见姑娘就发狂。这是真的吗?
突然之间,他结结实实地、相当熟练地吻了她一下。她被这一举动弄糊涂了,也狠狠地回吻了他。但是接着她恢复了神志,她躺倒在地上,把一篮野草莓也打翻了。她怒气冲冲,激动得哭了起来。
西格弗里德:别喊啦。会有人来的。
莎拉:看看这些野草莓,都撒啦。伊萨克会说什么呢?他是那么善良,他真心爱我。噢,我多么难过,噢,你干的好事。你把我变成了一个坏女人,至少同坏女人差不多啦。你走开吧。我再也不愿见到你啦,至少是在早餐之前。我必须快一点。帮我把野草莓拣起来。瞧,我的袍子弄脏了一块。
然后,突然响起了早餐的铃声。似乎是这铃声把许多人带到了我这个惊愕地伫立着的旁观者近旁。
一面有瑞典一挪威联盟标志的旗帜升了起来,它在明亮的夏日白云的映衬下笔挺地舒展开来;大哥哈格巴特穿着军校制服,熟练地拉着绳子。浴室里传来粗犷的笑声,从百叶门中蹦出两个十三岁左右的女孩,她们长得一模一样,就象两颗野草莓。她们笑得前仰后合,连路都走不了啦。她们互相咬着耳朵,显然是在谈着某种非常秘密而又十分有趣的事情。身材瘦高的西格布里特,前额覆盖着浓密的发卷,她搬出一个摇篮,把它放在树荫下。夏洛塔(这个勤奋的、富于自我牺性精神的姐姐承担着管家的职责)跑到走廊上,催促莎拉和西格弗里德加快脚步。十七岁的本杰明钻出灌木丛,他的长满粉刺的脸晒得红红的,他带着一种困惑的表情打量着周围,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翻开的书。安格里卡(家中的美人)蹦蹦跳跳地跑出树林,加入到双胞胎中去,立即听到了某些有趣的秘密。最后,十五岁的安娜跑出屋子,问了哈格巴特一些什么事情,接着提高嗓门,招呼伊萨克。我吃惊地站了起来,感到心烦意乱,答不上话来。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我想伊萨克是跟爸爸钓鱼去了,他们大概不可能听到铃声。而且爸爸说过,我们不必等他们吃饭。爸爸就是这么说的,我记得清清楚楚。
哦,是的,父亲和我一块儿出去钓鱼去了。我对这个消息感到一种神秘的和莫可名状的快乐,我久久地伫立着,不知道在我突然有机会访向的这个新的旧世界里,应当做些什么事。
家里其余的人都进屋子去了,他们在里边大声地讨论着什么事情。只有西格布里特的婴儿留在平台上,在一丛高大的紫丁香的浓荫下酣睡。
好奇心驱使着我。我缓步走上通向房屋的斜坡,刹那间,我发现自己在一个很长的、昏暗的走廊上,走廊连接前厅,有玻璃门隔着。从那里我能清楚地看见充满阳光的巨大餐厅和已经摆好了早餐的白色餐桌,浅色的家具,糊墙纸,小塑像,棕榈树,轻柔的夏季帷幔,光洁的宽条白木地板和蓝色的粗地毯,各种图画和刺绣,巨大的皇冠般的枝形吊灯。
现在他们都在那里,我的九个兄弟姊妹,我的姑母,阿隆叔叔。缺席的只有父亲、母亲和我。
每人都站在自己的椅子后面,低着头,两手捏在一起。姑母背诵祷文:“敬谢耶稣,赐我食物。”然后全体坐下,发出一阵劈劈啪啪的椅子撞碰声。我的姑母(一个年富力强的极有风度的女人,她有无上的权威和洪亮的声音)让大家安静下来。
姑母:本杰明赶快去洗手。什么时候你才能学会干净一点。
本杰明:我已经洗过手啦。
姑母:西格布里特,把麦片粥递给安格里卡,给双胞胎各一份。你的指甲黑得跟煤一样。哈格巴特,把面包给我。谁教你在面包上涂这么多黄油?你在军事学院能这么做吗?夏洛塔,盐瓶子堵住了。我总是告诉你不要摆在外面,因为盐回潮了。
本杰明:我已经洗过手了,但是我的指甲里还有油彩。
阿隆叔叔:谁给我摘了草莓啦?
莎拉:我摘的。(提高声音)我摘的。
姑母:你必须大声说,孩子,你知道阿隆叔叔耳朵有点背。
莎拉(雷鸣般地):我摘的!
阿隆:哎呀,你记得阿隆叔叔的生日,你真是太好啦。
哈格巴特:在这个喜庆的日子里,阿隆叔叔能否在早餐时喝一杯酒呢?
姑母: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早餐是绝对不许喝酒的。
双胞胎(异口同声地):阿隆叔叔已经喝过三杯酒啦。我知道。我知道。我们八点钟到浴室去的时候看见他啦。
姑母:双胞胎应当闭上嘴吃饭。而且,你们没有铺床叠被,罚你们把银餐具擦干。本杰明不要咬指甲。安娜别在椅子上跳。你已经不是一个小孩子啦。
安娜:对不起,我想把我的图画递给阿隆叔叔,姑母。现在我们能不能就把我们的礼物给他呢?
姑母:你的图画在哪里?
安娜:在桌子底下。
姑母:你得等到我们吃完早饭。
西格弗里德:那是一件高级艺术作品。是一幅关于特里斯坦和伊索黛尔(注1)的图画,不过你却说不准到底哪一个是特里斯坦。
莎拉:哎呀,他总是煞风景,这个阔少!现在他惹得安娜不高兴啦,瞧,她差点儿哭出来啦。
安娜:根本没有。我可以原谅他的过失。
双胞胎(齐声地):那么,今天早晨莎拉和西格弗里德跑到野草莓地里干什么呢?我们在浴室里什么都看到了。
西格布里特:现在,静一静,孩子们!
夏洛塔:应当把双胞胎的嘴堵住。
姑母:双胞胎,要就保持安静,要就离开桌子。
本杰明:一个人还有没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啊?
西格弗里德:闭嘴,你这个鼻涕虫。
安格里卡:莎拉脸红啦,莎拉脸红啦,莎拉脸红啦。
双胞胎:西格弗里德也脸红啦。哈哈哈!西格弗里德和莎拉,西拉弗里德和莎拉,西格弗里德和莎拉!
姑母(大发雷霆):安静!在饭桌上要保持安静!
阿隆:你说什么来着?我们当然会很高兴。
双胞胎格格地笑着不再开腔。莎拉把盛粥的匙子朝两个折磨她的人扔去。
夏洛塔:不过,莎拉!
莎拉:她们撒谎!她们是说谎者!
