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导演圭多(马塞洛·马斯楚安尼 Marcello Mastroianni 饰)在完成了一部影片之后感到筋疲力尽,他来到一处疗养地休息,同时开始构思下一部电影。他受到恶梦的困扰,精神不振,灵感也陷入停滞。他让情妇卡拉(桑德拉·米洛 Sandra Milo 饰)也来到疗养地和他作伴,但卡拉的到来反而增添了他的烦恼。此时,充满朝气的年轻女郎克劳迪娅(克劳迪娅·卡汀娜 Claudia Cardinale 饰)的出现,令圭多压抑的世界乍现出一抹亮色。然而随着圭多妻子路易莎(阿努克·艾梅 Anouk Aimée 饰)以及许多电影圈人士纷纷来到疗养地,圭多不堪忍受个人感情生活的混乱与电影拍摄的双重压力,他的精神危机愈演愈烈,梦境与幻觉不断侵入他的现实生活……
本片荣获1964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和最佳服装设计(黑白片)两项大奖。
这是一部电影中的电影
这部影片在《甜蜜的生活》之后,进一步奠定了费里尼的美学风格:直接展现“梦”与“幻想”,以及将这两种状态与影片中“现实”主线进行无缝衔接,这个最重要的特点被这部《八部半》一举夯实。
这部电影一直与“装逼”联系在一起,小时候我以为这个片子看不懂,只是被它震得七荤八素五脊六兽,配着内心os:“我靠,电影还能这么拍啊!” 然而长大再看才发现,这片其实非常好懂。
线性叙事,主线之外插入了一些“梦、幻想”的支线,但主线单拎出来非常清晰明了。
相比之下,这部之后的影片更趋向片段化,也就是说以后的片子更像是一些短片合集,相互之间的联系更弱一些,《八部半》至少还有一个主线贯穿。
所以这部影片讲了什么呢?
用费费自己的话说是这样的:
我要描写的是由无数折磨人、不断改变的迷宫组成的人生。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中,而日常生活也是一个不断纠缠着记忆、幻想、感情、过去与现在种种事件交叠的迷宫——《费利尼对话录》P105
我如果在主讲时也这么说一定会被大家冲上来打死,而且也会被透透地骂“装逼”。但这个故事主线真的很简单,概括来说挺无聊的样子:(下面这段可以看但没必要)
完成上一部影片后,电影导演圭多筋疲力尽,而且大家一直在关心下一部电影的消息,但他其实并无灵感,所以躲到一处疗养胜地,同时努力构思创作。他让情妇卡拉来作伴,却平添烦恼;随着更多电影圈人士以及他的妻子纷纷来到疗养地,圭多不得不面对工作和感情的双重压力,一出混合了梦境与现实的闹剧即将展开。
影片真正的重点其实是,它充满了创作者的自嘲、自白、以及对电影的表白。
费里尼借了电影的嘴,抢先通过一些角色把他可能预见的话说了,把很多可能对影片会有的评价预先放在了电影里:
那个话痨编剧讽刺道:
“观众会困惑创作者到底想表达什么;
是想让我们思考呢?还是为了让我们害怕?
它没有先锋派的优点,却具备一切缺点。”
“(那个突然出现在水池边的幽灵一般的女孩)在你故事里过多的象征中,这个是最糟的...”
“以你的童年回忆为灵感的角色,和真正的批判性的良知无关;你的天真注定要失败的。你的初衷本是谴责,可是结果却像个同犯一样在支持它。”
《八部半》有四位编剧,费里尼在《对话录》中分别说了他们四人听到费里尼给他们描述故事大纲时的不同反映,很有意思,你可以想象到这个片中的编剧就是他们的集合。
他还借影片中制片人的嘴,说出了“同行”对影片的看法:
“男性的困惑,这要表现的更清晰些才行,
你要使自己能够被理解 要不有什么用呢?
你怎么能不在乎观众是否理解呢。”
对照去看费里尼的访谈《我,费里尼》(再版后叫《小丑的流浪》)就能明天片中圭多的烦恼是多么讽刺,费里尼在书中说:
“有人批评我拍电影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这项批评很有根据,因为这是事实。这是唯一能让我工作的方式。假如你拍片是为了取悦所有人,你就谁都取悦不了。”
想必费里尼的每部片子都有无数人冲到他面前对他这样指手画脚了吧。
还有更多的人表达了对费里尼的“理解”和“误解”
比如,圭多妻子妹妹说:“这是一座盛大铺张的架子,正如他一样。”
妻子闺蜜:“你对他们(神明)的好奇太孩子气了,你总是想要太多保证。”
最有趣的是发布会的记者,义正辞严地质问:“你为什么从来不拍爱情片?”
想起来《费利尼对话录》结尾费里尼说“在经历这么多死亡的丧钟、在从腐坏破败中够得到许多欢愉之后,我希望自己能让这些人—特别是女性—快乐。他们每次看完我的片子,总会微微沮丧,有满心期待地喃喃重复:‘你为什么从不拍美丽的爱情故事呢?’”而《生活的甜蜜》是我认为的最伟大的爱情故事,《八部半》也是爱情片。这些讽刺点在费里尼自己的书里都有现实中的原型,不仅想笑,他这是在这部影片里做到了对自己生活的多么的集大成。
而圭多其实就是费里尼的写照,他说出了费里尼想做的东西:
“别告诉我你也喜欢那种什么都不发生的电影,在我的电影里,要发生各种各样的事,我要放进所有的东西。”(所以我们看得到费里尼几乎所有的影片当中都如此地饱满)
圭多说:“我想做一部诚实的电影
没有一丝谎言,
我原以为我要表达的东西如此简单。”
对应着费里尼的访谈录《我,费里尼》,会形成很有趣的映照:
书中第一章就说到“梦是唯一的现实”(这也是他被引用最多的话了吧)
他接着说道:“我没法变成别人,如果我还算懂点什么的话,就是这个了。
每个人都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可大多数人都不了解这一点,没人能真正捕捉到真实的世界。
大家都只管把个人的‘幻觉’称为真相,我和他们不同的地方在于,我知道自己活在一个幻想的世界里。
我喜欢这种状态,而痛恨任何干扰我想象的事。”
所以《八部半》就是一部“诚实的电影”。
圭多说:“对每个人都有用的、一部可以帮助我们永远埋葬那些内心所秉持的死气沉沉的东西的电影。但是,我是一个没有勇气埋葬任何东西的人。”
当圭多终于见到真的Claudia,他和她开车奔驰在城市中,圭多问:
“选一件东西,只选一件,然后完全地奉献于它?
让它成为你存在的意义。
这个东西包含一切,成为一切。
因为你的奉献使他永远存在,你可以吗?”
圭多提到的这件东西是什么呢,现在我们跳出来就看到了答案,那就是电影。
费里尼想把自己的一生都献给电影,想要“使它永远存在”。
而有趣的是,他在电影之外的现实做到了。
他拍了这部《八又二分之一》
而这部电影是对上面所有问题的回答,是对所有人的回应,圭多没有完成的东西,费里尼通过这部电影全部都完成了,所以我们真正的现实与电影中的“梦想”实现了一次交互,这是伟大又有趣的逻辑互文。而这部电影将证明电影永远存在。
如此对电影的表白在片中还有很多:
圭多对生气而愤然离席的妻子,做了不仅毫无安慰作用而且火上浇油的辩解:
“这只是个电影而已。”
妻子回答:“只是一部电影,另一个发明,另一个谎言。
你把所有人放进去,都变成你希望的那样。可我知道真相。”
“都变成你希望的那样” ——我简直看到费里尼在偷笑了,他就想这样。
疯狂的记者发布会之后,大势已去,话痨编剧和圭多进行了一番人生对话。这时圭多恍然:
“这突如其来让我颤栗,给我力量,生命的幸福是什么?
我再也不怕讲述那些我不知道的、我在寻找的、我还没找到的事情的真相了
这是唯一我能感受到活着的方式”
看看《我,费里尼》中105-109页,费里尼回顾《八部半》开拍前一天的幕后故事你就明白这种突如其来到底会让人多么警醒了。
是啊,是什么呢?不就是拍电影的激情吗?
是因为爱而去拍电影,将所有人聚集在一起的力量啊。
意识到这一点让我也颤栗了一下。
记得我去年我在看《雾中风景》时,突然明白“雾中风景是什么”
——就是电影本身啊。
如果你早就看懂了那些梦,那么下面其实直接跳到结尾段就可以了。
因为下面大部分无非就是对这些梦的复述,它们都很清晰很简单,同时有点有趣而已;写这些不是什么精神分析或者过度解读,而只是复述+对费里尼书中的呼应,想看懂这些梦与幻想,无非就多看两遍电影也可以的。
《八部半》最大的魅力是那些精彩的梦境呈现,不仅场次多,而且表现得非常有想象力,有的神秘有的美好,有的快乐,让人看了想尖叫,有的又非常忧伤,然而其实每一个梦都是有现实基础的:
梦境1(开篇):堵车+飞
表明他面对很强的压力,大家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到处都是陌生人,熟悉的人也变得陌生,无助无力。
“我在中年某个阶段以后开始梦到自己不能再飞了,这个梦的暗示已经很清楚:我曾经是个能够飞的人呐。我曾经知道怎么飞,而且完全可以自己掌握这种能力。可我现在被困住了—无能了。这样的能力被剥夺真是太可怕了,可怕!我曾经有过这种能力,而且比其他人都了解那种经验的神奇之处。” 《我,费里尼》中这段话大概能让人理解这种自由的能力和被拽下来时的恐惧与无奈。
梦境2:与父母在墓地相见
这是发生在和情妇做爱之后,情妇继续看她喜欢的《唐老鸭》漫画书,房间一角出现了一个老太太,镜头转中近,老太太擦拭的墙面变成玻璃窗。
表现了圭多短暂的放松,同时面对极大的迷惘。制片人也在梦中正式出现,旁边是他的财务顾问;父亲对儿子圭多给予厚望,对制片人十分谦卑。
梦境3:童年回忆。
顺利偷情的圭多回到酒店,在大厅内剧组人依次出场,圭多似乎应对得游刃有余,其实自己全然没有拍片的计划,只不过到处分场做戏而已。晚上的派对也是问题百出,这时出现了魔术师,读出了他脑中的“Asa Nisi Masa”,之后的闪回解释了这句童年咒语。
这应该是圭多最快乐最珍视的记忆,它隐藏在他的心底,被读心术暴露在外。通过这段记忆,圭多的性格越发完整,让这个“渣男”显示出天真可爱的B面。这些其实都是他的创作底色,是他的灵感源泉。
梦境4:Claudia侍寝
前一段童年记忆其实完全脱离主线而进行的插叙,结束后直接切回之前的聚会当晚——回到酒店,圭多等妻子的电话、法国女演员的倾诉、之后和剧组人员的摩擦,都让他疲惫,于是回到卧室,他出现了Claudia温柔侍寝的幻想。(是的,渣男本质,其实是他对理想型老婆完全写照)。
梦境5:海边胖女人+体罚
次日他被电话吵醒,情妇生病,他虽然去探望但脑子里只想着次日面见主教的事,于是切到与主教会面,一次毫无信息量的对话,这时他看到一个胖女人从山上下来,引发他童年去看海边胖女人跳舞被教会学校体罚的记忆,男孩们用一个铜板,就能换来丰乳肥臀的Saraghina一段劲爆生猛得甚至有点吓人的舞蹈。
这段回忆应该能比较明白地展示出他对宗教既怕又敬畏,既熟悉又隔阂的状态是怎么形成的,同时体现出这次对话他原本抱着很高的期望(之前在电梯遇到主教一行人,显得既神秘又庄重,光影变换映射着圭多的忐忑与期待,甚至出电梯后仍然尾随,被助理拉住说“以后会安排你们见面的”)结果主教似乎完全没有听他在讲什么,不知所云地聊着关于鸟叫的传说。让他既失望又无措。
而这段幻想的结尾,童年圭多虽然受到体罚,但依然一个人悄悄回到海边,之前看起来似乎污秽低级的胖女人温柔地坐那里,系在脖子上优美的白纱随海风飘扬。男孩朝她虔诚地跪下,挥舞帽子,Saraghina回头报以微笑,充满感情又意味深长——圭多跟自己的童年告别了,那是他最初的性启蒙,让他见识到了异性生命的力量,在他压抑良久之后被突然打开了。
梦境6:浴室中被主教接见
这场梦境我之前没有意识到也是梦,在现场群友强哥指出,我恍然明白,确实是梦,而且正是发生在圭多与主教莫名其妙的会面之后;圭多走进公共桑拿室,周围的人逐渐睡去,说明他也进入梦中,做了一个被主教召唤的梦,怨不得这段所有人这么神经质,都对他有所诉求(看得出他内心深处是如何看待这些剧组同仁的);怨不得主教的形象这么诡异;人造光的运用也多,刻意做出一些强烈视觉刺激的画面。而且有一段非常有趣的对话:
圭多:阁下,我不开心。
主教:为什么你应该开心呢?
