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的和一个即将结束演艺生涯的女演员,各自用各自的爱与虐待方式挑逗老导演,而导演的权利是可以支配她们是否还能在舞台上存在……
《排练之后》电影剧本
文/〔瑞典〕英·伯格曼
译/姚世权
剧场舞台·内景·白天·灯光
1.风声瑟瑟。一块半明半暗的舞台地板,上面画着指示演员走位的标记。
镜头摇过一双被丢弃的尖头舞鞋、一块十分华美的红色东方地毯,摇向一张深色的办公桌,桌上散放着一本书、一只白瓷咖啡杯、一只玻璃杯、一个小瓶子、一盏台灯和一个打开的大本。一个灰发男人昏昏然地伏在本上,将头埋进弯曲着的手臂里。
男人的头微微晃动,他那只空着的左手机械地扳动着配有绿色灯罩的二十年代式样的台灯开关。灯光照着自色的大本,上面潦草地写着几行字。
亨里克的声音(低沉地):排练之后,我喜欢在舞台上逗留一会儿……
2.他的手拨弄着台灯的开关。
亨里克的声音:……以便静静地思考这一天的工作。只有在介于下午和晚上之间的几个小时里,大剧场才会空闲下来,悄无人声。
亨里克的表情略有些呆板,他微微抬起头。这是一位六旬左右的男人,目光深沉而灵活,生着灰色的胡须。
亨里克的声音:也许我睡着了……我搞不太清楚。当我环顾四周时,再也辨认不出自己身处何方。(茫然若失的亨里克直起身,在他身后,两盏小聚光灯刺破了黑暗)某种东西以一种神秘的不可知的方式发生了变化(他望着办公桌)。
3.亨里克翻开大本,但只将其中的一页打开了一半,似乎要查阅什么,但旋即又改变了主意。这是剧本台词的打字稿,字里行间夹杂着用红笔和黑笔写下的说明。剧本中不时出现以红笔写就的“拉凯尔”的名字。
4.亨里克沉思不语,将目光从剧本上移开。隐约传来的脚步声令他陡然一惊,他坐在椅子上转过身,以看清来人。
5.安娜,一位年轻姑娘,从后台走出来。她款步前行,起初,一件栅栏形的布景遮住了她的脸。待她停住脚步,就露出了姣美可爱的面容。长长的黑发梳成一条辫子,一双黑得出奇的眼睛分外庄重,虽然嘴上涂了唇膏,但团团的面颊依然使她显得稚气未消。安娜停顿片刻。
6.亨里克以手支头,仍端然稳坐。他转身望着右面……
7.一盏小红灯在通向后台的入口处闪亮。一直站在那里的安娜一面步履坚定地向前走来,一面凝望着亨里克。她穿过堆满各种布景的舞台,走到一只有木雕框架的蓝丝绒长沙发后面站住。这年轻姑娘一身红色装束(圆领衫、长裤、靴子),她把挎在肩上的小皮包放在一把椅子上。
亨里克(画外音):你好。
8.舞台上,各种布景靠着高高的红砖墙杂乱地堆放着。左侧,一扇本色的屏风挡住了部分布景。从一扇像枪眼一般狭小的高高的窗子里透进了一线日光,其他相同式样的窗户都被遮得严严实实。在舞台的最右端,立着两面高大的镜子。一面是剧院用的老式镜子,装饰着镀金的镜框,镜框有像两条弯曲的腿一样的底座,放在一个未经加工的木箱上,另一面显得更为笨重,有深色的厚实木框,立在一个像箱子或带绞链抽斗的柜子那样的东西上面。离镜子不远处,一道黑色的帷幔前,有一张折叠起来的桌子,一把椅子和一把大约属于六十年代风格的带横档的座椅。稍远一些,是一只老式的柜子。一座像维纳斯一样的无臂无头的硕大仿青铜塑像矗立在舞台中央,其腿部被长沙发遮挡住。这只长沙发的风格与其他物件截然不同:蓝色天鹅绒软面、红色坐垫,木制的框架在靠背上雕成三个浑圆的涡形。左侧,是亨里克的办公桌,一把椅子和一张与长沙发配套的扶手椅。
亨里克坐在本色屏风前的办公桌旁。他身着棕色灯芯绒套服,一件带浅色小方格的运动衬衫,外罩一件浅色风衣。
天花板高高悬在头顶,相形之下,人物颇显得渺小。
安娜:你好。
亨里克:你在找什么?
