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第一女主播法兰西强悍娇艳,记者会上向总统犀利提问,转眼又眉来眼去频送秋波;坐镇主持政论节目,以完美妆容力战来宾;亲身前往远方战地“演绎”实况,还不忘忙碌奔波照顾家庭。她原是法国人心头上的一颗硃砂痣,一场肇事车祸却让她成了那抹蚊子血。法兰西发现主播的华美衣袍下其实爬满了蚤子,播报台下的美丽与哀愁谁人能解?当她决定洗尽铅华隐姓埋名,意外的邂逅突然降临,触动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块⋯⋯。
怪咖名导布鲁诺杜蒙以“法兰西”为名,直讽国家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的种种现象。从新闻操弄、难民问题到失能家庭,刻意营造的通俗手法与脸部特写,捕捉主角在虚假之外,无处安放的敏感脆弱。
只能说韦斯安德森的天才是在我欣赏电影的天花板之上,巨大的信息量像洪水一般想我袭来,伴随着精心设计的画面、色彩、对白,这个将是一部两极分化很严重的片子,我内心对他也是爱恨分明,整部电影就是一部极其老练的艺术家的作品,却超出了观众娱乐性的体验。我仰望着天才看完了这部电影,脖子有点疼…
第一个故事“艺术与艺术家”专栏:一个贫穷的艺术家,因为正义的愤怒且不妥协被体制约束,而那个女警代表着规则,于是艺术家的艺术创造被约束在了这个女警代表着的规则的裸体上,其中有个片段很有意思,艺术家试图去修改女警(规则)的身体,于是艺术家的手被打开—他没有改变规则的资格,他只能在规则之内创作,当遇到创作瓶颈时,接受一次女警“规则”给予他的洗脑电击,之后关于他把内心挣扎的暴力美学完成在了束缚他的高墙之上,这样的作品,自然得到了利用和逃避规则的人赏识,他们坐着运送妓女和流氓的押送车,来到了监狱,那些人无比喜爱着这种无法冲破约束的暴力挣扎,这是一个阶层对另一个阶层戏谑般心灵的窥视,最后这个艺术家居然帮助那些罪恶的人摆脱了被规则压迫的愤怒人群的报复,于是获得了自由,这其实是一个超现实的政治话题,一个无奈的艺术家的自白,他思想被束缚的困窘,内心的挣扎,还有违心的妥协。
第二个故事政治\诗歌专栏:那位老处女记者就是那个戴头盔的女孩,画面黑白就是关于她面对年轻时爱人的想象,在想象中,她告诉年青的自己要改正的点点滴滴,最后当恋人死去,全世界只把男孩的肖像变成了抗争符号,只有这个当年的带着头盔固执的“女孩”保留着她的爱情;女孩年青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对话时,她们相互道歉,完成了一次自我的和解,但是男孩留给她的扉页留言,依然让她久久无法翻过去…这其实是个爱情故事
第三个故事美食专栏:当年这个专栏作家身在异地,穷困潦倒,为了生存写一些迎合主流群体的语言文字。作家作为有色人种,居然还写了反黑人主义的文章,于是在这个警匪故事里,主角依旧是白人,但他悄悄加入了一个他的影子,那个华裔厨师,那个迎合警察局各种要求的厨子,于是厨子用西方人惯性的思维的设定—那个毒盐制作的萝卜(其实是四川泡菜,但是美味在异乡认为是毒药),完成了警匪片中拯救人质的关键一步,这是有着一个巨大的讽刺意味的迎合,作者在自我审判着自己创作初心,他为了生存做了多少背叛自己的迎合,直到加入了那页扔进纸篓的故事核心,最后得到老板的认可。这是一片关于人生的文章!
《法兰西特派》电影剧本
文/〔美国〕韦斯·安德森
译/吉晓倩
讣闻
插入镜头:报纸周日杂志增刊讣告版的校样(刚下印刷机,带着裁切线和套准标记)。一幅线描勾勒出一个倾侧的墨水瓶,溢出一汪墨水。
标题:追思
“主编,享年75岁”
作者:编辑部成员
插入镜头:漫画,一个高大、谢顶、敦实的眼镜男,耳朵上夹着一支铅笔。图片说明:“小阿瑟·霍维策。报社老板之子,本刊创始人。(生年:1900;卒年:1975)”
外景,街角,白天
布满尘垢的(一如这座法国城市的每一栋建筑立面)砖石结构五层楼,里面是公寓和办公室。楼栋朝向稍稍偏向一边。一个焊接的金属标牌横跨顶层楼面,上面写着“《法兰西特派》(《自由报,堪萨斯晚报》)”。下方的街道上:杂志的发货区,比邻一个狭小热闹的酒馆,“杂志便利店酒吧”霓虹灯牌悬挂在条纹遮阳篷上。地铁站:印刷区。
一个声音(美国口音,女性,学院派)开始说话——
编辑人员(旁白):它开始于一个假期。
(切至)
一个餐盘摆放在圆转盘上。时左时右、忽前忽后地挪动,很快就填满了:一个小咖啡杯、小壶咖啡、奶壶里的热牛奶;半瓶冰过的白葡萄酒,凝着水珠;深红色鸡尾酒,酒杯深约一指;矮脚玻璃杯里的琥珀色开胃酒;一小杯近乎黑色的餐后助消化酒(里面打入一个鸡蛋,加少许辣酱,再把一个盛在半边贝壳里的生牡蛎小心翼翼地滑进去);小杯巧克力圣代;瓶装可乐;一盒香烟、一盒火柴;一小杯水,丢进一颗泡腾片,咝咝冒泡。
编辑人员(旁白):大一新生小阿瑟·霍维策,渴望逃离美国中西部大平原上的光明未来,说服父亲(《自由报·堪萨斯晚报》的所有者)资助他横跨大西洋,做一番游历,借此来试手家族生意,炮制系列游记专栏,刊发在周日的《野餐》杂志上,供当地读者阅读。
托盘被端起来,玻璃杯叮当作响,但一个身穿黑马甲、系着白色长围裙的训练有素的侍者伸展手臂,托着杯盘,迅速而稳定地离开了摄影机的视野。
外景,后院,白天
同一栋建筑的庭院。一个纸板屋;一个煤仓;一捆捆木浆纸;一堆果皮、面包皮;还有一群身穿斗篷和短裤、头戴帽子的中二少年,他们吃着压扁的闪电泡芙,用气球杆去戳一个睡觉的流浪汉。咖啡馆的后门砰的一声打开了,男孩们四散,那位侍者走了出来。在一个端端正正的宽幅画面里,他快步上楼(经过了三截楼梯、两段步道和一架梯子),此时讣闻继续——
编辑人员(旁白):此后十年间,他组建了一支团队,成员是他那个时代最优秀的国外定居记者,并将《野餐》变成了《法兰西特派》:一份纪实周刊,报道的主题是世界政治、艺术(无论雅俗)、时尚、美食/美酒以及发生在遥远国度的形形色色令人们感兴趣的故事。他把这个世界带到了堪萨斯。
外景,边门楼梯,白天
顶楼的楼梯平台。门上的钉子悬着一块硬纸板“安静!作家在写作”。侍者拉开链锁,背过身去用屁股撞开门,倒退着进去,放下苏打水,随后踢了一脚,砰的一声把门关上。
编辑人员(旁白):为他撰稿的作家的大名,印在美国所有正规图书馆藏书的书脊上。
蒙太奇:办公室里,艺术书籍和剪报堆积如山,墙壁从上到下用图钉钉满了现代艺术的明信片。一个看不见的女人把睡衣搭在梳妆台上。
编辑人员(旁白):贝伦森。
办公室里整整齐齐地摆满了雨鞋、手杖、帽子、雨衣、靴子、照相机、双筒望远镜、笔记本、地图,还有一辆颠倒放置的自行车,轮胎漏气。一个男人站在脚凳上,半边身体探出画面之外,在一个储藏柜的顶部翻找着什么东西。
编辑人员(旁白):萨泽拉克。
一间斯巴达式简朴清苦的白色办公室,只有一张松木桌和一把橡木椅。一个女人坐着,背对镜头抽烟。
编辑人员(旁白):克雷门茨。
一间装饰过度的办公室,色彩堆叠,猩红、浅紫加黄绿。大理石雕像:阿多尼斯的躯干。一双穿着帆布便鞋的脚入镜,从印花棉布长沙发一端伸出来。
编辑人员(旁白):罗巴克·赖特。
在新闻室:一位前橄榄球四分卫卷起衬衫袖子,把帽檐往后推,右手拿笔,用常规的书写字迹校改稿件,而左手每分钟打出四十个单词。
编辑人员(旁白):一位记者,被誉为当世手速最快的优质作家。
在档案室:一个长着雀斑、身材瘦高的家伙,一边吃饼干,一边读同义词词典,悠然自得。
编辑人员(旁白):一个从未完成过一篇文章,却在各个房间兴高采烈地晃悠了三十年的闲人。
在一个规整的花园里(群芳竞艳,蔚为大观):一个戴着墨镜的高个子加尔各答人聆听,点头,用盲文板和铁笔做笔记,一个十几岁的女性记录员在他耳边低语。
编辑人员(旁白):一个不为人知的盲人作家,借助别人的眼睛写作,却可以入木三分。
在黑板前:一个头发盘成圆髻的校对员在对句子做语法分析。(“他们不会注意到,在一块破旧地毯的角落下方,有一张撕破的票根,可以凭此拿取一顶无人认领的礼帽,礼帽放在公交车站衣帽寄存处的架子上层,这个公交站位于一个平凡小镇的郊医,尼克森及其同伙就是在此处被捕的。”)
编辑人员(旁白):无可争议的语法专家,大师级人物。
插入镜头:右手用画笔勾勒左手的轮廓,然后添加寥寥几笔,一只咯咯叫的时髦火鸡跃然纸上。
编辑人员(旁白):封面插图,出自赫米斯·琼斯之手。
(切至)
一个顶着满脑袋菊苣般卷发的小个子男人坐在绘图桌前,饱含柔情地为自己笔下的图画添加羽毛。
编辑人员(旁白):小阿瑟对作家和蔼可亲是出了名的,但对杂志的其他工作人员就没那么客气了。
从旁路过的脚步声突然停了下来,一根手指戳入镜头。
霍维策(画外):哦,不。那是什么?我要的是火鸡。填满馅料,烤足火候!摆在餐桌上,所有配菜一样不缺,有朝圣者,还有……
(切至)
一名会计师用加法机处理收据。一个失焦的人影,跪来跪去,在画面前景来回穿插。
编辑人员(旁白):他的财务管理体系错综复杂但切实好用。
霍维策:随后十五年里,每周支付她一百五十法郎,从每字五美分的稿费里抵扣,还要再扣除开支。
(切至)
一扇门,门上的窗户结了霜。门上写着:主编。一个站立的身影在倾听一个坐着的身影说话。
编辑人员(旁白):关于文学,他重复最多次的建议(也许纯属杜撰)就是——
霍维策:尽量让它听起来像是你有意这么写的。
外景,市政厅,白天
一幢安妮女王风格宅邸,坐落在美国中西部一座老城最好的街道上。门前停着一辆七十年代中期的灵车,一位身着制服的司机等候在灵车旁。
编辑人员(旁白):离开五十年后,他重返自由城,是要归葬于斯,当时该杂志在五十个国家己经有了超过五十万订户。
(切至)
客厅里摆放着一口打开的棺材。里面:一个用绳索整整齐齐捆好的篮子、一台便携式打字机、厚厚一叠白纸,还有一具尸体(年近八旬、高大、谢顶、敦实、戴着眼镜)。
编辑人员(旁白):在他的身边埋着一个带盖柳条篮,里面装着无数的别针、证章和最高级别的官方引用,还有一台打字机和一叠打字纸。
外景,大草原公墓,白天
一处偏远的墓地,冬日,薄暮时分。灰白的天空,灰白的泥土。一台两冲程挖掘机调节油门,活塞砰砰作响,在冰冻的地面上刮来刮去。
编辑人员(旁白):他接受了属于一名编辑的葬礼。
(切至)
一条长长的走廊。摄影机跟随手托点心盘的侍者,逐个房间依次寻找。所有的办公桌前都空无一人。
编辑人员(旁白):他在遗嘱中规定,在他身故后,立即,原文如下——
插入镜头:一份标有“临终遗嘱”字样的法律文件。纸张边缘点缀着用蓝色铅笔写下的编辑评论、更正以及“保留不删”标记(每条都标有小阿瑟·霍维策的姓名首字母“A.H.Jr”)。(例如:“比清理更好:清盘。”霍维策亲自解说这个镜头)
霍维策(旁白):编辑部人员解散,资产清盘;编辑部办公室将被腾空出售;工作人员会获得丰厚的奖金并解除合约;杂志将永久停刊。
(切至)
一摞杂志用细绳捆在一起,砰的一声丟在人行道上。报刊经销商捡起这摞杂志,把写有“最后一期”的标牌用夹子挂在报刊亭的窗口。封面图:倾侧的墨水瓶,现在己经补上了色彩。下方的标题:1925—1975。
编辑人员(旁白):因此,这位出版人的讣闻也充当了这份出版物的讣闻。(当然,对所有订阅杂志的读者,尚未到手的刊物,将按比例退款。)
内景,编辑部,白天
一面墙上:一张被太阳晒得褪色的堪萨斯州地图。另一面墙上:尚未完成印制的杂志的模拟样刊,有目录表格和标示文章、作者、页码、进度的卡片。办公桌前:校对员皱着眉头翻阅手稿,穿着长筒丝袜的腿像钟摆一样晃来晃去。沙发上:文章编辑和法律顾问在轻声交谈,摇着头,标注排版毛条。角落里:欢乐派作家,一边吃着椒盐饼干,一边读年鉴。
霍维策在他的办公桌后面,双臂交抱,陷入沉思,看起来和我们上一次见到他时(当时他躺在棺材里)并没什么分别,虽说要年轻十岁,体重也要轻不少。
侍者小心翼翼地分发酒水单。
编辑人员(旁白):他的墓志铭来自安装在他办公室门上的刻制铭牌,逐字逐句,分毫不差。
一位学霸校友(羊毛开衫,新英格兰口音)正在读一本螺旋装订的笔记本,是有待编校的原稿。
校友:贝伦森的文章。《混凝土杰作》。
校对员(冷静):三个悬垂分词,两个分隔式动词不定式,仅第一句就有九个拼写错误。
霍维策(反驳):有些是故意为之。
众人交头接耳。校友翻到下一页。
校友:克雷门茨的报道。《宣言修订记》。
故事编辑(郁闷):我们要求她写两千五百字,她交上来一万四,还附带脚注、尾注、术语表和两篇后记。
霍维策(一锤定音):这是她最好的作品之一。
又是一阵低语。校友又翻了一页。
校友:萨泽拉克?