这不是你的职责。
谁告诉你我们来到这个世上是为了开心的?
梦境7:大房子中妻妾成群
桑拿段落之后,紧接着妻子来到疗养酒店,两人去拍摄场地之前就有了隔阂,当晚因为妻子的晚归发生冲突,之后白天又在露天咖啡座与情妇撞了正着,证实了圭多一直在说谎。而就在这样一个节骨眼上,圭多幻想起那个“所有直男的理想生活”:大房子里住着他喜欢的所有女人,大家全都以他为中心,爱他、像对待孩子一样宠他、拼尽全力取悦他,他确定着房子里的秩序。(是的,非常的没良心和不知道好歹。)
这段洗澡呼应了前面童年咒语那段洗澡的梦境,以前能被小浴巾一包就被女人顶在巨大的胸上抱走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道貌岸然的中年男子,需要被女人们一起用大床单一样的白布抬着。如果不是马斯楚安尼,这段疯狂的百美图会被演绎得多么油腻污秽,然而马斯楚安尼却得意洋洋,既由衷又从容,既表现得非常渣,又让人真切地信服那种荷尔蒙爆发的强势。
每个女人都是那么得生动,那么得热情,那么具有表现力、富有个性和魅力,让每个形象都能在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不仅是之前出现过的有名有姓的女人,还有之前出现但一直和圭多没有接触的白衣女人,甚至有其他可能并不在他社交范围但他依然爱慕着的人:空姐、脱衣舞娘……真是特别贪婪。
整段梦境得意洋洋、肆意张狂、充满想象力,费里尼确实太好玩了,用这场闹剧直白地把傻直男的梦赤裸裸、美滋滋地表现出来。而之所以这段如此大男子主义的戏让女人看了也能放心地跟着笑出来,正是因为它足够荒唐、足够幼稚、足够生猛,又足够美。
梦境8:Claudia出现之后……直至结尾
回到现实中他们在影院看样片选角,妻子被气走,Claudia来了。他像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和Claudia逃到一处废墟——他想象中的Claudia依然穿着白衣,点燃蜡烛,照亮一整桌盛宴;然而现实中的Claudia穿着黑衣,也并不能和他顺利沟通。他的梦想破灭了,彻底被打回现实。
此刻却有几辆车冲过来,把他“绑架”到新闻发布会,他幻想到了最恶劣无序、不可控制的场面,并以自杀结束,这时幻想和“现实”的界限已经非常模糊了。
发布会闹剧收场,大势已去,斥重金搭起的布景即将拆除,他却和编剧进行了“电光火石”的对话,并且重新点燃了自己,这时Claudia的形象又出现了,随即大家都回来了,都穿着白衣,之后在魔术师的指引下大家开启了狂欢模式。影片高潮,并随着小丑乐队进入尾声……
其实还有多处小幻想桥段,我没有将它们没有计入梦境的序列。
比如领水时圭多把白衣护士想象成Claudia(这也是编剧之前吐槽的“泉水边的女孩的象征”),他已经进入到了创作状态,但他有感而发的想象,却被其他貌似懂行的人批评和嘲笑;
还有在剧场看样片时,想要把编剧处刑,就地吊死等等,有人说全片有11处想象,数字不重要,反正很容易辨识出。现在看来,最后提到的这几处都是非常直白的将梦境现实化呈现的小手段,没有太多高明之处,但有了那些大段落垫底,整部影片中的梦境实在丰富而且过瘾,充分展现了强烈的个人趣味和神奇的品位。想想都觉得费里尼拍这些他“真正想拍”的东西时是多么爽。
而且这种将现实和幻想无缝衔接的手法,表现了对观众的充分(过分)信任,真的是玩脱了才做得出来。
《八部半》之前甚至反观现在,在普通电影中,幻想或梦境的呈现大多使用明确的过场(例如渐隐)、音乐、色调的不同来加以跟“现实”有所区分,生怕观众看不懂。
与之相对的,费里尼丝毫不考虑观众的接受度,就这样大胆地无缝衔接,不拘一格,非常具有艺术开创性,让一旦接受了这种创意的人就会得到充分享受。
费里尼的电影里有一种非常有代表性的东西,就是对其中的人物会有一种“既嘲讽又同情的态度”(见《费利尼对话录》P17)如果理解了这种情感,就不难理解他片中对宗教、对爱情、对忠诚、对zz甚至对社会等方方面的东西时,所表现出的那种层次感,都是非常微妙、复杂甚至矛盾的情感纠葛。
《我,费里尼》里他说:“天赋就该被欣赏运用的,我认为老天赋予我最珍贵的能力就是我的视觉想象力(这个词怀疑是翻译不当)。那也是我梦的起源。它让我能够画画,也被我放进了自己的电影里。”我知道他是绘梦的天才,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能做得这么充分、这么天才!
所以《八部半》是“费里尼中的费里尼”。
我一直说正是这部《八部半》让我真正爱上黑白电影,之前的我也看一些,但只把“黑白”当做“没有色彩”甚至有时会视为一种特定时代的技术局限,有些影片也因为是“黑白的”而成为阻止我打开它的小门栓;现在看过更多的、不同的黑白电影,豆瓣上标记了“黑白”标签的“看过”有224部,但现在再看《八部半》依然觉得它把光影层次处理得非常非常出色,画面充满光线勾勒出来的独特质感,很多场景非常有设计感,表现了很好的视觉品位。
有的时候,当我们说一部电影装b时,尤其是面对这样一部历经了时间的考验,穿越时代来到你面前的电影时,有没有想过,是不是自己太装b了呢。费里尼在自己的影片中如此真诚,如此暴露内心的自我,用美得惊人的方式,打开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是否想要走进去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正如这部电影其实是费里尼的第9部作品,而他却偏偏要叫它《八部半》那样,其实这是一部对前作甚至前半生的总结,而最有趣的是他已经将第9部拍成了,这部电影本身成了对前面所有问题的答案,而且回答了整个世界的疑问。
让爱电影的人都做个好梦。
看了豆瓣的影评,几乎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贴近这个电影真正要表达的东西。
这个话题很简单,“什么是真的。”以及“本真性的来源。”
影片两条线索,一条为导演的感情生活,一条为导演的天马行空的新片拍摄。这两条线索在后面因为电影里女性角色与现实生活的映射关系而交叠在一起。
电影展现两层悖论:
1 明明是来源于小时候自己的真实经历,却被人觉得是做作的。
2 明明是自己以为自己的真实感情流露,却被女人揭露是虚伪的。
电影因而追寻一个根本问题,“本真性的来源”,这里也有两层空间:
1 自己想象中的行动:吊死合作者,让所有女人和谐生活在一起,结尾的狂欢。
2 自己现实中的行动:停止电影的拍摄。
因此电影构造出三层张力的空间:
A 表述者与接受者之间的张力空间(红衣主教的所有表述于主角都毫无价值也是一个例子)
B 自我的实然与应然之间的空间
C 自我的谋划与实际可行行为之间的空间
因而个体像主角一样追寻一种本真性的生存,就是在这三个张力空间的内部运行,没有固定答案,其中凸显三层困境:
A 个人不得不寻求“承认”(黑格尔提出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必然有人与人之间如何达成“共识”的困境
B 个人不得不在意识中自欺(康德提出的问题),在这个过程中,不断识破自欺并上升为更高层自欺的困境
C 个人不得不在“烦忙”与“烦神”中度过(海德格尔问题),在这个过程汇总,不得不从旁人的要求与陷阱中脱身出来,实现自己存在的困境
虽然电影立意比较高,用视觉语言表达以上问题的尝试也很不错,但是元素过于多了,把这三个问题放置在统一不电影里完成,可能不是个很好的主意。即便如此,也应该将三个张力的空间融合于一个矛盾中,现在电影中的矛盾和情节复杂性太高了。
不过在1963年,在电影的各个环节还未成熟之时,实现出这样的一部电影,开创性也是相当了得。
《8½》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费·费里尼等
译/袁华清
《8½》是享有国际声誉的意大利著名导演费德里科·费里尼于1963年拍摄的影片(与费里尼合作编写剧本的有恩·弗拉亚诺、图·彼内利、布·隆迪。)在五十年代,费里尼曾经拍摄过反映下层社会人民生活的属于新现实主义的电影作品,其中最著名的是《道路》(1956,剧本见本刊1983年第6期)和《她在黑夜中》(1957,又译《卡比利亚之夜》),曾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六十年代,自《甜蜜的生活》之后,费里尼拍摄了一系列创作个性更为突出的影片,如《8½》、《费里尼:萨蒂里康》(1969)、《费里尼——罗马》(1972)、《我的回忆》(1975)、《费里尼的卡萨诺瓦》(1976)等。影片《8½》把回忆、幻想、意念和追求融在一起,因此从内容到形式都较难读解。他则自称“这是一部伤感的、几乎是阴郁的、但又是地地道道的滑稽片。”本刊曾于1983年第2期上介绍过法国结构主义理论家克里斯兴·麦茨分析这部作品的结构的文章。现刊载剧本全文(选自《费里尼的四部电影著作》,意大利米利诺·艾诺出版社,1974),供研究。
——编者
市内街道·外景·白天
一辆小汽车在马路上缓缓行驶,慢得几乎要停下来了。驾车的是古依多。透过挡风玻璃只能看见不计其数的小汽车。这些式样各不相同的小汽车也慢得快要停下来了。
古依多看看四周:前后左右全是小汽车。交通堵塞状况严重。
古依多旁边停着一辆车,方向盘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子,他的脸跟古依多的脸相距只有几厘米。这是一张陌生的面孔,线条刚毅,髭须刮得干干净净,镜片后边藏着一双叫人莫测高深的眼睛。
他俩透过车窗玻璃,久久地、默默地凝视着对方,象是在观察养在玻璃鱼缸中的一条古怪的鱼。他们的目光中没有同情和谅解,只有一种令人寒心的憎恨——由于被迫挨得这么近而烦恼,进而互相憎恨。古依多移开视线,转而看着前方。前面那辆车子的驾驶者是一位女郎,头发乱蓬蓬的,衣服皱得不成样子,正对着后视镜涂脂抹粉。古依多试图看清她那张在后视镜里一闪而过的脸:那是一张衰老、伤感、毫无生气的脸,谁见了都会反感。
女郎在后视镜里瞥见了古依多的面孔,觉察到了他的目光。她眯起自己那双近视眼,在后视镜中搜寻他的目光;片刻后,她也就不看了。
另一边的小汽车中坐着两个男人:一个老头,一个小伙子。他们热烈地交谈着,仿佛没有意识到眼前的状况。他们不停地谈着一个神秘的、对他们来说是十分重要的话题,以至忘记了其余的一切。
后边是一辆黑色豪华轿车,内部装饰得如同一间客厅。一位美丽的女郎懒洋洋地斜倚在后座上,她半裸着丰满的身躯,一双细嫩的小手试图遮住白皙的、发达的酥胸,低垂着眼睛,唇上浮现出一个似有若无的诡谲笑靥。
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发出徒劳无益的抗议,但听起来却象在求援。古依多摇下车窗玻璃,企图找到一条通道开出去。
街上的汽车密密麻麻,一望无际,宛如一条冰封的河流;两旁的玻璃大厦耸入云霄,好似不可逾越的堤岸。喇叭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多。古依多把脑袋缩回车内,也毫无道理地开始鸣笛。他露出了焦虑的神倩,亟待离开车流,获得自由……他越来越起劲、越来越无所顾忌地鸣笛;其他汽车也发出了绝望的,抗议的喇叭声。这些声音汇成一支不和谐的刺耳大型协奏曲,充溢着这条漫长而宽阔的街道。
古依多继续绝望地鸣笛,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注视着车窗玻璃和框架之间的细缝。他看得入了神,产生了幻觉……
他的灵与肉仿佛都已浓缩在他那渴求自由的目光中。于是本片主人公的整个躯体旋即化作一股蒸气,透过这条细缝徐徐逸出车外,飘过小汽车的闪闪发亮的金属车顶,飞快地升到高空。
小汽车之间的距离顷刻间缩小了;玻璃大厦和汽车喇叭的绝望协奏曲消遁了,仿佛陷进了深渊。
本片主人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翱翔,怀着幸福和自由的激情在高空遨游。一股劲风支撑着他;有时他顺风滑翔,然后稍微一蹬脚,再往上升。下方波光粼粼的大海已经十分遥远。但大海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不可抵御的引力,这种引力是由欲望和突然产生的恐惧构成的。他害怕坠入大海。
果然,他担心起来了。使他欣喜若狂的幸福感渐渐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惑。他发现自己的腿上缚着一根绳索,阻止他继续往上升,同时又以某种方式起着导向作用。
为了挣脱绳索的拉拽,古依多不停地搏斗着。他的目光顺着这条把他和大地维系在一起的长绳往下望,在下面的海滩上看见了一个小黑点:一个男人握着绳索的一头,控制着他的飞行,仿佛他是一只风筝。
此人从头到脚裹着绿色的紧身针织服,还披了一件领子很高的短外套,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头盔:象是科幻小说中的人物。他身后是一片树林。一个中世纪王子打扮的男子骑马站在树林边缘。他使劲把本片主人公往下拽。主人公反抗着,越来越怕会立即掉进大海。
主人公被拽下,又挣扎着往上;他再次被拽下,失去了平衡,手脚在空中乱舞。最后,来了个倒栽葱,飞快地朝那片闪烁的水面往下掉……
旅馆房间·内景·白天
电灯陡地开亮,惊醒了睡在床上的古依多。他眯着眼睛,朝一个来回走动的女人身影瞅了片刻。一只手碰到了他,把他彻底弄醒了。他只好睁开眼睛:一个年轻小伙子挺直地站在床边。这是医生,手脚麻利,动作敏捷,十分自信。医生掀开他的被单,让他露出胳膊,准备给他量血压。
医生:请您露出胳膊,只要一会儿……
这种冷冰冰的、不容反驳的职业语调驱使古依多乖乖从命,尽管他的动作还很不自如。医生用一条布带缚住他的胳膊,坐到床边给他量血压。
医生:好,谢谢。请您放松一点。
另一张床上乱七八糟地摊着许多书报杂志,电影剧本和好几堆照片。古依多伸出另一只手,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是几点钟。
站在床那头的女护士问他:“请问您多大年龄?”