安娜:我的手镯。我总是弄丢。
她走到柜子后面。亨里克一动不动,双臂架在椅子的扶手上。安娜回到舞台前方,看了他一眼,继续寻找。他们交谈了几句,但他们的声音被继续着的亨里克的内心独白声盖过了(注1)。
亨里克的声音:距离与厌倦……距离与忧虑……距离与舌头上这呛人的铁味……我想让她走开。这个手镯丢失的故事只不过是虚假的借口。我想让你走开!(他终于望着她)我想叫你走!
蹲伏在长沙发后面的安娜站起来,走开几步。
安娜:不,再说……
亨里克:这与我无关。
安娜(消失于屏风之后。画外音):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
亨里克:是吗,真的?
安娜(走近他):我已准备夜以继日地排练。
亨里克:你用不着道歉!
安娜:我并没有道歉。
亨里克:你今年多大了,安娜·艾杰尔曼?
9.安娜面对亨里克坐下。
安娜(妩媚地微笑着):你猜!
10.亨里克转身向着安娜。他身后是一排小聚光灯。
亨里克(顿显活跃,目光始终不离开她):你与我的小女儿同岁。我曾与你父亲一道拍了一部影片,我们各得了一个千金,相隔八天。你二十三岁零三个月,对不对?
11.安娜(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那时,爸爸和你多快活!
12.亨里克依然嘲弄般地微笑着。
亨里克:我似乎从你的声音里听出了责难的意味。
13.安娜略有几分酸楚。
安娜:爸爸一直不在家,妈妈总是满怀忧愁……她是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对吗?
14.亨里克始终直视着安娜。
亨里克:确实如此,我亲爱的安娜。你的母亲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女性之一……
亨里克的背影。
15.亨里克:……迷人,富于才华……热情洋溢。后来,她嫁给了米卡尔,放弃了戏剧。
安娜(嘲笑地):你爱上了她,是不是?
亨里克的镜头。
16.亨里克:当然,就像我们所有人一样!
17.安娜有些局促不安。
安娜:你们曾有过一段风流韵事?(亨里克微微一笑)为什么不呢?
亨里克的镜头。
18.亨里克:你母亲和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米卡尔更有勇气……
19.安娜收敛了笑容。
亨里克:……或者说更鲁莽!可瞧瞧以后的事……
安娜猛然起身走开。亨里克独自深思。
安娜(画外音):妈妈有过孩子,可她不爱他们……
亨里克转过身,目光追随着安娜。
20.安娜向放她的皮包的扶手椅走去。
安娜:……她因酗酒而死。(她坐在黑色帷幔前的像实心的木支架一样的折叠桌上,翻着她的小皮包)有一天我问她为什么离开了戏剧……
21.安娜表情沉郁。
安娜:……她回答说她爱爸爸。不愿意扰乱他的生活。她竟如此虚伪!
22.亨里克背靠办公桌而坐,他揉着腿部,避开安娜的目光。
亨里克:听你谈起你的母亲,我有点儿奇怪。
23.插入安娜的镜头。
安娜:你觉得我这样太没有教养?
24.亨里克转身望着她。
亨里克:我觉得你的话欠宽容。
25.安娜火气十足,但又茫然无措。
安娜:难道我应该装出我并不具备的那种宽容来?我用了好几年才能真正对她恨起来……
26.亨里克心绪烦乱地听她侃侃而谈。
安娜(画外音):……才能克制这种令我发疯的烦忧!
27.安娜的镜头。
安娜:现在,我恨她,这使我感觉好多了!就她而言,问题当然已经解决了(她笑着说完这句话)。
28.亨里克毫无笑意。
亨里克:这,这当然是个大问题……
29.安娜的镜头。
安娜:我在一篇访问记中读到过,对于你,生命仅有一次……
30.亨里克手扶着前额扭过头去,这是为了显得潇洒,但也由于沮丧。
安娜:……“前生”……尤其是“后世”……
31.安娜一副嘲弄的神情。
安娜:……都不存在。你说过,这种确凿无疑的事实让你安心!
32.亨里克默然沉思,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前额。
亨里克:你喜欢嘲笑人!
33.安娜的镜头,她满面笑容。
安娜:这使我感到惊奇,仅此而已!