法律顾问(沮丧):无法核实事实,他把所有的名字都改掉了,只写流浪汉、皮条客和瘾君子。
霍维策(着迷地):这些是他的子民。
第三轮窃窃私语。校友再次翻页,停顿了一下,然后怀疑地问道——
校友:罗巴克·赖特怎么样?
欢乐派作家(语气鼓舞人心):他的门锁上了,但我能听到钥匙咔嗒作响。
霍维策(坚定地):不要催他交稿。
房间里爆发出一阵纷扰:众人七嘴八舌,语气懊恼,抱怨不休。校友啜了一口可乐,直奔主题——
校友:问题是,把谁拿下?有一篇文章太长了,哪怕我们再印一份合刊也放不下,何况我们承担不了这个成本。
房间里响起一阵唉声叹气。霍维策拿起巧克力圣代,他果断地四口吃光,然后喝下混合消化酒。敲门声响了两下,然后门被推开。一个送稿小弟把长着青春痘的脸探进了房间。
送稿小弟(拿着一张便条):霍维策先生,工头传话,一小时后开机印刷。
霍维策(立即说):你被解雇了。
送稿小弟(哽咽):真的吗?
眼泪顺着送稿小弟涨红的脸颊滑落。霍维策绷着脸咆哮——
霍维策:别在我办公室哭。
霍维策的食指斜刺半空,指向——
插入镜头:门上方有一块刻制的铭牌“别哭”。
送稿小弟看到这个标志,费力地咽了口唾沫。他点点头,退了出去。霍维策摆弄桌上的文稿。他手指轻叩桌面,十秒钟后——
霍维策:缩小刊头,砍几份广告,告诉工头多囤些纸张。我一篇稿子都不下。
房间再次爆发骚动。霍维策走到墙边,研究本期样刊。他调整卡片/文章的顺序。有点拿不准,又换回原样。摄影机慢慢推近目录,放大作者的名字。
编辑人员(旁白):都是好作家,他溺爱他们,哄骗他们,凶悍地保护他们。
霍维策看看在他身边徘徊的侍者。
霍维策:你怎么看?
侍者耸了耸肩,对他来说这事一目了然。
侍者:我吗?我会先朝萨泽拉克下手。
讣闻段落接近尾声,霍维策思考这个建议。
编辑人员(旁白):这些都是他的人。
速写本
插入镜头:城市版每周专栏的校样。一幅线条画勾勒出一个地铁站的入口。
标题:“本地风情”栏目,《骑自行车的记者》;作者:赫布桑特·萨泽拉克。
(切至)
烟雾笼罩的城市上空,从制高点的视角望去,一辆带有鞍袋和前车筐的旅行自行车支着脚撑立在那儿。车头灯上架着一个硬板速写本。铅笔系在绳子上。
外景,公共广场,白天
关闭的商店,关闭的窗户,空荡荡的街道。一个声音(语气诚挚、活力十足、美国口音)开始说话——
萨泽拉克(旁白):星期一,无聊城如梦初觉。
水流从雨水管道出口的阀门涌出,沿着鹤卵石铺就的沟槽流动,卷走了糖纸、彩纸屑和香烟头。
萨泽拉克(旁白):混着铁锈的水从清洗喷嘴的开口流到街上的排水沟里。
面包房上方的排气管烟雾袅袅,一名疲惫的工人转动曲柄,打开金属店门。
萨泽拉克(旁白):从宿醉未醒的面包师炉灶烟囱里冒出白烟。
晾晒在扯紧的绳索上的胸罩、衬裙和长袜,一件接一件地跃入眼帘。一个清洁女工叼着香烟,从窗口探出身,拍打着地毯。
萨泽拉克(旁白):赶在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汗水之前,吃苦耐劳的女清洁工一大早就把内衣晾晒出来。
(切至)
一位身材高挑匀称的自行车手,虽说已不年轻,但依然活力洋溢,他戴着黑色贝雷帽,系着黑色的臂章。骑行在小巷中,他举起铅笔,热情地对着摄影机说话。他是萨泽拉克。
萨泽拉克:经由诗意的时间机器的许可,让我们来一场观光之旅。无聊城二百五十年历史中的一天。
(切至)
萨泽拉克的视角,前车筐入镜。
萨泽拉克:这座伟大的城市起源于生意人的小村庄。
插入镜头:一家轮胎公司的交通地图集,呈现出这座肆意蔓延的城市及其环城公路和郊区。标题:“法国,无聊城。人口:955,000。”
萨泽拉克(旁白):只有名字从未改变。
(注:这些呈现今昔对比的镜头,左侧是“往日”,右侧是“未来”。)
分屏——左侧:脏兮兮的街头顽童看管着摊位,正在给几十双高跟鞋和靴子擦洗上光;右侧:一家灯火通明的二星级酒店(鞋店旅馆),前厅有自动开合的有机玻璃门和投币式擦鞋机。
萨泽拉克(旁白):鞋童区。
左侧:两个工人拽着一辆装满砖石的小拖车,穿过煤气灯照亮的拱门;右侧:一家令人不齿的夜总会,正立面亮起了手写体的灯牌“红砖”。
萨泽拉克(旁白):砖匠区。
左侧:一条玻璃屋顶的拱廊,两侧悬着摇摇晃晃的尸体(牛、猪、马);右侧:一个地铁入口,标着“屠宰场”。
萨泽拉克(旁白):屠夫拱廊。
左侧:一条死胡同,挤满了窃贼、劫匪和流氓;右侧:同样的死胡同,挤满了朋克/新潮瘾君子。
萨泽拉克(旁白):扒手死巷。
蒙太奇:一个挖掘出的建筑工地,深达十五米,旁边停着一辆混凝土车,木材钢筋堆放在托架上,垃圾箱里塞满了废弃建材。萨泽拉克站在这个巨大的黄土坑里。起重机的挂钩在他的头顶上晃动。他直视着镜头说话——
萨泽拉克:这个地方,一个神话传说般的市场,在玻璃和铸铁构成的宽阔天篷下,售卖形形色色无所不包的食品——如你所见,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多层购物中心加停车场。
地铁轰隆隆地驶入隧道,停了下来。
萨泽拉克(旁白):无聊城供养着成群结队的害虫和食腐动物。人们居住的城市莫不如此。
从地铁车窗望出去,外面的应急灯亮起,照亮了震颤的管道和壁架,还有成百上千的针毛鼠。车上的乘客们凝视着虚空,面无表情。(萨泽拉克,一只手抓着吊带拉手,另一只手扶着自行车,对这触目惊心的鼠患深感骇然。)
萨泽拉克(旁白):称霸于地下铁路的老鼠。
陡峭的山墙和护墙交织成曲折幽深的街区,数百只皮毛肮脏、遍身癣疥的流浪猫上蹿下跳。(萨泽拉克从天窗探出身来,摆放了一碟牛奶。)
萨泽拉克(旁白):横行于房屋坡顶的野猫。
一条石头铺成的浅水道,只有两米宽,蜿蜒穿行在废弃的砖砌仓库之间。工人们踩着跳板,行走在污黑的水流上方。(萨泽拉克从便携渔具盒里拿出一个迷你渔网,捞起扭成一团的细鳗鱼,生吃了一口。)
萨泽拉克(旁白):鳗鱼盘踞在浅浅的排水管道中。
先前见过的那些男生,蹲在一辆停着的雪铁龙货车后面,吃着挤扁了的奶油泡芙,然后一跃而起,冲向一位老太太,用气球杆戳她。老太太原本拖着食品杂货购物车,走在人行道上,见此怒上心头,一边痛骂,一边冲他们抡起手杖,把他们打得四散奔逃。
萨泽拉克(旁白):领了圣体之后,胡作非为的唱诗班男孩(因为喝了基督之血而有些醺然)偷偷跟踪粗心大意的老人家,故意惹是生非。
一个阶地墓园,密密麻麻排满坟茔和墓碑。一个平凡的墓穴(垂泪的天使图像下,写着“吕塞特·萨泽拉克,1920—1955”),萨泽拉克在旁边安排了一顿简餐,食物整齐地摆放在一张长方形蜡纸上,他安静地用餐。
萨泽拉克(旁白):典型的工人式午餐。
一条高低错层的街道,一段陡峭的石阶从二手书店通向人头攒动的咖啡馆,咖啡馆外停满轻便摩托车和小轮摩托车。
萨泽拉克(旁白):扑街区——学生的领地。饥饿,躁动,鲁莽。
一个驼背的老人拄着拐杖,拎着一袋药,脖颈上绕着围巾,在偏僻街道上的长椅旁等车。一辆公交车驶来,车门打开,老人慢吞吞地试探着迈步,把脚挪到最底层踏步阶梯上。
萨泽拉克(旁白):茅舍民——老年人。潦倒的老年人。
萨泽拉克骑着自行车,抓着一辆运送尿布的雪铁龙厢式货车的后壁扶手,在车水马龙的林荫大道借力飞驰。他再次对着镜头说话——
萨泽拉克:汽车——祸福参半。一方面,鸣笛、滑移、加速、异响、回火;排放有毒的烟雾和污秽的尾气;危险的交通事故;滚滚车流;居高不下的成本——
道路出人意料地猝然现出尽头,萨泽拉克(惊了一下)丁零当啷地冲下短短一段台阶,从画面中消失,摔到下方一处看不见的坠落点。
萨泽拉克(旁白):本地统计局——
大雨倾盆。一道光秃秃毫无装饰的石墙从画面中伸展出去,直至目力不可及的远方。上面写着:“监狱/收容所。”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降雨量750毫米。
雪花纷飞。及肩高的金属围屏环绕着一个肮脏的喷水池。上书“公共小便池”。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降雪量19万片。
一名码头工人将一根长竿探入水中,将一具面朝下的浮尸拖到岸边。
萨泽拉克(旁白):平均每周有8.25具尸体从冷漠河中被打捞出来(尽管卫生保健有所改善,这个数字却一以贯之)。
精心打扮的妓女,独自或结伴徘徊在她们惯常的去处(街灯下,香烟自动贩售机旁,脱衣舞倶乐部后门外)。
萨泽拉克(旁白):太阳落山时,暗娼和舞男取代了白日的送货员和店主。此时此刻,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平静气氛。
卖艺者(大力士、吞火魔术师、颤声演唱伤感情歌的老妇人)在河边竞相娱乐观众。远处传来笑声、玻璃碎裂声、枪声、尖叫声。
萨泽拉克(旁白):什么声音会打破夜晚的宁静,它们预示着什么秘密?
萨泽拉克努力掌住车把,躲开路上的坑坑洼洼。他消失在一个书摊后面,痛苦/慌乱地叫喊。他的自行车,出人意料地没有歪倒,旋即重新出现(保持了前行的速度),只是现在没有人骑在上面了。
萨泽拉克(旁白):也许这句颇有争议的古老格言说得没错——
萨泽拉克扛着自行车走在人行道上,天空暗下来,由蓝色转成黑色,街区的灯光闪烁亮起。前轮扭曲成衣架的模样。
萨泽拉克(旁白):至美者隐藏着至深的秘密。
内景,作家办公室(萨泽拉克),白天
地上:萨泽拉克修理倒置的自行车。角落里:欢乐派作家一边读字典,一边吃花生。办公桌前:霍维策仔细审读校样,低声念叨——
霍维策:老鼠、害虫、舞男、妓女……
霍维策停下来,从眼镜上方望过去。
霍维策:你不觉得这次有点过于下流吗?对于正派人来说。
萨泽拉克(感觉有点受冒犯):不,我不这么想。多迷人啊。
霍维策点点头,其实并没有被说服。他翻到另一页,继续念叨——
霍维策:扒手、死尸、监狱、小便池……
霍维策再次停下来,从眼镜上方望过去。
霍维策:你不想添加一个花店或美术馆吗?就是那种漂亮的地方。
萨泽拉克(稍微有点恼火):不,不想。我讨厌花。
萨泽拉克再次点头,虽说不情愿,但还是让步了。萨泽拉克拧紧辐条。霍维策耸肩。
霍维策:顺便说一句,你可以删掉第二段的后半部分。在后文中你又重复了一遍。
霍维策举起手稿,指着用括号标出的一段文字。萨泽拉克疑惑地眯起眼睛觑过去。稍顿。
萨泽拉克:好吧。
霍维策用蓝色铅笔叉掉这段文字。
故事1
插入镜头:“艺术与艺术家”栏目的传记打印校样。线描勾勒出画家的画架。
标题:画室肖像,“混凝土杰作”:作者:J.K.L.贝伦森。(注:影片下一章节呈现为黑白片,仅以下段落例外:1.贝伦森近期在堪萨斯某博物馆演讲的镜头剪辑;2.罗森塔勒的作品本身,在黑白场景中以全彩形式出现。)
内景,娱乐室,白天
一个壁球场大小的白色大厅。混凝土墙壁和天花板遍布潮湿霉变的痕迹。地面是石头、泥土和灰泥。一位女模特(西蒙娜,30岁)赤身裸体站在桌子上,两腿叉开,双脚踩着桌面,手臂背在身后,摆出一个极为别扭的姿势。房间另一端,一个赤膊的画家(摩西·罗森塔勒,50岁),身穿短裤,脚踏木屐,运笔如飞,勤勉地作画。他胸肌发达,胡须浓密,从头到脚溅满了油彩。(我们只能看到中等大小的画布的背面。)
罗森塔勒停下来审视他的画作。他穿过房间,近距离注视西蒙娜。他用力抓住她的胳膊,拉回来。她轻轻皱起眉头。他用画笔在她腹部一侧涂上颜料。他在调色盘上蘸了蘸画笔,然后再次涂抹到她的肚子上。他用手指将颜料在她的皮肤上晕开。他研究这两种颜料(油彩和肌肤)的效果。西蒙娜眯起眼睛,咬住嘴唇。罗森塔勒再次混合油彩,以调整色度——但在他第三次往西蒙娜身上涂抹之前,西蒙娜狠狠地给了他一个耳光。罗森塔勒踉跄着后退几步,惶然返回画布前,立刻接着画他的画。
西蒙娜保持着她的姿势。
铃声震耳,蜂鸣器也嗡嗡作响。罗森塔勒当即放下画笔,把颜料和松节油收到工具箱里。西蒙娜消失在一块木板后面,从挂钩上扯下自己的衣服。罗森塔勒消失在一个储物柜后面,脱下短裤,用工业软管和刷子冲刷清洗身上的油彩。(注:溅上的油彩不会脱落,事实上,罗森塔勒每次露面,身上总有斑斑点点,要么是颜料,要么是溶剂。)
西蒙娜现身,穿着狱警的制服,黑色警棍在她腰间摆动。她梳好头发,系紧腰带。罗森塔勒再次露面,穿着宽松的囚服,背面印有文字:精神病囚犯。他用毛巾擦干身体。
西蒙娜把罗森塔勒的胳膊塞进紧身衣,扣好束缚带,当啷一声打开铁栏门,领着病人/囚犯/艺术家走出房间。房门关闭,上锁。陷入沉寂。
镜头穿越空旷的房间,经过桌子、木板、储物柜,最终显示出罗森塔勒未完成的画作:厚重的油彩;几乎是彻底的抽象画;露在紧身衣外的肉体仿若雕刻,覆盖着红色、橙色和黄色;身体一侧被黑色、蓝色和紫色的界线断开,界线上仿佛缠绕着带刺铁丝、嵌着碎玻璃;己经无法辨认出那是西蒙娜,然而她在画中无处不在,每一笔皆是她。
内景,博物馆讲堂,夜晚
现代主义风格的会场,聚光灯照亮讲台。讲台上方的屏幕投影出幻灯片,是罗森塔勒入狱时的黑白正面大头照,上面星星点点溅满了颜料。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美国人,头发用发胶定型,身着高级定制裙装)站在讲台上,手握连线遥控器。她优雅、热情、活力四溢。她就是J.K.L.贝伦森。
观众在黑暗中凝神聆听。
贝伦森:我们今晚讲座的主题是一位伟大的画家,法国泼溅画派行动小组的先驱,摩西·罗森塔勒先生。正如诸位所知,在本世纪中叶,他以大胆的戏剧化风格和恢宏的规模赢得如潮好评——当然,尤为人所称道者是名为“十幅强化水泥(承重墙)壁画”的多联画屏——在我看来,他不失为那喧闹的一代中最雄辩(当然,也是最洪亮的)的艺术声音。
贝伦森点击遥控器,更多的黑白幻灯片跃入观众眼帘,展示十联画面的全景,每幅画面都高达五米,延续并拓展浓墨重彩的肉体、缠绕的带剌铁丝、碎片玻璃等主题。
贝伦森:这件核心代表作如何找寻到自己独特的定位,成为克兰佩特收藏的永久展品?故事开始于一个餐厅。
内景,监狱自助餐厅,白天
一座用煤渣砖砌成的食堂,墙壁上方环绕着窄窄一道陈列板,充当展台,陈列粗糙简陋的艺术品:手指画出的树木、纸浆做的仙人掌、枝条点缀的废纸篓等等——还有罗森塔勒绘制的西蒙娜肖像画,已经完成并涂上了清漆。几名囚犯和看守在展品前踱来踱去,随意观赏。然而,一名囚犯仿佛双脚钉在了(上文展示的)画作前,目光凝注。他40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显然悉心打理过自己;一头银白的卷发,发缝清晰;囚服经过熨烫,清爽整洁。他就是朱利安·卡达齐奥。
贝伦森(旁白):如果没有罗森塔勒先生(他当时因双重谋杀罪被判服刑五十年)的一幅小画作入选,以及同为囚犯的黎凡特艺术品交易商朱利安·卡达齐奥先生(他因二级销售逃税被判入狱,在相邻的监狱服刑)对这幅作品的关注,这个名为“烟灰缸、水壶和花边”的展览(关押在无聊城监狱/收容所精神病院区的业余匠人的手工艺品联展),或许就不会出现在艺术史年鉴上。
卡达齐奥向附近一个大腹便便、双目无神的看守示意。
卡达齐奥:看守。
卡达齐奥的举止丝毫没有卑躬屈膝的痕迹。看守不情愿地抬眼看他,等他开口。卡达齐奥的眼睛没有离开画布,而是伸出一只手:在一个纸制糖果杯里,有一颗裹着金纸的糖渍栗子。
卡达齐奥:这幅画是谁画的?