古依多(马上答道):四十六。
护士记下。医生敏捷地解掉布带。
古依多(略感不安):血压很低……对不对?……
医生:请脱掉衬衫。您是第一次接受治疗吗?
古依多(一边脱衬衫,一边犹豫不决地):嗯。
医生:以前得过重病吗?
古依多:没有……好象没有……小时候得过猩红热……有一次患了黄疽病……
护士记了下来,然后对穿着背心的古依多说:“背心也脱掉。”
古依多迟疑片刻后,脱掉了背心,裸着上身坐在床上。
医生:喂,您现在正在拍什么片子?
古依多没有回答。
医生:躺下。
古依多从命。医生触摸他的肝区,装作没有看见古依多的询问性目光。
医生:又是一部没有希望的影片吧?
有人敲门。门旋即打开,一个年纪尚轻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的黑发油光发亮,象顶钢盔似的扣在白净的脸膛上。他的眼睛发出金属般的闪光,身上穿着华丽的室内便袍,手里拿着一本精心装订成册的电影剧本。
他就是梦中那个骑马站在树林边缘的人。他讲话时声音一直压得很低,面部表情纹丝不变,两眼怔怔地望着虚空。他冷漠,超然,对自己信心十足。他看见医生和护士后,止住了脚步。
卡里尼:唔,我过一会儿再来。
古依多正要让他走,医生却让他留下。
古依多表示同意。医生用听诊器听古依多的背部。
卡里尼走向另一张床,把手里的电影剧本撂在枕头上,拿起几张照片,心不在焉地看着。
古依多凝视着剧本,然后抬眼望着卡里尼那张漠然的面孔,想猜出他在想什么。卡里尼不理会他的探询目光,继续翻着其他照片。
古依多:看过了吗?
卡里尼作出了一个无动于衷的回答。
卡里尼:嗯。
他把一帧半裸女人的照片塞到古依多的鼻子跟前。
卡里尼:她是谁?
医生:呼吸。使劲。再来一次。呼吸。再来一次。您可以穿衣服了。(他挺直身子)
古依多找来衣服穿上,同时用颇为明显的不悦口气对卡里尼说:“你讲吧。”
卡里尼:我想跟你详细谈谈。以后谈吧。
医生开好处方交给护士。古依多起床,走到镜子跟前左顾右盼。
医生(对古依多):您疲劳过度了。谢谢。请穿好外衣吧……这姑娘挺漂亮,美国人吗?……圣水,空腹服用,每次三百克,共服三次,每隔十五分钟服一次。泥疗,二十分钟。泥疗后沐浴五到十分钟。这是医嘱。(交给古依多)
古依多对着镜子,发现里面是一张睡意尚浓的脸,有点浮肿,还带着怠倦的神色。[化]
温泉公园·外景·白天
树丛中的一个小乐队正在演奏一首嘹亮的轻音乐名曲:《轻骑兵》,《农民诗人》,抑或莱昂卡瓦洛(注1)的某支曲子。
温泉公园很大,挤满了各种年龄的人,大多数是老人。温泉在公园中央,四周是林荫道和修葺得十分别致的花坛。人们朝温泉拥去。温泉那边正在分“圣水”。人们排着长队,耐心等待着轮到自己领水。
古依多同其他人一起站队,慢慢接近泉边。他用好奇和惘然交杂的目光环视四周,看着身边这些人的面孔,看着稍远处的游人:他们一边在林荫道上悠闲地漫步,一边手持杯子,啜饮着里面的泉水。
小乐队奏出嘹亮庄严的旋律在所有人的头顶上方回荡。古依多接近了泉边,前面没几个人了。他想看看泉眼,但前方只有一个柜台,柜台后面空无一人。从柜台下伸出一条条女人的手臂——但看不见她们的身体——陆续收回空杯子,把盛满“圣水”的杯子递给在旁边等待的人。
终于轮到古依多了。他没有伸手取水,而是靠着柜台向前探出身子,怀着好奇的心情乐滋滋地窥测着。
他看到下方有一尊大理石雕像,泉水从雕像中涌出来。许多系着围裙的姑娘不停地俯身灌水,把杯子注满,然后直起腰身,把杯子递上柜台。姑娘们都很年轻,虽然活儿很累,而且没有停歇的时候,但她们却聊个不停,还时时发出笑声。古依多蓦地看见正前方,在柜台后面,站着一位美丽端庄的褐发姑娘,正笑吟吟地把杯子递给他。
周围的现实的喧嚷声和话语声戛然沉寂,姑娘身边围绕着一种虚无缥渺的肃穆气氛。她的衣饰固然与其他女郎相仿,但她显然是古依多幻想中的产物。
古依多(神驰魄荡地凝睇着她):谢谢……
他想再说几句,春风满面的姑娘等了片刻,但他找不出话来,无可奈何地呆着。姑娘消失了。排在古依多后面的一个老太太用力推了他一下,他拿着水杯朝林荫道走去。古依多停下,好奇地看着手中那个带有刻度的杯子,眠了一口杯里的“圣水”:显然没有任何特殊味道。
他处在心旷神怡的状态中。忽然,他的脸色阴沉下来。卡里尼坐在不远处的一张小桌边,招手让他过去。古依多走到卡里尼跟前,在一旁坐下,脸上露出不悦和焦虑的神色。周围的几张小桌都坐满了人,古依多更加不愉快了。
卡里尼面前放着一本杂志,上面有一页纸,他看着古依多的脸,用惯常的口气讲话。
卡里尼:你说吧,我是不是也要把这份意见书送交你的制片人……我不想做对你不利的事。
古依多的脸轻轻抽搐了一下。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算是回答。
古依多:别考虑这么多。是我叫你来的。念给我听听。
卡里尼开始念意见书,不时停下来看一眼古依多。
卡里尼:读第一遍得到的明显印象是,这个剧本立意不明确,或者说缺乏一个哲理前提,只是一系列十分偶然的情节的罗列,或许……这些情节“很有趣”,因为它们似乎很真实。人们不禁要问:作者的目的是什么?想让我们思索吗?想吓唬我们吗?剧本的开头几行就暴露出它缺乏诗意灵感。
卡里尼停止读他的书面意见,改用口头语言和比较友好的口吻继续评论。
卡里尼:……真对不起,你知道吗,这大概令人痛心地证明,电影比其他艺术落后五十年……(他笑了笑,但马上又一本正经地接着念他的书面意见)……这个剧本有时似乎具有决裂派电影的……种种缺陷,但没有那种电影的任何优点……
古依多默默望着他,刚要讲话时,注意力却被这时正在邻桌就坐的一对男女吸引住了。男的约模五十岁,衣服崭新,考究得过了分。他自诩年纪还轻,决心消除年龄带来的不利因素,不免显得有些可笑。总的说来,他觉得自己生活得十分自在。他叫梅扎波塔。女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身材颀长,腰肢婀娜,故意装出洒脱的样子。她也打扮得过于时髦,象是橱窗里的模特儿。她戴着一对稀奇古怪的镯子,当然还拿着两三本书。高兴时,她可以无所顾忌,笑得前仰后合,摆头晃肩。她的举止在一部分青年精神贵族中是很典型的。她十分关注世事世人,特别是她自己。她叫格洛丽亚。
古依多马上跟新来的人搭话。他仿佛再也不愿意答理卡里尼的无情评论了。卡里尼的话搅得他六神无主,但他很快便恢复了常态。
古依多:梅扎波塔!……你好!
那人转过身,认出了古依多,愉快地向他问候。
梅扎波塔:唔,你好!……怎么样?
二人握手。格洛丽亚露出一个更神秘的微笑,等着被介绍。
梅扎波塔(欢快地):你也上这儿来了!我们是第二天上这儿来。你要呆很久吗?(对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这是古依多……
古依多(向格洛丽亚伸出手,对梅扎波塔说):是你女儿吧?长这么大了。
梅扎波塔(显得有点尴尬,但马上答道):她不是我女儿。这位小姐……
格洛丽亚落落大方地握着古依多的手,用习惯性的自然态度打断梅扎波塔的话。
格洛丽亚:格洛丽亚。格洛丽亚·莫琳。您好!
古依多(惘然地笑了笑):您好。请原谅。我刚才讲错了,不过,那也可以算是对您的芳龄的褒扬。
格洛丽亚(滑稽地鞠了一躬):多谢了,不过,我对您的情况却完全了解。普彼(注2)常跟我谈起您。
酒吧间侍者端着托盘送来两杯鲜橙汁。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侍者走后,格洛丽亚坐下。古依多把他的躺椅朝两位朋友的方向移了移,随即坐下。
梅扎波塔:你怎么样?就你一个人吗?妻子呢?
古依多:就我一个人。
梅扎波塔(装出轻松的样子):更好!(微笑,换一种口吻)我的意思是,一般来说更好。(象讲一个人所共知的情况似的)……你大概知道了我和蒂娜的事,对不对?我们等着离婚。(他笑了笑,仿佛这是一件好事)
古依多:噢……
梅扎波塔:所以,你在这儿看见了我们……(指着格洛丽亚)……看见了我们俩。我们订婚了。
古依多(露出愉快的笑容):哦……祝贺你们……
格洛丽亚点点头,做出一个嘲讽的感谢动作。
格洛丽亚:普彼,把烟给我。
梅扎波塔:拿着,亲爱的……(对古依多。)……嗨,真好哇,古依多!看见你真高兴。正在搞新片子吧?这是一个适合构思的理想场所,对吗?又清幽,又干净。
古依多(岔开话题,指着卡里尼作介绍):请允许我介绍一下:这是法布里齐奥·卡里尼……作家……
卡里尼站起身,先后跟格洛丽亚和梅扎波塔握手。
格洛丽亚(对卡里尼):认识您真高兴。您知道吗,我是您的崇拜者。
他们在交谈。古依多陷入了沉思,不再听他们讲话了。他又想起了卡里尼的评论,明显地感到不安。
卡里尼:不胜荣幸。小姐是演员吗?我肯定见过您的照片……
格洛丽亚:演员?嗯,我有当演员的野心。(笑,然后该谐地)野一心一很一大……但到目前为止,只是有野心而已……
梅扎波塔:她是大学毕业生,学哲学的。
格洛丽亚:还没毕业。正在写毕业论文。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
卡里尼:论文写什么内容?