34.亨里克转身面对她。
亨里克(神情严肃,目光茫然):我要告诉你一些事,安娜·艾杰尔曼。在我这个年龄,当人俯身向前时,有时会跌入另一个现实之中。死者并未死去……生者仿佛是一些幽灵……一目了然的事情顷刻间会突然变得古怪和无法理解……安娜!(他站起身,在雕像前踱步)请你注意听一听这舞台上的寂静。(沉寂无声。亨里克环视四周,心中充满灵感,但神情十分安详。他的面孔仿佛嵌入他身后那尊雕像的腹部)多少智慧的力量,多少或真或假的感情,多少欢笑,多少愤感,多少激情。天晓得还有什么……(一双黑眼睛透出不安的神色)一切都被关在这里,永远具有隐秘的生命。我有时会听到它们,我经常听到它们。有几次,我甚至仿佛看到了它们……一些魔鬼,一些天使,一些精灵……还有一些普通的人,都埋头忙于各自的事情……这多么不可思议!(微笑着)有时,我们信口开河地谈起……
35.安娜微笑着理解地望着他。
亨里克(画外音):……我们的相会……
36.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你又在嘲笑!
37.安娜感到不很愉快。
安娜:不。我理解你讲的这片寂静!这并非无关紧要,是吗?
38.亨里克朝安娜走去,垂下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她。
亨里克:那些我像在梦中编造出的戏,演员、对话一应俱全,或许这些精灵有着令我无法理解的生活?这些都无关紧要,无关紧要……
39.安娜抬眼望着亨里克。
安娜(心烦意乱地):但你毕竟相信,在我母亲去世五年以后,她还会为我的恨而痛苦!
40.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你谈起你的恨使我感到恐惧……我相信她能感觉到这种恨。
41.安娜压抑住心中的火气。
安娜:如果这是真的,那我会感到高兴!
42.插入亨里克的镜头。他心情沉重地摇摇头。
43.安娜的镜头。
安娜:喂,你说话呀!
44.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表白般地):如果你想演这出戏,就让你来演。
他转身走开,跌坐在办公桌旁的椅子上,叹了口气。
45.安娜不由得一愣,垂下了头,烦躁地点起一支烟。她紧锁双眉,陷入沉思。
46.亨里克心绪不佳地翻看剧本。
47.亨里克坐在舞台左边的办公桌旁,安娜坐在右边的桌子上,两人之间是配有红色坐垫的蓝色长沙发。安娜站起身。
安娜:你为什么想让我来演英德拉的女儿?
亨里克:因为你有才华。
安娜:真的?
48.亨里克无精打采地坐在椅中,注视着安娜。
亨里克:我在上课时见过你表演,你演阿涅斯。
49.安娜坐在桌子上。
安娜(难为情地):我演得很糟。
亨里克(画外音):是的,很槽。
50.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演得如此之糟得有些才华!我还在一部影片里见过你。你的角色极为平庸,影片也如此!当时有人请我回到我的老剧院来导演一出戏,我边看这部影片……
51.安娜一面抽烟,一面全神贯注地听着。
亨里克(画外音):……边想:“我将导演《一出梦的戏剧》,让安娜·艾杰尔曼扮演英德拉的女儿。”
52.亨里克转回身,双手放在膝上。
亨里克(自语般地):这是我第五次导演《一出梦的戏剧》,可能还会有第六次、第七次。(指指身后)我十二岁时,曾获准陪伴一位在脚灯后面演奏管风琴的乐师。一个又一个夜晚,我躲在后台……(指着安娜的方向)……
53.安娜也朝右方望去。
亨里克(画外音):……注视着律师和姑娘结为伉俪……
安娜转过头,望着左侧亨里克的方向。
54.亨里克望着右边。
亨里克:我正是在那里发现了演员们魔术般的高明手法。(模仿那场戏,注视着一个想像中的发卡)律师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个发卡……“看着这里!只有一个发卡,但分成两岔。它既是一双……同时又是一根。如果我把它拉直,它就是一根。如果我再把它折弯,它就又成了两岔,但仍然是一根!这就是说,两岔只不过是一根。但是,如果我把它折断……就像这样!(轻喊一声,猛然将两岔掰开)……于是,两岔就成了两根!”(略带几分惊愕之色)并没有发卡,但我分明看到了它!事情就是这样开始的……那时,我蹲在……
55.在舞台的聚光灯之间,一动不动地蹲着一个全神贯注的秀气的棕发男孩。
亨里克(声音低微,画外音):……一盏聚光灯和一块模拟雷声的铁板之间!
56.插入安娜的镜头。
安娜:我演这个角色太年轻了!
57.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漫不经心地):要扮演英德拉的女儿的人全都太年轻或者年纪太大。
58.安娜表情颇为严肃。
安娜:那你最好先改写这个人物!