稍顿。看守慢慢跪过来,拈起糖果塞进嘴里,瞟了一眼画作旁边的小标签,然后查看对应名单。
看守:市民7524。
卡达齐奥:我相信那个院区为精神错乱者设置了最高安全级别。你能否派人护送我去做一次友好访问?立刻就去。
看守嗤之以鼻——旋即犹豫了。卡达齐奥再次伸出手:三颗糖渍栗子。
内景,监狱走廊,白天
卡达齐奥跟着看守走过一条宽走廊,走廊被一道又一道铁栅门隔开。
内景,囚室,白天
一间简朴到极点的小卧室:粗麻布吊床、开裂发黄的陶瓷脸盆、角落里的环形散热器、防撞软包墙。罗森塔勒和卡达齐奥面对面坐在矮脚凳上。西蒙娜站在铁栅门外,手里拎着一串万能钥匙。
卡达齐奥:《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我想买这幅画。
罗森塔勒反应有些微妙,沉吟许久(诧异、怀疑、困惑,还有一丝骄傲,虽说略带悲伤),他看了看西蒙娜,然后言简意赅地向卡达齐奥发问——
罗森塔勒:为什么?
卡达齐奥(简洁地):因为我喜欢。
罗森塔勒(简洁地):这是非卖品。
卡达齐奥(置若罔闻):可以卖。
罗森塔勒(拿不准):不,不卖。
卡达齐奥(胸有成竹):可以卖。所有艺术家的所有作品都可以卖。这样才成其艺术家。你要是不打算卖,就干脆不要画。问题是:你的价格是多少?
卡达齐奥死死地盯着罗森塔勒受伤的眼神。罗森塔勒反过来直视卡达齐奥的扑克脸——又看向西蒙娜,然后喃喃自语——
罗森塔勒:五十根香烟。(转念一想)还是,七十五根吧。
卡达齐奥(皱眉):你干吗一直瞟那个看守?
稍顿。罗森塔勒不得不回答——
罗森塔勒:她就是西蒙娜。
卡达齐奥(迟疑地):啊。
卡达齐奥慢慢地转向西蒙娜,西蒙娜平静地看着他。卡达齐奥颔首致意,然后转头看看罗森塔勒,清清楚楚地说——
卡达齐奥:我不想拿五十根香烟来买这幅重要的画作——
罗森塔勒:七十五根。
卡达齐奥:——也不想花七十五根。我想付你二十五万法郎。同意吗,这笔买卖?
罗森塔勒瞪大双眼。他和卡达齐奥现在都看向西蒙娜。西蒙娜深受震撼,轻声说道——
西蒙娜:呃——嗯。
卡达齐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硬币和香烟,再加上他最后一颗糖渍栗子,解释道——
卡达齐奥:我目前只能拿出……(数硬币)八十三生丁、一颗糖渍栗子、四根香烟(我手头只有这么多),不过,如果你接受我签字的凭据,我向你保证,余款将在九十天内汇到你的账户里。你在哪家银行开户存款?哪家都行。
卡达齐奥在名片上草草写了些字句,递给罗森塔勒。罗森塔勒往嘴里塞了一根香烟,又递给卡达齐奥一根,把余下的香烟塞进袜口的松紧带里,然后把糖果送给西蒙娜。她吃糖,他们抽烟。卡达齐奥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
卡达齐奥: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学会的?我是说,画这种画。还有,你杀了谁(你究竟有多疯)?我需要背景资料来写专著。有了专著,你就更有分量了。(一言以蔽之)你是谁——
卡达齐奥向前倾身,辨认挂在罗森塔勒脖子上的锡制名牌。
卡达齐奥:——摩西·罗森塔勒?
(切至)
博物馆讲堂。贝伦森站在讲台上。屏幕上是一张世纪之交的照片,一个富有的男子,蓄须,骑坐在一匹没配马鞍的高大种马上,身边是一个骑着小马的小男孩。
贝伦森:米格尔·塞巴斯蒂安·玛丽亚·摩西·德·罗森塔勒出身富有,父亲是一位犹太裔墨西哥马场主。家人付出高昂的学费,让他受教于私立名校。但是,在他即将告别青年时代时,他抛弃了富裕的家境带给他的奢侈生活,取而代之的是——
蒙太奇:肮脏的阁楼公寓,天窗,四张杂乱的床铺(其中一张被一名昏迷不醒、脸朝下趴着的女子所占据)。三位画家站在画架前,都在画静物。其中就有年轻的罗森塔勒(由一名年轻些的演员扮演),身上溅满油彩(虽然是较为柔和的色调),他把画笔跟啤酒瓶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放浪。
游客熙来攘往的人行天桥。年轻的罗森塔勒在描摹河上风光,酒瓶和画笔还是握在同一只手里。一个过路人往他倒置的帽子里丢了一枚硬币。
贝伦森(旁白):饥饿。
一辆货车沿着向日葵花田中弯曲的小路颠簸前行。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流浪汉的褴褛衣衫,勾勒一只被跳蚤叮咬的狗,威士忌酒瓶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孤独。
沙漠中白石堡垒的平台。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卡其裤,戴着法式平顶圆军帽,为一个坐着的军官画像,一小杯白兰地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一颗子弹呼啸而来,穿透了画布,众人匆忙寻找武器和掩体——只有罗森塔勒除外,他继续平静地待在画布前。
贝伦森(旁白):性命之危。
杂草丛生的回廊,旁边是石墙和散落的砾石。年轻的罗森塔勒一丝不挂,深邃的眼睛布满血丝,眼神狂乱,他在一面手镜上画自画像,大杯白兰地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精神疾患。
码头小酒馆。年轻的罗森塔勒,穿着无袖汗衫,正在画一个苦艾酒瓶,一杯苦艾酒和画笔握在同一只手里。
贝伦森(旁白):当然,还有暴力罪行。
在酒吧的另一头,两个大块头调酒师傻笑着倚靠在柜台上,正在招惹面前那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老人态度坚忍淡定。年轻的罗森塔勒像只动物那样观察着他们。他的声音很轻,几不可闻却又明确无误:他在咆哮。摄影机镜头推向厨房门的小窗,一个洗碗工(用割肉锯)分解一头被宰杀的小牛。
贝伦森(旁白):在他漫长刑期的头十年里,他从未拿起画笔。
防撞软包囚室。年轻的罗森塔勒,身上溅满了机油,从一个贴着宝狮白薄荷漱口水(150度)标签的瓶子里倒出一小杯。画外:门闩叮当作响。年轻的罗森塔勒抬头望去。他从凳子上站起身,让出位置。一个年长的自己,同样的穿着,同样溅满机油,走进囚室(与昔年的自己四目相对,用眼神向年轻的自己温和地致谢),然后坐下。年轻的罗森塔勒取下自己脖子上的身份名牌,把它套到年长的罗森塔勒头上。年轻的罗森塔勒离开了。年长的罗森塔勒啜着漱口水,盯着空白的墙壁。
字幕:第十一年,第一天
内景,工艺品制作室,白天
设置在地下室的教室。西蒙娜坐在门边一张金属办公桌旁。十五名囚犯从她身边拖着脚鱼贯而入,坐在脚凳后的一排排长凳上,脚凳上摆放着准备好的各种制陶用品。罗森塔勒最后一个进入教室。他在西蒙娜面前停下脚步,平静地说道——
罗森塔勒:获准报名参加活动,警官。
西蒙娜(没有抬头):你有注册条吗?
罗森塔勒(迟疑):是这东西吗?
罗森塔勒掏口袋。摸出一张薄薄的小纸片,他犹豫着把纸片递过去。西蒙娜撕掉一角,递还给他。罗森塔勒抬脚,想去自己的座位,西蒙娜拦住了他,宣布——
西蒙娜:注意,今天有一名新犯人加入我们,市民7524,他要向全班发言。
罗森塔勒惊呆了,轻声问道——
罗森塔勒:什么意思?
西蒙娜:向大家做个自我介绍。
罗森塔勒:我不想这么做。
西蒙娜:必须。
罗森塔勒:他们认识我。
西蒙娜:这不是重点。
罗森塔勒:我没准备发言。
西蒙娜(正式下令):随便说点什么。
罗森塔勒神色仓皇。西蒙娜点头示意他说话。他转身面对房间里一众人等。他整理了一下思绪。最后,他开口说道——
罗森塔勒:我在这里已经度过3647个日夜。还要再待14603天。我每周要喝8升漱口水。照这个速度,不等我再次见到外面的世界,我就要把自己毒死了,这让我觉得——非常难过。我必须改变自己的计划。我必须设定一个新的方向。无论什么事,只要能让我的双手忙碌起来,我都愿意去做。否则就是死路一条。所以我报名参加陶艺和编篮课。我叫摩西。
深受触动的罪犯(他们剃着光头,因为殴斗而鼻梁歪曲、伤痕累累)盯着罗森塔勒。他已是泪流满面。西蒙娜仅仅说了一句——
西蒙娜:坐吧。
西蒙娜指了指。罗森塔勒望过去:房间后方,一个空座位前的脚凳上摆着一大块湿黏土。
(切至)
五分钟后。所有犯人都围拢过来,着迷地看着罗森塔勒手指翻飞,灵活熟练地雕塑黏土。罗森塔勒停下来审视自己的作品。他转动雕塑,让每个人都能看到。
插入镜头:一个花瓶,虽是急就之作,但精致华美,浅浮雕呈现的是一束野花,花瓣随风飘舞,一只仙鹤单足伫立。西蒙娜走进镜头,细看这个花瓶——始而震撼,随后突然被深深地打动了。罗森塔勒轻声问道——
罗森塔勒(画外):你叫什么名字,警官?
西蒙娜抬头看向罗森塔勒。她的嘴唇在动,却悄然无声。我们听到的是贝伦森的声音。
贝伦森(旁白):某些女性的确会被服刑的囚犯所吸引。这是公认的情形。
罗森塔勒沾满黏土的粗糙的手进入画面,两指夹着一根稻草,迅速而自信地在黏土上刻出一个漂亮的花体字母“S”,正落在蚀刻花束上方的云朵上。
(切至)
贝伦森站在她的讲台上。
贝伦森:他人的囚禁会强化他们对自身之自由的感受。我向诸位保证,这关乎色欲。顺便说一句,让我们看看她这个人。
贝伦森遥控切换一组黑白幻灯片。都是西蒙娜:14岁,跟一群兄弟姐妹收割麦穗;16岁,身怀有孕,给鹅拔毛;18岁,没有怀孕,剥兔皮;20岁,后景中,她身穿护士制服,在战场上随着士兵冲锋或撤退。(注:在每张照片中,其他所主体,无论是人还是动物,都模糊不清;只有西蒙娜在照片中保持静止,形象清晰。)
贝伦森:出身的家庭近乎农奴。16个兄弟姐妹。20岁之前是文盲。如今坐拥大笔财富。光彩照人。
镜头停在屏幕上:是年轻一些的贝伦森,身体赤裸,溅满颜料,伸手去拿睡衣。贝伦森总算是注意到了,惊讶地咕哝了一句——
贝伦森:天哪,错了。(那是我)
贝伦森遥控切回18岁的西蒙娜,迅速镇定下来,继续她的讲座。
贝伦森:当然,罗森塔勒屡次求婚,均被西蒙娜拒绝(据我们所知,求婚时常发生,而且总是热情洋溢)。
内景,洗衣房,夜晚
午夜。罗森塔勒和西蒙娜赤身裸体,躺在一大堆床单和抹布上,一动不动。贝伦森继续解说——
贝伦森(旁白):她至今坚称(请允许我原文引用她那本精彩的回忆录“我从不曾属于摩西·罗森塔勒。从来没有,哪怕是一天,哪怕是一个小时。我给予他的,只是温暖而深挚的敬意。”
与此同时,罗森塔勒也在绞尽脑汁找话说。
罗森塔勒:我想尽可能把话说得简单明了。试着用语言来表达。表达我内心的感受。
西蒙娜和罗森塔勒同时开口——
罗森塔勒:我爱你。
西蒙娜:我不爱你。
罗森塔勒(皱眉):什么?
