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片讲述了惯窃犯叶果尔刑满出狱后,遭到家乡的排斥,没有人欢迎他的回来。只好投靠城郊农场的女友柳芭,他是在监狱时通过书信往来结识的柳芭。虽然柳芭家里的人也不欢迎叶果尔,但他还是想务农成为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者,终于如愿成为拖拉机手,成功塑造了叶果尔这个复杂的矛盾体。故事最终以叶果尔死于“老巢”盗窃头子的枪下而结束。
本片获全苏电影节大奖和最佳男演员奖。这是瓦西里·舒克申第一次自编、自导、自演的影片,是舒克申创作思想趋于成熟的代表作,也是他的绝唱,反映出他对哲理性的追求。
《红莓》电影剧本
(电影小说)
作者/华西里·舒克申
载苏修《我们的同时代人》杂志1973年第4期
这一故事是从某城北面的一个劳改营里开始的,那个地方很美,而且纪律森严。
傍晚,一天的劳动结束了,人们都聚集在俱乐部里。
一个脸膛粗犷的彪形大汉走上舞台宣布:
“现在由过去的惯窃犯组成的合唱团给大家演唱沉思曲《晚祷钟声》。”
参加合唱的人从舞台后面一个个地依次出场。他们排列成两组——一个大组和一个小组。演唱者一点儿也没有歌唱家的风度。
彪形大汉指着大组高兴地说下去:
“参加‘嘣嘣组’的是明天就要刑满释放的人,这是我们的传统,我们应该保持这个传统。”
合唱开始了。也就是说小组里的人开始唱起来,大组的人都低着头,只在需要的时候才感情充沛地唱出响亮的和声:
“嘣……嘣……”
“嘣嘣组”里有我们的主角——叶戈尔·普罗库金,他四十岁,头发剃光。叶戈尔很认真,当“钟声”响起的时候,他又是皱眉头,又是摇晃着圆圆的脑袋——就好象钟声在夜空中摇曳、飘荡。
叶戈尔·普罗库金的最后一次刑期就这样结束了。前面就是自由。
早晨,在劳改营某主任的办公室里进行了这样一次谈话:
“呶,普罗库金,你说一说,今后打算怎样生活啊?”主任问他。很明显,这样的问题他不知已经问过多少遍了,完全是随口而出的。
“老老实实做人!”叶戈尔马上回笞。可以这样认为,他的回答同样是随口而出的,因为他说起来非常轻松。
“这一点我明白……但是,怎样做到呢?你是怎样考虑的?”
“我想去务农,长官公民。”
“长官同志。”
“什么?”叶戈尔没有听懂意思。
“现在对你来说,大家都是同志了,”主任提醒他。
“噢,噢!”普罗库金满意地想起来了,他甚至因自己的健忘而笑了一下。“对,对……我会有很多很多同志!”
“什么东西这样吸引你去搞农业?”主任真心诚意地问。
“我本来就是个农民嘛!农民出身。而且我爱大自然。我要去买一头奶牛。”
“买奶牛?”主任感到很奇怪。
“买一头奶牛。奶子这样大的奶牛。”叶戈尔用手比划着。
“挑奶牛不能看奶子大小。假如牛还小,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奶子?除非你拣一头老母牛,那就真会有‘这样大’的奶子……这又有什么用处呢?挑奶牛应该是挑……身体匀称的。”
“那么该怎样挑呢?看它的腿吗?”叶戈尔讨好地问。
“什么?”
“挑奶牛是不是看它的腿?”
“为什么要看腿呢?要看牛的品种。牛有不同的品种,譬如说,丘陵地带的……”主任也举不出别的品种了。
“我特别喜欢奶牛,”叶戈尔又一次强调说。“我要亲自把它送进牛棚……安置好……”
主任和叶戈尔都不讲话了,互相看看。
“养奶牛,这不错,”主任表示赞同。“不过……怎么,你光是养一条奶牛吗?你还搞过哪一行?”
“很多行业我都干过。”
“举例说呢?”
叶戈尔想,总得从他干过的许多行当中选一种比较……怎么说呢,就是最不适宜搞盗窃活动的那个职业。
“钳工……”
电话铃响了。主任拿起话筒。
“喂,是我。上了什么课?什么内容?《欧根·奥涅金》?噢,他们提了有关谁的问题呢?塔吉亚娜?关于塔吉亚娜他们有什么地方不懂呢?我是说,他们有什么……”主任听了一会电话里传来的尖细的、刺耳的声音,一面用责备的眼光看了看叶戈尔,并微微点头,好象说:一切都清楚了。“叫他们……听我说,叫他们不要再在那儿胡说八道了!会不会有孩子——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这首长诗是写这个问题的吗?要不就让我去向他们讲解!你对他们……好罢!现在尼古拉也夫就到你们那儿去。”主任放下了这个电话,又拿起了另一个。他拨号码时,有些气愤地说:“哼,都象是副教授了……是尼古拉也夫吗?那儿文学教师的课上不下去了,大家出难题了。什么?是《欧根·奥涅金》。可不是关于奥涅金的问题、而是关于塔吉亚娜的。他们问:她和那个老头儿会不会生孩子。你去处理一下罢!去罢。对,简直都是副教授,你清楚啦!”主任讲完后就挂上电话。“他们居然提起问题来了。”
叶戈尔想象出这堂文学课的情景,笑了一下。
“他们想知道……”
“你有妻子吗?”主任严厉地问道。
叶戈尔从胸袋里拿出一张照片交给主任。他拿着看了看。
“这是你的妻子吗?”他并不掩饰自己的惊讶,问道。
照片上是一个妇女,看上去年轻、漂亮、开朗和善良。
“未来的妻子,”叶戈尔说,他因为主任感到惊讶而有点不快。“她在等着我。可她本人我还一次也没见过。”
“这是怎么回事?”
“通信认识的。”叶戈尔探过身子去拿了照片。“对不起,”他自己仔细端详着那张淳朴可爱的俄罗斯脸型。“她叫柳芭芙·费多罗夫娜·巴依卡洛娃。她的神情是多么相信人啊!这太好了,是吗?她很象出纳员。”
“她给你写了些什么呢?”
“她信里说,对我的不幸遭遇她全部理解……但是她又说:她不能理解,我怎么会落到坐牢的地步。真是些动人的信,从这些信里我得到了安慰……她的丈夫是个酒鬼,被她赶走了。可是她并不因此而怨天尤人。”
“你懂得你在干什么吗?”主任低声而严肃地问道。
“懂,”叶戈尔同样低声地回答,并且把照片藏了起来。
“首先,你要穿得象样一些。你这种样儿……象从普列斯尼亚来的万尼卡,可不能见人。”主任不满意地打量着叶戈尔。“这算什么样子……为什么这样打扮呢?”
叶戈尔穿着皮靴,上身是一件俄罗斯式的斜领衬衫,外面套着绒衣,头上戴顶制服帽,又象是农村里的司机,又象是修理卫生设备的钳工。同时还令人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参加了业余文娱节因的演出。
叶戈尔很快地向自己身上看了一下,笑了。
“这是因为演角色的需要,后来可来不及换装了。”
“真是演员……”主任说着就笑了起来。他不是一个凶恶的人,因此,这些什么玩意儿都想得出来的人一直使他感到惊异。
终于自由了。
就是说,叶戈尔身后的门砰一声关上了,他突然发现自己在一个小镇的马路上。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春天的空气,眯起眼睛,转动了一下脑袋,没走几步,就全身靠在围墙上。一个拿手提包的老太婆从这里经过,停了下来。
“您不舒服吗?”
“我感到很好,老妈妈,”叶戈尔说。“我在春天的时候坐进去挺不错。应该永远在春天里坐进去。”
“坐到哪儿去?”老太婆不懂。
“监牢里。”
老太婆现在才意识到,她在和谁攀谈。她小心翼翼地退让到一边,踏着碎步走开了。她再看看她沿着走的围墙,又回过头来看看叶戈尔。
而叶戈尔对迎面开来的“伏尔加”汽车举起了手。“伏尔加”停了下来。叶戈尔开始和司机商量,起初司机不同意带他,叶戈尔就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向他扬了扬……于是就坐到了司机旁边。
这时候那个对叶戈尔表示过关心的老太婆又特地穿过马路,走到他们跟前:
“请您原谅,”她俯身对着叶戈尔说。“为什么一定要在春天呢?”
“坐牢吗?那是因为春天里坐进去,就在春天里放出来。自由和春天!人还需要什么呢?”叶戈尔对老太婆笑了笑,朗诵起诗来了:
“我那蓝色的五月啊!蔚蓝的六月!”