59.亨里克依然背靠办公桌,望着安娜的方向。
亨里克:当然,这比较省事。(直起身,激动地)这儿我不明白,那我就删掉!我觉得这儿写得太蠢,那我就重写!这场戏安排得不好,那我就重新安排!我不折不扣地按照我的意愿修改剧本!最后,我想让舞台上立起一个巨大的十字架,或者,我想要一百个衣衫褴褛的群众演员一起举起左拳……我强奸了斯特林堡!(重又将双肘支在桌上)这样效果更好,而且符合时尚!评论界对我极力阿谈奉承:我使这个老家伙获得了新生!
亨里克的话逐渐变得无法听清,观众只听到他的心声,看到紧张的情绪控制了他。
亨里克的声音: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这只不过是可笑的陈词滥调!为什么要重新抬出这出荒谬的剧目?为什么当所有这一切都陷入绝境之时却要装得这么信心十足?为什么我应该在这个对我的话嘲笑不已的年轻姑娘面前为自己辩解?
亨里克(倦怠地):你想让我说服你,你适合于这一角色!(站起身,收拾好剧本,坐在桌子上)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们关系的秘密!你需要我信任你,需要我不断表明我对你的信任!如果我的话有足够的说服力,你最终将会在情感和理智上信任我,并且相信你自己。
60.安娜忐忑不安。
亨里克(画外音):那么,我就会为你对我的信任……和你的自信所鼓舞(安娜转过头)……
61.亨里克拿着剧本坐在办公桌上。
亨里克:血液循环流动,充盈着鲜红生命的血管将会滋养剧团中最无生气的成员,染红平庸者的面颊,使他们的眼睛放出光芒。事情就是这样,安娜·艾杰尔曼!(用手里的剧本拍打另外一只空闲的手)而且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62.安娜的镜头。
亨里克(画外音):当看到你这个认生的小精灵坐在你父亲的膝头,我便想:她将来会成为演员的。
63.亨里克愈来愈激动。
亨里克:当我在这部愚蠢的影片中看到你……看到你的动作、你说话,当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急躁、你的脆弱……我感到幸福,感到和你在一道我能把稳变得沉重的舵。
64.安娜的镜头。她有几分感动。
安娜:如果这活当真,我就不明白了:我做的一切都被你改变了,都遭到了你的斥责。为此,有时我在回家的路上绝望地哭泣。
65.亨里克的镜头。
安娜(尖刻地,画外音):我丝毫也不相信你会信任我。
亨里克(不堪忍受):你不相信我信任你,安娜·艾杰尔曼?这是在五周的排练中我听到的唯一一句蠢话!
66.他站起来,向她走去。摇镜头。
亨里克:你说你哭过,我不揣冒昧地说,这是因为你爱哭!你知道,在你身上正发生着某种变化……
67.镜头摇至安娜。安娜坐着,亨里克站在她的左边。
亨里克:……你的潜能的一次重新组合。(安娜垂下眼睛)这一过程全凭个人的悟性,无疑会有一点儿痛苦,但同时也是惬意、令人宽慰的。当我们在工作之余谈话时,和在舞台上相比,你的演技要差一些。(她陡然转过脸,怒气冲冲地看着他)不要成为私人演员,这会耗费一个真正的女演员的精力,抑制你在表演时所需要的冲动!
安娜:真是无稽之谈!
亨里克(轮到他发起火来):是的。现在我要去旅馆睡个午觉,以便在今天晚上能忍受你!……再见,我的孩子(扬长而去!)
安娜:再见!……(见他的身影消失在墙后,便喊起来)睡个好觉!
亨里克的身影又在右侧闪出,他走进后台。
安娜站起身,急忙转向他的方向。
68.安娜心慌意乱,不由得喊出声来。
安娜:这么说,你认为我在生活中也在演戏?
69.后台的入口,四周挂着一些小天使的面具,堆放着几件布景景片。亨里克怒气未消地走回来。
亨里克:是的,我认为……有那么几次……
他走到安娜面前站住,安娜重又坐到桌子上。
安娜(抬头,望着亨里克,激动地):人人都愿意在别人脸上看到他们期待看到的东西……都愿意别人在收到一件礼物时表现出欢乐,都愿意向别人奉献出爱和温情并得到回报。每个人都得摆出或怜悯,或可笑,或性感,或忧虑的模样!你永远是真诚的吗?
70.亨里克垂下眼睛着着安娜。
亨里克(沉思地):我?我过着可以说是孤独的生活。
71.反打镜头。安娜抬眼看着亨里克。
安娜(恳切地):那么,在剧场里呢?