西蒙娜:我不爱你。
罗森塔勒(迟疑):已经?
西蒙娜(茫然):已经什么?
罗森塔勒:你已经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你怎么能确定?这么快。
西蒙娜(斩钉截铁):我确定。
罗森塔勒(扎心):哦,真话伤人,太残酷了。真冷血。
西蒙娜:你说了你想说的话。我想阻止你,仅此而己。
罗森塔勒:我想说的话还没说完。我才说到一半,后面还有呢。
沉默。罗森塔勒试探着求婚。
罗森塔勒:你——
西蒙娜(打断他的话):不。
罗森塔勒:你愿意——
西蒙娜(打断他的话):不。
罗森塔勒:你愿意嫁给——
西蒙娜(打断他的话):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穿上紧身衣,带你回囚室,再把你关起来?
罗森塔勒叹气。他从缠作一团的床单里掏出一瓶漱口水,喝了一口。西蒙娜皱眉。罗森塔勒解释——
罗森塔勒:是稀释过的。
稍顿。西蒙娜从一个编织袋里摸出一只童袜,动手缝补。罗森塔勒抬眼,注视着镜头。他的脸有了神采。
(切至)
罗森塔勒的视角:天花板。暗紫的烟炱染黑了天花板的边缘和角落。尼古丁熏黄了灰泥的缝隙。锈浊的水渍遍布暗淡的灰白墙壁。经年累月的污染和朽蚀融合成壮观而又混乱的视觉图景。
罗森塔勒看得出神,说道——
罗森塔勒:我需要画具(画布、画架、颜料、画笔、松节油)。
西蒙娜(继续缝补):你想画什么?
罗森塔勒:未来。
罗森塔勒转身直视西蒙娜的眼睛,深情地说——
罗森塔勒:也就是你。
(切至)
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人们普遍认为朱利安·卡达齐奥不是伟大的鉴赏家,然而,他称得上有眼光。他为我们做了一件善事,当他刑满释放的时候——
外景,美术馆,夜晚
河流对岸,一条短短的死胡同,里面有一家店面。前门上方的斜体字标牌——“卡达齐奥叔侄画廊(风景画、静物画以及古董艺术品)”。
贝伦森(旁白):他把两位叔父请到了木匠广场的画廊。
内景,艺术画廊,夜晚
比街面高出一层的展厅。一面墙上悬挂着夏日风景画。另一面墙上是厨房餐桌的静物画。基座上陈设着青铜头像。卡达齐奥站在一个画架旁,画架上的作品隐藏在天鹅绒盖布下。他对叔父尼克和乔慷慨陈词。
卡达齐奥:我们受够了鲜花和水果碗。我们也看厌了沙滩和海景。我们想摆脱盔甲、地毯和挂毯。(在监狱里)我发现了新东西。
卡达齐奥揭开盖布,露出我们眼熟的画作:《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他的两位叔父立刻摸出各种视力矫正镜片(眼镜、单片眼镜、放大镜),目不转睛看了许久。最后——
尼克叔叔:现代艺术?
卡达齐奥(意味深长):现代艺术。我们的专营方向。从现在开始。
乔叔叔(困惑):我没看懂。
卡达齐奥(“这还用说”):你当然看不懂。
乔叔叔:我是不是太老了?
卡达齐奥(理应如此):你当然太老了。
尼克叔叔(狐疑):它好在哪里?
卡达齐奥(胸有成竹):不是“好”。你这么想就错了。
乔叔叔(被惹毛了):别兜圈子。
卡达齐奥(满意了):我的意思是,你们有没有看到画里的姑娘?
乔叔叔/尼克叔叔(异口同声):没有。
卡达齐奥(笃定地):相信我,她就在那里。
卡达齐奥走向文件柜,打开最上面的浅抽屉,拿出一个米色的信封,接着往下说——
卡达齐奥:判断一名现代艺术家是否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有一个办法,就是让他给你画一匹马,或者一朵花,或者一艘正在下沉的战舰,或者其他什么写实的作品。看他能不能做到。瞧这个——
卡达齐奥打开信封,抽出——
插入镜头:一幅鸟儿的素描,简单却精细。
尼克叔叔小心翼翼地捏着画纸边缘,仔细研究。卡达齐奥打了个响指。
卡达齐奥:当着我的面,用一根烧焦的火柴棒画出来的,只用了四十五秒。
尼克叔叔(现在的确被震撼到了):完美的麻雀。太棒了。能让我留着它吗?
卡达齐奥:别傻了,当然不能。重点是,他可以画这个——
短暂而微妙地争夺一番之后,尼克叔叔不情愿地松手,把画还给了卡达齐奥。
卡达齐奥:——画得很漂亮,如果他想的话,但是他认为这个——
卡达齐奥指向《西蒙娜》。
卡达齐奥:——更好。
卡达齐奥几乎是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自己说的也是实情——
卡达齐奥:我想,我或多或少也认同他的观点。
他的两位叔父细看画布,触摸,轻嗅。
卡达齐奥总结陈词——
卡达齐奥:《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可能是一部价格不菲甚至高昂的杰作——但现在还不是。
尼克叔叔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点了点头,高深莫测地说道——
尼克叔叔:必须制造出购买欲。
卡达齐奥点点头,同样一副高深莫测的态度。沉默。乔叔叔猝然开口——
乔叔叔:他要在里面待多久?
内景,听证会室,白天
法庭。三名地方法官在审判席一侧,看着西蒙娜护送罗森塔勒(穿着紧身衣,戴着脚镣)从侧门走向正中间的椅子。她把他铐在扶手上。罗森塔勒坐在那里,面对他的审判者,现出戒备之色。他身后的十排长椅都空着,只有卡达齐奥和他的两位叔父坐在前排。西蒙娜坐在罗森塔勒身旁的凳子上,开始缝补另一只童袜。
首席法官:公民7524提交了一份新的申请,要求特别假释委员会重新评估其犯下的袭击、殴打和暴力肢解尸体的罪行。罗森塔勒先生,我们为什么要把你放回到大街上?
罗森塔勒(轻声):因为那是个意外,法官阁下,我没打算杀人。
首席法官挑了挑眉毛,平静地说——
首席法官:你用肉锯割掉了两个酒保的脑袋。
罗森塔勒犹豫不决。他低声和西蒙娜商量了几句。他点点头,澄清道——
罗森塔勒:第一个酒保是意外,第二个是正当防卫。
地方法官交头接耳。西蒙娜继续缝补袜子。
首席法官:即便如此,你怎么证明自己是真心悔过或者(至少是)愧疚?你是把他们斩首了。
罗森塔勒挠了挠下巴。他望向窗外。一只猛禽抓走了一只白鸽,天空中唯余几根羽毛。罗森塔勒真挚地、充满歉意地开口,声音几不可闻。
罗森塔勒:他们自找的。
首席法官(厉声):你说什么?
卡达齐奥高声插话,压过了罗森塔勒的声音。
卡达齐奥:请容我打断一下。
罗森塔勒(重复):他们自找的。
首席法官皱起眉头。罗森塔勒转过身来。西蒙娜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卡达齐奥出人意料地举起手。
卡达齐奥:在这个审判仪式中,有没有一个环节,就是询问一下别人有什么话想说,以免事情不可挽回?就像在婚礼上那样。
首席法官:没有。
卡达齐奥:我长话短说。
卡达齐奥爬过隔断(他费劲把腿搭上去,稍微滑了一下),走向审判席,他的两位叔父看起来不安而又好奇。地方法官没有阻止他——尽管他们露出极其不赞成的神情。卡达齐奥开始舌灿莲花。
卡达齐奥: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杀人犯。不管怎么为他开脱,一级谋杀罪名是成立的。这一点毫无疑问。然而,他也是一个罕见的、百年一遇的艺术家,你或许听说过这种人物,却从未有机会亲自去发现。他是艺术天才。当然,面对这种困境,应该有一个双重标准。(顺便提一句,据闻他是个精神病患者。这不是他的错。)恕我直言,我认为,也许我们可以想出别的办法来惩罚他?我期望能有回旋余地。
卡达齐奥看向他的叔父,他们关切而又严肃地点头。地方法官不为所动。
贝伦森(旁白):罗森塔勒的假释申诉权在服刑期间被永久取消。
西蒙娜收拾她的针线活。乔叔叔从旁听席上插嘴——
乔叔叔:没有问题了。
(切至)
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尽管如此,卡达齐奥及其叔父还是一致决定,要担任这位艺术家的独家经纪人,把他推向全世界。
插入镜头:市政厅里的宣传海报,把一场公开辩论广而告之。占据上半张海报的是《西蒙娜,裸体,牢房J区,娱乐室》的照片,横贯海报底端的是“下一个《蒙娜丽莎》?”。
贝伦森(旁白):《西蒙娜》走向了远方。
蒙太奇:这幅画作在世界各地展出。在每一处场馆,衣冠楚楚的艺术赞助人中都会产生骚乱。首先是法国的一个市政会议厅。香槟酒瓶在空中飞来飞去,碎裂、炸响。
贝伦森(旁白):无聊城沙龙。
随后:英格兰一处巨大的玻璃温室。拳打脚踢,扼喉,怒吼,尖叫,流血事件。
贝伦森(旁白):皇家博览会。
最后:美国中部丰收节庆典的一个帐篷,有嘉年华游行、棉花糖、射击场等。一群参加者试图在此地纵火,另一群人奋起抵抗。
贝伦森(旁白):堪萨斯州自由城国际博览会(险些付之一炬)。
卡达齐奥及其叔父看着这场破坏性的小冲突,两眼放光,兴高采烈。
贝伦森(旁白):简而言之,这幅画作轰动一时。
内景,拍卖行,白天
拍卖台:罗森塔勒那只完美的麻雀。价牌接连不断地飞快举起放下,拍卖师惊讶而又兴奋,竭力跟上热烈竞拍的节奏。
贝伦森(旁白):哪怕这位艺术家几乎被遗忘的早期作品,也在二级市场上热销。
更多的拍卖品排在两侧等待出场亮相:此前我们看过的罗森塔勒的静物画、河景、被跳蚤叮咬的狗、自画像、苦艾酒瓶、沙漠堡垒中军官的坐像(弹孔依然清晰可见)。
(切至)
讲台上的贝伦森。
贝伦森:与此同时,罗森塔勒继续在监狱中作画。引人注目的是,这位艺术家喜欢的原材料全部来自监狱/收容所内部。
蒙太奇:摄影机透过一块宽大的玻璃板进行拍摄,玻璃板填满了整个画面,罗森塔勒把颜料直接涂抹上去,一次换一种颜色,情绪激昂,随意挥洒。(跳切)首先:灰蒙蒙的澄粉色。
贝伦森(旁白):鸡蛋粉。
随后:厚重的暗红色。
贝伦森(旁白):鸽子血。
随后:闪着油光的黑色。
贝伦森(旁白):手铐润滑油。
随后:各种灰色。
贝伦森(旁白):煤炭、软木塞和粪便。
随后:一种辣质的、近乎荧光的、略带泡沫的黄色。
贝伦森(旁白):明黄色洗碗皂。
最后:温热的米粥。
贝伦森(旁白):用新鲜的米油作为黏合剂。
蒙太奇:裸体的西蒙娜摆出各种姿势,这些肢体动作看起来匪夷所思(事实上,如果没有视觉效果的帮助,也的确做不到)。首先:身体扭曲得像个螺旋开瓶器,手臂弯折叉腰,光源来自高处的窗户。
贝伦森(旁白):西蒙娜喜欢站着不动。
接下来:腿像火烈鸟一般,手指交叉,掌心向上,光线暗淡,来自闪烁的油灯。
贝伦森(旁白):事实上,她可以长时间地保持极具挑战性的姿势,她在这方面的能力可以媲美奥运会参赛者。
接下来:模仿思考者的姿态,坐在发烫的散热器上,在寒冷的空气中,她呼吸的水汽凝成白痕。
贝伦森(旁白):她几乎无惧酷热或严寒。
接下来:特写镜头,一只蚊子叮咬她的脸颊,她恍若不觉。蚊子飞走了,留下一小点血迹,西蒙娜用她干净的小拇指把血迹蹭掉。
贝伦森(旁白):即使暴露于最严酷的环境中,她的皮肤仍然没有晒伤,没有瑕疵,没有鸡皮疙瘩。
接下来:倒挂在天花板的管子上,像一只冻僵的蝴蝶。
贝伦森(旁白):再讲一则趣事,她真的很喜欢松节油的气味——
最后:用钢丝绒和蒸馏酸清洗溅在她手臂和双腿上的颜料。
贝伦森(旁白):——而且,此后的岁月中,她在化妆时会使用松节油。(此事千真万确。你可以在她身上闻到这种溶剂的味道。)
内景,行刑室,白天
一个跟筒仓一样高的圆形小房间。墙上安装着扶梯。一个敞开的、覆盖着铁皮的小门。门闩已经被撬开,门把手丢在下方一堆碎片和螺丝中。狭窄的台阶贴着墙壁蜿蜒而下,走下三米,迎面是一个双手插兜、显然很有意见的看守。他站在控制面板旁边,面板上的开关极为醒目。
贝伦森(旁白):她不仅仅是缪斯女神。
罗森塔勒在银幕外冷酷地下令——
罗森塔勒(画外):合闸。
看守轻蔑地哼了一声。房间的另一端:罗森塔勒坐在电椅上,前额卡着金属头箍,手腕绑着皮带。他歇斯底里。
罗森塔勒:合闸啊,你这个混蛋!