“原来是这样!……”老太婆感到惊讶。她直起身子,两眼盯着叶戈尔,就象城里人在看行驶汽车的马路上走着一匹马那样。老太婆满脸皱纹,气色很好,并且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使叶戈尔感到一种少有的、刹那的愉快。
“伏尔加”开走了。
老太婆盯着远去的汽车,看了一会儿。
“看……又算出了个诗人!费特(注1)。”
叶戈尔全神贯注着汽车行驶的方向。
出了小镇,车子开进了广阔的田野。
“你有什么音乐可听吗?”叶戈尔问道。
司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他用一只手从背后取出半导体录音机。
“按一下。最后一个键……”
叶戈尔听到了很动人的音乐。他把头靠在靠背上,闭起了眼睛。这样的时刻他已等了很久,等得太久了。
“高兴吗?”司机问。
“高兴?”叶戈尔清醒过来。“高兴……”他好象在品着这个词的滋味似地说。“知道吗,小伙子,要是我能活三辈子的话,我情愿第一辈子坐牢,把第二輩子交给你,那第三辈子就比我喜欢怎么过就怎么过。但是由于我只能活一辈子,所以我现在当然是非常高兴的。你是否善于感受欢乐?”叶戈尔感情充沛的时候偶尔也会显得他境界很高,讲一些华而不实的问题。“你是否善于感受欢乐啊?”
司机耸了耸肩,一声也不吭。
“嗳,嗳,你的事情可不妙,小伙子,连感受欢乐也不善于!”
“为啥要善于感受欢乐呢?”
叶戈尔突然变得十分严肃,沉思起来。他常常会突然无缘无故地沉思起来。
“怎么?”叶戈尔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我说为啥要善于感受欢乐呢?”司机是个头脑清醒,有节制的青年。
“呶,这个嘛,老兄,我也不知道——为啥要善于感受欢乐,”叶戈尔的思路已经飞得很远很远了,他很不乐意地又回过来答复司机。“你善于,就去欢乐,不善于,你就这样坐着。这里没有什么好问的。譬如,你爱好诗歌吗?”
年轻人还是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你啊!”叶戈尔遗憾地说,“你还想去欢乐呢!”
“我本来就没想过。”
“应该爱好诗歌。”叶戈尔断然结束了这个乏味的话题。“听,多美的诗啊!”叶戈尔开始背起诗来,不过常有遗漏,因为已经忘记了。
……一片白皑皑的雪原上
恐怖之神在咆哮翻腾;
我迎着你走出来!
你好,我那可怕的死神。
在那残酷的战斗中,城市啊,城市!
你把我们作为腐尸和败类清除,
田野冰封在悲哀中……
悲哀后面还有些词,这里忘了一些。
被电线杆压得喘不过气……
这里又忘记了,接下去是:
尽管令人长久地心痛,
这可是一支野兽的权利之歌!……
……猎人这样放出猎狗,
把狼困在围猎圈进行搜捕。
野兽伏下了……从阴暗的角落里
有人马上就要开枪……
野兽突然纵身一跃……它的獠牙
把两条腿的仇人撕裂成了碎片。
呵!向你致敬,我可爱的野兽!
你不会白白地屈服在屠刀之下。
我——也和你一样,到处被人追捕,
在冷酷无情的敌丛中流窜。
和你一样,我时刻保持警惕,
即使听到胜利的号角,
我还要在临死前跃身而起,
最后尝一尝敌人的鲜血。
就算我倒在松软的雪上,
葬身在雪堆里……
为我死亡而复仇的歌声,
会响彻在彼岸。
叶戈尔被这首诗的力量所震动,他咬紧牙关,两眼盯着前方,呆坐了一会。在他那专注着远方的眼光里显示出一种决心,好象他自己也曾经这样向人直接挑战过,而且无论在那时还是现在,都丝毫不感到胆怯。
“这首诗怎么样?”叶戈尔问。
“是首好诗。”
“好诗,就象喝了一杯烈性酒,”叶戈尔说。“而你竟说什么不喜欢诗歌。你还年轻啊!应该对一切都感兴趣。嗨!停一下,我碰到我的女朋友了。”
司机不理解,他碰到了什么女朋友,但还是把车停了下来。
叶戈尔下了汽车。周围是一片稠密的白桦树林。在还是黑色的土地上,这一片白色的世界显得更加洁白耀眼,闪闪发光!……叶戈尔靠在一棵小白桦树上,环顾四周。
“你看,这一切多好啊!”他安详地赞叹说。然后转过身子对着小白桦树,用手掌抚摸它。“你好!你是多漂亮的……多漂亮的未婚妻。你在等未婚夫吗?快了,快见面了。”叶戈尔很快地回到汽车旁边。现在一切都明白了,需要找一条出路,一刻也不能拖延。
“小伙子,加足油门开罢!要不我的心快要从胸膛里跳出来了,一定要采取措施。你带着酒吗?”
“哪儿来的酒!”
“那就开车罢。你的音乐盒子值多少钱?”
“二百卢布。”
“我给你三百,我喜欢这个东西。”
到了州里,叶戈尔在郊区让车子停了下来。他没有让车子开到自己人住的那幢房子。叶戈尔慷慨地把钱付给了司机,拿了音乐盒子,穿街走巷,拐了很多弯儿,才到“农舍”去。
“马利纳”盗窃集团在聚会。
一个可爱的年轻女人坐着,拿着吉他。电话机旁坐着一个脑门很大的、象叭喇狗的家伙,他眼睛盯着电话机。还有四个裸腿的女郎坐在那儿……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小伙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地看看电话机……一个黑牙齿、嘴唇肥大、下唇搭拉着的家伙坐在圈椅里,喝着高脚杯里的香槟酒……还有五、六个年轻人零乱地坐着——有的抽烟,有的啥也不干。
这间房子破旧不堪,令人讨厌。墙上淡蓝色的裱糊纸很脏,而且都碎了,这种颜色不合时宜地使人想起了春天的天空,因此这间空气污浊的密室就更使人感到难受,感到窒息。象这样的地方一般称之为“兽窝”——这其实是对野兽的侮辱。
大家莫名其妙地呆坐着,时而看看电话机。到处都是一种紧张气氛。只有那个大颧骨的年轻女人轻轻地拨弄着琴弦,低声而优雅地唱着,声音有些嘶哑,但感情很深沉:
红莓红了,
红莓熟了,
异乡来的情人啊,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我可摸透了你的脾气,
哎呀呀——多怪的脾气,
我怎能顺从你,
他就找上了别的女人……
“而我……”
有人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暗号。所有坐着的人都象听到一声叫喊似地猛地一惊。
“安静!”古勃施辽普(注2)说。他高兴地看看大家,又说了一句:“别神经质。”他递了个眼色,让一个人去开门。
大个子青年走了出去。
“特别事故,”古勃施辽普说了一声,马上把手伸进口袋,等待着。
大个子青年没有脱下门链,只把门开了一个缝儿……他匆匆忙忙脱下门链,回过头来看了一下大家。
门关上了。
突然门外响起了进行曲。叶戈尔用力把门撞开,在乐曲声中走了进来。大家发出一片嘘声,警告他别大声嚷,并纷纷从坐位上跳了起来。
叶戈尔关上了录音机,惊奇地看着大家。
人们朝他走去,向他问好……但是尽量不大叫大嚷。
“你好,戈列(注3)。”(这是叶戈尔的外号)
“你好。”
“刑期满了?”
叶戈尔和大家一一握手,但他不明白,这里出了什么事。这里有许多熟人,其中有些人——譬如这个柳西茵(那个大颧骨的年轻女人),还有这个古勃施辽普——甚至不是一般熟人的关系,叶戈尔见到他们很高兴。可是,今天他们怎么啦?
“干吗你们都这副样子?”
“我们的人在抢一个小店。他们应该来电话……我们等着。”有一个人边打招呼,边解释。
那个大颧骨的女人对叶戈尔的到来感到特别高兴。她搂住叶戈尔的脖子……到处都吻遍了。她一双有些水汪汪的眼睛,因内心的喜悦而闪闪发光。
“我的戈列!……我今天梦见你了……”
“噢,噢!”幸福的叶戈尔说,“梦里我干了什么呢?”
“你拥抱我,抱得紧紧的。”
“你没有把我和别人搞错吗?”
“戈列!……”
“哎,转过身来,孩子!”古勃施辽普说。“你变得更棒了!”