格洛丽亚:一块硬骨头:《当代戏剧中人的孤独性》。
这时古依多用两个手指头拿起卡里尼的书面意见,擎在远处默默地、若有所思地看着,然后撇撇嘴,露出一个自嘲的微笑,算是对它的评论……
[化]
小火车站·外景·白天
小火车站上几乎空寂无人。共有两三个带有顶棚的站台,中间隔着铁轨。一列货车在一号站台旁慢吞吞地挂车皮。这时是下午两点。古依多在二号站台等人,他觉得很热,心里很烦。
古依多(自言自语地):她不来就好了。
他怀着不由自主的漠然心情,恹恹地望着一列火车从轨道尽头冒出,飞快地朝车站驶来。车头在他面前驶过,停了下来。旅客纷纷下车,挤满了站台。古依多用不怎么热切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着。他朝车头走几步,然后折回来朝车尾走几步。他看看身边经过的人,又看看车门和车窗。他没找到要等的人,但他似乎并不懊恼,只是感到诧异。他停下脚步,来回望着月台的两端,又瞧瞧火车。没人下车了。列车长从头到尾巡视着各节车厢,关上敞开的车门。
古依多朝左右两边看了最后一遍,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仿佛感到轻松的微笑,然后双手插进口袋,迈着自如的步子,朝地下通道走去。挂车皮的那列货车慢慢驶离一号站台,车站大楼重新投入眼帘。这时,从一号站台方向传来一个女人的喊声。古依多止住脚步转过身……
轨道那边的站台上站着一个年轻女子,正朝他挥手,欢快地喊他,向他打招呼。旁边站着一个推着好几只手提箱的搬运夫。
古依多很纳闷,下意识地感到不悦。但须臾后,他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个欢乐、亲切的笑容。
古依多(朝着那个女子大声问):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那个女子指着地下通道入口处,大声、欢快而平静地答道:“地下通道。”
她耸耸肩笑了。一身淡雅的衣服很入时,但考究得有点可笑,是旅行服。她就是我们在影片开头的梦境镜头中看见的女郎。她的丰腴的体态,安详的神情,白嫩的皮肤,以及漂亮的脸蛋,使人想到十九世纪的典型美女。
那列挂车皮的货车慢腾腾地开回来,把她遮住了。
古依多朝地下通道而去,踏着坚定有力的步子走下台阶。他脸上没有表露出任何想法和念头。他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他该做的。他消失在半明半暗的台阶底部。
不久,他在一号站台出现。那个女子名叫卡尔拉,正好朝出口处走来,身后跟着推行李的搬运夫。古依多迎了上去。
古依多:我刚刚在那儿……没瞧见你……你好吗?(他偷偷朝四周瞟了一眼,飞快地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接着说)……带了这么多东西!五个手提箱!
卡尔拉:只是几件衣服……也有晚上穿的……晚礼服嘛,你知道,是很占位置的……
古依多:可是,你要知道,这儿一到晚上就睡觉,没有夜生活……
卡尔拉不想放弃过社交生活的计划。
卡尔拉(含着微笑,用平静和乐观的口气坚持着):这儿风景优美,季节也正合适。举办几场时装表演,开几次舞会,都挺不错……就在我们的旅馆里开嘛……
古依多(不耐烦地匆匆打断她):有件事……我住的旅馆客满,一个房间也没有……况且这儿熟人很多……只好把你安顿到别处……一个很好的旅馆……
他们走出车站,来到小广场上。古依多匆匆走到他的汽车旁。这是一辆很豪华的弗拉米尼亚牌汽车。他喊搬运夫过去。
古依多:到这儿来!……[化入]
餐馆·内景·白天
门从外面推开,卡尔拉入内,古依多随后。店里冷冷清清,几排桌子旁空无一人。一种凄凉的感觉立即攫住了古依多。他拽住卡尔拉。
古依多:算啦,咱们走吧……到旅馆后,我给你拿两个夹肉面包来。
卡尔拉也有一点吃惊,但她沉着地笑笑决定不依从他,不离开这儿。
卡尔拉:这儿很好。我饿了。你吃过饭了,我还空着肚子咧。
古依多耸耸肩,马上表示同意,但脸上仍然挂着不愉快的表情。
古依多:你不觉得这儿太冷清吗?
卡尔拉:反正这时候到处都一样……三点钟!咱们终于在一起了,我是特意来的,对不对?(她温柔地握着他的手,嗅了嗅空气,心满意足地补充道)你闻闻,多香呐……
厨房门口出现了一个胖乎乎的年轻女郎,腰间系一条没扣钮扣的白围裙,手上拿着一块餐巾,她显然正在吃饭。她的谆厚、善良的模样,马上引起了古依多的好感。
他想一本正经地跟她讲话,但语调却象开玩笑似的。
古依多:您好哇,我们想马上吃饭,有什么现成的吗?
女郎(用同样的语调回答):您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请坐……
古依多没有在女郎指给他的那张桌旁坐下,而是进了厨房。
卡尔拉(低声问女郎):请问,盥洗室在哪儿?
女郎在她前面引路。卡尔拉一面走,一面补充了几句,象是怕丢了古依多的面子。
卡尔拉:火车上脏得可怕……手都弄黑了……
古依多这时正带着惶惑的心情打量着四周,根本没听她说话。他从盘子上拿起一个橄揽,咀嚼了一阵子,后来由于不知干什么好,就信步走到盥洗室门前,推开门,靠在门框上。
卡尔拉正对着洗脸池上方的镜子认真梳妆打扮:梳梳头,把梳子小心翼翼地放回小包,退下戒指,洗手。古依多的在场丝毫不使她难堪,相反,她用满意和平静的声调和他聊了起来。
卡尔拉:我在看着……这条印花连衣裙……坐了两个钟头火车,几乎连一道皱折也没有……是一种新产品……挺好看,是吧?我在《时装》杂志上见过类似的连衣裙……真不想跟你说我转了多久才买到……都快失望了……不过,你知道,卡尔拉一旦打定了主意……
古依多与其说是听卡尔拉讲话,不如说在欣赏她。他看着她那双浸在水中的柔软白嫩的手,激动地凑到她跟前,拦腰把她抱进怀里。
古依多:你真美!
卡尔拉美滋滋地扭动着身体,微笑着。
卡尔拉:干吗?……乖点,别闹……这儿不行……(挣脱他的拥抱)……现在不行,我饿……
卡尔拉和古依多面对面坐在桌边。卡尔拉吃得津津有味,她平静地,不慌不忙地,慢慢地,文质彬彬地啃着小排骨。古依多不想吃饭,但为了消磨时间,或者出于好奇,也不时从卡尔拉的盘里或侍者上菜的盘里夹一口尝尝。他听着卡尔拉讲话,看着卡尔拉吃饭,时而好奇,时而愉快,但他也往往走神,几乎忘了她的存在。
卡尔拉:可怜的路易吉,人真好……但我从来没见他满意过……你知道吗,我丈夫可不是那种能往上爬的人……他不会。他胆子小……但他不笨,很聪明……就是不会办事。需要别人推他一把……他一直在那儿工作,在切亚德公司,还是那点工资……你认识那么多人,为什么不给他找个地方呢?你应该想办法帮他一把……我会很高兴的……
旅馆·卧室·内景·白天
卡尔拉和古依多挨着躺在床上。这是一个现代化的豪华旅馆,但笼罩在半明半暗中的卧房没有任何特色。古依多偎在卡尔拉丰满的肩膀上睡着了。卡尔拉眼睛望着虚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免得弄醒他。古依多终于睁开了眼睛,朝她笑笑。卡尔拉乘机换个姿势,伸伸胳膊。她也朝他莞尔一笑。
卡尔拉:这条胳膊都麻木了……
古依多:你可以抽开嘛……
卡尔拉:你睡得那么香……
古依多淡淡一笑,沉浸在甜蜜的温馨中。卡尔拉伸手从床头柜上拿了一包香烟。
卡尔拉(温柔,关切,爱慕地):想抽烟吗?
古依多:行……
卡尔拉:我给你点吧?
古依多让她点烟。
古依多(自然、喜悦地):谢谢。
卡尔拉把点燃的香烟塞到他嘴里,倒杯矿泉水自己喝了一半,递给古依多。
卡尔拉:想喝水吗?
古依多摇头。卡尔拉喝完水,重新在他身边躺下。
古依多(眯着眼睛问):你没睡好吗?
卡尔拉:我一直在想事。
她沉默着,呆呆望着天花板,尔后指着吊灯无精打采地说:“我在托马切利路的商店里看见过一盏这样的吊灯,一模一样,价钱是八千里拉。(思忖片刻,接着说)安在我的起居室里挺合适……
古依多轻轻抚摸她。
古依多:你的皮肤真白……你真美……
卡尔拉:是吗?……我该减肥了,起码减三公斤。
古依多:不,不,这样正好。
他眯着眼晴,拥着她的丰腴柔软的躯体。
卡尔拉(过了片刻,带着茫然的目光,用同样的语调):这个旅馆叫什么名字?……我要打电报告诉路易吉……他叮嘱我这样做……我离开家,他差不多每天都要给我写信……瞧着吧,后天准有一封信……他的信写得很动人……我要让你念给我听……这儿是王子旅馆吗?
古依多(神思恍惚地点点头,他快睡着了):是的。
卡尔拉(仔细观察他一阵,爱慕地说):你爱穿海蓝色的毛衣吗?一定很合适……我想给你打件毛衣……或许鹅黄色的更好……很雅致……给你打麻花针的……小圆领……冬天很舒服……
古依多半睁半闭着眼睛,拥着她那白净袅娜的躯体,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睡着了。突然,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小公墓,周围是辽阔的田野……
田野中的公墓·外景·白天
古依多站在一座小型建筑物旁边。这座建筑物有几扇镶着彩绘玻璃的狭长窗户,与殡仪小教堂相似,但不完全一样。周围与公墓相似,但也不完全一样。
一位中年妇女在教堂附近的小花坛中忙个不停,又是拔草,又是栽花,又是浇水。她的动作娴熟老练,象是一位全神贯注于整理屋子的主妇。不久,她找来一块抹布和一把扫帚,清扫小教堂的大理石台阶。
母亲:如果我们不想着这些,谁会想着呢?再说,这样我们良心上就讲得过去了。重要的是别空手而来。不能自私自利。看着你的舅舅吧,迟早要吃大亏的。你吃过饭了吗?想吃什么?
古依多(几乎觉得讨厌,用斥责口吻):算了,你会累坏的。(内心感到痛苦和疑虑)你是我妈妈,对吧?
母亲停止干活,回过头来看着古依多,十分感激他认出了她,脸上露出一个亲切感人的笑容。
母亲(低声):古依多!……(然后改用悲哀和颤抖的声音)永远没个完!我刚收拾完毕。从早到晚忙个不停……白费了功夫!结婚后什么别的也没干!我受不了啦!……
古依多走到小教堂门口朝里面张望。小教堂里空荡荡的。父亲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地板上放着手提箱。他戴着帽子,神情悲伤,忧郁,孤寂。
父亲(向古依多打了个招呼,用亲切,然而哀伤,几乎带有责备成分的语调对他说):瞧,这儿的天花板真低……可以造高一点嘛,再高一点……我很不舒服……我希望……是另一种样子……很难看,古依多,很难看……你不能过问一下吗?我觉得很不舒服……你干点事吧……我希望……
古依多(焦急地):希望什么,爸爸?
父亲:我希望……我希望……
古依多觉得十分哀伤,忧心忡忡地打量着四周……
在花坛里干活的女人就在近旁,侧面对着他,姿势很别扭。
母亲(模仿记者的严肃语调):您的反潮流行为的局限性是什么?
古依多(厉声地):不知道。
母亲:劳驾,请您列举生活中使您感到最厌烦的十件具体事情……
古依多:我记不得了。
母亲(哀恸地):唉,古依多,古依多……你为什么要这样呢?(重新用记者的语调)您对自己撒谎吗?如果是这样的话,是在什么场合?(转而亲切地)你还咬指甲吗?
公墓的小路上走过一个小小的送殡行列:两三个涕泪涟涟的妇女,一个全副武装的宪兵军官,一个穿舞裙的舞女(她也在哭泣),两个假人,三个吃雪糕的小孩。
母亲头枕着古依多的肩膀,怀着越来越激动的心情,几乎一边啜泣一边对他说——
母亲:我应该怎么办,古依多?……我能干什么就干什么……啊,古依多,古依多。
她紧紧地,绝望地吻着他;可是,这不象是母亲吻儿子。可不是吗,把古依多抱在怀里的是他的妻子露易莎。
古依多恐怖地惊跳起来,使劲挣脱她的拥抱。
妻子:你大概累了,可怜的古依多。咱们回家吧。
古依多凄惘地望着她。
妻子:没认出我吗?我是露易莎,是你的妻子。你在想什么?