西蒙娜出现在门口,皱眉。
西蒙娜:你怎么了?回去画画。
罗森塔勒看起来有点内疚——但依然叛逆劲头十足。他不肯松口让步——
罗森塔勒:我做不到,我不想干了。太难了。简直是折磨。我——我——是个饱受折磨的艺术家,字面意义上的。
西蒙娜的目光闪了一下,落到一瓶还没喝完的漱口水上。这瓶漱口水被小心翼翼地塞在电椅的一条腿旁边。她温柔地说——
西蒙娜:可怜的孩子。
西蒙娜走下楼梯,平静地对看守说——
西蒙娜:滚出去。
看守离开。西蒙娜好奇地盯着罗森塔勒。罗森塔勒痛苦地回望着她。西蒙娜把手伸向开关,电闸一合即松。噼啪声震响,一万伏的高压电击中了罗森塔勒的身体。他的头发迸出火花,身体痉挛,双耳冒烟。在短暂的震惊、颤抖和愤怒之后,他警惕地紧盯着西蒙娜。西蒙娜耸耸肩。
西蒙娜:这就是你想要的?
沉默。西蒙娜走过去,双手叉腰,停在罗森塔勒面前。她语气平淡地开口——
西蒙娜:我在农场上长大。我们从不写诗。我们不会作曲。我们不做雕塑,也不画画。我在监狱图书馆埋头苦读,学习艺术和手工,再自愿教给他们。你会的我不会,可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我能看出你很痛苦。我知道这很难,甚至可能变得更糟——但随后会好起来的。你能解决自己的问题,不管这问题是什么。(你的问题是什么?)
罗森塔勒(有气无力):我不知道该画什么。
西蒙娜:你能想出该画什么,你要相信自己(就像我相信你一样),你得奋斗——然后,等到了春天,也许是夏天,也许是秋天,或者最迟不过冬天,新作品就能完工了。肯定是这样。
西蒙娜再次握住开关。罗森塔勒退缩了。她问道——
西蒙娜:你现在还想再挨一下吗?
罗森塔勒把双手从绑带中抽出来,取下金属头带,上台阶,走出房门。西蒙娜回到控制面板前,关掉电源。电椅轻微晃动,嗡嗡地响了几声,沉寂下来。
(切至)
贝伦森在讲台上。
贝伦森:法国泼溅画派行动小组。
贝伦森亮出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群身上溅满颜料的男人(壮实、暴躁、蓬头垢面、衣衫不整却又时髦)和一个女人(身材娇小但坚不可摧),他们在监狱窗户下方的街道上摆姿势拍照。关在里面的罗森塔勒笑得很开心。
贝伦森:一群创造力十足的野蛮人,有活力,有才华,有干劲,不修边幅,酗酒行凶。二十多年来,他们相互激励,也时常亲身上阵彼此攻击。(我现在要润润喉。)
贝伦森把手伸进讲桌的一个角落,拿出一个小保温瓶,把饮品全部倒进一个矮玻璃杯。她从讲桌后面走出来,站在讲台边缘离观众更近的地方,一边啜饮,一边更加亲密地继续往下讲——
贝伦森:记住,如你所知,在那些日子里,画家或雕刻家抄起椅子(甚至砖头)朝别人下手,或者被揍到乌眼青或者被打掉牙什么的还出来招摇过市,是比较容易被社会接受的。事实上——我还是提前讲了吧——从我的亲身经历来看,罗森塔勒可能相当冲动,难以捉摸,我的意思是,在水管工大道他的画室下面,有一个颜料储藏室,有一次,他抓住我,把我关进那里,而且,这么说很不合适,他试图——(仿佛是低语,却足以让人听清楚)在那个储藏室角落里,把我按在墙上做爱。他是个(官方认证的)疯子。
贝伦森转身,回到讲桌后面。她翻了翻笔记,然后继续——
贝伦森:当然,卡达齐奥叔侄,是这类人的代表。
外景,监狱入口,白天
两名看守慢慢打开两扇高大的橡木门(外包铁皮,上立尖刺),露出了等在门外街道上的卡达齐奥和他的叔父。镜头反打:另外两个看守缓缓打开两扇一模一样的橡木门,露出等在休庭的法院里的罗森塔勒(脚镣/紧身衣)和西蒙娜。双方相向而行,在中间一扇闭锁的铁栅栏门前会合。
字幕:三年后
卡达齐奥面对罗森塔勒,抱着双臂,神色肃然。乔叔叔站在他身后。一个仆人给尼克叔叔搬来一把椅子,尼克叔叔坐在椅子上,胳膊搭在手杖顶端。卡达齐奥直截了当地对罗森塔勒说道——
卡达齐奥:三年过去了。凭借一幅被高估的潦草的小画,我们把你打造成在世的画家中名气最大的一位。你进了艺术学校的课程。你成了百科全书的词条。甚至你那些私淑弟子也赚了大钱,并肆意挥霍。然而,在这期间,在漫长的整整三年里,你却一再拒绝我们,既不肯向我们展示哪怕一幅素描,也不让我们研究你的新作品。我们还要等多久?不用给我们答案,因为我们不是在问你。我们己经印好邀请函了。
乔叔叔举起一张华丽的邀请函,凸起的猩红色浮雕手写字体印在镶着金边的厚纸上。
卡达齐奥:我们会进到这里来。我们所有人,收藏家,评论家。甚至那些二流的模仿者们(以我们为代表),他们阿谀逢迎,偷师学艺,结果可能比你还要受欢迎。仅仅是贿赂这一项,就足够惊人了,不信你问这些看守。但我们会付钱给他们。所以,无论情形怎样,你不能再随心所欲。展览安排在两周之后。
卡达齐奥举起两根手指。罗森塔勒咬紧了污损的牙齿。他又一次低声咆哮。(另一名看守,手持卡宾枪,从塔楼上居局临下盯着他。)卡达齐奥后撤一步,但他试图掩饰自己本能的恐惧。他指向西蒙娜。
卡达齐奥:顺便说一句,她觉得己经准备好了。
罗森塔勒吃了一惊,有些瑟缩。他皱起眉头,转向西蒙娜。西蒙娜点点头。
西蒙娜:准备好了。
罗森塔勒看起来好似受到了背叛。西蒙娜仿佛有些无措。卡达齐奥有了底气。罗森塔勒低声说话,语气隐约有点乐观。
罗森塔勒:我还需要准备一年。
卡达齐奥沮丧地尖叫,他的两位叔父把手举到空中,抓自己的头发,闭眼,摇头……
(切至)
贝伦森(在讲台上):当时,我的雇主通过优先急电,收到了引人入胜的召唤。当然,我指的是厄普舍·“老妈”·克兰佩特。
贝伦森展示一组三联黑白幻灯片:其中一张是一幢地标性的现代主义住宅,形状仿佛门挡,可以俯瞰玉米田;另外两张则是玻璃橱柜,里面摆满了古希腊、罗马和埃及的神像、工具和瓶罐。
贝伦森:一位精明的古董收藏家。
贝伦森遥控切换到另一组三联幻灯片:一张是同一幢房屋的近景;另外两张是两个展室,摆满了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绘画和雕塑——照片上还有来访的艺术家,这些艺术品的创作者。
贝伦森:先锋派的至交好友。
贝伦森遥控切换到一张幻灯片,上面是一位60岁的女士,时尚,漂亮,丰腴,仪态万方,乌木色的眼睛,衣着妆容精致,见多识广,欧陆风格。她在户外,坐在一张龙虾形状的扶手椅上。她就是厄普舍·“老妈”·克兰佩特。后景中的水塔上写着:堪萨斯州自由城。
贝伦森:她的收藏,即便在刚起步的时候,也闻名遐迩不可小觑(她的居所也是这样,因戈·斯蒂恩在美国承建的第一个作品,被人们私下里称为“门挡宅邸”)。为她的收藏编建档并提供建议,是我的责任,也是我的特权——尽管她总是无视你的建议,为所欲为。
贝伦森关掉投影仪。
贝伦森:于是,我们开始了长途旅行,从自由城到无聊城。
外景,提供卧铺的客机,夜晚
水陆两栖飞机横越大西洋上空(从左往右飞行)。云朵在后景中掠过,镜头叠化为飞机内景。侍者调制鸡尾酒,乘客阅读杂志。按照私人爱好改造过的头等舱里,克兰佩特(身着和服式绣花睡抱)坐在矮桌旁,一边吸烟、喝睡前酒,一边在社交秘书和年轻一些的贝伦森的协助下完成
本文的编辑版可在“澎拜思想市场”阅读://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627164
《法兰西特派》是韦斯·安德森笔下围绕著名英语周刊《纽约客》的历史而打造的虚构刊物,也是其今年上映的新片的名称;它也是一群其笔下的虚构记者(同样,原型也是《纽约客》的多位撰稿人)共处一室写作、讨论与出版作品的“家”,在这里,他们能够以“我们”的名义写作;在这座被安德森戏称为“Ennui”的城市中,这是一群外来人士,默默地或者惊天动地地观察着其中发生的事件;当然,以上这些都未曾存在过,它最终仅仅是一位作者对其它作者的想象——巴黎太大了,他不得不将其缩小成属于自己的口袋书版本,诚然其依旧有着四通发达的道路和琳琅满目的街道社群,但看着还是就如一座玩具屋一般,或者一只可颂面包,那一层层由面团与黄油不断折叠混合并加以烤制的酥皮内部好像包裹着什么——关于这部电影,或者他们说的,这些“东西”,这些“层”,这些漫画书般的运动和人物,这些琳琅满目的装饰,引发了一定程度的误解;我们也未必真的需要为韦斯·安德森辩护,因为在该片中,安德森的机制发挥到了极致,也就意味着它看上去仅仅可能是某种似乎只有简单表面的形象:镜头设计、对称、平移轨道、戏剧、明星阵容、法国、巴黎、《纽约客》、“五月风暴”、詹姆斯·鲍德温、故事集、阅读、现代艺术、后现代艺术、中产阶级、虚无、童话、复古、致敬、美食、“春节联欢晚会”(???)等等,还有很多东西,但这只是第一层。
在《法兰西特派》的海报上,我们总是能看到一大群人;事实上,在《法兰西特派》这部电影里,我们也总是看到各种人物挤满整个画面,但不妨考虑一种属于孤独的律法:在这种法则之下,我们应该质疑所有这些的漫溢,这种“满”的背后只可能是孤独——但未曾不是这种孤独创生了这样的一个集体,在这之中,他/她们渐渐地产生了“不再孤独”的幻觉,当一位看似刻薄实则有爱的主编(比尔·莫瑞)对他说:“尽量让别人看得出你是故意这么写的。” 写作是什么?杜拉斯说写作都称不上是一种思考,有些话语只有在被写出来之后,才有可能被读到和理解,甚至对于作者本人也是如此。我们可以看到韦斯·安德森在这里最大的形式并不仅仅是展示,而是一种“包裹”,万物像一块可颂面包的面皮一样被卷起来,隐藏起中间的核心——如果有的话。但无论如何,这个核心是自我生成的,但首先它被层层叠叠的形式与内容包裹起来。首先是一册杂志这个形式本身,接下来是朗读文字的形式,再接下来则是占据了杂志页面的五篇文章:主编小亚瑟·豪威策的讣告一篇,影片因此有了一个《公民凯恩》式的结构;塞泽拉克(欧文·威尔逊)短小精悍的Ennui历史游记一篇,带观众快速浏览了城市图景,部分问题在这里也被先行埋下;贝伦森(蒂尔达·斯文顿)的艺术专栏——论监狱中的艺术家摩斯·罗森塔勒(本尼西奥·德尔·托罗+托尼·雷沃罗利)的《混凝土杰作》,重要人物还有其缪斯(蕾雅·赛杜)与代理人(艾德里安·布洛迪)等等,其作为一篇“文章”的主体又被进一步地诠释为一场“讲座”(在场的观众有被正面拍到吗?);克雷门茨(弗兰西斯·麦克多蒙德)的政治专栏《论一份宣言的修订》——讲述了一群巴黎(划掉,还是Ennui)大学生疑似在1968年爆发的“三月革命”,其中主要人物包括蒂莫西·柴勒梅德饰演的有些神经质的学生领袖以及年轻的革命女子茱丽叶(琳娜·库德里,她和柴勒梅德似乎是从让-吕克·戈达尔的片场变异后跑来的),前者和同样有些神经质的中年记者本人在这群时间内十分亲密,但又有明显的隔阂;最后为影片收尾的是非裔美食评论家怀特(杰弗里·怀特)对一位警署御用厨师长纳斯咖非耶中尉(其姓氏疑似取自“雀巢”牌咖啡,但扮演者是韩裔演员斯蒂夫·朴)的一次惊险的画像,但如果说该文是对一位传奇美食家的刻画,还不如说是对怀特自己的刻画,影片也将该章节展示为一次作者本人对文章的复述——我们被告知该作者对自己曾写的文字有惊人的记忆力,并能分毫不差地背诵,随后我们会知道,在这里,安德森终于亮出了自己的底牌。正如你所见,上述的故事看似互不关联,并且有臃肿或自我感动之嫌,但内部的主题却显而易见地被层层叠叠地包裹并渗透到了一起,循序渐进地在最终抵达到纳斯咖非耶中尉神秘兮兮的厨房中——一颗洋葱,或许,每一片都是独立但又是被粘连的,不禁让人想起科学课上试验用镊子去除其内部薄皮的经历,这层薄皮是理解其结构的关键。