莎拉猛然从桌旁站起身来,把椅子也翻倒了。她踌躇不决地站了一会儿,她脸颊绯红,泪流满面。然后,她愤怒地跑开,夺门而出,跑进门厅去了。
她打开了玻璃门,消失在平台上,我听到了她在那里放声大哭。温柔的夏洛塔走出饭厅,走过我身旁,去安慰莎拉。
我听到从门厅的黑影里传来了她们的声音,我偷偷地挨近一些。莎拉坐在一张红凳子(那是祖母过去脱胶靴时坐的)上,夏洛塔站在她面前,轻轻地拍着她的头。可的少怜女一再地把她的泪痕满面的脸贴着夏洛塔的裙子。从大门的染色玻璃里透过来的带色的光亮使整个景象显得有点古怪。
莎拉:伊萨克真文雅。他太文雅、高尚和敏感了,他愿意和我一块儿读诗,他谈论来生的事情,他喜欢弹钢琴二重奏,他只喜欢在黑暗中接吻,他谈论罪孽。我认为他绝顶聪明而又道德高尚,我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你不能否认,我确是那样的无足轻重。但是有时候我感到我比伊萨克年长得多,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尽管我们年龄相同,但我觉得他仍是一个孩子,可是西格弗里德却如此生气勃勃和让人感到振奋,不过我要回家。我不愿意整个夏天都待在这儿,成为双胞胎和你们其他人的笑柄——不,我不愿意那样。
夏洛塔:我要跟西格弗里德谈谈,我一定要和他谈!如果他仍缠住你不放,我看只有让他去多做几天短工。爸爸轻而易举就能作出安排。他也觉得西格弗里德很讨厌,得让他去干点活,免得他胡闹。
莎拉:可怜的小伊萨克,他对我多么好。唉,一切是多么不公平。
夏洛塔:一切都会圆满解决的,你看着吧。听,他们现在在为阿隆叔叔唱歌啦。
莎拉:为一个聋子作一首歌,这不是发疯吗!双胞胎就专干这种事情。
然后,两个女孩子的歌声传遍了整座屋子。夏洛塔用胳膊搂着莎拉的双肩,莎拉大声地擤着鼻涕。两个少女回到了欢呼雀跃的餐厅。阿隆叔叔已站了起来,他的汗涔涔的圆脸亮得像一个灯笼,两眼噙着泪水。他手里拿着一张歌篇,双胞胎站在旁边,放声歌唱。她们唱完了,响起一片掌声,阿隆叔叔吻了她们的前额,然后用餐巾擦了擦脸。我姑母从桌旁站了起来,她提议来一个四人游戏。大家都起立欢呼。突然安娜喊了起来,指着窗外。每一个人都回头去看。
安娜:瞧呀,爸爸来啦。
姑母:好啊,终于来啦!西格布里特,把麦片粥拿去热一热。夏洛塔去地窖里多拿点牛奶来。
这个女人大惊小怪地张罗着,但莎拉却跑出了屋子,消失在桦树林牧场边沿一个小亭子后边了。我好奇地追踪她,但她却无影无踪。蓦然间,我独自站在野草莓地里。一阵空虚和忧伤的感情攫住了我。一个少女的声音把我唤醒,她象是在问我什么。我抬起头来。
一位穿着短裤和男式格子衬衫的年轻小姐站在我面前。她皮肤晒得很黑,金色的头发乱成一团,在阳光和海的衬托下泛出白色。她叼着一个未点燃的烟斗,穿着木拖鞋,鼻梁上架着一副黑眼镜。
莎拉:这是你的房子吗?
伊萨克:不,不是。
莎拉:这很好,你很老实。这整个半岛都是我的老头子的……包括这座房子。
伊萨克:从前我在这里住过。两百年以前。
莎拉:喔唷。大门口那辆老爷车是你的吗?
伊萨克:是的,那是我的老爷车。
莎拉:简直就象古物了。
伊萨克:那是一件古物,就象它的主人一样。
莎拉:你对自己也很幽默。那是一种幻想。那么,你到哪儿去呢?我的意思是说,哪一个方向。
伊萨克:我到隆德去。
莎拉:真是奇怪的巧合。我要到意大利去。
伊萨克:如果你跟我们同行,我将感到十分荣幸。
莎拉:我的名字叫莎拉,一个可笑的名字,不是吗?
伊萨克:我的名字叫伊萨克,也很可笑。
莎拉:他们没结婚吧?
伊萨克:很不巧,没有。这是亚伯拉罕和莎拉。
莎拉:我们该动身了吗?
伊萨克:还有一位夫人同我一起。呐,她来了。这是莎拉,这是玛丽安。我们去隆德有伴啦。莎拉要去意大利,不过她愿意与我们同一段路。
莎拉:你又在说笑话啦,不过这于你倒合适。
我们开始朝车子走去。玛丽安和我交换了一个愉快的眼色,这是我们之间的第一次接触。当我们走到车子跟前的时候,两个金发圆脸、剪着小平头的年轻人突然跑上前来。他们也穿着格子衬衫、短裤、木拖鞋,戴着太阳镜,各背着一个帆布背包。
莎拉:嘿,孩子们,我去意大利的一路上差不多全是搭的便车。这是安德斯,那个戴眼镜的是维克多,人们都叫他维克……这是伊萨克老伯。
维克多:你好。
伊萨克:你好。
安德斯:你好,先生。
伊萨克:你好。
莎拉:你们眼睛死盯着的那个小甜饼,她的名字叫玛丽安。
玛丽安:你好。
孩子们(齐声):你好。
莎拉:这车子可不小呀。
伊萨克:上车吧。都坐得下。如果你不在意,我们可以把行李放在行李箱里。
我们把行李拿走,然后都坐进了车子。我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离开了我童年时代的世界。莎拉摘下太阳镜,笑了。她与过去那个同名人非常相象。
莎拉:当然,我不得不告诉伊萨克,安德斯和我的事已经定了。我们互相爱得发狂啦。维克多是我们的保护人。这是老头子决定的。维克多也爱着我,他象疯子一样监视着安德斯。这是我的老头子的一个高招。我说不定得引诱一下维克多,免得他碍事。我最好是告诉伊萨克,我是一个处女。所以我可以满不在乎,什么都说。
我从反射镜里注视着她。她舒舒服服地坐着,两腿翘在折叠椅的椅背上。安德斯以独占的姿态,用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他怒容满面,对此我很难责备他。维克多坐在另一边,完全无动于衷地凝视着玛丽安的颈背和她身上一切可以看得到的部分。
莎拉:我抽烟斗。维克多说这更卫生。他什么事都讲卫生。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觉得需要说点什么。我们默默地赶路,但这决不是尴尬的沉默,只是有一点腼腆。天气已变得十分暖和,甚至有点闷热,我们打开了所有的车窗。道路宽阔而笔直。我心情很好。这是一个充满了激动人心的奇怪事件的日子。
伊萨克:我有过一个初恋的情人,名叫莎拉。
莎拉:她当然很象我啦。
伊萨克:一点也不错,她非常象你。
莎拉:她怎么啦?