旅馆·走廊,楼道·内景·夜
古依多从走廊尽头自己的房中走出来,锁好门,朝楼梯口而来。他在电梯口停下,欲欲按钮,背靠墙,眼睛望着地面等电梯。蓦地,他觉得附近有人,慢慢抬眼一看,几步远的地方站着那位他在泉边见过的褐发姑娘。
她仿佛在等他,对他嫣然一笑。他也对她笑笑,可他的笑容却表明他承认自己令人反感地懦弱,令人反感地无能为力。他想对她讲几句话。
古依多:可是,您……
姑娘等了片刻后,笑着摇摇头,表示很失望,但由衷地怜悯他。她又消失了。
旅馆·走廊,楼道·内景·夜
宽敞的电梯徐徐下降,最后停住,电梯服务员从里面拉开活动门。古依多推开外面的铁栅门。外边站着一位年迈的神职人员,法袍上的红扣子和金十字架表明他是红衣主教。他要进电梯。他面色如土,怔怔地望着前方,身旁站着一个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的小教士。
古依多不知所措。红衣主教仿佛没看见他。不过,主教虽然没有瞧着他,却朝他点点头,请他回电梯。古依多遵命。电梯服务员关上铁栅门和活动门,电梯朝底层继续运行。
温泉旅馆·电梯间·内景·夜
古依多靠边站着,对面站着红衣主教。气氛令人难堪地沉默。古依多注视着这个面色如土的神秘人物。红衣主教仍旧不理他。
电梯到底层停住。服务员打开活动门和铁栅门,闪在一边让红衣主教出去。主教点点头,轻轻走出电梯。小教士跟上搀扶他。古依多微微鞠了一躬,在两位教职人士后面走出电梯。
温泉旅馆·大厅·内景·夜
大厅里到处是人。坐在厅角的两位老神甫看见红衣主教后立刻起来迎接,吻着他的戒指。这两位神甫同红衣主教及小教士在一起低声交谈。古依多步出电梯,用目光追寻主教,发现他跟这两位神甫在一起。这时,一个男子走到古依多面前向他问好。此人地位不高,唯唯诺诺,言语庸俗,但衣服挺讲究。他叫切萨里诺,是制片监督。
切萨里诺:您好,博士。我把几个老头子带来了。
古依多不知所云,恼火地听着他往下说。
切萨里诺:是找来扮演父亲的……
另一个男子上前打断切萨里诺的话,他好象也在等着古依多。那人挽起古依多的胳膊,把他带走,同时率直讲出了心里话。他的语气咄咄逼人,但他对这位导演还是很尊敬的。
这位新出现的人的一头黑发剪成短毛板刷型,他的体格健壮,身材魁梧,颧骨高高耸起,象是一尊古罗马雕像。他是制片主任布鲁诺。他身旁站着一个中年男子,那人穿着大衣,戴着帽子,围着围巾,腋下还夹了一个大皮包,一声不吭地呆着,令人肃然起敬。他是剧务。
布鲁诺:你听着,用钢筋水泥浇注,五千万里拉,用木头做,保险公司就不承担责任。你看怎么办?
古依多忿忿地把胳膊从他手中抽了出来。
古依多:注意,别挽我的胳膊。对不起,我不舒服,知道吗?另外,你应该系领带。
布鲁诺尽量克制自己。
布鲁诺:好吧,下次我穿上燕尾服。我要找工程师(注3)谈谈,我不干了,我走……
古依多不再听他讲话。附近一张软椅上坐着一个又高又瘦的标致姑娘,她向古依多挥手打招呼,提醒他说她早来了。她叫艾迪。
艾迪(酸溜溜地):您终于来了!
古依多(冷冰冰地向布鲁诺):谁让她来的?
卡里尼和艾迪旁边坐着一个脸色红润、头发已经全白的男人。他戴着眼镜,穿着很时髦的黑大衣,他看见古依多后,连忙站起来迎接。他是艾迪的代理人马蒂亚。
马蒂亚:可以问候我们的诗人吗?你真不错嘛。
马蒂亚挽着古依多,把他领到艾迪面前,用亲昵、热情、又带点警告意味的口吻对他说——
你知道吗,我让她放弃了签订两份合同的机会,就是为了等你的决定。可是,我们连剧本还没拿到手……我可以帮你的忙……
艾迪(懒洋洋地伸出手让古依多吻。她端坐在软椅中,用刺人的、但又含有敬意的开玩笑口气说):我只知道我在影片里要不断地换衣服,要讲法语。另外还听说我必须吃干面条。嗯,从一个月以前开始,我就吃干面条了。我体重增加了三公斤肉。
古依多乘机岔开话题,开玩笑似地摸摸姑娘,拍拍她的大腿。
古依多:肉长在哪儿?……让我摸摸。
艾迪佯装没听见,转身问卡里尼:您是编剧吧?……有我的角色吗?
卡里尼郑重其事地征询古依多的意见。
卡里尼:她应该演什么?
一位英国记者来了,他穿着时髦的运动服,手拿一只酒杯,坐到不远处的一张沙发上。古依多匆匆回答了卡里尼一句,忙着向记者问好。
古依多(对卡里尼):再说吧……(对记者)您好!
记者(用一种漠然和幽默的口气无精打采地用英语说):我不想打扰你……(意大利语)这个旅馆很漂亮……酒吧间(英语)很好……我只有两个问题……
古依多朝他淡然一笑,用允诺的口气保证接受他的采访。
古依多:过一会儿吧,一言为定……
他突然发现切萨里诺又出现在面前。
古依多:……什么事?
切萨里诺:那三个老头子。
古依多(对记者,英语):请原谅……
他走到一张沙发跟前。三个相貌毫无特色、但衣服穿得不错的老年人连忙毕恭毕敬地站起来。
古依多望着他们,打量着他们,跟他们简单打了个招呼。他对他们的唯唯诺诺态度感到讨厌。
古依多:很好,很好……
他刚想走开,切萨里诺拽住他。
切萨里诺:博士,您要哪一个?
古依多:他们的年纪不够老。
切萨里诺(十分惊讶地):那您要找什么样的人呢?三具尸首吗?(哈哈大笑,指着其中的一个老头说)这个人两个月前就死了!
切萨里诺指着的那个老头露出一个卑微的笑容,颤巍巍地张开双臂,象是说:的确这样,我已经死了……
温泉公园·夜总会·内景·夜
入夜,温泉公园变了样。中间那个亭子成了演滑稽节目的夜总会。周围支上了帐篷,撑起了海滩大阳伞,免得观众受到潮气的袭击。中间是舞场,四周装着耀眼的霓虹灯。外面是一圈餐桌。树林里也装着霓虹灯。一架聚光灯的光束照着乐队,另外几架聚光灯照着表演歌舞节目的演员。
观众是来此度假的洋洋得意的阔佬。上了年纪的女士们围着水獭皮领,丈夫们一本正经地坐着,这是一群很容易满足的民众。有两张桌子拼在一起,成了一张大桌子;古依多及下列各位坐在桌边:卡里尼,制片人帕切勋爵,以及陪同勋爵的一位妖冶的女演员(她从来不开口)。
温泉公园·夜总会·外景·夜
场记:
帕切对古依多十分尊敬和赞赏,使古依多觉得很不自在。一位美国记者不时向他提一个挖苦性的、击中要害的问题。这些问题很难回答,古依多又不愿意三言两语搪塞过去,因此感到颇为恼火。
格洛丽亚或许同古依多有同样的感觉。
梅扎波塔,格洛丽亚,布鲁诺,艾迪及其代理人马蒂亚,英国记者。
梅扎波塔喋喋不休地低声絮叨,其他人讲的话也毫无意义,平庸至极。古依多听着他们的谈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常常用冷嘲热讽的口气插上一两句。
近处的一张小桌边孤零零地坐着卡尔拉,她摆出一副矜持的架势,不时朝古依多投来一瞥佯装不在意的目光。古依多时时记起她就在近旁,于是便慈祥地、关心地瞧她一眼,然后又把目光移向他方。
莫里斯和玛娅在舞场上表演节目。莫里斯年约四句,穿着燕尾服,气宇轩昂,举止潇洒。玛娅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身穿一件嵌有金银丝的紧身舞裙,眼睛上蒙着黑布,一动不动地站在一块黑板旁边。莫里斯讲话时稍稍带有外国口音,介绍节目时用的是节目主持人特有的自如语调。
梅扎波塔:我知道,你心里堆在想,我老糊涂了……我比她大三十岁……这又怎么啦?我也许是笨蛋,是老糊涂。那是要花钱的,不错,我全同意……这又说明什么呢?
古依多:可是,不。为什么?……我,哎,你想想吧……
梅扎波塔:你理解其中的原因吗?她为什么下决心跟我过日子?为了钱吗?当然。不过,反正这样挺好。我嘛,当然不抱幻想。要钱,是这样。可是我觉得她跟我很贴心,我一辈子还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你见过她了。单纯,善良,不笨,有各种优点。只是为了钱吗?但现在许多年轻人也有钱!要多少有多少。
古依多:当然,没得可说的,她也爱你……
他们的交谈被公众的掌声打断了。玛娅蒙着眼睛站在台上,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一个七位数。
莫里斯(朝大家鞠了一躬):诸位请别怀疑,这不是简单的巧合,更不是作弊……我确实把内心的想法传递给了玛娅小姐……
莫里斯边说边走下台,来到观众中间,继续讲个不停。
人们在那张拼成的大桌边,继续交谈。
帕切:事实上,女人光靠卖弄姿色的时代已经结束了。如今还要才智……
古依多(再次用冷嘲热讽的口气说):劳驾,请别贬低才智。讲起来容易。咱们周围全是些白痴……
他又调头去听梅扎波塔讲话。这时从桌子那端传来卡里尼的一句俏皮话。
帕切:我们很喜欢才智,因为我们是知识分子。可是公众……
梅扎波塔:你知道吧,她完全让我自己决定,一点没想影响我。从来没提起过我的妻子和我的家庭,从来不责备我……
古依多:你是在哪儿认识她的?
梅扎波塔:她是我女儿的同学。
格洛丽亚(起了疑心,好奇地问):瞧你们俩在叨咕什么呀?
梅扎波塔:没什么,没什么……(对古依多)以后怎么办?老了怎么办?你觉得我可笑……我知道十年后我将成为老头儿……
古依多:你妻子的态度如何?
梅扎波塔:她受不了,恨她。可格洛丽亚,唉,你倒想想,不……嗯,所以,你现在老实跟我说,我是不是干了傻事?
古依多:不,不……如果你爱她……
梅扎波塔:是的,我爱她……因为她聪明……懂得怎样判断人,判断生活……你要知道,我们的性生活也很和谐……非常和谐……她选中了我,准有一个理由,你不相信吗?(对从身旁走过的侍者)……再给我来一杯威士忌……
格洛丽亚:不,你不能喝威士忌,只能喝柠檬汁。
梅扎波塔(高兴地对古依多):她已经象内当家那样管束我了。这可糟了。
格洛丽亚:求求你,普彼,别逞能。来一杯柠檬汁……
一片沉寂。他们发现莫里斯已经走到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正在表演另一个节目。突然传来了卡里尼的声音。
卡里尼:用十六毫米的胶卷,一切都能解决。只要五千万里拉……
莫里斯:那么,写吧!……开始……
玛娅笔直站在黑板前,她仍旧蒙着双眼。只见她用工整的字母写道:“服务费已包括在饮料费中。”
这个节目博得了大家的欢呼声和热烈掌声。莫里斯手里拿着一张纸,他把纸上写的内容展示给观众。左右走了一遍后,他把那张纸还给坐在一张小桌边的一位先生。接着他朝古依多的桌子走去,边走边说——
莫里斯:我想说明一点,我的节目不违法。我没有把我的意志强加给任何人。我只是传递我的想法。这是怎么发生的,我不明白,但它发生了……(对古依多)……劳您的大驾,先生,请在这上面写一个句子,一个方程式,或者一行诗……用任何语言都可以……不一定用我懂的语言……我不懂没关系,玛娅小姐不懂也没关系……相反,最好用我们不懂的语言……请吧,先生……
古依多:唔,不……让别人试试吧……我……
莫里斯:随便写什么都行……
古依多:您什么都能传递吗?
莫里斯:您写什么我就传递什么……
古依多淡然一笑,脑中涌现出一个使他乐不可支的有趣念头。他匆匆写了几个字,交给莫里斯。后者看后不知所云,凑到古依多耳根低声问了一句。显然他有几个字母没看清。古依多微笑着点点头。
莫里斯:准备好了吗,小姐?
玛娅:好了。
莫里斯(仔细观看着那张纸,眯起眼睛,随即又张开眼睛,运了一口气):写吧,开始!……
玛娅不慌不忙地写出了几个很大的字母:“ASANISIMASA”。
莫里斯读了一遍,转身对着古依多,象是问他写得对不对。莫名其妙的公众默默等待着。
莫里斯:ASA一NISI一MASA……对吗?