72.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在剧场,要表现的不是我的感情,而是你和其他演员的感情。为了帮助你们获得成功,一切办法都不失为良策。这是我的职业……是我唯一的幸福。
73.安娜目光炯炯。
安娜:难道我应该怀疑自己的感情,而且不表现出来?如果我不逢场做戏的话,又应该怎样在面对外部世界的时候保护自己?
亨里克:你猜!
安娜:我不应该自我保护?(她显得芒然不解,亨里克慈父般地抚摸着她的面领。她转过脸垂下眼睛思索)是谁强迫我装得虚情假意?而且从小就得这样:要卖弄风情,要讨人欢心!
74.插入亨里克专心倾听的镜头。
安娜(画外音):妈妈让人感到害怕,爸爸……
75.安娜的镜头。
亨里克(画外音):是的,这一切你都知道!
安娜(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孩子地位低下……长大后仍然……
76.两个人面对面的侧影。
安娜:……这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亨里克无可奈何地抚摸一下她的肩头,然后再次走向后台。形单影只的姑娘抽了一口烟,无所适从。
77.插入镜头:一只脏兮兮的烟灰缸,安娜焦躁不安地在里面用手碾碎了烟卷。
78.安娜心事重重的样子。
79.安娜依然坐着,她侧向左面去拿她的台本。这时,亨里克从后台走出,他把剧本顶在头上,仿佛在遮挡雨水。
安娜(毅然决然地):我要向你提一个重要问题。(亨里克走到她身旁停住脚步)在与律师成婚那场戏里,你让我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动物那样来回走动……(半是由于倦怠,半是为了开心,亨里克任剧本滑到自己右肩上,就好像扛着一台收音机。他的另一只手插在裤袋中)我无法按照你的要求去做,我感到自己的动作太可笑了(她翻着台本,寻找这一段落)。
亨里克:你再试试。(耸耸肩)如果还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安娜:十一年前你导演这出戏,演到这场时观众都为玛丽娅欢呼(她瞥了亨里克一眼。亨里克从她身前绕过,将剧本放在她坐着的桌子上,疲倦地脱掉风衣)。但我没有她那样的才华,而且她的年龄比我大一倍。
亨里克:你读了评论文章?
安娜:当然!(亨里克走开,把风衣挂在柜子上。他微微一笑)这让你感到开心?玛丽娅死了,她进到传奇之中……
亨里克:倘若你不想像玛丽娅那样走路……你就反其道而行之!(他将一把椅子拉到安娜面前,安娜困惑不解地合上台本)坐着别动,一动也别动,(他拉起安娜的手,让她坐到椅子上)就像你被链子锁在椅子上……旁边是火炉……她浑身发冷。只有当军官来把你救出牢房时你才能站起来。这时,你站起来。仿佛全身已瘫软。(安娜慢慢站起身,目光空泛而茫然)对……这会很美……(亨里克放开安娜的手,她的手缓缓垂下)……玛丽娅只能回坟墓去!
安娜心绪不宁地重新坐下,竭力思索着他话中的含意。亨里克坐在她身后的椅子上。她双臂交叉在胸前,努力集中精力,膝头放着合起的台本。
安娜(把脸转向右面,自言自语):我靠近火炉坐着,一动不动……而且浑身发冷。
80.安娜的目光移向左方。亨里克在她身后聚精会神地听着。安娜念她的台词。
安娜:然后,我向他张开双臂,说道(她张开双臂,伸向默不做声的想像中的军官,接着缓缓地吟诵)——
“我的爱,
我在这令人窒息的空气中
在这间朝向院子的牢房中死去……
伴着这些孩子,
他们在这无眠的时刻哭泣,……(她双手捧住头,头向前探着,神色惊恐。她的声音因强忍悲号而变得若断若续。无限的悲痛使女演员的一双黑色眼睛闪着光,额头上现出一道皱纹)——
“伴着窗外的芸芸众生,
他们的哀叹,
他们的争斗和他们的辱骂……
我将在这里死去。”(她松开双手,垂下眼睑,继而又激动地起抬眼睛)——
于是,他走过来,把我拥入怀中,(直视着面前的地板)跪在我的椅子旁,对我说:“可怜的小花!”(转身面对亨里克)
81.安娜的中景。
安娜:对,这要好得多。
82.插入亨里克的镜头,他颇受感动,微微点头以示赞许。
安娜(画外音):这对我大有帮助!