伊萨克:她同我哥哥西格弗里德结了婚,生了六个孩子。她现在七十五岁,但仍是一个相当美丽的小老太太。
莎拉:我不能想象,还有什么事情比衰老更可怕。哦,对不起。我想我是在说傻话。
她的语调流露出真诚的忏悔,使得每个人都不禁大笑失声。接着便出了事。
我们来到需要拐一个很大的死弯的地方。我竭力靠左边行驶。就在那一瞬间,一辆黑色小轿车疾速地径直朝我们驶来。我只来得及看到玛丽安用右手撑着档风玻璃和听到莎拉的一声喊叫。我用尽全身气力踩住了煞车。我们的轿车离开大路,滑到左边的一个牧场上。黑色小轿车尖叫着消失了,它翻倒过来跌进车道右边的一条深沟里去了。我们吓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我们丝毫没有受伤。一些深深的黑色的轮胎印和几个大印子就是那辆车子留在路面上的唯一记号。在不远的地方,从沟里竖起来的一对前轮在不停地旋转。
我们都朝车子跑去,接着便惊讶地停住了。在翻倒的车子中收音机传出了一支早祷的赞美歌曲。两个人从沟里爬出来,这是一男一女,他们正在激烈地争吵着,差一点打起来。当他们发现我们在看着他们时,便立即住了口,那个男人朝我爬过来。
阿尔曼:你们怎么样啊?我没有什么可说的。责任完全在我们。请你们原谅。是我妻子开的车。你们都好吗?每一个人都平安无事吗?感谢上帝。
他神经质地嘟哝着,把眼镜摘了下来又戴上,以惊奇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阿尔曼:杀人未遂者应当自我介绍。我名叫阿尔曼。我是斯德哥尔摩发电厂的工程师。后面是我妻子贝里特。她以前是个演员,事实上,我们正在讨论……就……就……就……
他故意一笑,打断了自己,朝他妻子招招手。她一动也不动,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近几步。
伊萨克:你的腿怎么啦?
阿尔曼:不是这一次搞的。我已跛了好几年啦。不幸的是,在我妻子眼里,我还不仅是一个瘸子呢。现在来吧,贝里特,来道歉吧。
那女人鼓足了勇气。尽管她很胖,但她还是一跳一跳地跑过来。
贝里特:正象孩子们说的,求你,求你们原谅我。一切都是我的错。当拐弯出现的时候,我正在打我丈夫。事情很明显:上帝对某些人的惩罚是立竿见影的——你以为怎样呢,斯坦?你是一个天主教徒呀。
伊萨克:我们也许应当看看你们的车子,看看能否把它重新翻过来。
阿尔曼:请别为我们自找麻烦啦,我求求你。
贝里特:快闭嘴,亲爱的斯坦。有些人确实是完全没有自私心理的,尽管你不相信。
阿尔曼:我想,我妻子有一点神经质。不过,我们确实受了一场惊吓。一点不假,一场惊吓。
他又笑起来,摘掉眼镜又戴上。几个年轻人已跳下沟去,试图把小轿车抬起来。玛丽安跑到我们的车那儿,把它倒回到大路上来。我们用一根我经常带在行李箱中的绳子,成功地把另一辆小轿车放平。阿尔曼立即高兴起来,他脱掉了上衣,卷起了衬衫袖子。然后同莎拉、维克多和安德斯肩并肩地开始推车。
贝里特:现在你们走近点来看看这位工程师,看看他怎样跟年轻的男孩子们比赛力气,他怎样绷紧他瘦弱的肌肉来给这位年轻女郎以深刻印象。亲爱的斯坦,小心点,你可别大出血。
阿尔曼:我妻子喜欢在生人面前出我的洋相。我随她去——这是一种精神治疗。
我们拖呀拉呀推呀,突然之间,小轿车上了路面了。当然,这时候它的收音机已经不响了。阿尔曼坐到这辆撞得坑坑凹凹的车子的方向盘后,开始发动引擎。车子走了几英尺,它的一个前轮突然飞了出来,远远地滑下山谷里去了。
贝里特:我们婚姻的一幅真实写照。
阿尔曼犹豫不决站在泛着白光的道路上,紧张得汗流浃背。一直置身事外的玛丽安仍旧坐在我们车子的司机座上。年轻人坐在路边。我们都有点惊慌。
伊萨克:我看不到任何出路了。这位夫人和先生只有同我们一起到最近的加油站去。在那儿你可以打电话求助。
阿尔曼:你别为我们自找麻烦啦。我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走着去。对吗,贝里特?
贝里特:用他那条腿吗?天哪,那真是笑话啦。
阿尔曼:我妻子是用她的可爱的方式说我们两人都很感谢你们。
我们一声不响地爬进车子,车里一下子就都塞得满满的。(玛丽安开车,我坐在她旁边。阿尔曼先生和太太坐在折叠椅上。三个年轻人坐在后座上。)阿尔曼用口哨轻轻地吹着一个流行的曲子,但他很快就安静下来。谁都不想再说话。玛丽安平稳地、小心翼翼地驾驶着车子。
突然,贝里特·阿尔曼开始大喊大叫起来。她的丈夫关切地用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但她躲开了,并掏出一条手绢,开始用指甲撕扯着。
阿尔曼:我永远说不清我妻子是真哭呢还是装模作样。他妈的,我想这是真的眼泪。不过,那是当你看到死亡在向你窥视时的表现。
贝里特:你不能闭上嘴吗?
阿尔曼:我妻子有非凡的想象力。有两年光景,她使我相信她得了癌症,并以各种想象的症状搅得我们所有的朋友都不得安宁,尽管医生实际上什么也没有发现。她说得头头是道,结果我们反而相信她而不相信医生了。的确,那是相当聪明的把戏。圣徒也是这种材料做的!瞧,她现在正因害怕死亡而哭泣。可惜我们没有携带电影摄影机。打光!开始!拍!用电影行话来说,这是一个“镜头”。
玛丽安:你的烦恼是可以理解的,阿尔曼先生,但你能不能暂时不去答理你的妻子呢?
阿尔曼:女人的眼泪是流给女人看的。不要批评女人的眼泪,它们是神圣的。你很美丽,亲爱的不知名的小姐。不过贝里特现在却有点狼狈了。所以你现在能为她辩护了。
玛丽安:请允许我出于不同的原因而同情你的妻子吧。
阿尔曼:好厉害!不过你似乎一点也不歇斯底里。但是贝里特却是一个歇斯底里的天才。你知道在我看来那是什么意思吗?
玛丽安:你是一个天主教徒,不对吗?这是你妻子说的。
阿尔曼:不错。那是我忍受苦难的办法。我嘲笑我的妻子,她也嘲笑我。她有她的歇斯底里症,我有我的天主教信条。但是我们却互相需要。只是出于纯粹的自私,我们才至今没有把对方杀掉。
贝里特转向她的丈夫,啪地打了一个耳光。他幸好刚刚摘掉的眼镜落到了脚下。他的大鼻子肿了起来,并开始流血。他的青蛙般的嘴痉挛地抽搐着,仿佛就要哭出来似的,但是他立即控制住自己,掏出一条手绢压在鼻子上,他眨眨眼睛,笑了起来。维克多俯身拾起眼镜,慢吞吞地递给他。
阿尔曼:正合拍。这就叫切分音,对不对?哈一哈一哈!这不是很可笑吗?如果我有一只计时表,我就能记下鼻子上爆炸的时间。
贝里特(喊叫):闭嘴!闭嘴!闭嘴!