叶戈尔走到古勃施辽普跟前,他们冷静地拥抱了一下。古勃施辽普还是没站起来,他高兴地看着叶戈尔。
“我记得那是在一个春天的晚上……”古勃施辽普讲起故事来了。大家都静了下来。“夜晚的空气有点潮湿,火车站上几百个人熙熙攘攘,那么多的手提箱直使人眼花缭乱。所有的人都很激动——大家都想乘车走啊!在这些情绪激动、焦躁不安的旅客中有一个人坐着……他坐在从乡下带出来的大箱子上,愁眉苦脸地在想心事。有一个风度潇洒的年轻人走过来问他:‘什么事情使你这样苦恼,善良的小伙子?’‘咳!你看……我太不幸了!世界上就剩下我孤伶伶一个,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于是青年就……”
电话铃响了,大家又象触电似地跳起来。
“喂?”那个象叭儿狗的小伙子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以后就一直边听,边点着头。“大家都坐在这儿。我不会离开电话机。都在这儿。戈列回来了……对,刚刚回来。我们等着,等着。”象叭儿狗的家伙放下话筒,转身对大家说:
“他们开始了。”
大家都神经质地活跃起来。
“来香槟酒!”古勃施辽普命令说。
几瓶香槟酒在人们手里传来传去。
“多大的店?”叶戈尔问古勃施辽普。
“大概价值有八个整数,”古勃施辽普回答说。“祝你健康!”
大家一饮而尽。
“柳西茵……唱个什么罢……解除一下紧张气氛,”古勃施辽普请求说。他是个瘦瘦的、镇静的、极端厚颜无耻的人,他的眼睛里总是一副蛮横的表情。
“我来唱一首情歌,”可爱的柳西茵说。她把染过头发的头一摆,利索地把手掌按在弦上。大家顿时静了下来。
天南地北东拉西扯,
乌黑的眼睛,
着魔般的迷人……
谁要不高兴,
谁要悲伤,
就让他滚开!
在夜幕笼翠下的草地上,
不化代价就能得到幸福!
那一双眼睛呵……
内心向往着:
秋波传情,我就到你身边!
天南地北,东拉西扯。
电话又响了。顿时又是死一样的沉寂。
“喂?”布利多克(注4)对着话筒,尽量镇静地说:“不是这里,您拨错号码了。没关系,不用客气。常有的事,常有的事。”布利多克放下话筒,“是打给冼染店的,是个臭婆娘。”
大家又活跃起来了。
“香槟酒!”古勃施辽普又吩咐来酒。“戈列。你带来了谁的问候?”
“等一下,”叶戈尔说。“让我先仔细看看你们。喏!瞧,这儿有几个我不认识的年轻人……来,我和他们认识一下。”
那几个青年人又第二次恭敬地伸出了手。叶戈尔脸上带着讪笑,注意地直盯着他们的眼晴,边点头,边说:“好,好。”
“我想跳舞!”柳西茵对大家说着,砰的一声把高脚杯摔到地上。
“得了吧,柳西茵,别太兴奋了。”古勃施辽普说。
“见你的鬼!”柳西茵已经有点儿醉了。“戈列,我们的拿手节目!”
叶戈尔也摔掉了高脚酒杯。
他两眼炯炯发光。
“开始吧!小伙子们,让出一个圈子来。快!”
“得了,戈列!”古勃施辽普提高了嗓门喊道。“跳得不是时候嘛!”
“我们听得见电话铃响的!让他们尽情地跳吧。”大家都对着古勃施辽普说。
“你怎么啦?让他们上场吧!”
“有布利多克在电话机旁边守着呢。”
古勃施辽普拿出了白手巾,虽然迟了一点,但还是象普加乔夫(注5)那样,很傲慢地用它挥了一下。
两只吉他同时弹出了《芭勒娘舞曲》(注6)。
柳西茵跳起来了……吓!瞧她舞姿多美啊!她擅长跳舞,她的舞蹈不那么豪放,不,而是俐落、轻盈,恰到好处。似乎她要用鞋后跟把她那堕落的生活钉进棺材,而她自己就象一只鸟,扑打着双翅,要飞向远方。她内心的许多想法都融化在舞蹈中了。她甚至突然变得美丽、亲切和可爱……
当柳西茵跳到叶戈尔跟前的时候,他也开始跳舞,并且仅仅用两只脚动作。他把手放在背后,并没有什么惊人的地方,也没有做分腿腾跳的舞姿——可是他也跳得很美。他们两人配合得很好。在这个舞蹈里似乎隐匿着某种难以磨灭,难以忘怀的东西。
“我那受尽折磨的心灵一直在等待着这个时刻,”叶戈尔严肃地说。确实,他所渴望得到的就是这样的自由。
“等着吧,叶戈鲁施卡,我还没有好好安慰你的心灵,”柳西茵接上去说。“嘿,我可要好好安慰它呢!我自己也能得到安慰。”
“你安慰吧,柳西茵!不然它要哭泣了。”
“我要安慰它。我要把它,可爱的小鸽子,紧紧地贴在心窝上。我要对它说:‘你倦了罢?亲爱的……亲爱的……善良的……你倦了。’”
“当心,可别让可爱的小鸽子啄了你,不然它会真的啄你一口。”古勃施辽普参与了这场做作的对话。
“不会,它不的,”叶戈尔认真地说,看也不看古勃施辽普。于是他那善良的脸上蒙上了一层严酷的阴影。可是他们没有停止跳舞,继续在跳。大家希望永远看着他们舞蹈。年轻人看着他们,有点提心吊胆,但又如饥如渴,似乎在他们的舞蹈中能把那些丑恶的东西,连同他们的生涯全部埋葬,然后他们就可以回到人间,那里正是春光明媚。
“它在笼子里厌倦了,”柳西茵温柔地说。
“它在哭泣,它需要欢乐。”叶戈尔回答说。
“在它头顶上……用藤条抽一下,它就会安宁了。”古勃施辽普说。
“这是些什么人啊!叶戈鲁施卡!”柳西茵叫了起来。“多狠毒啊!”
“嗯,柳西茵,我们也会象狼一样去对付那些狠毒的人。可是心灵啊,心灵在哭泣……”
“我们来安慰它,叶戈鲁施卡,我们来安慰它。我就是个魔术师,我把所有的魔法都施出来……”
“两只鸽子可以煮一锅可口的汤了,”阴险的古勃施辽普说。他瘦骨嶙峋,象把刀子,精神专注,由于被撇在一边而变得可怕。这一切全在他的眼睛里表现出来,两只眼晴射出凶光。
“不,它在哭泣!”叶戈尔狂怒地说。“在哭泣!它在那儿感到窒息——在哭泣!”他扯开衬衫……站到了古勃施辽普的面前,吉他不响了。女魔术师——柳西茵的舞蹈也停止了下来。
古勃施辽普已经把一只手放在口袋里了。
“你又要算老帐吗?戈列?”古勃施辽普得意地问道。
“也许,我最后一次对你说,”叶戈尔也平静地、懒洋洋地说,同时扣上衬衫。“不要挖我的疮疤……总有一天你会来不及把手伸进口袋的。我对你说过了。”
“我听见了。”
“唉!……”柳西茵伤心起来。“烦死啦……又是死人、血……呸!给我倒杯香槟酒吧,好朋友!”
电话铃响了。大家似乎已经把它忘了。
布利多克扑向电话机,拿起话筒……刚放到耳边,就象话筒烫了他似的,他马上把话筒摔到电话机上。
第一个跳起来的是古勃施辽普。他是个动作敏捷的人,然而还是并不惊慌。
“出事了!"布利多克简短而恐怖地说。
“一个个走——各走各的路。”古勃施辽普命令。“要散得开。大家隐蔽两周。快走!”
一个接一个地走了。看得出,他们都会隐蔽。谁也没有问什么。
“不准两个人在一起!”古勃施辽普又说了一句。“十天以后到伊凡家集合。”
叶戈尔坐到桌子旁边,倒了一杯香槟,一饮而尽。
“你怎么样?戈列!”古勃施辽普问他。
“我?……”叶戈尔若有所思,没有马上回答。“我,好象是真的要去务农了。”
柳西茵和古勃施辽普困惑地站在他面前。
“务什么农?”
“该走啦,你怎么坐下来了?!”柳西茵摇着他的身子说。
叶戈尔清醒过来了,站起身来。
“走?又要走……到什么时候我才能来啊,公民们?我的宝贝盒子呢?……喏,它在这儿。一定得走吗?可能……”
“你怎么啦!十分钟以后他们就要来到这儿了。大概发现我们了。”
柳西茵向门口走去。
叶戈尔刚要跟她走,古勃施辽普马上轻轻地抓住他的肩膀,挡住他,并且温和地说:
“别这样,会出事的。我们很快都会再见面……”
“你和她一起走吗?”叶戈尔直截了当地问。
“不,”古勃施辽普肯定地、好象很诚恳地回答。“你走吧!”他严厉地对呆在门口的柳西茵喊了一声。
柳西茵不高兴地看了古勃施辽普一眼,就走出去了。
“你找个地方休息一下。”古勃施辽普说着,倒了两杯酒。“休息一下吧,朋友。你或者去柯里加·葛罗尼那儿,或者去万尼卡·萨梅金那儿,他们住的地方不错。请你原谅我……今天的事情。可是……我的戈列!戈列,你也揿着了我的伤疤,只是你没有意识到罢了。喝罢!为见面干杯。同时,再见吧。不要伤心。你有钱吗?”