古依多:对。
公众拍手。
梅扎波塔(问古依多):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古依多耸耸肩,露出一个颇为神秘的微笑……
村舍·厨房·内景·夜
一个妇女用双臂把一个八岁左右的小男孩浸入装满葡萄酒的大木桶里。另一个同龄儿童随即被放进同一个酒桶。两个孩子欢快激动的喧嚷声充溢着这间简陋的大厨房。这里的光源来自一盏煤油灯以及炉膛里熊熊燃烧的火光。屋里到处是影斑,屋角漆黑一片。
这两个一丝不挂的小孩在酒桶里泼酒玩,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使劲给他们擦背。一个是他们的奶奶,典型的农妇面孔上布满了皱纹。另一个是乳娘,体魄健壮,头发淡黄,刚刚过了中年。孩子们在酒桶里玩得越来越高兴,简直到了如醉如痴、忘乎所以的程度。他们朝对方泼酒,叫嚷着,格格笑着,舔着溅在脸上的酒汁,并按孩童的习惯方式说出一些加音加字的句子。
米凯莱:奶奶……古依一噢一多一唷,在喝一噢一葡萄一唷一酒一喽!……
古依多:他也在喝!……奶奶!……米凯莱也在喝!……米凯一噢一莱一唷,喝一唷一醉一唷……一喽……
古依多喝得半醉,笑得合不拢嘴,讲不下去了。
米凯莱(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接着说):……喝一唷一醉一唷……(他也没把句子说完)
古依多(痛痛快快地大笑了一阵后,再次试图把话讲完):……喝一唷一醉一唷一了……
两个孩子互相泼酒,闹得不可开交……两位妇女一边给他们擦澡,一边高声咳喝道:“别动!……把手放下!……别舔!……别乱动,听见没有!……明白了吗?想挨揍吗?……瞧着,打你的屁股!”……啪!……屁股上重重挨了一下,他们反倒更高兴了。
奶奶和乳娘把两个孩子先后从酒桶中抱出来,象裹木乃伊似的用浴巾把他们裹好,使劲给他们搓背。他俩继续手脚乱动,又说又笑。
乳娘:这样好,这样好!……瞧着,明天你会觉得浑身有劲的!……别动,别动……
奶奶:上床……睡觉……
她俩用健壮有力的手臂抱起裹在浴巾里的两个小孩,爬上黑暗的楼梯,把他们送进卧室。
古依多看着乳娘那张安详的方脸。乳娘抱着他晃悠悠地上楼,走进黑暗的卧室。他很舒畅,很幸福,有一种安全感……黑影在他周围乱舞,天花板在黑暗中消失了……
村舍·卧室·内景·夜
这是一个简陋的大房间,一盏小煤油灯发出暗淡的光线。房角摆着一张挂有帷幔的大床。乳娘把古依多放到床上。被子中间隆起,里面焐着一个暖炉。孚L娘拿出暖炉,把古依多塞进被窝。古依多舒舒服服地躺在温暖的被窝中。
乳娘双手抚摸着被子,她的脸时而凑到他眼前,时而又离开,然后又凑上来。她的喃喃声在暗淡的灯光中回荡。古依多听不清她说什么,只听见这么几个词:“……十字架……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
古依多赶紧在被窝里划十字。他快睡着了。他微张着眼睛,看着奶奶和乳娘在屋里踱来踱去。他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儿的。头顶上方的帷幔呈现出神秘的线条,房间里的家具消失在黑暗中。煤油灯的光线投射在刚刷过白灰的墙壁上。古依多的目光从帷幔移向家具,最后停留在墙壁上。
风把百叶窗吹得嘎吱嘎吱响,窜进阁楼里形成涡流,发出经久不息的哀鸣。
古依多蜷缩在被窝里,进入了温暖,神秘、幸福、朦胧的梦乡……
温泉旅馆·门厅·内景·夜
深夜。古依多独自回旅馆。在柜台后面打瞌睡的守门人听见脚步声后,勉强睁开睡意浓重的眼睛。
守门人:博士,从罗马给您来过两次电话……是您夫人打来的。
古依多心头顿时浮起一丝不愉快的感觉。
古依多:什么时候?
守门人:第一次是一个钟头前。第二次是刚才,大约十分钟前……
古依多面露不悦的神情。
古依多(对守门人):请挂罗马,794722,加急。
守门人:没必要。这时马上就能挂通。给您接到房间里去吗?
古依多:不。我在这儿接。
守门人挂电话。剧务从半明半暗的楼梯上走下来,到古依多跟前。
剧务(低声):美国演员来了……在那边……已经等了两小时。
古依多既好奇,又烦恼。他朝门厅后面的那个冷冷清清的大厅走去,在门口窥探了一下。
一个衣冠楚楚、个子很高的男子头枕在沙发椅的靠背上睡着了。剧务想去叫醒美国演员,但古依多马上拦住他。
古依多:不,不……让他睡吧……明天再说。
他回到门厅。电话铃响。
守门人在柜台后接电话,朝古依多挥挥手,让他进电话间。
守门人:喂……博士,罗马来的……
古依多没进电话间,而是走向柜台,从守门人手里接过话筒。
古依多:喂,是我……
接线员小姐(用职业语调说):罗马……来了……说吧……
听筒里立即响起几个混乱的声音。
古依多:喂……露易莎吗?
听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声音,开玩笑似地大声说:“是他,露易莎!”
一个女人马上接着说话。
蒂娜的声音:露易莎!是古依多……
听筒里隐约传来混乱的说话声和笑声。蒂娜对古依多说:“您这会儿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流浪汉?泥疗很管用吧,嗯?”
古依多辨别出了这些人的声音。他心里不大高兴,但强迫自己用开玩笑的口吻向他们问好。
古依多:你们好,蒂娜……你们好……让露易莎接电话好吗?
蒂娜的声音:好的,噢,她来了。
他马上听见了露易莎的沙哑声音,周围的人都在开玩笑,而她的口气却很严肃。
露易莎的声音:古依多吗?我给你打了两次电话。你上哪儿去了?
古依多:我知道。很抱歉。我在卡里尼的房间里……一直忙到现在。你怎么样?
露易莎的声音:你呢?……泥疗怎么样?你觉得有好处吗?
古依多:好象有好处……可我在这里也得工作……你呢?在干些什么?过得愉快吗?
露易莎用一种不言而喻的语调讲话。
露易莎的声音:跟往常一样。蒂娜,米凯拉和思里科都在这儿。我们在吉塔那儿吃了晚饭……
他们的交谈很难继续下去。
古依多:唔,是这样……吉塔……现在你要干什么?上床吗?
露易莎:上床睡觉……你打来电话时,他们正要走。你怎么样?过得愉快吗?……遇见什么熟人了吗?
古依多:闷死了!……可怕……你以为这儿会有什么事可干吗?这是疗养地……
露易莎不信他的话,她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露易莎的声音:可你连一个熟人也没碰到吗?一直是一个人吗?
古依多:几乎是这样……
他突然加上一句,象是为了表明他的忠诚,但也出于对远方妻子的真挚感情。
古依多:你为什么不来看看我呢?……到这儿来一下……行吗?……
他们的谈话突然被打断,一个女人的声音插进来,提了一个开玩笑的问题。
蒂娜的声音:嗳,这部影片你什么时候开拍呀?
古依多(不耐烦地),我哪知道!……算了,让露易莎讲话吧。
马上又听见了露易莎的声音。她用一种不加掩饰的焦虑口吻接着讲刚才的话题。
露易莎的声音:那么,我应该上你那儿去喽。真的愿意我去吗?
古依多已经有点后悔了,但却回答得十分肯定。
古依多:当然,当然愿意……随你的便……如果你高兴……你就来……
接线员的声音插进。
露易莎:如果你高兴,我就去……
接线员的声音:先生,时间加倍吗?
古依多:不必啦……晚安,露易莎……再见……你来吧……
听筒里传出乱糟糟的声音:露易莎和其他人向他告别。
露易莎:我应该什么时候去?……好的,再见……
其他人的声音:再见,滑稽先生……好好治病吧……再见……
通话结束。古依多挂上电话,若有所思地呆了片刻,然后慢慢上楼。
守门人:晚安,先生。
古依多:晚安。
旅馆·摄影拥·内景·夜
回到房间之前,古依多走进大厅,这儿临时布置成摄影棚。
墙上贴着许多演员照片和外景照片,挂着几块大黑板。拍片计划很宏大,但还没有开始实行。架子上放着置景模型和各种物品:剧本,皮包,服装,图纸,等等。
剧务坐在厅角一张桌子旁埋头工作。桌上有一盏灯,这是大厅里唯一亮着的灯。他朝古依多点点头,继续干自己的事。
古依多在模型、桌子和皮包之间踱步片刻,然后一长久观赏着墙上的照片。最后,他朝剧务点点头,默默走出大厅。
旅馆·古依多的卧室·内景·夜
古依多开门进屋。一片寂静,象是进入了幻境。曾在他跟前出现多次的那位褐发姑娘正在给他铺床,她现在打扮成旅馆服务员。姑娘扭头对他抿嘴一笑,仿佛在等他。
古依多没讲话,朝她笑笑,注视着她,怕她再次消失。
古依多(用冷淡的口气问):你叫什么名字?
姑娘:克劳迪娅。
古依多慢慢走到她身边,握住她的一只手。她微笑着听之任之,但笑容中含有不安神色。古依多重复一遍她的名字:克劳迪娅……[化入]
古依多和克劳迪娅井排躺在床上。周围静悄悄,仍然是一片虚幻气氛。他们的话声听起来也有点虚无缥渺。
克劳迪娅:你愿意我留在这儿吗?你可以经常偷偷来看我。我无所谓。你明年还想来吗?……可以另起炉灶嘛……我等着你。也许你不想再看见我了。这也有可能……如果你喜欢我的话……想让我跟你一块走吗?我不会成为你的累赘的,决不会……
古依多:你愿意跟我一块走?
克劳迪娅:你要是愿意,今天就走。我甚至不必回家打招呼……
古依多:咱俩离开这儿,另起炉灶……你不害怕吗?你要知道,我无法跟你结婚。咱俩将过一种什么生活,你晓得吗?……
克劳迪娅:分开更糟……
古依多:好好看着我。告诉你吧,我是一个胆小鬼……
克劳迪娅:我不信。即使你真的是胆小鬼……
克劳迪娅发疯似地吻着古依多,他也热烈地吻她。[化]
旅馆·卡尔拉的卧室·内景·白天
窗户紧闭,屋子里黑洞洞的。窗缝间透进一线亮光。床上躺着卡尔拉,她在沉睡,发出很重的呼吸声。她半裸着身体,额上渗汗。古依多在床沿坐下。不久,卡尔拉忽地睁开眼睛,凝视着古依多。她的一双小眼睛在半明半暗中发出神秘的光芒。古依多默默地望着它们,心里顿觉惘然。
古依多(故作轻松地):你以前发过高烧吗?
卡尔拉(用手来回擦着额上的汗珠,用稍稍变了调的声音回答):动不动就发烧。稍微不小心,马上烧到三十九度,四十度。但很快就退。我丈夫知道,他了解我,他不担心……
她用肘部支着床勉强欠起身,呼哧呼哧地喘气。黑暗中她的脸显得格外苍白。
卡尔拉:我热,渴得要命……
古依多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递给她。卡尔拉一口气喝下。古依多困惑而冷静地观察着她,仿佛是初次见面似的。
卡尔拉(喝完水,朝周围扫一眼,微微一笑,用异样的声音说):我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你相信吗?
古依多(大吃一惊):什么?……现在是四点。当然是下午四点。你大概睡了十分钟……咱们听听医生的意见吧。另外,我想最好给你丈夫拍封电报。没什么严重的,但我们应该通知他,否则担不起责任……
卡尔拉先自己摸摸额头,然后抓起古依多的手按在自己的额上和胸口。
卡尔拉:瞧,多烫……真烫呐!知道吗,热度又上升了。大概有四十度。(躺下,用开玩笑的口吻)……你设想一下,如果我死了……
古依多:我知道这没什么……没事……如果我能一直呆在这儿,那就太好了。但我不能,你是知道的……我怎么可以把你一个人撇在这儿呢……可是,你怎么想起来喝那么多水!……你不需要……并不是对所有人都有好处……
卡尔拉:我也不知道!……就那么点水……大家都在喝嘛……(她温柔、亲切地抚摸着古依多)对的,亲爱的,或许应该拍封电报……这样你就更放心了。你很害怕。你向来害怕担当责任……你如果牵扯进去了……给我点冰块吧……
古依多看着她发楞,没料到她用这种腔调讲话。大概是不由自主的。他递给她满满一杯冰块。
卡尔拉拿一块冰在脸上擦着,然后含在嘴里吮吸。
卡尔拉:你也想要一块吗,亲爱的?很舒服……
古依多(偷看一眼手表,开玩笑地):你说你要死了,可吃起东西来……
卡尔拉笑笑,继续吮吸冰块。
卡尔拉(用平静的、但仍然变调的声音):我两年前就立了遗嘱。真的,你要知道……反正立遗嘱不会使人短命……不……因为我还有哥哥姐姐,我希望死后房子归我丈夫。房子是我的。我希望他继续住在那儿。不然的话,那个可怜虫该怎么办呢?……我死后他再娶也一样,对不对?……
她掀掉被单扔在一边,露出半裸的白皙躯体,费劲地翻了个身。她继续说着,声音由于发热而更加沙哑。
卡尔拉:连床单也盖不住了……小时候我也发过高烧……热度很高,说胡话……说胡话,就是乱说一气……我在医生面前害羞!连上街也低着头,不好意思见男人……我以为自己的胸部太发达。我脱掉衣服,站在镜子前看来看去。是妈妈的镜子,有三块镜面……十三岁就长成现在这个模样,又高又大……
她忽地住了口,眼睛一合重新进入梦乡。古依多忐忑不安,又看一眼手表,不知该干什么好。他正想离开时,卡尔拉的低声呻吟使他的脚步迟疑了。他走到卡尔拉跟前,俯下身子小声唤道:“卡尔拉……”
他见卡尔拉闭着眼睛流泪,心头一热,关切地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卡尔拉(仍旧闭着眼睛,用孩子般的哭啼声音说):我不想就这样结束……咱们给我丈夫一拍电报,他就会把我带走……我随身带了这么多漂亮衣服……
古依多觉得很有趣,笑了笑,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她又睡着了,这回睡得很熟。古依多轻轻站起,在稍远处坐下,倾听着她那沉重的呼吸声,观赏着她那丰润柔媚、袅娜姣俏的半裸躯体,渐渐地,他的整个身心深深陶醉了……。
寄宿学校·操场·外景·白天
寄宿学校的操场破破烂烂,一道铁丝网把它和街道隔开。那里正在进行课外活动,操场上尘土飞扬,四十来个身穿校服的孩子在奔跑,跳跃,你推我搡,或站在墙根唧唧喳喳地聊天。很多同学在玩球,几个同学在荡秋千。这副秋千有年头了,发出吱吱咯咯的响声。还有几个同学垂头丧气地呆在校监周围。校监是个小伙子,蓄着运动式长发,虎视眈眈地看着孩子们。街上的几个顽童不能进来玩球,只好攀着铁丝网朝寄宿学校的学生们嚷嚷,骂他们,或者给他们加油。
几个年纪较大的同学同铁丝网外面的两三个顽童讲话。一个穿校服的小男孩全神贯注地听着。古依多显然能认出,这个小男孩就是他自己。小男孩露出一种病态的急躁表情,仿佛明知这事做不得,但又按捺不住。
他从离其他人几步远的地方慢慢凑了上来。
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说:“要六分钱……每人六分钱。……你已经看见过她了吗?……好几次了!……怎么样?……我有四分。……你卖三粒钮扣,能得到六分。”
古依多看着自己校服上的金光闪闪的纽扣,本能地朝后面觑了一眼,象是怕老师会来。他又上前几步。
孩子们:她为什么叫莎拉吉娜?……我知道她在哪儿。……必须有钱,否则甭想看。……能从近处看吗?