玛丽安脸色苍白。她踩了踩煞车,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
玛丽安:也许送是真情的爆发,但也可能不过是所谓一时的发泄。但是我们有三个青年人在车里,为了他们的缘故,我可否请求这位太太和先生立即下车。后边有一户人家,他们可能有电话。走过去是不太费力的。
玛丽安说完话,我们都默不作声。斯坦·阿尔曼默默地走下车子。他的脸色灰白,鼻子仍旧在流血。他妻子看看我们,突然好不容易地说出了一句真心话。
贝里特:请你们原谅我。
然后贝里特下了车,站在背对着我们的她的丈夫旁边。阿尔曼掏出一把梳子和一面小镜子,把他的白色头皮上的头发梳直。他的妻子拿起他的血污的手绢,搧搧鼻子。然后她碰碰他的胳膊肘,但他一下子显得精疲力竭,垂下了脑袋。他们紧挨着坐在路旁,象两个受罚的小学生坐在墙角。
玛丽安发动引擎,我们迅速离开了这一对奇怪的夫妻。
格雷纳和赫斯克瓦尔纳之间的加油站座落在一个小山丘上,从那里可以纵览一片风景如画、林木葱笼的原野。我们停下来加油,并决定在几公里以外的一个旅馆午餐。
重返这个地区使我百感交集。首先,因为我是在这里开始行医的(一呆下来就是十五年,我接替了当地的医生)。其次,因为我的老母亲就住在这儿附近一所大房子里。她现在是九十六岁,但总是想着出现一个老当益壮和长生不老的奇迹,尽管近些年来她四处活动的能力已经大大减退。
加油站老板是一个身材魁梧、蓝眼睛、宽脸庞的男人,双手大得出奇,胳膊长得出奇。
阿克曼:啊哈!这是医生开车出去呀。要不要把油箱装满呢?好,好,就这样,那是孩子们和孙儿们吧,我知道。你带着油箱的钥匙吗,医生?
伊萨克:喂,亨里克。你认识我呀。
阿克曼:认识!医生,我出生的时候是你接的生。后来我所有的兄弟都是你接的生。我们有点伤呀痛的都是你给我们治,并照顾我们,就象你当这个地区的医生时照顾所有的人那样。
伊萨克:现在你光景不错吧?
阿克曼:不能再好啦!我已结了婚,你知道,而且我有继承人啦。(呼喊)耶娃!
耶娃走出加袖站。她是一个年轻女人,很象吉卜赛人,皮肤黝黑,有着长长的、浓密的头发,雍容大方的笑容。她大腹便便,即将临盆。
阿克曼:你瞧,这就是波尔格医生。这就是妈和爸以及整个区仍然在谈论的那个人。世界上最好的医生。
我看看站在旁边的玛丽安。她微带嘲讽地表示赞许并鞠了一个躬。三个青年人正在激烈地进行争论,指东道西。耶娃走上前来,同我握手。
阿克曼:我建议以医生的名字来命名我们的新生儿。伊萨克·阿克曼,首相才配叫的好名字啊。
耶娃:如果是一个女孩呢?
阿克曼:耶娃和我只生男孩。你需要油,也需要水吗?
伊萨克:是的,谢谢你。令尊除了背痛的毛病以外,身体还好吗?
阿克曼:嗯,老年人有点儿不行啦,你知道,不过老太太却是一个小炮筒。
末尾一句诺是悄悄地说的,我们正弯腰去看测量杆,看看是否要加点汽油。是要加油了。
阿克曼:那么,这会儿你要去探望你母亲啦,是吗,医生?
伊萨克:我想是的。
阿克曼:她是一位了不起的夫人,你的母亲,她现在至少有九十五岁啦。
伊萨克:九十六。
阿克曼:好,好,太好啦。
伊萨克:所有这些该给多少钱?
阿克曼:耶娃和我都主张免费奉送。
伊萨克:不,不能那样。
阿克曼:别瞧不起我们,医生!别看我们住在小小的格雷纳,我们办事情也挺漂亮。
伊萨克:没有丝毫理由让你们为我付汽油费。我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是……
阿克曼:人都是记事的,你知道。人不能忘恩负义,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回报的。
阿克曼有点认真起来,我也有一点动感情。我们神情激动地相互注视着。耶娃走上前来,站在她丈夫身边。她朝太阳瞥了一眼,她的红衣服闪闪发光,象一颗硕大的野草莓。
耶娃(象回声):不,我们没有忘记。我们没有忘记。
阿克曼:在城里或在这山区周围随便问问什么人。他们都记得这位医生,都知道医生为他们做了些什么。
我环顾四周,但是玛丽安已经不见了。不,她已坐进汽车。青年人仍旧在热烈地讨论着。
伊萨克:也许我应当留在这儿。
阿克曼:我不懂。
伊萨克:什么?你说什么?亨里克?
阿克曼:你说,你应当留在这儿,医生。
伊萨克:我这么说了吗?是的,也许。无论如何,谢谢你。到时候给我捎个信去,我可以来做小阿克曼的教父。你知道在什么地方能找到我。
我同他们握手告别。玛丽安招呼着青年们,我们继续朝那家旅店驶去。
我们的午餐吃得非常惬意。我们占据了一张摆在宽阔的阳台上的大桌子,饱览着费特恩湖对岸无限旖旎的风光。侍者领班是我从前的一个患者,他招待我们殷勤周到,无微不至。
我变得十分活跃,我告诉青年们我当乡村医生时的那些岁月。我告诉他们许多富于人情味的趣闻轶事。我讲得非常精彩(我不认为他们笑是出于礼貌)。我边喝酒边吃(饭菜很好),把法国白兰地兑在我的咖啡里。
安德斯突然站起身来,才情并茂地开始朗诵。
安德斯:“啊,如果造物的每一个小平面竟是这样美,那么焕发出这种美的永恒的源泉又该是多美啊!”
我们谁也没有想到笑话他。他立即坐了下来,尴尬地喝干了他的咖啡。莎拉第一个打破了沉默。
莎拉:安德斯会成为牧师,维克多会当医生。
维克多:我们讲好了一路上不讨论上帝或科学。我认为安德斯的情感爆发违背了我们的协议。
莎拉:哦,那是多美啊!
维克多:而且,我不懂,一个现代人怎能变成一个牧师。安德斯不是一个十足的白痴吧。
安德斯:让我告诉你吧,你的理性主义都是些无稽之谈,而你也不是一个白痴吧。
维克多:我认为,现代……
安德斯:我认为……
维克多:我认为,一个现代人敢于正视自己的渺小,敢于面对自己,面对自己的生物死亡。除此之外,都是无稽之谈。
安德斯:但是我认为,现代人仅仅存在于你的想象之中。因为人对死亡怀着恐惧,他不能忍受自己的渺小。
维克多:好吧。宗教之于人就象鸦片之于疼痛的四肢。你就是需要这个吧。
莎拉:他们都可爱极了。我总是同意最后说话的人。这些话全都非常有趣,对吗?
维克多(愤怒地):你小时候相信圣诞老人。现在你相信上帝。
安德斯:但你却总是想象力贫乏得惊人。
维克多:你是怎么想的,教授?
伊萨克:亲爱的孩子们,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会冷冷一笑,漠然置之。所以我一直没有说话。
莎拉:你认为他们是多么不幸啊。
伊萨克:不,莎拉。他们非常,非常幸运。
玛丽安笑了,为我点燃了雪茄。我靠在椅背上,斜睨着从餐桌的遮阳伞之间漏下来的阳光。当我朗诵的时候,小伙子们都显出惊讶的样子。
伊萨克:“我到处寻觅的朋友在何方?黎明是寂寞和怀念的时光。当薄暮降临的时候,当薄暮降临的时候……”下面是什么来着,安德斯?
玛丽安:“当薄暮降临的时候,我依然在盼望。”
安德斯:“虽然我的心在燃烧,在燃烧。我看见他的光荣的痕迹……”
莎拉:你信教,是吗,教授?