“有,那边的人凑了些给我……”
“要不我给你添上些。”
“行!”叶戈尔改变了主意。
古勃施辽普从口袋里拿出钞票,分了一叠给叶戈尔。
“你现在到哪儿去?”
“不知道。总能找到个人。你们是怎么搞的,怎么会垮了呢?……”
这时候有一个脸色吓得发白的年轻人溜了进来。
“这条街坊区被包围了,”他说。
“那你怎么啦?”
“我不知道往哪儿跑……我来通知你们。”
“你自己往危险的地方钻,”古勃施辽普笑了。“你干吗又回到这儿来了?哎哟!我亲爱的,我的小牛……跟我走吧,弟兄们!”
他们从一个后门出来,本来想沿着墙走到街上去,但从街那头传来了巡察队的有力的脚步声。他们就转向另一头,但是从那一头也传来了脚步声……
“好啊。”古勃施辽普说,仍然保持着自己的神秘的快活情绪。“你感觉到吗?叶戈尔?好象要闻点火药味了。”
“喂,往这儿来!”叶戈尔把同伙推进了一个沟坑。
从两边包抄过来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在一个地方,从右边,亮度很强的手电筒射出一道白光,照到墙壁上。
古勃施辽普从口袋里掏出手枪……
“慢着,傻瓜!”叶戈尔粗暴又凶狠地说。“疯子,可能,那些人不会发现我们……而你在这里倒开枪了。”
“我了解他们!”古勃施辽普神经质地叫喊起来。此时此刻,他大概终于不能控制自己了。
“我立刻冲出去,把他们引开。我有释放证,”叶戈尔说得很快,一方面观察方向——往哪边冲出去。“释放证上注明的日期是今天……我有护身符,假如我被追上,我就说:我在找个女人,听到警笛声,就吓傻了……就这样。以前我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原谅吧!”
于是叶戈尔离开了他们,冲了出去……他拼命地跑。立刻从四面八方响起了警笛声和脚步声。
叶戈尔狂热地飞奔着……一边跑,一边还自言自语,低声哼着曲子。他看到了一个透光的狭孔,就扑过去,爬进了管道,带着一种胜利的心情唱了起来:
“奥扑,其哒布比亚!我什么也没看到!啊,我谁也不认识!……”
他已经穿过了管道……后面在黑暗中,也有人在跑,已经十分近了。叶戈尔一下子钻进了一个大管道,屏息不动。
在他头顶上降隆地跑过了一阵有力的脚步声……
叶戈尔缩成一团,坐在那儿,满意地微笑了。他轻声哼着:
“我什么也没看到,我谁也不认识。”
他忽然玩起危险的把戏来:当有力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因此完全可以坐在这里好好休息时,他突然跳起来,又奔跑起来。一群人在他后面扑上来,紧追不放。
“嗨!我什么也没看到,哎哟,谁也不认识!我可谁也不认识!”叶戈尔唱着,为自己壮胆。他越过一道矮篱笆,沿着灌木丛奔跑——好象跑进了一个什么花园。一条狗在近处狂吠起来。叶戈尔迅速跑到旁边去……又碰到了一道篱笆,他跳了过去,发现自己已在一个坟地里。
“你好!”叶戈尔说,他轻轻地走了进去。
而追赶他的喧嚷声朝另一个方向远去了。
“真想不到又逃出来了!”叶戈尔感到惊讶。“老是这样才好,他妈的。可是当你想干些事的时候,偏又会象小孩一样被抓住。”
叶戈尔又沉浸在获得自由和生命的欢乐之中。
“哎哟,我什么也没看到呀,谁也不认识!”叶戈尔又唱了一次。他打开自己心爱的录音机,音量调节得很低。他走去看一块块墓碑上的题词。马路环绕着墓地。当汽车绕着这个拐角行驶的时候,车灯长时间地照亮了十字架。十字架的投影很长,样子很怪,沿着地面、一个个坟堆和栏杆在移动……总之是一副恐怖的景象。再加上叶戈尔放的音乐——简直有点荒唐。叶戈尔把音乐关了。
“安息吧!直到那光明的早晨,”叶戈尔从容不迫地把墓碑一块块看下去。“‘一等商人(注7)涅凡罗夫……’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叶戈尔感到奇怪。“‘1860年……’噢,你已经死了很久了。嗯,嗯,一个一等商人……‘他们从卡西莫夫带着货物出发……’”叶戈尔刚轻轻地唱起来,但突然转念不唱了。“献给亲爱的永志不忘的丈夫!未亡人敬立”,他继续读着。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坐了一会儿……然后又站了起来:“好,得啦,朋友们,你们躺着吧,我可要走啦!拿我有什么办法……我可是个老老实实的未婚夫,我走我的。总得找个地方睡一会儿。需要吗?需要。”他又唱了一遍:“我什么也没看到呀,我谁也不认——认识。”
他去找住夜的地方了。
叶戈尔站在郊区边上的一间木屋门前,穿堂里的人严厉地对他说:
“快滚开!不要等我出来给你吃苦头……狠狠揍你一顿。”
叶戈尔沉默了一会。
“好吧,你就出来吧!”
“我马上出来!”
“你出来……告诉我:妮卡在这儿吗?”叶戈尔在门外和气地问这个庄稼汉。“不过你要说实话!反正我会去打听到的。要是你骗我的话,我要严厉地惩罚你。”
这个庄稼汉也沉默了一会儿。他语气也缓和了些,然而还是粗声粗气地说,但已经不象开始那么凶了:
“告诉你,这儿根本没有什么妮卡!你难道听不懂吗?怎么深更半夜来这儿闲逛。”
“要我放把火烧你吗?”叶戈尔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马上掏口袋里的火柴,弄得窸窸窣窣地发响。“怎么样?”
门里的人好久没有作声。
“你敢!”最后终于开口了,但是已经完全没有威胁的语气了。“你敢放火。我真的告诉你,妮卡不在,她走了。”
“到哪儿去了?”
“到北方一个地方去了。”
“那你叫嚷些什么呢?难道马上对我讲清楚就那么困难吗?”
“因为我恨你们。就是为了你这样的人她走了,和象你一样的人一起走了。”
“那你可以认为,她在可靠的人手里,不会完蛋。祝你健康!”
在一个电话亭里,叶戈尔也发火了。
“究竟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他对着话筒大叫大嚷。
那边向他解释了好久。
“你们这些饭桶!”叶戈尔声音有些发抖。“看我把你们象一束花那样捆在一起,狗养的,把你们倒栽在花坛里……算啦,畜生!”叶戈尔把话筒摔到电话机上……立刻思量起来。“柳芭!”他傻呼呼地、亲昵地叫了一声。“就这样。到柳芭那儿去。”他发狠地把电话亭的门砰的一声关上,向火车站走去。一路上他自言自语地说:
“唉,你呀,你是我可爱的小爪子!可爱的柳蒲施卡……你是我西伯利亚的甜馅饼!就让我在你身边吃饱养肥……让我把头发留长。我亲爱的胖人儿!”叶戈尔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强烈。“我要来吃掉你!”在寂静的深夜他叫了起来。甚至不回过头来看一看,有没有因自己的狂叫而惊动了什么人。在这空旷的大街上他的脚步声特别响,因为柏油路在夜里上了冻,踏上去发出铮铮的响声。“我要热烈地拥抱你!……把你撕碎,藏起来!就着烧酒吞下去。行!”
区里的长途汽车把叶戈尔送到了光明村。
柳芭站在一个土岗上等候叶戈尔。叶戈尔一下子就看到了,并且认出了她。他心里一震——是她!
他朝柳芭走过去。
“唷,我的,”他惊叹地低声自语,“她真是个美人儿!简直就是一朵彩霞,简直就是个小圆面包……一顶小红帽……”
“您好!”他彬彬有礼地、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问候,并且把手伸了出来:“格奥尔基。”他满怀激情地握了握那只结实的干农活的手,并且(有点犹豫地)很有感情地摇摇这只手。
“柳芭。”那个妇女很自然地、似乎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戈尔。她默默无言。叶戈尔被她看得不安起来。
“这是我,”他说了一句,自己也感到很蠢。
“而这是——我,”柳芭说。她还是那样安详地、若有所思地看着叶戈尔。
“我长得不好看,”不知为什么叶戈尔说了这句话。
柳芭笑了起来。
“我们先到茶馆去坐一下,”她说,“你把自己的情况谈一谈,好不好……”
“我不会喝酒,”叶戈尔赶快说。
“真的吗?”柳芭真感到奇怪了。她的表情很纯扑,很自然。这种纯朴的表情倒使叶戈尔不知所措了。
“不,我当然可以陪你喝一些。不过……这个……我不想在那儿出洋相……我的酒量很小。”
“我们喝一点茶就行了。你把自己的情况稍为讲一讲。”柳芭一直看着这个通信认识的男朋友……她看得这样奇怪,好象她在心里嘲笑自己,好象她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十分惊奇,因此在对自己说:“哎,我恐怕是个傻瓜吧?我打的是什么主意呀?”但是,看得出,她是个有主见的人,虽然嘲笑自己,但还是按自己的愿望去做。“走吧……你谈谈吧!不然我的父母是很严厉的人,他们说:不许把一个囚犯带到这儿来。”柳芭走在稍前一些,讲到这里,她回过头来看看,她的表情是安详而愉快的。“但是,我对他们说:他是因为偶然的原因变成囚犯的。由于不幸。对吗?”