现在,如果我想要证实《法兰西特派》是一部影史上最独特的,可能也是最激进的讲述孤独的作品,想必已不再困难,在这个清单中还可以加上马里亚诺·利纳斯的巨作《花》,大卫·林奇的《双峰:回归》,雅克·里维特的《出局:禁止接触》,以及韦斯·安德森本人的《布达佩斯大饭店》,它们都是某种通过“最多主义”来达成的简洁,用最多的掩护包裹起的最简单的孤独。我们都听过那句老话,或者类似的说法,即“身在茫茫人海中,却只是一个人”,之类的。但如果说《布达佩斯大饭店》在开场时便将孤独的主题明显地摆在了影像的那份沧桑中时,《法兰西特派》却是如此决绝,安德森的“包裹”仅仅只是摆在那里,至于想看到第几层,他选择站到一旁保持中立态度,他首先展示的是一种创造力的繁荣,即便这种繁荣可能已经终结。但我们从未见过如此“阳光”的讣告,也没听说过如此“肮脏”的游记,所有这些都以轻松的姿态被表达出来。安德森精灵古怪的形式问题在这里也被融合,影片如俄罗斯套娃式的结构被直观展示为画面中的各种“隔间”、栅栏、堡垒、窗户背后的画外音与其它景深深浅的褶皱,它们被小心翼翼地用连续的推轨镜头展示着;有时则是一个简单的推进,配以光线层次的变化;而有时则只是一个掷地有声的固定镜头——一切都在其中,比如威尔逊游记的第一个镜头:“Ennui在周一早晨突然醒来。” 文本方面,一种可疑的“中立性”是影片形式的关键:一篇文章开始被朗读,停止被朗读;另一篇文章开始被讲述…… 每一篇都以同样的开场字幕与打字机的声音启动,并以同样突然的黑屏终止,因此作者保证了其单一叙事上的封闭,他遵照着小说集的形式。但正如滨口龙介的《偶然与想象》或者侯麦的《人约巴黎》这样的作品,所有故事都是因为一些主题而被聚集在一起(滨口直接把主题写在了标题上),并且遵守着严格的顺次。玛格丽特·杜拉斯曾在戈达尔的《各自逃生》中借其角色之口说话,她说:“如果我有足够的精力,我宁可无所事事;但因为无法忍受无所事事,我拍摄电影。” 那么,写作,但避开作为自画像的写作,用怀特的说法就是:“自我分析是一种恶行,要么在私下展开,要么大可不必”,作者打算写些什么呢?其他人物,他/她去描述他人,用“中立”的视角。在这里,《法兰西特派》的五篇文章将依次拨开这所谓“中立性”的迷雾,回归到一种健康的自画像中,并且在最后一刻中以一种精神的回溯,戳穿全部的中立背后唯一的存在,也就是作者自己。我们可以看到,当蒂尔达·斯文顿在她的文章/讲座中介绍其笔下的“饥饿艺术家”时,她尝试了,尝试着不带情感地,甚至有些学究式地去描述整个离奇艺术史事件的始终,但她偶尔也会露馅,比如不小心在自己的讲演资料中插入了一张自己赤裸上身的照片(正如蕾雅·赛杜所说,突如其来的赤裸惊吓到了观众),或者是在结尾不露声色地透露自己曾与该艺术家是情人关系,虽然所有这些,都被该作者用十分轻松又高昂的口气一笔带过——必须保持记者的中立道德,不是吗?但显然,这有可能会被误认为是缺乏情感的表现,或者对形式的某种走火入魔,但让我们对这些角色保持一些距离,保留一些秘密,安德森在接下来的时间中慢慢继续展示。该章节中最感人的一幕:饰演青年时期罗森塔勒的托尼·雷沃罗利(《布达佩斯大饭店》的主角Zero)坐在自己的牢房中,而突然间,本尼西奥·德尔·托罗穿着大一号的戏服走了进来和年轻人交换了位置,后者把自己脖子上挂的狗牌交接给他。
如果说在上一章中,作家与人物之间还维持着一种有意识的距离的话,接下来的《论一份宣言的修订》则完全倒置了这种伦理上的界限——柴勒梅德和麦克多蒙德短暂的情人关系多少被直接展示出来,并且我们看到了后者在这位青年领袖简陋的女仆间中写下这篇文章的过程——禁忌被打破了。但麦克多蒙德饰演的是一位固执的作家,长年单身的她对旁人的牵线搭桥毫无任何兴趣,也很难说她对年轻革命家的情感是否是写作其万字雄文的副产品,但与此同时,她还是把中立性挂在嘴边,正如“棋子革命”诡异的场面调度:一座桥下有蜿蜒曲折的街垒和路障,一颗棋子的走向穿过抗议者的标牌,经由防暴警察的喇叭与电报机,传递到市长秘书的耳中,再经过她被推轨镜头调度的高跟鞋脚步牵引,来到官僚的桌前…… 一层又一层的计划、问题和设计,但这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自我麻醉吗?不管怎么样,韦斯·安德森想要解构的是1968年发生在巴黎的“五月风暴”,但这一“风暴”的结局和后果在如今看来却是有些模糊的,它似乎就这么戛然而止,没有太多实质性的成果,除了导致了法国在接下来一段时间的左右政治分立,但在这一方面,安德森和该文作者选择保留意见——在整篇“文章”中,我们听到了很多东西(流行音乐是反动派?是否要反对征兵?),唯独没有听到柴勒梅德的这份所谓革命宣言的任何一部分,它要么被打断,要么被隐藏在女孩那“呃呃呃呃呃呃呃……”的,又愤怒又疑惑的默默阅读之中。它更多的是可能对1966年到1973年这段时间的所谓“后新浪潮”法国电影的一次戏仿,从戈达尔的《男性、女性》到《中国姑娘》,到菲利普·加瑞尔或马塞尔·哈侬在1968年后拍摄的实验电影,到里维特的《出局》和厄斯塔什的《母亲与娼妓》,这些作品都是一群青年的情感旅程,这段旅程同时因“五月风暴”开始,也因为它而终结,它是关于集体的,也是关于孤独的。里维特的《出局》拍摄在“五月风暴”的两年之后,其中让-皮埃尔·利奥德饰演的街头混混想要成为一名记者,却被《法国晚报》拒之门外,后来因为某种巧合,他误入了一个地下杂志团伙的策划现场…… 话扯远了,所以回到《论一份宣言的修订》中,我们明显又看到了另一种平行,也就是关于“集体”这个概念的平行。安德森在这部关于纸媒的“情书”中,似乎是有意忽略了绝大多数关于编辑部本身的故事,影片也不愿花过多的笔墨去呈现诸编辑在创作杂志时的各种纠结与讨论——再次强调,作品本身,作品/文章本身是关键,古典与现代的不同观看法则在这里疯狂撕扯着,但难道我们不能从“三月象棋革命”的诸位“编辑”那各种匪夷所思的喧闹与诡辩中,看到这种所谓集体的存在吗?还有爱情,这些“后新浪潮”电影在处理其政治理想的消亡时,似乎总是会回归到青年男女的爱情和关系上,尤其是三角恋的情感(厄斯塔什),安德森在这里看到了一些什么——我们虽然不懂革命,但我们看到的无疑是激情,不然又为何要把催泪弹的化学反应和真实的眼泪混合在一起呢?这一章里最美的,是当我们终于差点读到那份“宣言书”的修订部分时,我们读到的只是青年领袖为两位女性留下的一纸情书,在那人造的美丽月光和摩托车上男女的慢动作剪影中,“最后一部分由于字迹过于潦草,完全无法识读。”
《法兰西特派》的第三个主要故事《警署探长的私人厨房》或许是整部影片中最悲伤的一个故事,一个真正的孤独者的故事,但同样,疑似多愁善感的情绪被包裹在重重形式的保护之中,秘密仅以最隐秘的方式被传递,摩斯电码般的秘密,在暗夜中,与此起彼伏的枪击与尖叫形成诡异的乐曲,安德森即将揭开这个城市最黑暗的角落,但同样又是漫画式的,“不能哭泣”,因为主编大人曾这么说道。在这里,所有那些第三人称的、形式的、动画的、“中立”的、恋物的、集体的幻觉都依次被打破,但又一起组成了整个乐团,展示这些隐藏孤独的技法,是展示孤独本身的方式。长镜头在这位作者看来也即是他复述文本的速度,坐在采访席中的他既然狠话说在了前头,那就必须把文章一整段一整段地,气韵均匀并中气十足地念出来,语气中要有一种手到擒来的顺滑,如同饮用厨师长那丝绒般漂浮在杯中的鸡尾酒,或者像奥逊·威尔斯在《麦克白》中念诵一般,要脱离情感似地,但又绝对自信地读出,我们要感受到一种专业,一种精准,而这背后的秘密,我们仅能管中窥豹。杰弗里·怀特的角色显然是詹姆斯·鲍德温的化身,而在这里,安德森又一次把故事围绕在“警察社会”中——联系到第一个故事中腐败的监狱,第二个故事中的催泪弹与防暴警察,这绝不是意外,一瞬间,某种冲突被唤醒:Ennui并非糖果屋,也不是什么马卡龙色调的天堂,玩具屋的真相,正如欧文·威尔逊在游记中所言,是小男孩的恐惧,但他独特的逆反心理有能力将这些都转化为游戏,危险又好玩的游戏。因此就有了怀特在警署内迷宫般的总部大楼中独自穿行的长镜头,他最终迷失在了一片黑暗中,只看到一个小小的紧闭室(片中称为“鸡舍”),威廉·达福戴着圆框眼镜小小的头突然从光线中弹了出来,像个小木偶。但在一系列紧张的叙述后,安德森却将语调转换为了闪回,一个180度大转弯,这一次坐在“鸡舍”里的变成了我们未来的作家(因为“错误的”爱而被逮捕),站在这牢笼前的则变成了他未来的雇主。最美的时刻,也是最严肃的时刻——主编先生审阅着怀特的简历,并要求他快速写下300字书评一篇,并突然间说出了那句台词:“尽量让别人看得出你是故意这么写的。” 谜底揭晓了,原来一切的喧闹,一切的群像背后都有一位作者,而他只可能是独自一人,坐在打字机前完成他的作品,一层一层的悲伤,在这背后隐藏起自己,但脑中依旧追求被后代挖出作者性。在非裔作家娓娓而谈的生动中,我们意识到这个荒诞事件其实与他没有太大的关系,警署与帮派之间的疯狂枪战与争斗,这位作家仅仅只是恰好出现在了现场,并如实记录下来,但一切究竟为什么发生,他终究是不清楚的;而另一位终究只是局外人的,难道也不正是拯救了小男孩性命的,勇敢地服下自己研制的毒药的纳斯咖非耶厨师长吗?这些人物身处事件漩涡的中央,却也是它们的旁观者,而这二人之间的唯一对话,我们的作家还差点以“太悲伤了”为理由,把它从稿件中删去。因此我们或许能说,作家之所以能拥有神奇的记忆,还不是因为他只能与自己的文字作伴,时刻复述着,喃喃自语…… 这些镜头漂浮在整部影片中:怀特默默地哭泣;缪斯在慢镜头中缓缓走过那十幅石板画,至于画中的“她”,被隐藏在随机泼洒的笔墨中;两位演员默默地交换位置;锁在小隔间里的男孩和坐在外头的蓝眼睛女孩;继续背对镜头埋头写作的作家,坐在画面右侧两米外审读着其最新文章的主编;独自一人站在讲台上的那位,她到底只是在科普艺术,还是在追忆逝去时光;在厨房里被自己的神秘仪式包围的那位;躲在浴缸里的那位…… 但安德森能做的便是将这一切孤独,化为创作的力量,形式的力量,一切都变成语调的变奏——怀特快速地回忆完自己的悲情时刻,便迅速折返回自己的表演中:“与此同时……”
“All grand beauties, withhold their deepest secrets.”
———————————————————————————————————————————
newyorker风格的插画封面,但因为是虚构,可以天马行空地插入更多不合适的主题,wes真的是用心了。
近日,鬼才导演韦斯·安德森众所瞩目的新作《法兰西特派》面世,引发了一轮影迷的大讨论。
这是韦斯·安德森第一部在法国拍摄的电影,被影迷称为“一封给记者的情书”。影片讲述了20世纪一家驻法美国杂志社的故事。在一个名为 Ennui-sur-Blasé 的虚构法国城市里,借由《法兰西特派》杂志三则引人入胜的专题报导,安德森带著观众展开冒险奇想。
在本文作者看来,《法兰西特派》仍然是一部相当韦斯·安德森式的电影,充满拼贴与灵动的视觉风格。他给予日常之物不同寻常的高度关注。但令人遗憾的是,韦斯·安德森并没有这么自洽。他似乎始终处在一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之中。即使运用了100种媒介,导演也只讲述了,或者说复读了同一个故事。
撰文 |雁城
01
在聊《法兰西特派》之前,先说说导演韦斯·安德森。有些导演重剑无锋,有些导演锋芒毕露。我一直认为,在所有知名导演中,韦斯·安德森可能是最依赖于风格的一个,尤指视觉风格。
观众对于很多脍炙人口的经典之作的印象,都停留在纯剧情和叙事的层面,好比马丁·斯科塞斯、奉俊昊,甚至希区柯克、伍迪·艾伦的杰作。不是说这些作品的摄影不工整不妥帖,而是风格化程度不强烈。除了一些经典镜头外,视觉大多不和剧情抢戏。
还有另一部分大师,他们的电影视觉其实充满特点,但这特点无法被很多观众一眼辨识,比如洪尚秀、贾樟柯、侯孝贤、蔡明亮……因为过于冲淡,过于日常。观众能把对内容的注意力分散到形式上来,基本是因为出现了“异常”:异常的颜色、异常的拍摄角度、异常的镜头运动、异常的剪辑效果。但有些作品的形式几乎是以上这些“异常”的对立面:越“正常”越好,镜头几乎只是一面不加筛选和滤镜的玻璃窗。
从视觉风格来说,大众认知内可能唯一能与韦斯·安德森相比的名导就是王家卫,但是王家卫还是没有韦斯·安德森那么“偏科”,因为他叙事手法和他的视觉风格一样出名。就像互联网上模仿王家卫的短视频中,绝大多数都以复制他的台词风格为主,而韦斯·安德森的模仿点则无出构图和配色其右。看过《春光乍泄》《一代宗师》的人中,有多少能忘记黎耀辉和何宝荣、宫二和叶问的命运纠葛?而看过《布达佩斯大饭店》的人中,又有多少能清楚地想起主线剧情是什么?