伊萨克:“我看见他的光荣和权力的痕迹,在麦穗和花香之中……”
玛丽安:“在空气的每一声叹息和呼吸之中。那里有他的爱。他的声音在夏日的微风中低语……”
维克多:作为一首爱情诗,它还是不错的。
莎拉:我现在已变得非常严肃。我会无缘无故地变得十分严肃。
我从桌旁站起身来。
伊萨克:我要去看看我母亲,她恰巧住在这附近。你们留在这里自己玩一会儿。我很快就回来。
玛丽安:我可以同你去吗?
伊萨克:当然啦。回头见,年轻的朋友们。
我心情很好,感到非常快乐。玛丽安立即搀着我的胳膊,走在我旁边。我边走边拍拍她的手。
那所房子座落在一个古老的、象公园一样的花园中间,四周围着一人高的围墙。这里万籁俱寂,颇有出世之感。天空里阴云密怖,灰白的光线鲜明地勾勒出风景的轮廓,使它看来很象一堂古老剧院中的画工精良的布景。
小小的客厅里光线灰暗,浅色的、精巧的家具给它增添了光彩,一个穿着制服的老护士坐在那里刺绣。她椅子旁边的地毯上躺着一条狮子狗,它睡眼惺松地打量着我们。护士看见我们,立即站了起来,彬彬有礼地微笑着迎上前来和我们握手。她自称伊丽莎白修女。我低声问她我母亲怎么样,我们来看望她方不方便。伊丽莎白修女回答说,波尔格太太身体很好,她一定非常高兴我们来看她,因为她平时太寂寞了。我说我很抱歉,不能常常来看她,因为旅途不便,伊丽莎白修女说,她很体谅。寒暄之后,修女让我们稍等一会儿,就走进旁边一间屋子里去了。在这一片庄严的气氛中,玛丽安显得有点紧张,她从一个压扁了的香烟包里抽出一支烟,正要点燃它。
伊萨克:请别抽烟。母亲讨厌烟草的气味,她的嗅觉就象森林里的动物一样灵敏。
正在这时候,伊丽莎白修女回来了,她说很欢迎我们。
母亲的房间相当小,而且形状很不规则,但是它的天花板很高。墙上挂着许多美丽、名贵的画。门上挂着厚厚的帷幔。屋角里一个瓷炉子生着火。在屋里唯一的一扇窗子前放着一张大而无当的写字台,与其他家具显得很不协调。母亲坐在一张大扶手椅里。她穿着一身黑衣服,戴着一顶有花边的小帽子。她正忙着在一大本蓝色的账簿上记账。她一认出我,便立即站起身来(虽然有点困难),迈着小碎步向我们走来;她好象是脚底板不离地,一脚一步地蹭过来似的。她诚挚地微笑着,伸出她的双手。我握住她的双手,怀着儿子的敬意吻她。
母亲:我刚刚打了个电报给你,告诉你我今天很想你。今天是你的一个重要日子。可是你却到这儿来啦!
伊萨克:是呀,我突然灵机一动,母亲!
母亲:站在后面的是你的妻子吗,伊萨克?你叫她马上离开房间。我不愿跟她谈话,她把我们害苦了。
伊萨克:母亲,亲爱的,这不是凯琳。这是艾瓦尔德的妻子,我的儿媳玛丽安!
母亲:那好,她可以来向我问候。
玛丽安:你好,波尔格太太(行曲膝礼)。
母亲:我在一张照片上看到过你,是艾瓦尔德给我看的。你的美丽使他非常骄傲。呃,你这次为什么要出门呢?
玛丽安:我到斯德哥尔摩去了一趟。
母亲:你为什么不同艾瓦尔德留在家里,照看你们的孩子呢?
玛丽安:艾瓦尔德和我根本没有孩子。
母亲:现在的年轻人不是很奇怪吗?我生了十个孩子。请把那边那只大盒子给我。
她指着一把扶手椅上的一只棕色的纸盒子。玛丽安拿起盒子,把它放在写字台上老太太面前。我们两人帮着把盖子打开。
母亲:我的母亲以前住在这所房子里。你们这些小孩子常常到这里来,你记得吗,伊萨克?
伊萨克:我记得非常清楚。
母亲:这只盒子里是你们的一些玩具。我竭力回想哪些是你的。
母亲迷惘地注视着盒子里边,仿佛想在那些玩具和物件中找出她所有的孩子们。然后,她摇了摇头,望着玛丽安。
母亲:十个孩子,除了伊萨克,其余的都死了。二十个孙儿,没有一个来看我,除了艾瓦尔德一年来看我一次。这就很不错啦,我不抱怨,不过有十五个曾孙我从来没有见过。我每年都要为五十三个生日和纪念日寄出贺信和礼物。我接到感谢信,但是没有人来看我,除了发生什么意外事件或是有人向我借钱。我真是活腻啦。
伊萨克:别这么想,亲爱的母亲!
母亲:而且我还有一个罪过。就是老不死。所以这些漂亮的年轻人不能按照他们制定的美妙而精确的时间表来继承遗产。
她嘲讽地格格笑起来,摇了摇头。然后她从盒子里拉出一个娃娃。这是一个旧娃娃,它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和瓷做的脸(有一点点擦痕),穿着一件美丽的镶着花边的长袍。
母亲:这个娃娃的名字叫金冠,它是西格布里特的。是她八岁的时候拿到手的。我亲自缝的这身衣服。她一直不怎么喜欢它,所以夏洛塔接了过去,照料它。我记得很清楚。
她扔下娃娃,拿起一小盒浅色的锡兵,用一个尖尖的小指头拨弄它们。
母亲:这是哈格巴特的锡兵。我从来不喜欢他的战争游戏。他在猎麋时被打死啦。我们从未互相了解。
她说话时语调十分平静,完全没有感伤的意味。她把锡兵扔进盒子,拿起一张照片。
母亲:你看看这是谁?这是西格弗里德,当时他三岁,你两岁,这是父亲和我。唉呀,当时是什么一副打扮哪。这是一八八三年拍的。
伊萨克:我能看看那张照片吗?