叶戈尔一听到她有父母亲,而且都很严厉,就感到很扫兴,但脸上没有流露出来。
“对,是这样,”他有教养地说。“凑巧碰上了一些事情,就倒了大霉……”
“我就是这样说的。”
“你的父母亲是旧教徒吗?”
“不是,你为什么这样想呢?”
“不是说他们很严厉吗……他们还会折磨我的。譬如说,我是抽烟的。”
“老天爷,我父亲自己也抽烟。不过,我哥哥不抽烟……”
“你还有个哥哥?”
“有,我们是个大家庭,哥哥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大了:一个儿子在大学里学习,一个姑娘就要在十年制学校毕业了。”
“都在读书……这很好。”叶戈尔称赞说。“好样的。”不过,他心里却因为有这许多亲属而感到不是味儿。
他们走进了茶馆。在一个角落里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茶馆里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大家都好奇地望着叶戈尔。这也使叶戈尔感到不自在,坐立不安。
“我们是不是买一瓶酒到别的什么地方去?”叶戈尔建议。
“为什么?这儿不是很好吗……妞拉,妞拉!”柳芭招呼服务员。“亲爱的,给我们拿些……拿些什么呢?”她转过身来问叶戈尔。
“葡萄酒,”叶戈尔说,他体谅地皱了一下眉头。“我喝伏特加会生胃灼热。”
“妞拉,来一点葡萄酒!”柳芭给人一种神秘的印象:她象在表演某种聪明的游戏似的,她表演得从容不迫,很愉快,并且好奇地盯着叶戈尔,似乎在想:看他猜到了没有,这是一种什么游戏。
“呶,格奥尔基……”她先开口了,“你就把自己的情况讲讲吧!”
“简直就象在审问,”叶戈尔说,他稍为笑了一笑。但柳芭没有跟他一起笑,叶戈尔也就一本正经起来。
“唉!有什么可讲的呢?我是个会计,在奥尔斯工作。那些当领导的,当然,都要盜窃……突然,査帐来了。我就被牵连进去……当然啰,我只好去代人受罪。你听着(他也转称‘你’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他们这些人老看着我……”
“让他们去看吧!他们能把你怎么样?你又不是逃出来的。”
“喏。证件在这里!”叶戈尔叫了起来。他要到口袋里去摸证件。
“我相信的,相信的,老天爷!我不过随便说一下吧了。好啦,好啦?那么你坐了几年呢?”
“五年。”
“还有呢?”
“全讲了,你还要知道些什么呢?”
“你生着这样的一双大手能是个会计吗?简直难以相信。”
“什么?手吗?……哦,哦!那是我在那里练出来的……”叶戈尔从桌子上把手缩了回来。
“这样的手只会去扭断锁,而不会去拨许盘……”柳芭笑了。
叶戈尔有些慌张,也做作地笑了一阵。
“你在这儿准备干些什么呢,还是当会计吗?”
“不!”叶戈尔赶紧回答。“我再也不当会计了。”
“那你当什么呢?”
“需要熟悉一下环境……可以让马稍为憩一下吗,柳芭?”叶戈尔也直盯着这个女人的两眼。“你一下子赶得太急了:工作,工作……工作并不是阿里泰(注8)。这件事得等一等再说。”
“那你干吗要骗起我来呢?”柳芭也直截了当地问他。“我写过信给你们的领导,他给我回了信……”
“啊……”叶戈尔非常震惊,拖长了声音说。“原来是这样……”他现在反而感到轻松甚至很快活了。“好吧,还有什么话你就都说出来吧。倒酒!”
叶戈尔开了录音机听音乐。
“你这些信倒写得很美,”柳芭惋惜地说。“这不是信,而是完整的……简直是完整的长诗。”
“是吗?”叶戈尔兴奋起来。“你喜欢这些诗吗?可能,埋没了天才……”他唱起来了:“青春、天才都埋没在监狱里了。柳芭芙,再来点酒吧。中央监狱,天天晚上都灯火通明……倒吧,倒吧!”
“你干吗要拼命喝酒?等一会儿……我们再谈一谈。”
“嗯,那个主任,这个脓包!”叶戈尔叫喊起来。“他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作为一个温顺的未婚夫来了,是吗?一个会计……”叶戈尔霍霍地笑了起来。“一个会计……统计日用百货。”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格奥尔基?”柳芭问他。“你欺骗我是为了什么……想来偷我的东西吗?”
“我的妈呀!……你真说得出!我来到这天涯海角,是为了偷两双棉鞋吗?你在侮辱我,柳芭。”
“那么究竟为了什么呢?”
“什么?”
“你想干些什么呀?”
“不知道,或许,是为了让我的心得到休息……但也不是这个,因为对我来说休息——这就是……不知道,不知道,柳芭芙。”
“唉!叶戈鲁施卡……”
叶戈尔甚至颤抖了一下,惊恐地看了看柳芭:她和远方的柳西茵多么相象啊!
“什么?”
“说实在的,你太累了,就象一匹跑上山的马……只差一点还没有倒下,嘴里还没有吐白沫罢了。你会倒下来的。你会得气肿病(注9)倒下的。你真的一个亲人也没有了吗?……”
“没有了。我是个苦命的孤儿。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你知道我的外号叫什么?戈列。这就是我的别名。不过你还是别揭我的痛处。不应该这样。我还不是个要饭的。别的不说,去偷一家商店我还是行的。有时候我神话般地富有。柳芭,可惜的是你没有在这种时候碰上我……否则,你会看到,这些臭钱……我才看不起呢。”
“你看不起它,可又为它去拼命。”
“我不是为了钱去干这些事。”
“那为了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可能成为别种人了,只能当个贼。”叶戈尔自豪地说了这句话。他和柳芭在一起感到很轻松。他很想用些什么东西使柳芭感到惊奇。
“哎哟哟!得了吧,把这些喝完就走吧。”柳芭说。
“上哪儿?”叶戈尔惊讶地问道。
“到我那儿去呀。你不是特地到我这儿来的吗?或许你在别的什么地方还有通信联系的女朋友?”柳芭笑了起来。她和叶戈尔在一起也感到轻松,非常轻松。
“等一等……”叶戈尔不理解。“我们不是已经讲清楚了,我并不是当会计的……”
“嘿,你这个职业可选得不太高明……”柳芭揺了一下头。“你要是讲是猪倌,这还好一些。就可以说发生了猪瘟——这样,为了这件事而受到了惩罚。不过你,说真的,不象个骗子。一个标准的庄稼汉……甚至很象我们这里的、本乡本土的庄稼汉。好啦!猪倌,走吧,好吗?”
“顺便说一句,”叶戈尔带些高傲的口吻说,“向您报告:我还是个二级司机。”
“有执照吗?”柳芭不相信地问道。
“执照在马加丹。”
“嘿,瞧,你简直是个无价之宝啊!可你却叫戈列!真是该打。走吧。”
“典型的农民心理。劳动者的心理。我是个惯窃啊,傻瓜!我是个什么坏事都干的贼。我……”
“轻一点!你是喝醉了还是怎么的?……”
“那究竟是怎么回事?”叶戈尔醒悟过来了。“我不理解,你解释一下。好,就算我们一起去了……以后怎么办呢?”
“你到我那儿去。先休息一个星期左右……反正我那儿没有什么东西好让你偷。先喘喘气……然后你再去偷商店吧。走吧!否则人家会说:刚见面,转身就不睬人家。那为什么把你叫来呢?你知道,我们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啊!……会马上互相指责。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点也不怕你。”
“你的爸爸不会……用斧头来劈我的脑袋吗?谁知道他会想些什么。”
“不会,不要紧。现在你就靠我好了。”
巴依卡洛夫家住的是一所宽敞的十字形的房子。柳芭和两个老人住了一半。隔道墙就是他哥哥一家。
房子座落在高高的河岸上。河对岸是一望无际的原野。巴依卡洛夫家的家业搞得井井有条,有一个大院子,附有一些建筑物,浴室紧靠岸边。
巴依卡洛夫老两门子正在包饺子,女主人米哈依洛夫娜从窗子里看到了柳芭和叶戈尔。
“快看,真的领来了!”她惊慌不安起来。“是柳勃卡!……把囚犯带来了!……”
老头子也凑到小窗口去看。
“现在我们可要过好日子了!”他忿怒地说。“和犯人一起过日子,该死的!这真是个害爹的女儿!”