我仅代表我自己——我想不起来。虽然豆瓣证明我当年给《布达佩斯大饭店》打了五星,而且在我印象中,这确实是一部讲述欧洲精神的绝佳的电影。但如今,我真的想不起来除了对称的构图、马卡龙的配色以及艾德里安·布洛迪的脸之外的任何线索。
但是,这不意味着我不喜欢韦斯·安德森。我看过他所有的长片,并且在第一时间观看了《法兰西特派》——终于可以进入今天的主题——也再一次确定了我的认知:《法兰西特派》是一场专属于韦斯·安德森的风格的盛宴。甚至,如果失去视觉风格,这部作品将无所附丽。
如果按写其他电影影评的路数,此时我会开始介绍:影片聚焦一本小小的叫作《法兰西特派》的杂志。影片的主体由三段杂志上刊登的故事组成……但,这是韦斯·安德森的电影,我甚至可以暂时跳过“它拍了什么”的问题,先描述“它是怎么拍的”。
在《法兰西特派》中,你能看见很多令人惊喜的风格游戏。
比如,整部电影都在黑白和彩色之间时不时地切换。黑色的部分是整饬的,彩色的部分是明媚而冶艳的。一个非常惊艳的色彩运用的例子:画家和模特的互动出现在黑白镜头中。当两人离开房间,随着钥匙扭动关闭房门的清脆声音,画面瞬间从黑白转换成彩色。声音和色彩打了个出乎意料而严丝合缝的配合,同时让你思忖,黑白和彩色分别象征着什么。
又比如,韦斯·安德森最具有代表性的对于空间的展现,其特别性不仅在于空间容纳的内容,也在于摄制空间的方法。《法兰西特派》开头他就致敬了塔蒂,另一个我热爱的、以拍摄空间出名的法国导演:静止镜头中的居民楼像是一张平整延展、垂直填满整个镜头的画。居民就在这张画里时隐时现地穿梭,呼应的是《于勒先生的假期》里的经典场景。
不过,虽然致敬了塔蒂的经典镜头,但塔蒂的空间影像其实比韦斯·安德森的丰富得多,譬如《玩乐时间》里富有预言性质的摩天大厦。前者以提供“民主的视角”(democratic vision)著称,允许观众在其标志性的深焦里获得更多观看的自由。用巴赞的话说,这是一种“强制邀请的自由体验”(coercive invitation to experience freedom);而后者的空间几乎永远是一个端正的平面,对称而工整。几乎不会有透视,不会有模糊中轴线的构图,也不会有镜头的不规则巡游。韦斯·安德森几乎就拥有一种剪报式的、庖丁解牛的审美,要把所有复杂的实物都剖平压扁了,并整饬地用钉子摁在平板之上。
从内容上来说,韦斯·安德森的空间永远是精致丰富、细大不捐的,这让勤能补拙的影评人永远能从他的电影里挖出第100001个彩蛋。《法兰西特派》只能说是又一登峰造极之作。韦斯·安德森的精致,其实并非指其所有陈设都是“布达佩斯大饭店式”的奢侈、华美、优雅,相反,很多细节是如此平庸、日常,甚至肮脏。是他给予这些日常之物不同寻常的高度关注,使每个庸常画面都变成宫廷静物画。
比如影片开头介绍撰稿作者群像时,比起提供人物特写,镜头对准了他们的房间。这些写作者的小小空间里,煞有其事地摆放着一些琐屑的物品:连裤袜、四仰八叉的自行车、一叠可能被遗忘的面包……介绍小城时,拥挤的车厢、屋顶上的猫咪甚至河道里的寄生虫都被巨细无靡地展示成视觉中心。
总有人说,只要随意暂停韦斯·安德森的电影都能获得一张屏保。其实比起动态的影像,他的电影本来更像是静物画的组合。《法兰西特派》在此基础上则更进一步,直接展现了一组组丰富的tableau vivant(活人画),即由一个或一组人物呈现出的延续数秒的静态图景。如其字面意思,活人画蕴含着静与动之间的天然矛盾:人物的姿势保持静止,但轻微的动作包括眨眼还是清晰地提醒观众他们是一群活人,只是其动作、站位、道具、服装都经由过极为精密的策划和调度。
序章里,人们置身于小城Ennui中,工作、闲逛、等车,甚至谋杀、捞尸,优雅镇定得像巡警们置身伦勃朗的《夜巡》之中。在影片主体部分,韦斯·安德森更时常让角色(们)在大特写中保持相对静止并直视镜头。在观看这些场景的时候,观众能清晰地感知到静与动、有生命和无生命、自由和控制、戏剧和真实之间的张力,并且不得不被导演强大的控制力所折服。
除了以上风格的尝试之外,《法兰西特派》还有一个显著突破,就是在展示一场追车戏时全程使用了动画形式。这不仅明显规避了韦斯·安德森不擅长的动作片拍摄手法,也巧妙呼应了杂志《法兰西特派》上刊登的漫画内容。其他导演也时常使用的小技巧,如叙事人称的替换、突然打破的第四堵墙,在《法兰西特派》中也不出意料地时时出现。在摄制技法的移形换影之中,配合上高度文学化的、充斥着长难句的旁白,《法兰西特派》展示了又一场韦斯·安德森式的、令人目不暇接的风格游戏。
《法兰西特派》里有一句台词出现了两遍。杂志的主编仿佛有一套无为而治的老庄式哲学。他几乎给每个创作者同样的建议:“Just try to make it sound like you work you wrote it that way on purpose.” 你只要努力让读者相信你是故意这么写的。
在这个忠告里,主编强调的“that way”,比起内容,更像是指手法。写作中对应文风,电影中对应电影语言。这大概也是韦斯·安德森的创作哲学,也是我写了足足两千多字,才终于要聊到这部电影剧情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影片主体由三个互不相干的故事构成——这多少削弱了主题的连贯性——更是因为和令人惊艳的风格大轰炸相比,影片的剧情内容显得太过于弱势了。
对这部电影主体的三个故事,我的感兴趣程度逐渐递减。比起第二个故事讲述的学生运动中的诗与政治(带着韦斯安德森一贯的天真和浪漫化的倾向),以及第三个故事中浮光掠影地谈论过的异乡人的处境(除了那两句台词外,观众甚至很难意识到这就是题眼),第一个故事让我比较印象深刻。
作为开篇,这个故事围绕着狱中的艺术家和其缪斯(同时也是女狱卒)展开。两人之间的监管者和被监管者的关系,多少调剂了男与女、艺术家与缪斯的陈词滥调,但最有趣的部分并不发生在两人之间:一位艺术投机者看上了艺术家的画,并决心资助他。艺术家在狱中历经数年创作完成了作品,投机者和收藏家们买通狱卒进入监狱欣赏画作。
故事的高潮是,投机者们发现这幅作品其实是壁画,意味着它并不能被轻易拿走售卖。一场混战由此展开。这个转折点呼应了故事的小标题,“坚不可摧的杰作”(The Concrete Masterpiece)。Concrete不只指这幅作品是重要而杰出的,更代表它是固态的、坚硬的、由混凝土构成的。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韦斯·安德森再一次把故事的题眼放在了媒介之上。画作里的内容,可能折射出的艺术家的心理、模特的状态、两人的力量关系、狱中的生活等等,在导演眼里看来都不及这面墙来得重要。这好像也应和了John Frow的观点:在分析文本的时候,我们不仅要看text,也要看context。这位文学批评家使用的喻体刚好就是绘画和墙:画像不仅在画框里,更可以无限延展到挂画的墙上,因为那面墙可能说了比画本身更多的故事。
然而,韦斯·安德森并没有这么自洽。他似乎始终处在一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之中。他一直那么热爱形式和风格的复杂变幻,并暗示媒介对于内容可能产生的影响。但同时,他影像内容的核心以一贯之的,是一种“返璞归真”的倾向。
所谓的“璞”和“真”,在《月升王国》《青春年少》里是童年、早恋、岛屿尽头的闪电,在《了不起的狐狸爸爸》里是威胁着中产阶级秩序的野性的呼唤,在《天才一族》《穿越大吉岭》里是被生活的琐屑和私己的欲望打击到分崩离析之前的亲缘关系,在《布达佩斯大饭店》里是古老的欧洲、消亡的人道主义和浪漫主义,在《法兰西特派》里则可能是被理性绑架之前的疯癫和浪漫主义、消亡的诗学和报刊杂志以及异乡人永远回不去的故乡。
所以在韦斯·安德森故事的中心,总是站着一群孩子、遭遇中年危机的man-child、动物、疯子、艺术家(或者干脆是疯了的艺术家)、一丝不苟的旧规制的捍卫者……在他的电影里,即使反派也面目可爱,从没有血淋淋的、刻骨铭心的憎恶,所有矛盾都被包裹在糖果的色调里并注定在结局前被解决,带着一种侯麦式的幽默轻松。但,旧与新、纯真和成熟之间的二分法也总是隐隐存在、屹立不倒,形成剧情的主轴——并且,他永远站在前者那一边。
可以说,韦斯·安德森在价值观念上是颇为复古传统的。不像黑泽明在《罗生门》里用三个人的讲述揭示了言说的不可置信,韦斯·安德森其实很少产生自我质疑或激发观众的质疑。虽然看起来他的影像温和、丰富又包容,但他的媒介、风格和视角几乎不会带来对于某个问题纵深式的探究。它们只在他自洽的价值系统里提升了观影的趣味程度。
如《法兰西特派》里的每一个故事,都可以同时成为小说和漫画(杂志作家们和漫画家创作的内容)、舞台剧剧本(卢钦达在若干年后把学生的故事改编为舞台剧)、演讲稿和ppt(片中蒂尔达饰演的演讲者做的展示)……但即使运用了100种媒介,导演也只讲述了,或者说复读了同一个故事。比起提供一个富有情绪和趣味的情境,韦斯·安德森其实并不擅长用电影解决疑问。如果有疑问,那答案早就在故事开始之前不言自明了。
何其矛盾。韦斯·安德森在价值观上有多趋向古典主义,《法兰西特派》就多尴尬地体现了后现代文明的枯燥与干涩。像詹明信(Frederic Jameson)所提出的概念,拼贴(pastiche),指的就是人们在后现代社会失去了创造的能力,他们只能不断模仿经典形象、造型、风格。和追求意义的戏仿(parody)不同,这些拼贴只是纯粹地再现、复制,不再具有任何讽喻或批判的成分。
令人遗憾的是,《法兰西特派》就像是这样一本由拼贴构成的杂志。连它散发的怀旧气息,都构成了拼贴的一部分。
很多观众都为《法兰西特派》所累,不仅因为冗余的复读,还因为风格切换导致的内容的断裂。前文提到,电影开篇有令人惊艳地转换了黑白与色彩的场景。但在后续的观影过程中,观众也时时被这样的转换所干扰,因为似乎并没有一种统一的规则协调这种准换。——我也试图思考了,并且思考持续了一整部电影的时间,但答案就是没有答案。
他的前作《犬之岛》也有类似的问题。影片设定中,片中所有的狗都说人话,而所有的人只能犬吠,把观众有效地逼入动物的视角。然而,设定在日本,片中所有的人话(狗的语言)却都是英语。片中的美国交换生则是片中唯一的也能说英语、能被观众理解的人类。这样一来,被屏蔽的就并非是人的声音,而是日本的声音。形式扰乱了主题,东方主义和文化挪用带来的矛盾也就此产生。
其实,韦斯·安德森并非“生来复杂”。他也曾经拍过一些形式相对简单的作品。当我回忆的时候,我会发现这些最简单的故事,恰恰是我觉得最好的故事。《青春年少》一直是我觉得最好的青春片之一;《月升王国》里的年幼主人公坚守着早已经消亡的信念;《水中生活》就像安慰剂,告诉你就算做个man-child也不丢人,你还是有机会长大的……
形式相对简单,并不代表它们没有韦斯·安德森的风格。他的第三部长片《天才一族》里,也有章节式的叙述、视角的切换、精密的布景和音乐的运用。这部闹嚷嚷的电影讲述了一家五口人的羁绊和创伤。随着成长,他们逐渐被自己的创伤裹挟、封闭在各自的世界中,直到父亲患癌、只剩六周生命的消息让他们重聚。一次车祸后,他们终于达成了某种和解。
我一直很喜欢它的尾声:平稳右移的长镜头缓缓记录下马路边、车祸现场的一家人。他们有的在和警察交谈,有的在接受医生诊断,有的在查看车下被撞死的宠物狗。最后,父亲穿越人群,走进镜头,送给大儿子一条狗。父亲说:“很抱歉之前一直让你们失望。”而儿子终于松口说:“这是非常艰难的一年。”——有生活经验且留心观察的人会知道,很多时候,和解从自揭伤口开始,像狗露出肚皮。
这场景仍然是经由精确布局与调度、非常韦斯·安德森的。但它的手法动人而有效。即使不看台词,仅从电影语言的角度,长镜头也提供了一种弥合的力量,把一家人框在一起,自然地昭示了裂痕的消解。
夸张点说,在韦斯·安德森的创作谱系内,《天才一族》的手法简直算得上“拙朴”了,但这没有妨碍它成为我最喜欢的作品之一。比起《穿越大吉岭》,它更有耐心地去面对家庭里的那些藏污纳垢,没有急于轻轻放下、让喜剧色彩粉饰太平;而比起《犬之岛》和《法兰西特派》这样让人眼花缭乱的风格大赏,它又更真诚、简单,让形式最大限度地成为了内容的托举者,而非竞争者。而这恰恰是我在看如今的韦斯·安德森时,最怀念的东西。
能够找到自己的声音是每个创作者最大的幸运。韦斯·安德森的幸运就在于,他早早就找到了自己最特别的那一把声,并且声闻于野。然而,唱腔固然让人过耳难忘,真正能打动人的,还是此中真意,让人欲辨已忘言。有时候千言万语,比不上一声叹息。
《法兰西特派》刚好是韦斯·安德森的第10部电影。过了10,或许是一个新的开始。作为两个WA的影迷(Woody Allen & Wes Anderson),我当然还希望看到下一部韦斯·安德森。只是希望它不再这么“韦斯·安德森”。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撰文:雁城;编辑:青青子;走走。校对:陈荻雁。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电影被导演 - 韦斯·安德森 Wes Anderson 自诩为“献给记者们的一封情信”("love letter to journalists."),灵感取自于导演自身喜欢的《纽约客》杂志。
电影讲述了一个名为《自由报·堪萨斯周日晚报》的虚构杂志,其总部设立在虚构的法国小镇Ennui-Sur-Blasé,背景为1969年。杂志聚焦于文化、政治、美食等等领域。在杂志主编小Arthur Howitzer的带领下(比尔·莫瑞 Bill Murray 饰演),电影根据最新杂志其中三位作家的报道和写作历程展开,讲述了三个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一个美丽女狱警爱上监狱内正被囚禁的一个邋遢画家。画家因故杀人入狱,但在狱中患上忧郁症且多年不再画画。直到他遇到了这位女狱警。女狱警自愿作他缪斯、当他裸体模特儿。画作多为后现代抽象派,虽看似一塌糊涂,却被一位艺术经销商惊为天人、高价收购后炒作,画家终于名成利就,但这却让其更忧郁及恐慌。在经销商的诱迫及女狱警的鼓励下,画家终于完成了一幅旷世之作,只是...