母亲(冷淡地):当然可以,你可以把它拿去。那不过是一件废物。这儿有一本彩画本。它可能是双胞胎的,也可能是安娜或安格里卡的。我真不知道,因为里边写着他们所有人的名字。里边还写道:“我是安娜最要好的朋友。”而安娜却写道:“我爱安格里卡。”克里斯蒂娜乱涂了这么一行字:“在整个世界上我最爱爸爸。”贝吉塔补充道:“我要嫁给爸爸。”这不是很有趣吗?我一边读一边笑。
《野草莓》是英格玛 伯格曼黄金时代的伟大作品,它通过梦境流畅的将过去、现在与未来结合起来,将现实与梦境的距离拉近,以追求自知的旅行为线,以梦为自我解析的媒介,在美的形式中道出情感的召唤,寻求人类伟大的读音。 伯格曼用艺术的形式诠释了关于梦的界说,借助梦来完成自知,是《野草莓》最吸引眼球的地方。《野草莓》里,梦的情节占据了整部影片的1/3,达到了梦与现实的最佳平衡。 开场的五分钟的梦境场景是伯格曼电影中最著名的片段,也是大马士革之旅的开端,梦在鲜明的黑与白中展开。梦里一系列象征死亡的符号让伊萨克产生了对遗失之物的深刻认识。 开始一段的梦魇中出现了一连串灾难的前兆,首先,荒废的街道背景、用木板钉起的窗和教堂两边的死树都表现了伊萨克的精神境遇。没有指针的钟表,暗示了他“不在拥有时间”,象征着生命的完结……一系列的事物在伊萨克的梦中出现,这一时段的梦境主要是对未来的预示,而下一个梦魇,则是对伊萨克过去的清晰展现,伊萨克回到过去,重新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自己做过的事。未来的预示和过去的回忆,让伊萨克在梦境中重新过滤自己的人生,重新审视自己所做的一切,在梦境中找回自知。 太阳学霸同时照到篱笆的两面,而艺术却可以容易的呈现自然界不可能发生的现象,真实的生活里,人无法让梦与现实同时存在,进入梦便告别了现实,而电影可以实现这现实中无法实现的事。梦是关联的,不是毫无根据的。伯格曼的《野草莓》以巧妙的结构方式,把梦与现实紧紧的连在了一起,我们在《野草莓》的“梦中之梦”里生动的体现了伊萨克重获完整生命的精神之旅。
在《野草莓》中,我同时在不同的时间,房间,梦境,现实之间毫不费力地游走着。
我想拍部影片描写一个人清清醒醒地回到家来突然打开一扇门踏进了他的童年? 然后打开另一扇门又回到了现实呢? 然后上街闲逛, 撞进他生活中某个个别的时期, 发现一切都生息如旧呢? 这是《野草幕》的真正的创作动机。我的密友之一是一位医生, 于是我想, 让主人公是一位医生也许不失为一个好主意。然后我想那个老家伙应·当是一个老朽的、和周围人等概不来往的自我中心主义者一一我写出来的人物正是这样的。
问: 我们是否再谈谈《野草幕》里有什么明显可见的外来影响?你说过你认为它没有什么外来影响但是肯定有斯特林堡的痕迹吧?
答: 显而易见。
问: 《一出梦的戏剧》和《到大马士革去》。
答: 当然。请不要忘记约那斯· 勒夫· 阿尔姆奎斯特¹
问: 让我们谈谈《野草毒》里那些有迹可寻的思想观念吧。它是一部心理分析影片, 既有宗教思想, 也有心理治疗学的东西。
答: 我在拍摄它的时候并没有这种体验。我是把它作为我早年生活的一次简要总结、作为一次严格的最后的检验来拍摄的。至于心理分析, 我并没有真正的把握能力。那是别人后来附会上去的。对我来说, 这部影片是实在的、具体的。
问: 有许多东西, 人们可以事后说“ 当时我根本没有想到过, 那都是批评家们和自作聪明的人捏造出来的” 。但是, 一个人在创作过程中必定想到过某些东西的。你认为作为作品基础的理论和事后构筑起来的理论之间有多大联系?
答: 我尽量把这一点说得具体些吧。在写本子的时候, 我避开一切有离题危险的讨论。根本没有。如果有, 我想我会感到沮丧,感到在把自己和别人剥光, 我会仅仅出于羞耻便取消整个摄制计划。演员们是完全从另一个层次来介入作品的。他们从演出的角度出发, 总是力求理解作者和角色, 总是在捉摸“ 这背后的东西是什么, 他为什么写这个或那个? ” 他们找到作者说一些可能很打中要害的话, 而作者常常避之不及, 说“ 绝对不是那样, 不对” 。但私下里却常常同意他们的话。在拍摄一部影片的时候, 我也避开有离题危险的想法。如果就依我的直觉行事, 我知道它会引导我走向正确的方面。我无需和我的直觉争辩。如果我开始犹豫、讨论, 深深地纠缠于个人的内心矛盾, 清楚地意识到我在描绘的事情的真相, 我就拍不下去了。在另一方面, 我显然是从一开始就心里异常明白,工程师阿尔曼和他的妻子是对斯蒂格· 阿尔格伦¹ 和他的妻子的丑陋造象。斯蒂格· 阿尔格伦出于某种原因刚拿我开过刀, 而这是我对他的报复。
问: 是啊, 人们之所以对《野草毒》里的那个插曲记得非常清楚, 就因为它像是一个和主要动作平行不相交的短故事。
答: 绝对正确。
问: 嗯, 这个场面是高度戏剧化的, 咄咄逼人, 非常令人不快。你用了两个我们从未在你的影片里见过的演员来演这场戏。你选用他们必定是有某种明确目的的吧?
答: 居恩纳· 斯约堡长得很像斯蒂格· 阿尔格伦, 居恩内尔·勃洛斯特勃姆的说话方式合乎我的需要。所以这是一个以感觉为 基础的自觉行动。除此之外, 我想我必定是在心理分析学观念方面搅浑水了。电影手册》的一伙人已开始找上我, 所以我也不能完全躲开批评家们。当维克多和斯蒂格· 阿尔格伦/ 居恩纳· 斯约堡走过梦幻的森林, 来到孟特鲁德· 弗里德和艾克· 弗里德尔交欢的那块砾石地时, 原来的想法是人们应当发现满处是蛇。于是我们在制片厂里建造了一个不带水池的动物园, 并设法让瑞典所有的爱蛇者把他们的宠物带到那儿去。我想肯定有二三百条蛙蛇。到该放它们出来的时候, 哈J 所有的蛇全没有了。原来动物园里有个洞穴。爱蛇者们在雷松达(瑞典制片公司所在地) 呆了儿个星期才回收他们的小宝贝。这是我对批评家们讨好不成反挨骂的事例之一。
问: 你在《狼的时刻》里也曾打算干同样的事情, 是吧? 你收集了一大群鸟, 却根本没有出现… …
答: 是的。另一次失算, 但没有引起注意。自作自受。
问: 如果没有出错, 《野草毒》里的这段叙事的构思将是心理学的。整部影片只是写这位埃萨克· 波尔格教授以及他同自己、同那些跟他最亲近的人的关系。
答: 我写剧本写了相当一段时间之后, 发现在一个细节上有一个无意中的巧合: 那就是埃萨克· 波尔格的姓名首字母和我恰好相同。我当然不是有意为之的。我选用Is a k (埃萨克)这个名字是因为他显得ic y (冷冰冰的)
问: 这是一次自我清算, 从而洞察自身, 这能给埃萨克· 波尔格带来安宁, 那就是为什么他要漫游他的童年世界。
答: 这部影片是以我那次去乌普萨拉的旅行经验为基础的。它像那次旅行一样简单、具体和实在。我毫不费力地把它完成了。那场棺材梦是我自己做过的一场梦, 我的一场非做不可的梦。我自己不曾躺在棺材里, 那是我虚构的。但是灵车开过来、撞在灯柱上、馆材掉下来和尸体露出来, 这都是我梦见过多次的。
问: 这种心理描写似乎带有天主教的色彩。你在多大程度上是有意为之的?
答: 根本不是有意为之的。
问: 这次旅行实际上是一次忏悔, 是埃萨克· 波尔格对死亡的恐惧和感情上的冷漠正折磨着他的犯罪感… … 他似乎想要在临死前证明他的无辜; 以至于干了一件好事来积聚某些精神资本… …
答: 他的儿子欠他钱. 想要偿还, 而波尔格却把债务一笔勾销了- -一你指的就是这个吗?