看得见柳岜正在对叶戈尔介绍情况:她把手指指河那边,回过头看看,又指指后面的村子。叶戈尔顺从地把头转来转去,可是他最最注意的还是柳芭的家和她家的窗子。
家里已经是乱成一团了。两个老人本来一直不相信,会有人从监狱里到他们家来。虽然柳芭把叶戈尔打来的电报给他们看了,他们还是不肯相信。而现在一切都成为事实了。
“唉!这个该死的贱货!”老太婆伤心地说。“唉,对这个贱货我可怎么办呢?!我可一点也没办法……”
“你脸上不要流露出来,好象我们被他吓坏了或者还是什么……”老头子教她说。“这样的……强盗我们见得多啦!哼,别冒充什么斯捷潘·拉辛啦(注10)。”
“不过我们总得招待他,对吗?……”老太婆先想到了。“还是该怎么办?我头昏脑胀,简直动不出脑筋来……”
“应该这样。我们要尽到人情。只能以后再看了,也许因这个亲生女儿,把两条老命都送掉……唉!柳芭呀,柳芭……”
柳芭和叶戈尔走了进来。
“你们好!”叶戈尔有礼貌地向他们问候。
两个老人只是点了点头……他们毫不掩饰地端详着叶戈尔。
“喏!这就是我们的会计,”柳芭满不在乎地先说起来。“他根本不是拦路抢劫的强盗,他关进去是因为……这个,因为……”
“因为误会,”叶戈尔提示了一下。
“现在因为误会要判几年啊?”老头子问道。
“五年。”叶戈尔回答得很简单。
“少了。以前的话还要多几年。”
“你说的是由于什么事情造成的误会?”老太婆直截了当地问。
“领导上搞盗窃活动,而他销了账,”柳芭解释说。“好了,审问好了吗?人家刚到,该让他吃些东西了。格奥尔基,你先坐一下。”
叶戈尔脱下帽子,露出了光头。他谦恭地坐在一个椅子边上。
“你先坐一下。”柳芭吩咐道。“我去把浴室里生上火。等一下我们就吃饭。”柳芭走了。她好象是故意走开的,使他们能够谈出一些结果。大概,她把希望寄托在自己善良的父母亲身上。
“可以抽烟吗?”叶戈尔问。他的心情不能说是沉重的——就算他们要赶他走,那也没有啥了不起!——但是如果一切都能和平地对付过去,那就更好,更有意思。当然,不是单纯为了感到有意思,才想在这个地方住一个短时期,而且也是出于需要。因为他总得找一个地方暂时住一往,观察一下形势。
“抽吧,”老头同意了。“你抽的什么烟?”
“《帕米尔》牌。”
“卷烟吗?”
“卷烟。”
“来支试试。”老头儿靠近叶戈尔坐了下来。但他还是在仔细地观察叶戈尔。
他们抽起烟来。
“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误会?瞄准了人家的脑袋,结果却打在额角上了吗?”老头儿好象随便问问。
叶戈尔看了一下机灵的老头。
“对……”叶戈尔含糊地回答。“在一个地方杀了七个人,而第八个,因为没有留心,被他跑了。这样就被破了案……”
老太婆拿的一块木柴从手里掉了下来,她一下子坐到凳子上。
老头子比较聪明,他没有被吓慌。
“杀了七个?”
“杀了七个。把头统统割下来装进麻袋,就逃走了。”
“愿主保佑,愿主保佑,愿主保佑……”老太婆划着十字。“费加……”
“别响!”老头命令老太婆。“一个傻瓜在这里随便胡扯,你这个老太婆却……而你啊!狗养的,当心你的舌头:这里都是些上了年纪的人。”
“那么你们这些上了年纪的人,为什么我一到就把我看作强盗呢?不是告诉过你们——我是当会计的。而你们呢,可以说是根本不相信,不错,我是——从牢里放出来的……那又怎么样呢,坐牢都是杀人犯吗?”
“谁把你当杀人犯啦!可你也是……你说你是当会计的,这也未免太……你别在这儿撒谎了,会计!各种各样的会计我见得多了!当会计的人都是很文静的,有点垂头丧气的样子,说起话来声音很低,戴着副眼镜……我还发现,他们都是翘鼻子。你哪里象个会计,你的脑门大得简直可以当作杀小猪用的砧板。你只能对柳勃卡去说你是当会计的,她会相信你。而我,你一进这个屋子,我就看出来了。你这个人,不是由于打架就是由于偷了一卡车木材才坐牢的。是不是这样?”
“老大爷,你简直可以去当侦察特派员!”叶戈尔说。“再合适没有了。你年轻的时候为高尔察克匪帮干过事吗?在白匪军的反侦察机关干过吗?”
老头儿开始不断眨眼睛,这一下他有点不知所措了。为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些话可真是太凶了。
“你干吗这样?”他问叶戈尔。“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怎么一下子窘住了?我不过是问问……好,再问你一个问题:在困难的年代,你有没有偷过集体农庄田里的麦穂?”
老头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惊呆了,一声也不响。他原来采用的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完全被打乱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坏蛋。而其实叶戈尔的“审问”也正是为了这个——把对方搞昏,而且不让他醒悟过来。干这类事的能手他在生活中见得多了。
“你很难回答吧,”叶戈尔继续说。“那好罢……那我就换一个方式,就象谈家常那样提一个问题,你在会议上常常发言吗?”
“你为什么在这儿把自己装扮成个米基特卡(注11)?”老头儿终于问道。他准备大发雷霆。他准备怒气冲冲地大骂一通,但是这时候叶戈尔象弹簧一样从位子上跳了起来,戴上制服帽,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你看,你把生活安排得多舒适哬!”叶戈尔说,时而用锐利的目光看看坐着的老头。“国家生产电力、火车头、成百万吨的生铁……人们把全部的精力都施出来了。人们紧张得真是站都站不住,那种敷衍塞责和行动缓慢的残余正在被消灭。可以说,由于紧张,人们说话变得结结巴巴。”叶戈尔把“紧张”这个词说得津津有味。“在北方边区人们额上满是皱纹,不得不镶了金牙齿……而就在这个时候还有另外一种人,他们在人类的全部成就中最欣赏的是炉子!多妙呀!好极了,好极了……你宁愿伸着腿躺在炉边,却不肯和大家一起去干紧张的活儿……”
“他十岁就开始干活了!”老太婆激动起来。“他从小就下地了……”
“等一下插话,”叶戈尔严厉地制止她。“我们都会是些慈悲的人,如果和我们的利益,或者说,和我们的口袋无关的话……”
“我一直是斯达哈诺夫工作者!”老头儿几乎喊了起来。“我有十八个奖状!”
叶戈尔不说下去了,他很惊奇。
“那你为什么坐着不吭声呢?”他用另一种语气问道。
“不吭声……你根本不让我插一句话!”
“奖状在哪儿?”
“那儿,”老太婆说,她也被弄糊涂了。
“‘那儿’在哪儿?”
“喏,在那个小柜子里头……都收拾好放在一起的。”
“这些奖状不应该放在柜子里,应当挂在墙上!在‘小柜子’里头。大家都习惯把东西藏到小柜子里去了,是这样……”
这时候柳芭进来了。
“嘿,你们谈得怎么样?”她高兴地问道。她在浴室里搞得两颊绯红,头发从头巾里散露出来……她这个样子多美啊!叶戈尔情不自禁地看她看呆了。“你们都谈得很好吗?没有吵架吗?”
“你可找了个豪放的汉子!”老头儿真的非常高兴地说。“你看,他在这儿训人多厉害!……完全象个政委的样子!”老头笑了起来。
老太婆只是摇摇头……生气地闭紧了嘴唇。
叶戈尔就这样认识了柳芭的父母亲。
他认识柳芭的哥哥——彼得罗以及彼得罗的一家要稍为晚一些。
彼得罗把自卸卡车开进了院子……卡车的马达声响了很久,玻璃窗都震动了。最后停了下来,马达不响了,彼得罗从驾驶室爬下来。他的妻子向他走过去。卓娅是农村消费合作社的售货员,是个口齿清楚,动作利索,可又是个忙乱的女人。
“就是那个通信认识的男朋友到柳芭这儿来了……”她马上把这个消息告诉丈夫。
“真的?”彼得罗不乐意地问了一下。彼得罗是一个身体很棒的、阴沉的、总是专心致志地在想什么问题似的人。“那又怎么样?”他踢了一下这个汽缸,又踢一下那个汽缸。
“他说,当过会计,又说,査账査出了问题……可是看他那副嘴脸——象个强盗。”
“真的?”彼得罗还是不感兴趣地、懒洋洋地说了一句。“那又怎么样?”