小路·海滩·外景·白天
六七个男孩沿着小路朝海滩跑去,其中几个穿着寄宿学校校服。
跑在最后的古依多常常惴惴不安地回头张望。不久,他停住脚步,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向前跑呢,还是回学校。
其余人不管他,继续往前跑。古依多终于向自己的好奇心屈服,拼命跑起来,赶上并超过了同学们。那几个顽童认识路,跑在最前面。近处传来海涛声,顽童们的话声清晰可闻。
顽童们:往这边!她就在那儿!那儿!
海滩上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座水泥浇注的小碉堡,象是一个毫无价值的古迹遗址,也象是一个兽巢。门口附近有一个用石头垒成的灶,灶膛里冒出缕缕发出臭味的浓烟。灶膛里燃着牛粪,火上架着一口黑锅。
孩子们在这儿停下,紧挨在一起,仿佛本能地感到了害怕。他们很激动,但又惶惑不安,同碉堡保持着一段距离。有人开始喊叫。
孩子们:莎拉吉娜!……莎拉吉娜!……
没人出来,也没人回答。两三个小孩想再上前几步,但马上被其他人拽住。
孩子们:她很坏!……她打人!……等一等,她也许不在……不,她在。你没看见灶里有火吗?
于是他们蹑手蹑脚上前几步,重新喊叫。
孩子们:……莎拉吉娜!……莎拉吉娜!……我们有钱,莎拉吉娜!……
碉堡门口出现了一个腰圆肩宽、浑身是肉的女人。她约模四十岁,衣服破破烂烂,象是一个乞丐。她的体态虽然臃肿可笑,但并非完全不成比例,而且还保存着年轻时的某些姿色。她讲起话来气势汹汹,语不饶人,一副恶狠狠的样子。她已养成出言不逊的习惯,看见这帮孩子后马上破口大骂。
莎拉吉娜:滚开!……滚开,小杂种!……狗肏的!……剐千刀的……滚开……
孩子们不知所措,几个胆子?
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運動是反法西斯的產物,它醞釀於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後期(維斯康堤的《驚情》被視為第一套「新現實主義」電影),興起於1945年至1951年這幾年間,以真實深刻的思想蘊含和紀實性美學構建,突破了西方電影熱衷編織故事的戲劇化套路。而在此其中「橫空出世」的費里尼,產生了對整個運動頗為深遠的影響,因為他不僅是「新現實主義」標誌性電影《不設防城市》的編劇,也因他1954年的《大路》(La Strada),由生活的寫實轉向到內心/精神的寫實,導致了「新現實主義」往「新現代主義」(或稱為「現象學現代主義」)演變的正式開始。
段落零散化的《大路》跟《單車竊賊》(Ladri di biciclette)的結構其實有些相似,它對情節的拋棄,符合了「新現實主義」有關復原性敘事的定義;但從另一方面看到,費里尼還於《大路》內,對「心理上」或「形而上」的現實,投以不少關注的目光。區別於那時新現實主義導演的做法,費里尼將主角人物的設置,賦予了更多具寓意、哲理的影射,而非一味地同情;弱智女傑索米納開始像無知的小動物,但在感情上卻比粗魯的充滿獸慾的贊巴諾成熟得快,從三位主要角色的設定,可以感知弱智女傑索米納代表人性應有的光輝,粗手粗腳的贊巴諾只是被「物化」的代表,而無私付出愛的「瘋子」則成為了天使的替身。法國《電影手冊》創辦人巴贊評論到「費里尼象徵永無止境」,他的象徵已是他的慣用手法,也是其「個人化」寫實的重要標記,而他自《大路》起,正式定下了自己的電影方向,並且為下一階段愈來愈「形而上」的精神之旅,做好了充分的熱身準備。
1963年上映的《八部半》,是費里尼確立自我電影觀的重要陳述,那被電影製作壓得喘不過氣來的主人公古依多(由馬斯楚安尼飾演),仿如當時拍完《露滴牡丹開》後,深陷創作困境的費里尼之真實寫照。當然,認為古依多就是費里尼的看法並不完全正確,他只在影片內表現出費里尼的其中之一部分生活或精神狀態,而非費里尼的全貌。影片將電影鏡頭探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更徹底地建構了一種非客觀的「現實主義」,它比英瑪·褒曼的《野草莓》再進一步,不僅是關於人的夢境,更表現了人的整個心理狀況。《八部半》的故事主線毫不連續,又沒有時序上的統一,思維在過去回憶與想象之間的跳躍也是史無前例,但這符合人意識無定向的流動,或於夢中常常發生的,過去與現在不斷閃回穿插的體驗。
費里尼對影片的刻畫明顯受到了精神分析學和分析心理學說的影響,主人公古依多與情婦卡拉做愛後,母親進入了他的夢中,並切換到墓地的畫面(代表主角內心的罪疚感),這時古依多身穿的黑色帶斗篷衣服,便是他學生時代所穿過的;斗篷衣服穿越了時空,打破了前後出現的順序,成為「夢」任意發展可又會具內在聯繫的一個「符號」;而主人公在此夢內擁抱的母親忽然變成妻子,又暗示男性的「俄狄浦斯」戀母情結。從小在女人堆裡長大的古依多,總無法視一個女性為完整的整體,他有一位外表優雅、頭腦聰明的妻子,但他卻很難與妻子溝通;他有一名火辣能勾起他慾火的情婦,但情婦豪放艷俗,品味亦與他不相符。古依多的妻子、情婦、母親、奶媽,以致童年時看到的豐滿妓女,都是他心目中完美女性形象的一部分,然在現實裡面這一女性從沒有出現過,他唯有虛構了由克勞黛·卡蒂娜扮演的白色繆斯(如《露滴牡丹開》中的大波影星或聖母形象),希望從其身上獲取到安慰,幫助他渡過創作上的難關。
古依多被讀心術師形容他當時混亂內心的ASA NISI MASA,可解釋為anima靈魂的意思,這詞語在榮格分析心理學的概念內,又表示「女性化的一面」。榮格於研究人的集體無意識時,發現無論男女的無意識中,都好像有另一個異性的性格潛藏在背後,每個男人身上應該也有自己的anima,男人幻想一個女人即稱作anima投射。影片中的古依多,體內的anima投影到了理想女神Claudia身上,從而使自身陰陽同體的心理現象表露為男、女之間的共處,因此,我可以大膽地認為(也是很多評論忽略的一點),古依多和Claudia其實好比一枚硬幣的兩面,亦能當作是兩個平行的角色。
意大利著名劇作家皮蘭德婁(1934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對費里尼的影響顯而易見,他的《六個尋找劇作家的角色》,通過雙線索的劇情,混淆了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令到現實被虛構否定,也令到虛構超越了現實。皮蘭德婁的此劇和費里尼的《八部半》,跟一面鏡子相似,我們未必分得清鏡前的自己或鏡內的虛像誰更會是真實。這可聯繫到費里尼與皮蘭德婁的創作作品,其主題雖涉及到另一部不完整的藝術品,但整部劇本身的構思是完整的,表面講述古依多無法完成一部科幻電影的《八部半》,實質交代了他經過重重迷惑最終接受自我的心路進化歷程,費里尼以此手法很可能在寓意著,觀眾認為的主體不一定是最完整、最真實的部分,有時潛藏在我們意識底下的力量(即潛意識),才是更瞭解、更能認知自己的部分。
出現了很多次鏡子的《八部半》,暗示著古依多「人戲不分」,也暗示著「影片中的影片」就是本片的鏡像結構。電影內那個會對前段情節進行評述的影評人角色,仿如一面放在戲外、戲內或戲中戲的鏡子,還有主角們在劇場裡面,看著扮演自己的演員試鏡的時候,鏡像的語言被運用到極致。古依多身為費里尼鏡中的一個替身,他在電影內也有一個虛像,就是他的理想女神Claudia;身穿白衣代表純潔的Claudia,只在古依多的幻想內浮現,然現實中的Claudia卻「更換」了黑色晚裝現身於劇場實地,血肉豐滿地與她象徵的角色錯位。費里尼的「鏡子」映照了夢和真實,亦映照了內心的混亂,片末記者會上的桌面被設計成一塊大鏡子,以及電影接近中段時的走廊,安上令場景能延伸的落地鏡,都反映著主人公當時感受到的困惑。除此之外,少年的古依多因看妓女跳舞而被神學院的教士追捕,和結尾他被捉去記者會的一幕互為呼應,這種對比,如回憶跟未來/幻想在鏡中的對照,更可切入到榮格的集體潛意識概念內,有關夢與現實總有著相似性的解釋(榮格思想的集體潛意識是指人類千萬年的智慧和生活經驗的積澱,而歷史是輪回發展的,或許我們今天遇到的事情,在千萬年前就以某種形態發生過,這些事情在人類基因中傳遞下來,深藏在潛意識內,當環境改變出現刺激時,我們潛意識層面的這些東西就會被喚醒,產生了我們常有的「似曾相識」的感覺)。
費里尼的不少作品,都會帶一些對宗教諷刺的橋段,當紅衣主教身後的鄉村婦女撩起裙子粗魯地走過,她與天主教嚴格的規範規程形成鮮明對比,也令到古依多記憶中那在沙灘為男同學表演艷舞的妓女形象浮現眼前。沙灘和遠方的大海,表達著一種鄉愁,而教士的捉拿、懲戒,滋生了人的恐懼。費里尼刻意將年輕教士塑造成像法西斯主義擁護者般的肆虐,也將近乎全白的懲戒空間和獨立的懺悔室,設計得既冰冷又有點恐怖感。在小古依多從懺悔室走出來看到聖母像的時候,她的臉居然就是成年古依多在酒店遇見的美女(電影前面的一幕也是將電梯佈置如懺悔室,接著便看到寬敞的酒店大堂),這揭露了古依多看待女性的兩種態度,一類視為聖女、一類視為妓女。宗教影響了他對女性的觀念,其性行為可理解成他對天主教學校抑制性道德觀的反叛結果,之後古依多幻想自己一生中所有女人齊集在後宮中侍奉他的場面,就是他將潛意識內壓抑的情慾,轉換為對女性操控的具體表述。
此外,主角第二次與紅衣主教會面的桑拿浴室裡,到處彌漫著蒸汽,混淆了現實與虛幻;語氣生硬的服務生下軍令般指揮著客人,人們裹著白色床單,默不作聲地被其驅使,緩慢步下古老的石階,如似但丁《神曲》中的地獄篇(如下圖)。被主教召喚出「地獄」的古依多,透過一個小窗,看到主教瘦骨嶙峋、柔弱的一面。按照費里尼的構想,古依多原本要拍一部涉及神職人員帶領眾人登上太空船逃離情節的科幻片,如此有著濃厚宗教性的故事,最終古依多都無法把它拍成,一切都意味著,信仰之路對他來說根本行不通,然而被還原普通人外表特徵的主教,說出的一段話語,到結局時還會用得上,這段話雖像來自過去,但卻充滿預見性地點出了主角或很多城市人所遭受到的精神問題。
《八部半》內的不少場景,都能叫人如此地難忘,像古依多閃回兒時農場的生活,洋溢著溫暖,而愛與安全感,正是他成年後所缺。電影神奇的咒語anima或有另一層意思,如《大國民》中的玫瑰花蕾,象徵童年的純真、希望,揭示著對那些生命中稍縱即逝的美好事物之渴求。而釋放古依多快樂回憶的anima,猶像母體給予他心理上的安慰,為其逃避生活和創作中的困境預留地方。但現實殘酷,古依多的情婦再怎風騷,也難取替少年時令他性啓蒙的妓女;且代表心中女神的Claudia穿著黑色晚裝真正現身之時候,更致使了他幻想的破滅或於心靈中產生了一條溝壑。