问; 不, 我更多的是从神学的角度来理解的。
答: 我从来没有让天主教教义折磨过。我从未信奉过任何宗教教条。这部影片有一种潜在的宗教感情-
一种基本态度, 这当然是有的。但它和整个心理描写并不发生抵触。
问:你的那些天主教逢释家们就是按照这一点来解释你的影片的… …
答: 天主教会多年来一直把我列在他们的黑名单上。后来有些头脑灵敏的教长说, “ 我们还不如把这孩子收归门下吧。” 从此以后, 浅就釜受天上教的诊释的折磨
问: 你从未有过板依宗教的念头吗
答: 没有。浅坎未感到天主教对我有什么吸引力。我相信天主教肯定是有吸引力的, 但新教是乱七八糟, 一无是处的。
问: 我觉得《野草苟》的叙事在结构上似乎是古典式的一一它的纯化过程、它的净化格局都几乎是亚里士多德式的。也许是因为你和舞台剧关系很深的缘故吧?
答: 你找到一个线头, 使劲往外拉, 自然就会拉出来了, 头尾便接止了。你的全部任务就是小心翼翼地拉到底。
问:它的结构是非常坚实的, 具有一种几乎是古典电影的单一性一次可以朝任何方向蔓延的旅行。像罗西里尼的《意大利旅行》和戈达尔的《狂人彼埃罗》也都是如此。它们是非常不同的影片, 但是都极其有意识地利用了旅行。
答: 我的影片有许多是关于旅行的, 写人们从一地走向另一。在《野草毒》里, 就我现在记忆所及, 最无生气的是三个年轻人。不是碧比在闪回部分扮演的那个—她倒是个可爱的姑娘—而是那三个用来代表现代青年的。即便在当时, 这个形象也是绝对过时的。
问: 许多人把《野草毒》首先看成是你的清理往事、回顾当年的影片。当人们回到自己一贯汲取灵感的源头(或自以为是灵感源头的地方), 回到童年时代和童年往事时, 结果如何呢? 嗯, 人们发现那是一个僵死的世界。可资利用的东西寥寥无几。1 9 6 8 年夏天我去探访我父亲时, 我体会到了这一点。突然间某些东西失灵了。现在我问你, 一个艺术家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仍能起死回生吗? 嗯, 《野草毒》回答了我的问题。它是如此富有活力, 如此敏于感受和深沉。
答: 对我来说, 这似乎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当我经常去我父母—我母亲已去世— 家, 去斯德哥尔摩斯托街, 我在那里长大的老家探望他们时, 我发现那儿的一切都恰如当年, 一切都在原地未动; 后来则像你一样, 我感到那是一个僵死的世界, 和我不再有什么干系了。
问: 它不给你任何灵感?
答: 只有那么一点余光和某些无限悲凉的东西; 但绝无令人鼓舞或令人振奋的东西。一个沉没的世界只存在于记忆之中了, 但在另一方面, 它仍旧活着。诚然, 它是一个封闭的、秘密的、转了向的世界。但它的内涵是令人鼓舞的。
问: 然而你对它作了重新估价?
答: 当然。我拣起我童年的画面, 把它们装进“ 放映机” , 映入我的脑海, 以一种全新的方式来估价它们。
问: 把它们置于一定距离之外后, 你也能控制它们… … 不同样使你伤心吗?
答: 不一样。但使我伤心。
问: 我具体指的是波尔格的两件伤心事: 他的妻子的不贞(这是次要的) , 首先是他和莎拉的故事。这是他干的两件“ 出格” 的事情。他始终耿耿于怀。
答: 某些痛苦的经验是封闭的, 凝固不动, 无法排遣的。
问: 居恩纳· 布约恩斯特兰德扮演的儿子艾瓦尔德… … 他感清冷漠, 无力为自己的婚姻创造一个真诚的感情氛围, 这一切显然都是那个旧式家庭造成的。父子双方都在试图寻找某种对爱的补偿—在父亲方面, 他从来就未能在家里对他的儿子和他的感情抑制表现出爱或创造某种感情的环境, 是这样吗?
答: 确实如此。
问: 从许多方面看, 我认为这是对那种以家长式父亲形象为中心的家庭的传统结构的批评。
答: 显然是这样。但是艾瓦尔德和他的父亲的全部纠葛完全属于个人私事, 我无法说清。我也无法说清埃萨克· 波尔格和他的老母亲之间的关系。
问: 我们在这部影片里看到那种冷漠的人际关系是否就因此而遗传下去, 几乎世代相传呢? 它影响到艾瓦尔德和玛丽安之间的关系。如果说这种关系同样冷漠, 那是因为艾瓦尔德承袭了他父亲的冷漠, 正如父亲一辈承袭了他母亲的冷漠一样。
答: 玛丽安是不同的。这就是为什么事情起了变化, 恶性循环打破了。有人研究过打孩子的后果— 那些挨过打的人后来也打孩子。可怕得很。
问: 你为什么还让埃萨克· 波尔格的母亲活着— 我不记得影片有否交代她的年龄。她必定过了九十岁了吧?
答: 我想她大概在九十到一百岁之间— 几乎是神话了。她说: “ 我总是感到寒冷, 特别是肚子里冷, 到底是什么原因呢?’我想起有些孩子是从冰冷的子宫里出生的。多可怕, 弱小的胚胎冷得瑟瑟发抖地躺在那里。母亲的形象是从台词里的那句话中产生的。她确实是好久以前就应该死了。玛丽安发现自己置身于玩具堆里, 她看到了其间的联系: 由侵略欲和厌烦感组成的冷漠之链。
问: 你认为玛丽安能拯救艾瓦尔德吗?
答: 我认为是可能的。
问: 这里有个矛盾现象。玛丽安是代表一种对生活采取比较积极态度的人, 一个较更热情, 较更现代的人。但你却挑选了一个身上没有这些品质的女演员来扮演这个角色, 你后来用她来表现某种冰冷的理智性… …
答: 英格丽特· 蒂林是一个极好的工具。关键在于玛丽安应当是一个性格刚强的人, 并且懂得该如何表现出这一点—英格丽特具有某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我认为这正是我需要的。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和维克多这样一个气势压人的人配戏的。
前几天马丁斯科塞斯发表了一篇名为《我说漫威电影不是电影,让我解释》的文章,其中马老提到了一个观点,电影应该是圣三位一体的,应该是塔可夫斯基,费里尼,伯格曼的结合。马老的这句话应该可以翻译成电影应该是时间,空间,蕴涵的结合。伯格曼作为时间控制大师,对于时间的掌握登峰造极,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应该是这部《野草莓》了。
《野草莓》是伯格曼的代表作了,他的拍摄手法可以说是无可挑剔的,绝无仅有的。片中使用心理蒙太奇,不仅把梦境和回忆带到了观众的面前,最让人欣喜的在于虚幻与现实的交融,这份灵感可能是来自于渊远艺术的传承。画家喜欢把自己融入画中,例如戈雅之于《查理四世一家》,片中伊萨克与回忆隔空对话,梦境中与故人面面相续,这部作品可以说是心理蒙太奇手法的教科书。
在这里我们主要谈一下时间的运用,值得当代众多电影人借鉴学习,在这里插一句李安导演的偶像就是伯格曼,可能这就是为什么李安导演讲故事这么好的原因吧。片中以一个梦境贯穿全片,就是伊萨克出发前的第一个梦。一下我捡炼出三点:
1.没有指针的计时工具。
2.孤寂一人走在大街上。
3.在棺材中的另一个伊萨克。
首先第二点和第三点是为了抒发本片的核心思想,伊萨克的冷漠的性格和易于常人的理智造成了自己事业上的成功和生活上的失败,所以孤寂是对伊萨克最残酷的惩罚。另一方面是对死亡的恐惧,时间与成就水火不相融,人们用时间换取成就,但时间枯竭之际难免会对死亡有所恐惧,这是这部电影的主题也是所有人都看的懂的地方。
唯独这个第一点是最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没有指针的时钟到底代表了什么呢?