“没有什么。开头总得防着一些……你去看看这个会计吧!去看看!这个会计会用刀子刺人,而且毫不犹豫。”
“真的?”彼得罗还是继续踢汽缸。“那又怎么样?”
“你去看看他嘛!去看看!亏她找了这样的人!……去看看他,我们现在要和他住在一幢房子里了。”
“那又怎么样?”
“没有什么!”卓娅提高了嗓门。“我们的女儿还是个学生,这你想过吗!老是重复来重复去的讲‘那又怎么样?那又怎么样?’常常夜里只有我和女儿两个人在家,就是这个问题!见你这个‘那又怎么样?’的鬼吧!傻瓜。老婆和女儿给人家宰了,你也不会着急的……”
彼得罗用破布擦着手,走进屋去。至于讲到他“不会着急”——这可有点符合他的情况:他是个少有的慢性子,动作非常迟钝的庄稼汉,但他全身充满了一种令人生畏,无法制服的力量。从彼得罗的每一个动作中都可以感觉到这种力量。就在他慢慢地扭过头来,用那双小眼睛冷冷地、一眨不眨而又无畏地盯看着人的时候,也能感觉到这点。
“现在你和彼得罗一起去吧,”柳芭安排叶戈尔去洗澡时说。“拿什么衣服给你换呢?你是怎么搞的,跑来求亲,连个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嘿!谁象你那样来的啊!”
“要不就不叫监牢!”老头大声说。“又不是休养地。有的人从休养地回来,也常常会把钱花得精光。依留哈·洛巴金去治疗脊神经根炎,花掉了整整一头牛的钱,回到家里连一个戈比都没有了。”
“喂,你看,我找到从前的丈夫穿的……大概还合身。”柳芭从箱子里拿出一件很长的白衬衫和一条衬裤。
“这是说?”叶戈尔不解地说。
“我从前的丈夫穿的……”柳芭站着,手里拿着内衣。“怎么啦?”
“我算个什么?”叶戈尔发火了。“难道真是个流浪汉,要穿人家的内衣。我有钱,到店里去买。”
“这个时候你到什么地方去买?店都关门了。这有什么关系呢?都是洗干净的……”
“你怎么啦?拿着吧,”老头也说了。“这衣服确实是干净的。”
叶戈尔想了一下,就拿了过来。
“我现在的处境是越来越糟,”这时候叶戈尔发起牢骚来。“连自己也感到可笑……我以后给你们唱一支歌:《在花园里,还是在菜园里?》”
“走吧,走吧!”柳芭把叶戈尔送到门口。“我们的彼得罗不是很温和的,他对大家都这样,所以你不要见怪。”
叶戈尔钻进脱衣间的时候,彼得罗已经在脱衣服了。
“这儿接待剃光头的吗?”叶戈尔努力把话说得尽可能轻松些,甚至嘴边还挂着微笑。
“随便什么人都接待,”彼得罗还是用说“那又怎么样?”的那种平稳的语气说话。
“我们认识一下吧,我叫格奥尔基。”叶戈尔把手伸了出来。他一直在微笑,看着彼得罗的晦暗的眼睛。他还是想和这些人搞熟。由于某种原因他现在有这样的愿望。大概是为了柳芭吧?……“我说,我叫格奥尔基。”
‘噢,噢。”彼得罗说。“难道我们还要亲一下吻?格奥尔基就是格奥尔基,就是若拉……”
“乔治。”叶戈尔的手还伸在那里,他收起了笑容。
“什么?”彼得罗不懂。
“握手!”叶戈尔怒气冲冲地说。“娼妇,我今天象个要饭的到处碰壁!……”叶戈尔把那套内衣摔在长凳上。“只差摇尾乞怜了。怎么,我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连手也不肯伸给我?”叶戈尔真的激动了起来,把手伸到口袋里拿烟。他坐到长凳上抽起烟来。手在微微发抖。
“你怎么啦?”彼得罗问道。“干吗坐下不动了?”
“你去洗澡吧,”叶戈尔说。“我等一下再洗。我是释放犯……我们应该在你们后面。你不用费心。”
“原来这样!……”彼得罗说,他没有脱衬裤就走进浴室。在外面可以听得见,他在里面乒乓乒乓地搬动脸盆和水勺子……
叶戈尔躺倒在长凳上,抽着烟。
“唉,真想不到!……”他说。“我好象倒霉的穷亲戚一样,脓包。”
浴室的门开了,彼得罗从一圈圈蒸汽中伸出头来看。
“你怎么啦?”他问。
“怎么?”
“躺着干啥?”
“我是个弃儿。”
“嚯!……”彼得罗又缩进了浴室。他在里面把水倒在盆里,搬动长凳,搞了很久……他等得不耐烦又把门打开了。“你到底去不去洗?!”他问了一声。
“我有释放证!”叶戈尔几乎是冲着他的脸大叫起来。“我明天就能去拿到和你一样的身份证!和你的完全一样!只多一条小备注。这条备注谁也不会去看的。你懂吗?”
“我现在马上硬把你塞到浴盆里去,”彼得罗毫无表情地说。“再把你搁到烧红的炉子上。不需要什么身份证。”彼得罗很欣赏自己讲了风趣的话。他还补上一句:“凭你的释放证就可以。”然后嘿嘿地笑了两声。
“这才象话啊!”叶戈尔在长凳上坐了起来,开始脱衣服。“否则,象刚才这种样子……真是官气十足!”
而这时候柳芭的母亲和彼得罗的妻子卓娅把柳芭逼到屋角里,抢着质问她。
“为什么你把他带到茶馆去?”口齿清楚的卓娅尖声问道,她是一个十分神经质的女人。“现在全村都知道了:一个劳改犯到柳芭这儿来了!在我们单位里人家就当面对我这样说……”
“柳勃卡,柳勃卡!……”母亲声嘶力竭喊道。“你这样去对他说:假如你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安家,而只不过是想养养肥,然后又远走高飞,那么——你就说——请你今天就滚,不要在人家面前给我丢脸。你对他说,假如你有……”
“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没有家庭?怎么?难道他是个十七岁的小青年吗?你有没有用脑子想过?”
“你这样对他说:假如你打坏主意的话,那就收拾起东西走……”
“他有什么要收拾的,不过是束束腰带就可以走。”老头子一直没讲话,现在也激动地插话。“你们干吗拼命逼她?现在有什么可以问她的?事已如此,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只能以后再看,她现在怎么能给他打包票呢?”
“看在上帝面上,你们不要吓我了,”柳芭就说了这一句,“我自己也很怕,你们以为我轻松吗?”
“就是嘛!所以我才这样教你!”卓娅大声喊道。
“你就这样,我的姑娘……柳勃卡,你听见吗?”母亲又对柳芭唠叨起来。“你这样对他说:好人,你今天晚上去另外找个地方睡一夜吧。”
“叫他去住哪儿?”柳芭愣住了。
“住到村苏维埃去……”
“呸!”老头大发雷霆了。“你们都发昏了?!你们看:把一个男子汉叫来,可又要打发他到村苏维埃去住宿!这样做行吗!……简直是些没良心的东西。”
“让民警明天对他进行调查,”母亲还是毫不示弱。
“为什么要调查他呢?他全部情况很清楚。”
“我不知道……”柳芭说了。“我总觉得他是个好人。我从他的眼睛看得出……在照片上我就发现了,他的眼睛多么忧郁……你们就是打死我,我也要可怜他。可能,我……”
突然彼得罗怪声狂叫着从浴室冲了出来,拿着把桦条帚在潮湿的地上打滚。
“烫死了!”彼得罗大声喊叫着。“把人活活地烫死了!”
叶戈尔手里拿着只水勺子,从后面追出来。
大家都从房子里朝彼得罗跑去。老头手里拿着把斧头追出来。
“打死人了!打死人了!”卓娅——彼得罗的妻子发狂地喊叫着。“来人啦!打死人了!……”
“别乱叫,”彼得罗用一种痛苦的声调说,他坐起来,抚摸着烫伤的腰部。“你怎么啦!”