費里尼用一個導演陷入創作危機的故事,來傳達這真實和理想之間的落差所帶給人苦惱與茫然之感,這像影片的開場,古依多夢見自己就快窒息,他於是極力逃出車外,冉冉飄向空中(令人想到《露滴牡丹開》內基督像飛躍羅馬的畫面),卻突然被記者和經紀人用繩拉回了地面,讓他又再次跌入到真實的噩夢裡面。古依多所拍的科幻片,其實跟Claudia一樣,是兩個能互相轉換的本喻體,我們可這樣認為,他的電影即指代女人,女人即指代他的電影。戲中試鏡會的不歡收場,接著是真實的Claudia出場,就如Jean-Max Mejean評論到「費里尼把實體和意義賦予給那些與真實剝離的東西」,而主角被自己的逃避、肉欲所虛空的精神危機,便由此的打破中更凸顯出來。
《八部半》的編劇之一Ennio Flaiano,曾建議將電影命名為《美麗的混亂》,當古依多第一次在酒店大堂的那場戲,令其人生亂作一團的人物,通過一氣呵成而追隨著他的鏡頭(暗示古依多走不出這些人的包圍和混亂的生活框框),不斷進入他的世界;還有試鏡會上古依多的妻子離開了劇場,不僅說明她無法忍受古依多的電影,更意味著她再也難以接受其愛說謊的丈夫;這時,古依多望著妻子的離開,卻仍是選擇了電影(謊言),回到去劇場,爲了表達他的心緒不寧、坐不安定(可他離開不了、走投無路),電影的剪輯、切換令人眼花繚亂,也起到了一種神秘的效果。在超現實的後宮幻想中,古依多一生遇見的女人們集體起哄反抗,以及影片尾段的記者會上,夾雜多國口音的記者一擁而上、輪著發問的場面,都說明了他碰到創作的焦慮和煩躁,一切並不順心。可是古依多最終拿起寓意秩序的長鞭,馴服了這些女人,也驅趕了心中的混亂,片末他的自殺不是終結,而是重生,如開頭他逃出車外、逃出擁擠的馬路,呼吸到沒有「混亂」的自由空氣。
費里尼常說:「我是小丑,電影是我的馬戲團」,他喜歡在其作品中用流浪的劇情尋求著生命的意義,而「馬戲團」便是他流浪的避難所,使他感受到不再孤獨的慰藉。《八部半》可看成關於人的靈魂穿梭在回憶、幻覺與醒覺之間的流浪,而電影的結尾,馬戲團的進場(團員還包括一名讓觀眾想起古依多童年時期的小男孩)、歡樂的遊行場面出現(費里尼電影的特色),又表示著對這趟迷失之旅的一種化解。
在古依多虛構的自殺行動之後,Claudia和他生命中遇到的人物,都穿回/穿上了白色衣服,往相反的方向走過去,費里尼用這容易被人忽視的細節位置告訴觀眾,本片的主角最終也從混亂中接受了與問題的同在、接受了理想與真實的落差。古依多於最後的一個夢裡面,戴起著象徵「導演」角色、象徵靈感重現的帽子,拾回了他對創作及生活熱忱的話筒,而馬戲團樂隊內的年少吹奏者(也是穿著古依多學生時代的那款服裝,只不過衣服由黑色變為了白衣,代表著他的再生),走到去帷幕前,猶如電影的開始,帷幕漸漸拉開,跟著所有角色從飛船發射塔上走下來,這和蒸汽浴室內人們集體「入地獄」的場景形成鮮明對照。古依多的作品原來打算令到人類坐著飛船逃離地球,但《八部半》本片卻是召集回大家「重臨」到這世界,即便紅衣主教說過人世間一切都是憂愁,可費里尼也都要讓古依多,或無法到達天國的人們領悟到,生活於此處仍未儘是絕望。
負責《八部半》配樂的尼諾·羅塔,用快節奏、「快進式」的舞蹈音樂不僅襯出人物混亂的內心狀況,也跟主角走路時喜歡跳幾下舞步的微妙動作,以及他仿似大小孩般的心理狀態(因有「俄狄浦斯」戀母情結的緣故)相輔相成。電影內古依多閃回的童年段落,溫馨的配樂起到很重要的調和作用;再有是開場不久、以及古依多馴服女人們時,醒神地插入華格納壯麗的《女武神》(Die Walküre,1856),都如神來之筆,為本片油上了教人印象非常之深刻的色彩。
「運鏡」功力爐火純青的費里尼,有時只需用很簡單或貌似很平常的影像處理方式,即可「騙」到觀眾。在古依多和其妻子即將入睡前的那一幕,通過對他們推得很近的鏡頭,令大家造成了以為二人同睡於一張床的錯覺;直到緊張的爭執氣氛加重,鏡頭的拉遠,我們才清楚看到二人分別睡在不同的床上!費里尼借此畫面,揭示著夫妻倆已經不再貼近的心靈距離,類似讓人玩味的影像,還見古依多跟真實的Claudia雖同坐在一輛車上,但由於他們身上的光影效果有異,致使二人像處於不同的空間之內。電影首次出現療養院的一幕,平移橫向運動的鏡頭,就把這地方各色各樣的人物攬入其中,而畫面與音樂融為一體,攝影機的穿行如跳著芭蕾,被某些評論稱作是「舞蹈動作」(Choreo-Graphic Movement)。費里尼的影像,很多時都會有它的隱含意思,佳例是古依多等待他情婦的到來,火車緩緩進站,我們先看到教士、婦女和一名小孩下車,寓意著道德和家庭觀念的進入,跟著是情婦的亮相,道德和家庭觀念被打破,令到古依多下意識地回頭望一望,暗示他心底內仍具有的犯罪感。《八部半》的黑白攝影,排除了色彩的干擾,有利呈現這些暗示,而拋棄傳統操作理論的攝影師Gianni Di Venanzo,用自由隨意的打光方法創造氣氛、展現了代表人物內心的光影,也是費里尼「新現代主義」風格作品的很重要一環。
「形散意不散」的《八部半》,探索了藝術創作的神秘角落,更探索了個體意識之島下的那片「海床」(即集體無意識),這些探索問題是嚴肅的,然而影片卻有用喜劇的手法,諷刺人精神的貧困。熱衷熱鬧馬戲式畫面的費里尼,最後反借著影評人一角說出,「我們被畫面、聲音、語言窒息了,人不可能在虛無內來來往往,藝術的真諦是從『有』走向了『無』」;或許很多電影,就像古依多的妻子所認為的都是一個個「謊言」,但《八部半》其中之一個偉大之處,正是在迷亂交錯的影像下,令觀眾感受到它從虛無走向了真實。
精妙绝伦的开场。大多数人做梦,只有他能把那些稍纵即逝的东西拍下来。发亮的黑白画面上总有一种地狱般的天堂的感觉。人生就是一场不眠不休的马戏,时间挥舞着鞭子抽打着你
2010-3-4 19:25:35 8/8.2(27308)#168 主线其实挺清晰的,太多零碎就看个人悟性了,从茫然到找着北,直接感受就是一个由安眠药到兴奋剂的过程。
魔幻现实主义的开创者之一
#重看#@影城;将最隐秘的心声铺陈银幕,模糊现实梦境、画框内外的界限,剖析精神世界的焦虑和向往;永远沉醉的童年,永远的小丑和马戏团,永远的肥女和少年,感谢你代替我们在银幕上做了一个永不消失的、巨大的梦;光线的分割、场面的调度无与伦比;后半部越来越棒,结尾完美的闭合。
看不懂,惭愧
费里尼代表作,奥斯卡最佳外语片.①展现导演创作与情感危机,将梦境,回忆,幻想与现实无缝交织,虽意识流,仍适用精神分析;②古典乐和Nino Rota配乐,喧嚣而梦幻;③芭蕾舞般精妙流畅的移动长镜;④开篇塞车,飞翔,拽入现实;⑤童年的妓女艳舞与惩罚;⑥妻妾成群,浴巾裹挟;⑦被[地下]借鉴的大团圆结尾。(9.5/10) | 20230218费里尼回顾展大光明4K大银幕重温,尽管确乎是意识流化作品,但其实并不需要你我去分辨本已契如梦境的电影中的幻真虚实(一如林奇和布努埃尔的不少作品),尽管部分段落颇让人不适,但不得不承认,在对创作焦虑、情感危机与内心矛盾的呈现上,费费已足够坦诚和浪漫。
费里尼在谈到他的电影《八又二分之一》时说:我要描写的是由无数折磨人、不断改变的迷宫组成的人生。人就像涉足在记忆、梦境、感情的迷宫中,而日常生活也是一个不断纠缠着记忆、幻想、感情、过去与现在种种事件交叠的迷宫。
我再也不怕那些未知的真实了
费里尼我不费劲理解你了
算是第一部看完以后一点都没看明白的电影,不明也不觉厉(费里尼真是欺负脸盲,看豆瓣剧情解析说什么“梦境中xx的脸突然转变成xx的脸”,在我看来那分明就是一张脸啊!)
难懂的电影通常分四种:本身装逼,被识破;本身装逼,观者以此装逼;本身不装逼,观者也以此装逼;本身不装逼,观者以为识破了它的假逼。我觉得本片属于第五种:本身不装逼,观者想装却装不起。
怎么没人告诉过我这个片子这么好玩,要不我早看了!!!!喜欢呀!!!嗯,我看过的老费的第一部片子,以后也会看下去的!(后来,我讲了老费的名导主题季~~我觉得我的诺言实现了~~2010.11.12凌晨加)补充,是这个片子让我真正爱上了黑白电影。我才明白黑白片也可以拍得这么有光影
印象最深的是那段舞,一段在别的影片中成为经典的舞蹈,那部电影叫《低俗小说》
文本上是《朱丽叶与魔鬼》和《女人城》的先行版,暨,费里尼对女性、对自我、对普世婚姻道德观的一次影像反刍。形式上是以象征主义的场景设置、并以诗意的、戏剧的、角色的内心独白,搭建出影片的感知节奏,从而达到一种形而上写实主义的高度。一部完美的旋涡式的内心自我凝视电影。
表现自我的现代主义,突破线性叙事结构,戏中戏双重镜像结构复调合鸣,两条心理动作线;诗性现实主义,马戏团式人工布景,戏剧化表演,大量闪回幻想与梦呓,漫画构图
第一次看是少年时租借的英字意声VCD,完全是被影像折服的三个人渡过一个洗礼般的下午。他们看到大腿就嘻哈,我却整个人懵掉。 第二次是电影节,特地定了票子和Zoe同去国泰看大荧幕~ 好多大妈大叔....掌声雷动,气氛冻人,简直费里尼重生出席premier幻觉....
迷影的极致是仇影 大师必须得有一颗大心脏 经得住创作对心力的透支 这是费里尼写给电影的一封血书 过往名誉的负担 制片方与剧作者的挟制 与演员的复杂私交 媒体的嘈扰 这一切让外表光鲜的大导演在创作上寸步难行 而长期的拍戏经历又让他在现实中彻底迷失自我 造梦师为梦境所困 甚至无法感知真实的爱情
太过于意识流,很容易被理解成装逼。这部可以看作是费里尼的自传,加入了大量的自我情感,观影过程难免备感枯燥。 梦在费里尼的电影中得到强烈的体现,他对梦的表现可以与费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相媲美,把情节和人物分裂成梦、意识流的碎片。但事实上费里尼更倾向于接受较为宽容的荣格的某些观点,在结尾处主人公基多建构新秩序:残缺的欲望与纯洁的灵魂握手言和。重回世俗生活,认清残缺本质,在交流与宽恕中继续生活。电影开头基多面临诸多困惑,不知何去何从。在秩序和纯洁面前,他欣然接受了荣格的观点,认同人性和人格的残缺,承认阴影的合法性,并与孤独、虚无握手言和,以喧闹的庆典致意残缺的生活。这部看起来没有情节的电影,其实是通过视觉画面向我们展示人的普遍问题与费里尼的选择。
好吧,我承认我是为了看《九》,才把这部如雷贯耳但注定看不懂的意识流神片翻出来膜拜一遍。看的过程实在很挣扎很痛苦。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真是没有安全感。直接导致我看片过程中坐着睡过去——喝咖啡——歪着睡过去——出去洗脸——趴着睡过去——开窗吹冷风……唉, 我承认我完全没有文青素质!
我给费里尼跪了!!五星电影的标准被这片子推到新高。我其实看过布列松就不惦记特吕弗了;看了法斯宾德则意识到文德斯的局限;看完这部,果断抛弃安东尼奥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