个人认为这是电影技法和时间运用的结合
1.首先人可以感受温度,触觉,气味,声音等众多物质的感受,却唯独少了时间的感官器官,在时间的定义上可以分为心理学时间和宇宙学时间(宇宙学时间好理解就是我们正常的时间计时而心理学时间为扭曲的时间观念,每个人身上的时间是不同的,在不同场景的时间是不同的,比如老人一年如一月,在美女身边时间就会过的很快),没有指针的时钟就是抛弃了宇宙学时间计时法,取而代之的是心理学时间。伯格曼抛出一个没有指针的时钟就是把时间分离出来,把我们的时间转化至伊萨克身上,用伊萨克的时间来叙事。
2.电影技法上,用没有指针的时钟可以作为一个寓意,在本片中时间是混乱的,没有时钟这个辅助机器,人就不知道自己身在那一条时空轨道之中,在片中回忆梦境现实的三方混剪,时间早已变得模糊以及难以理解,伯格曼索性用符号学的方式把时间观念从观众的头脑中移除,时间这个万物的主宰竟倒在伯格曼面前。
伯格曼对时间的掌握,已经成了世界电影的最高峰,对后世有着深远的影响,为一代代电影人讲述着时间的故事。
卡尔维诺在《美国讲稿》中说:“死亡就是时间,是一步步变得具体的时间,是慢慢分成片段的时间,或者说是渐渐走向终结的时间。”死之将至,对过往的自省,仿佛是面对有限的岁月的一种仪式。
超现实的梦境让人惊叹。《永恒的一日》某种程度上很像这个啊,也让我认识到,人生各不相同,有些回忆是甜美,有些注定是哀伤。还是第一次看如此苦涩而特别的公路片,伯格曼果然相当沉重和纠结。(烂字幕让人忧伤。。)
英格玛·伯格曼代表作,获柏林金熊奖,内容涉及对死亡的恐惧,回忆,冷漠与孤独,爱情,忏悔与宽恕,对上帝的讨论等。摄影冷峻工整,四段各有隐喻和指涉的梦境与现实穿插,第一个梦太震撼了:无指针的表、诡异的人脸和死亡、被路灯卡掉的车轮......尽管冷酷悲凉,却给了温暖的结尾,实在是神作。(9.5/10)
看到一个心理学账号把伊萨克的问题归结为爱无能,而且是从他的母亲开始代际相传,非常切中关键。这就是为什么伊萨克和他的儿子沃尔德关系那么疏离,而玛丽安也担心自己的孩子将来会遭遇同样的命运。伊萨克终生不能释怀的童年记忆,还有表妹萨拉,就是他早年得不到爱的典型表现。
看了等于没看
也许人老了就是会这种状态,回忆、梦境、幻觉呈现往日生活图景,家庭、婚姻、子女、爱情都从头审视一番,是苦楚、幸福、后悔、甜蜜都只能自己品读。老人的一次荣誉之旅,用象征、隐喻的手法回顾了一生,这就是伯格曼风格吧。
D9生存,死亡,愛情,逝去,和未來,還有人性的冷漠,對社會的失望...結局出人意外,最后让我们看到生命冷酷的假象包裹着一个温暖的内核,辐射热量引我们向回家的路...那麼細膩的伯格曼
该片精细地描绘出一个一生都冷酷无情的老人在垂死之前幡然醒悟的心理转变过程
伯格曼的自赎之旅。当死亡逼近,往事翻滚,对自身“冷漠”产生的惊惧;对外人友好,对亲人苛刻,邂逅的青年崇拜你是历经风雨的智者,加油站夫妇用你的名字给自己的孩子命名;可是亲人之间却在客气体面中渐行渐远…纯真的往昔就像再也回不去的野草莓地。
这片子太自我了,完全无法关联。我为什么要对伯格曼的个人历史和个人关系感兴趣?
希望我走到人生尽头时,不必有这么多的忏悔和固执。在我短暂的二十多年生命中还从未感受过这种孤独,其实我比他还要冷酷甚至残忍百倍,我以为这样我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也许我错了。
伊萨克获得了光荣的学位荣誉,然而他仍然沉浸在对过往沉重的自省中,对于生命将尽的老人,这仿佛是一次心灵救赎之旅
“在仪式期间,我的意识偏离那天的大事,然后我决定写下发生的事,在这混杂的事情中似乎我洞悉了一个特别的逻辑”
此片虽然是伯格曼夫子自道,但将理性视为最高准则,把表达情绪视为耻辱,甚至因为自己的冷漠和麻木生出优越感,自以为是能自控有教养的表现,这种思潮在中国也泛滥成灾。耶稣说,你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灵魂,有何益处呢?爱无能的人生,再光鲜优雅,也不过是一触即散的空壳罢了。
年迈的教授问相处40多年的女佣:“你总是正确的吗?”她自信回答:“几乎都是。到了我们这个年龄,我们应该通晓如何做。”人们常常认为随着时间流动,人一定是向着更智慧的方向成长,不惑、知天命、耳顺,生命有其固定公式。这简直是生活里最大的善意谎言了。现实是即便步入老年,年轻时的苦涩失恋、婚姻生活的溃败,依然纠结折磨着他。孤僻、刻薄和悲观主义,甚至会成为家族遗产,代代流传。而行至结尾,也只是捡拾一些童年往事聊以慰藉。生活是苦难的,他也不准备再出发了。
因为这部电影,我爱上了电影.
片中最精彩的部分,倒不是老教授对青春时期的回忆,而是途中一对夫妇的争吵,导演将这对夫妻之间忍无可忍和恨之入骨状况的状况刻划入木三分,令人不寒而栗。
这部电影里,我最喜欢的是车上分三层坐了三波人讲话的桥段,它好像让我们看到了人的一生,青年时期在爱的漩涡中浮沉与抉择,中年时不得不面对自己愚蠢的具现—自己选择的伴侣,以及晚年,爱的失去与不可追寻。
#重看#第五次重温;人生倒计时跌入回忆陷阱,回溯走过的一生,无法直面的往事以梦境形式说服自己,并在天光云影中达成与父母、与自己的和解;梦见自己死去,梦见自己做梦,梦见世界处于同一个梦中;路上偶遇数人是自身镜像,依旧是对婚姻彻骨的寒心,依旧是对自身无穷的怀疑。
死亡像一束光逼着他回溯自己的人生,回溯所有真实的牢笼和自我编织的恐惧,看的时候一直在想川端的睡美人,同样的孤独,苍老,回忆,死亡,只是伯格曼放了个光明的尾巴哪怕在梦里,川端却是冷冷地以年轻的死亡结束自己无法问出问题的景况。野草莓最棒的就是摄影吧,无与伦比的室内镜头和人物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