“怎么啦,彼奇卡?”老头儿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我请这个呆子泼一勺子热水到烧红的石板上去(注12),而他却一下了朝我身上浇。”
“我还感到奇怪呢,”叶戈尔不知
盗窃犯叶戈尔普罗库金刑满出狱了,自由对他而言是多么的向往,面对路上那一片使人心醉的白桦林,它的纯净唤起了他对遥远的回忆;他来到狱友女友的家,但她家人谎称她外出,将叶戈尔拒之门外,无奈的他只能来到“老巢”,见到了往日的同伙,可警报又想了,他们被警察包围了,叶戈尔最后还是摆脱了警方…… 叶戈尔只是想先找个安身的地方,但处处碰壁、最后他才想到柳芭,柳芭是叶戈尔在狱中以通信方式认识的一个农村妇女,他俩通信已有一年的光景,柳芭的丈夫是个酒鬼,已被她赶出了家门;叶戈尔来到柳芭居住的小镇,无非只是想暂时避风,并无长远打算,但柳芭的真诚和坦率,使他震惊,柳芭把他领回了家,柳芭的双亲和哥哥彼得罗都是敦厚的庄稼人,虽然他们接待了他,但双亲还是埋怨,女儿将“一个无恶不作的贼”领进了家门,第二天,深感烦躁的叶戈尔,想到城里去,他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他向柳芭表示“要一个人呆一阵子,反省一下”,柳芭告诉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你走了,我会感到难过的。” 叶戈尔虽然走了,但柳芭的真情还是深深地打动了叶戈尔的心,他决定开始新生活,他发电报给“老巢”的头,并把原来拿他的钱汇了回去;叶戈尔开始与柳芭共同生活,他当了一名拖拉机手,一天,叶戈尔驾驶着彼得罗的卡车,和柳芭一起来到邻近的索斯诺夫卡村,叶戈尔要柳芭去见一位叫库杰利哈德的老人,要她打听她的生活状况,而自己却戴着墨镜坐在外室默不作声,库杰利哈说:她有六个孩子,三个在城里工作,一个女儿纽拉和她住在一起,还有两个儿子在饥饿的年代走散了,不知在那里,讲到这里老人难过地落下了眼泪,望着库杰利哈,善良的柳芭再也问不下去了,上前搂抱着老人家,在回来的路上,忍不住伤心的叶戈尔还是把真情告诉了柳芭,原来库杰利哈就是他的母亲,他要等自己“象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回去,并要柳芭相信,他一定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叶戈尔用拖拉机犁出了自己一生中的第一条垄沟,他站在田野上,亲吻着泥土所散发的气息,在这一片宁静的土地上,他要获得再生。 不久以后,原来团伙的舒拉来找他,叶戈尔要舒拉转告“老巢”的头,他已不欠他们任何的东西,今后请别再来找他;几天以后,柳芭的预感得到了验证,叶戈尔正在翻耕过的土地上播种,一辆“伏尔加”在白桦林旁停了下来,叶戈尔开着拖拉机来到了耕地边,随手拿了一把螺扳手,叶戈尔与“老巢”的头向小树林深处走去……,闻讯的柳芭,坐着彼得罗的卡车极速而来,站在“伏尔加”边上的两个人,急忙向小树林叫喊,小头目从小树林里冲出来,上了“伏尔加”,他们快速逃跑了,柳芭奔向小树林,腹部中弹的叶戈尔捂着肚子,踉跄地迎面走来,他血流不止,彼得罗抱起叶戈尔,开车向医院急驰,叶戈尔自知伤势严重,已无法救洽,他请求彼得罗停车,躺在草地上的叶戈尔,寻觅、叫喊着柳芭,他说:“上衣口袋里,有留给她和母亲的钱”,他含着眼泪闭上了双眼,这是他亲手耕耘的土地,这里有他心爱的白桦林。 叶戈尔死了,愤怒的彼得罗奔向卡车,卡车在吼叫声中,直奔而去,穿过小路,越过森林,卡车向还来不及溜走的“伏尔加”迎面撞去……
竟然是一部社会改造人的故事。
叶戈尔作为一名惯犯,离开监狱后,依然不被社会接纳,其实确实很难。
不得不投靠曾经和自己狱中通信的柳芭。
柳芭的善良和接纳,让叶戈尔重拾新生,努力将自己变成一个自食其力的人。
但过去的团伙又找到了他,对他的退出进行了惩罚...
这是一个悲剧和重获新生的故事.
1974年的苏联,已经在暴露出很多问题..
不是喜欢的类型。
瓦西里·舒克申自编自导自演的一部影片,色彩呈现可以。《枞树棒》《女政委》 都是瓦西里拍摄的,都有种压抑的感觉在里面,不太积极,《他们为祖国而战》则表现的不如其他苏联战争影片震撼。
没想到苏联时期也有这样的阿飞电影,一种法斯宾德感(尤其考虑导演自演),摄影太给劲,移动中变焦,随心所欲地突出景别,利用晃灯在脸上变换打光,浪子的两张面孔。初到柳芭家与父母对话,简直活体二手时间(代表俄罗斯性的旧礼仪派不抽烟),一个焦虑于信不信的社会,信仰的通货已然失效,只有淳朴、“非人”的农民,在接纳和承受破坏性能量,舒克申的狠就是选择悲伤,有过希望就是火苗。
3.5;开启新生活从来没那么简单,或许我们都在为余生买单,当命运给我们开了一扇窗,必然也会关上一扇门。和树木鸟儿对话的人,写信很真诚的人,眼睛忧郁的人,或许心灵从来没那么彻底堕落过——只是缺少窥见亮光的机会,但凡有光透进来的罅隙,我们都会苦苦抓住。
电影能get到,可惜(导演编剧)男主作为演员的个人魅力我没能get到,不然电影很可能非常是我的型。。其他演员倒都是非常好非常生动。。
这运镜,这着魔了吗……
#俄罗斯大师展第二季# 前苏联刑满释放人员安置帮教工作一瞥咳咳,前半程的社会主义对话写得太精彩了,第一次见柳芭父母一段可能荣登影史上最“优秀”的女婿上门场面,还好大家的饮料没有机会带进影厅;后半程尤其是结尾的处理略仓促,惯犯之所以成为惯犯的社会问题本值得进一步阐述;伊戈尔的又流氓又良心未泯的形象活灵活现,村民的演员们表现好素人好传神,各种嫌弃却又各种欢乐有爱怎么回事
@俄罗斯大师展
1\@ 胶几人 自译中字首发; 2\译制片《红莓》(1973年,配音毕克、苏秀。文字资料来自网络。附苏秀:《红莓》为囚犯立传。)
导演和编剧就是主演,长得确实像刑满释放人员。。跟《七月雨》对照看,苏联青年生活无聊,没有真实的激情,就找点非法、失德的乐子,跟《本命年》对照看,这青年更幸运,有纯洁务实的姑娘小伙鼓励帮助他改过,虽然结局一样,坏人不会放任你做好人。撞车事件很微妙,普通人与犯罪者只一线之隔
四星半。剪辑有点硬了。真是一部生机勃勃又充满忧伤的片子啊,喜欢。
#俄罗斯电影大师展# 大光明电影院,4.0分。镜头语言是那种通盘以引导且密集快速的Zoom In/Out代替剪辑,有一点点想到《郊区的鸟》和新浪潮(我观影很弱)。这不是、至少不只是《小武》,虽然红色的、熟人的社会如此,但老巢没有瓦解,还是男主退出与追杀的对方(黑社会电影的一个变体)。另外这个摄影风格真的很生硬抽离,该怎么理解它和故事的互动是好的化学反应么?
想看找我
自编自导自演,一九七四年一月上映,十月死亡,四十五岁
前半段幽默风趣,后半段煽情俗套。
7。监狱从小到大,桦树农间倒下,撞下码头何用,生活还在继续
好久沒有看過這麼風趣這麼詼諧又這麼自然這麼舒服的喜劇了。真的很難得。一個邊緣人茫然的一生,一聲悲嘆。柳芭真是美好的化身啊。
凄美而充满力量。别无选择的时刻过去了,我可以选一小段!死而无憾
里面的人已经准备好堕落了。@大光明
XXXX斯基教授的讲话一句听不懂,前面那位女士的头特别大影响了我看字幕,身边的俄罗斯姑娘身上散发出浓郁的香水味,不时地有人笑起来,让人不知笑点在何处。叶戈尔他向小树林问好,向乌鸦问好。自由可贵。柳芭很善良很可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善良的人总得不到幸福。
挺意外的电影,真的,社会边缘人物的关心很到位,大量剧情的融合很明显与苏联主流不同,更加灵活真挚,叙事段落中超脱现实的元素也让人惊叹,甚至有股帕索里尼的感觉,厉害。重看。摄影和剪辑搭配的逻辑在于更写实的纪实感(尽管依然有表达导演个人意志的蒙太奇以及奇观摄影破坏),这一点在苏联之前的电影里着实少,康查洛夫斯基的阿霞拥有却在剪辑上疲软,本片则不尽然。很多地方的设计有新现实主义遗风,并且很巧妙地通过焦距变换来让观众忽略演员走位时的空间变化,以达到关注叙事重点的办法,未曾见于其他各国传统(当然也有可能是意外为之)。表达的思想确实没有,简单如冲奥电影一样,但确实是苏联二次解冻时的孤独佳作。
曾经的囚犯努力改邪归正,但社会却高度怀疑。矛盾和挣扎贯穿整片,最后以遗憾结局。2021.5.16俄罗斯电影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