第二个故事以法国1968年的“五月风暴”为背景。这是于1968年春夏之交法国发生的持续约七周的学生运动,不满始于一系列学生反对资本主义、消费主义、美帝国主义、越战及传统机构。先是学生们的罢课,而后演变成了更大的总罢工、游行、占领大学及工厂的行动,并导致法国经济发展停滞。 这一段聚焦于杂志派去的老牌记者与年轻学生领袖歪缠不清的故事,两人还发展一段不伦的忘年恋(更像是雾水姻缘)。
第三个故事也最无聊,简单说来就是“一个厨师拯救一个被绑架的小孩”的故事”。
故事想当然的是尽向荒唐不羁的方向发展,一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样子。情节画面好似以辣瞎人眼、毁人三观为大前提,如:美丽女狱警与邋遢画家裸裎相见、老女人与小鲜肉迅速上床(根本没有情感铺排)、等等。一个个道貌岸然、满嘴大道理喋喋不休、实则似乎都是冲着“裤裆里的那一回事”而去的。如讲述第一个故事里的“艺术评论员”(蒂尔达·斯文顿 Tilda Swinton 饰演),金玉其外、骚货其中,不讳言自己与大画家也有一腿(也不知是真是假?),非常鬼马抵死!有了‘性’,当然也得有’食‘,于是有了第三个故事,凑齐了“食色性也”!
如导演前作《布达佩斯大饭店 The Grand Budapest Hotel (2014)》,此片在格式上无所不用其极:不同的画面比率、颜色或黑白、甚至还有一段动画。我也懒得追问其意义何在。网上肯定有人会为其大加解析,无需阁下伤脑筋。电影对白咬文嚼字、画面构图过分堆砌精致,典型韦斯·安德森的作风,应该很能获粉丝们的追捧、文青们奉为金科玉律、为其感动涕零、并封为神作而对其顶礼膜拜(看看网上的评论不禁让我忍俊不禁)。但对我来说这都过分矫揉造作。
三个八竿子毫无关联的故事硬放一起,虽说部分情节妙趣横生,但终究欠缺人物情感发展,以至于最后杂志创办人心脏病去世,也很难引起观众共鸣。第二个故事的学运,也拍得如一群小屁孩在过家家酒,或许导演要表现的是其玩世不恭的态度?也太轻浮肤浅了罢?电影美其名“致敬记者新闻从业员”,但由始至终没看到电影对这一行业的深入探索(甚至连浅浅提起都没有),电影更像是忙着猎奇般,为观众展示其荒谬的故事。或许看着一群大咖明星,为一些鸡皮蒜毛琐碎事,而煞有其事地演戏,也是一种乐趣?我看的是晚点的场次,差点就睡着了!
一直疑惑导演 - 韦斯·安德森 Wes Anderson 为何一直与导演奖项无缘?这部电影似乎给出了答案。
6.5 / 10
韦斯安德森因为独特的审美,独得我的偏爱。这部电影有大量的黑白镜头,但对比度偏平,少了些他独有的粉嫩过渡色渲染内容后,画面观感有所下降,但依然在强迫独立的构图下特立独行。
电影伪造了一本杂志,(我多希望是真的有这本杂志,或者哪怕是只有这一期被按照电影里的页码一字不落的出版出来),这本杂志虽然分了不同的栏目,但大部分是故事会一样的定位,电影好像是从中挑出了几个短篇一样,讲述了几段故事,加上回到杂志社本身的内容串联部分,造就了从来没有过的电影讲述结构。另外,因为是伪文学改编类的电影,这部电影同样给擅长文字又很难转变为图画的文学类内容的改编,提供了特有的思路,如十年后跟十年前的自己交接这样的处理手法,在电影里比比皆是,心思讨巧风趣有效。让我们回到电影中的故事。
法兰西特派是一本杂志,今天是它的最终刊,因为他的创刊人意外去世了,所以这期的讣告是给他的,也是给这份杂志的。杂志是故事会风格的,会讲各种故事:
1. 无趣镇概述。
欧文威尔森,最无趣的楔子,记忆点全在威尔森骑自行车过程中的各种事故。
2. 监狱里的精神病画家。
精神病画家杀了两个人入狱,入狱后喝漱口水上瘾,前十年没画画,后来怕自己被累积的漱口水毒死,决定做出改变,来参加监狱里的社团娱乐。爱上了女狱警后,开始画女狱警裸体为主要内容的当代美术作品。作品被同样入狱的艺术商贩艾德里安布洛迪看上,从而名声大噪。艺术商贩预定了作品,带领买家来狱中下定。没成想艺术家画在了监狱墙上拿不走。后来各种凶犯与买家等人开始混战,死伤无数,画家英勇救出多人,被假释。多年后,艺术商将水泥墙运走,女狱警得到高额劳务赔偿后还乡。
3. 学生运动。
甜茶,作为学生,经常去咖啡厅,不同学生做不同类型活动,互不影响。好朋友去服兵役,被杠精社团的小美女认为是战争暴行支持,从而让甜茶意外跟杠精社团开杠。小美女认为该反抗兵役,甜茶认为服兵役是义务责任,不是暴行,结果好朋友逃兵役回来,现身说法,鼓励了甜茶从事反抗学生运动。以反抗父母,男女平权等等为由,逐渐成为大规模学生运动的带头人,并由其父母的朋友老记者帮忙写活动宣言和活动纪实报道。政府军和学生的和平交涉为下国际象棋,直到老记者和小美女因为互相吃醋争吵,导致输棋。两人释怀,老记者鼓励小美女和甜茶去爱爱。甜茶继续独立电台宣讲宣言,电台停电了,去修电时意外坠河身亡。
4. 由过目不忘的记者及亲历者,讲述的警长儿子绑架事件,实则是美食专栏内的优秀厨师长的故事。
记者到警局迷路,后见到了警长众人,警长聪明破案神速的儿子,及其厨师长。儿子被劫后,整个警局去营救,交火激烈无果。儿子用摩斯码通知叫厨师长来,厨师长名声在外,绑架团伙想尝尝美食就答应了。厨师长知道儿子不爱吃萝卜,所以用毒萝卜毒了整个团伙和自己。结果团伙司机爱德华诺顿也不吃萝卜,带着警长儿子逃跑,被警长追击后营救成功。厨师长被救醒,说出了对家人的思念和个人认同感的陈述。记者意外入狱,过目不忘的文字里只有法兰西特派杂志社的电话。社长来监狱面试后,录用并保释。记者将上述全程亲历写了出来。
回到法兰西特快杂志社,社长意外去世,大家决定一起帮着写讣告,与电影片头的故事呼应。
电影结束于法兰西特派不同期的期刊封面,同时部分是电影海报为主的片尾字幕。
今天刚看完电影,看了好多影评但好像都没讲到批判性理论相关的点(这也是我感觉这部电影最想表现的东西),就干脆自己写一篇影评。
韦斯安德森电影中交织而环环相扣的情景设置与平面化的运镜在这部描绘法式政治与社会生态的电影中达到了一种批判性的效果,一如批判理论的幽灵潜藏在法兰西的历史与每一个小故事中。
每一个故事都围绕着一个或数个权力机关展开:监狱/画廊,学院/广场,以及警局。每一个长镜头则由无数小的细节构建出权力机关运作的社会构建感(social-constructness)以及精密性,如第三部分开头黑人主角作为一个闯入者在白人运营的警署中穿梭,一种福柯式的权力机关运作的结构由韦斯安德森独特的风格展现。可以说这种风格也是福柯规训与惩罚制度的艺术性体现。
正式在这种视角下,这些权力机关中,批判性理论开始萌芽。安德森的镜头在构建权力机关的同时也在以一种过于丰满的描绘(信息冗杂的画外音和视觉语言)展现这些机构乃至于整个社会的虚假的构建性。在国内,批判性理论因为许多外在条件一直处于一种缺席的状态,我感觉正是因为这点许多国内影评人只讲安德森的“风格”当作一种美学看待。
这种建构的社会不可能是严丝合缝的,一些真情与不属于这个社会的东西会在夹缝中流露出来:画家愤怒的狮吼,女记者于女学生的对峙与和解,以及女绑架犯和被绑架的小孩合唱的歌曲(这也是全电影唯一一处没有在中途切换到下一个场景的温情片段)以及女绑架犯近似缺席的死亡。与此同时,除了这些烟幕中透露出来的东西,在这样一出社会舞台剧上,人物的生命与死亡都是近乎缺席的,一如影片最后黑人记者选择放弃讲述的故事情节或许才是最重要的情节:在只有白人的权力机关中,不属于这个机关的黑人与病床上的亚裔厨师产生了一种模糊的联系。
韦斯安德森自动加一星。这次信息量大到溢出屏幕,恨不得自己长了八双眼六只耳朵同步做阅读理解,而且风格杂糅得厉害,报纸、版画、黑白、动画齐齐上阵让人眼花缭乱,包袱抖得密密麻麻,巨星们也只能充当走马灯。但这三个故事不够精彩呀,回想起来并没有什么和法国大不了的干系,记者怎么也都成了花边新闻狗仔队,文本浅层的艺术复兴阶级革命和勃艮第主义是看到了,但可能需要重刷才能领悟其它深意。
韦斯·安德森至今观影门槛最高的一部,基本放弃了故事情节专注于其私人美学呈现。我们5个大脑都处于高度过载状态,真的要理解《法兰西特派》需要逐帧解读。
每一部韦斯安德森都比上一部韦斯安德森更加韦斯安德森
Super artificial , 好像走进一家过分精致的糖果店,第一秒完全被overwhelmed , 等到要认真挑选时发现竟挑不出一个足够喜爱的
韦斯•安德森已经完全成为了一个平面艺术家而不是电影导演,他曾经身上那些天真的反叛和古灵精怪的浪漫几乎消失殆尽。你只能接收到视觉的变幻,但没有任何情感在其中流动。相反地,过度的视觉装点,满溢得仿佛赶时间的配乐和台词(在英国看到的第一部带原生英语字幕的英语片)都让戏剧空间变得狭窄而逼仄:角色和场景都只是在完成“展示”的行为。而那些电影史上的伟大瞬间,从来都是承认了世界的无序,再让故事在其中自然发生的。韦斯这么拍下去,只会离《布达佩斯大饭店》越来越远。我不知道如今的韦斯•安德森,会怀念《青春年少》时候的自己吗?
画家长得太像艾未未了也
塞得太满,要素太多,韦斯安德森现在已经不仅仅是收藏考据癖了,他是在拿每帧承载的过量信息来转移观众对文本本身的注意力,形式繁多且有趣不假,但有这功夫为啥不去逛逛个人艺术展呢,这样的话还有更多闲工夫去仔细欣赏一下他所热爱的每一个文学、文艺史梗,但在电影这个媒介里,他的魔术就彻底失灵了,那炙热的孩童心以及大量考究的口水对白变成了和观众沟通的阻碍,没有一丝的留白余地,以至于在看电影的时候只找个暂停键按下去
写给会写文章的记者们的剧本写得可真不咋地,可能请这么贵的卡司就是为了致敬记者给活干,然而因为疫情都没来,lol
韦斯安德森怎么会有字面意义上“难看”的作品呢?他感觉可以永远天马行空趣味不断,这种影像上秩序感真的太厉害了,每一个镜头都要经过精准的设计和编排才能有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缤纷体验。真正的视觉鸦片,能提供大量的多巴胺就够了。(但确实文本真的没啥深度)
最形式主义的韦斯·安德森。5个专栏3个故事,名字是法兰西致敬的却是《纽约客》。曾经伴随安德森童年的天马行空故事会风格,以眼花缭乱的动态分镜还原,仿佛纸媒的鼎盛就在昨天。PS好久没看到这种堪比贺岁片的演员阵容了,科恩嫂和甜茶组CP惊掉我下颚...
果然是一部电影版的《纽约客》,三个故事的核心元素:(不明觉厉的)艺术,(浪漫但幼稚的)革命,还有美食,也算是典型的美国人对法兰西的印象。主题上依然与《布达佩斯大饭店》一脉相承,讲述那个昨日的世界
令人眼花缭乱的声画轰炸,最后砌成四个还算“好看”(真的是字面意义)的短片。数人头,无感情,说是写给新闻业和法国的情书,充其量是韦斯·安德森大型办家家现场。#Cannes2021
《法兰西特派》恐怕是韦斯·安德森在视觉上释放出最多天马行空的创意的作品,熟悉的对称构图自不必说,经典的马卡龙配色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精巧的机关装置、角色们经典而前卫的装束、镜头随着画面中的某一个细节运动从而改变整个画面的设计…无一不是熟悉的韦斯·安德森配方。但是这部设定在法国的电影,让他充分展现了自己迷影的一面。开篇流畅而风趣的一连串转场让人想起雅克·塔蒂。本尼西奥·德尔·托罗的艺术家故事采用黑白画面,各种利落的剪辑无法不让人联想戈达尔和法国新浪潮。用动画代替昂贵的动作大场面,用将黑白和彩色画面交替的出现冲击视觉,把镜头装在欧文·威尔逊的自行车龙头上横穿小镇…全都是韦斯·安德森信手拈来的巧思,并以惊人的准确全部执行,每一帧画面都信息过载,让人想全部截图细细欣赏。
看英文字幕就像在做GRE阅读,试问这是什么感受?
3.5 可能是韦斯安德森最具影像创造力的一次发挥,眼花缭乱但又能形成统一,高速叙事似乎把观众拖进了一个旋转中的万花筒(就像翻阅杂志),五段式群戏结构隔断了和观众间的情感连接,从剧情和角色层面来看并不如以往作品那么有娱乐性(需要吗),所以也可能是他最背离观众的一次。
天真的,伤感的,不合时宜的,奇技淫巧的,竭尽全力的,人情味儿的,为了全人类的(但是不是为了全体观众的)。开头就每一帧都信息过载令人屏息,后来发现全片都是这样……
2.5。我喜欢看电影,也不讨厌读漫画,但无法忍受用读图的方式看一部电影,影片里的每个人物都是脑袋上顶着一个虚拟对话框出场的,到了结尾他终于忍不住真的把影片变成了会动的漫画书。这种无视电影本体特点的个人品味直接呈现的是扁平没有纵深的二维图像,人物只能在横轴上像皮影戏一样移动,靠不断吐punchlines吸引观众的眼球。这种电影其实不拍也罢,做成一本漫画集出版会环保很多。
全片一共有三个部分,我睡过了第二部分,一起去看的朋友睡过了第三部分。散场后我们讨论了一下,并没有得出关于全片的完整结论,只是觉得需要回家好好睡一觉。
笑死我了!希望这个沉浸在乏味庸俗的叽叽喳喳中的愚蠢世界能多一些这样正经而又胡说八道的幽默 光这一点就足够让那些假正经与假关怀的电影相形见绌了。这部将招牌的90度180度空间调度用到了出神入化,舞台化与场景切换结合了tableau vivant与黑白-彩色的交替,漫画动画的加入极大丰富了框架层杂志质感与内层故事的自反,能通过一份追求法式上流文化的中西部杂志来调动四个各异的WA典型神经质人物并叠层处理各成一体 每帧分解都是叙述摄影 实在是犀利自戳。片中更是金句迭出!绝对WA最佳之一 推荐大家都去看!
一场长达两小时的英语听力测试&两次抵抗困意的艰难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