83.安娜侧身而坐,在台本上急促、潦草地写下心得。她身后的一盏小聚光灯映出她颈部的曲线。
84.亨里克面向左侧。他双手蒙住脸,疲惫地叹了口气。画面外传来安娜的笔急促地在纸上画的声音。亨里克的右手扶着头,向右边望着安娜。
85.特写镜头。在姑娘的黑发和红色套头衫之间露出的脖子上,佩戴着一串细细的金项链。
86.亨里克注视着她。
87.安娜手中的笔在纸上移动。
88.安娜坐在右侧的一把椅子上秉笔急书。亨里克坐在她左侧不远处的另一把椅子上注视着她。背景中,一面大镜子清晰可见。然后,她合上台本,并把它放在地上。
安娜:有一天,你对我说过,要求姑娘显出她的分量很重,在这场戏里,她有几百公斤重。(她站起身,走到镜子前抱起双臂朝镜中端详)可是我找不到这样沉重的感觉……
亨里克:要通过肩部和臀部来表现。
安娜:你告诉过我,但是……
亨里克:这对于性格热情奔放的你来说并非一件易事!你很难做到静止不动……(安娜转身看了他一眼)在诀别这场戏中,你要一动不动地站着,这要用你的整个身体来演,不仅仅是你的腿。
89.安娜垂下眼睛,看着左边的亨里克。
安娜(略有些挑衅地):你怎能如此自信?你又从来没当过演员!
90.亨里克仍然坐着,抬眼看着她。
亨里克:凭我的感觉。
91.安娜的镜头。
安娜:你就不怕出错?
92.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当我还在完全有理由害怕的年龄……
93.镜头摇向安娜。她坐下,始终注视着左边的亨里克。
亨里克(画外音):……我都没感到过害怕。
安娜(挖苦地):许多导演的路是用被谋杀的演员的尸体铺就的!你有没有计算过你有多少受害者?
94.亨里克依然是一副调侃的表情。
亨里克:在生活中,更确切地说,在现实中,许许多多的人因我从他们身上走过而受伤……
95.安娜用手托腮,静静地听着,嘴角挂着微笑。
亨里克(画外音):……但我身上也有他人践踏过的痕迹!
安娜:那在剧院里呢?
96.亨里克一直盯着安娜,以倾心相告的口吻诉说着。
亨里克:不。在剧院并非如此。我要对你说一句实实在在的真心话:我喜欢演员们,我因他们的本性而喜欢他们。我喜欢他们的勇气,或者说,假若你愿意的话,可以解释为他们对死亡的蔑视,也可以按你的意愿去随便想个说法。我理解他们为什么逃避,但也理解他们令人尴尬的无情的坦率。我喜欢他们竭力……
97.插入镜头。安娜理解地微笑着。
亨里克(画外音):……摆布我,喜欢他们的轻信和远见卓识……
98.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我感到嫉妒。我喜欢演员们,所以我不能伤害他们。
99.安娜的镜头。
安娜:你喜欢他们(她站起身)……
100.两人都在画面中。安娜转身去拿烟。
安娜:……难道你从未对他们感到失望?
亨里克:没有。(他也站起来,从安娜身后的桌子上拿起剧本手稿)别抽这么多烟!
他坐到左边的长沙发上。
安娜(愣了一下,把烟放下):请原谅。
亨里克:我的老教授说过,一个导演应该听……
101.亨里克的近景。
亨里克:……而且要把嘴闭上,演员们是创造者,但他们不善言谈。应该有耐心……
102.安娜双臂交叉在胸前,抱肘听他侃侃而谈。
亨里克(画外音):……听他们讲。
安娜:你对我却是长篇大论!
103.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你是个新手,这是另外一码事,我应该在你的花园里来一番小小的整修!有杂草,可也有无与伦比的玫瑰(他打了个哈欠!)
104.颇感有趣的安娜俯身拾起地上的台本。
安娜:你累了?
105.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对。我通常下午都要睡个午觉,我的血压太低。
106.安娜把有蓝色封面的台本紧贴着红色套头衫抱在胸前。
安娜:你想在这儿睡觉?
107.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不,我想成为多情的人!
108.安娜走到他身旁。
安娜(轻柔地):我不愿意打扰你……
109.特写镜头。亨里克的手握着安娜的臂肘。
亨里克(画外音):经过再三验证,我判断今天早曼你没有戴手镯。(向上摇成安娜的镜头。画外音)我记得很清楚,你没有戴。
安娜(窘迫地转过脸):手镯在我的化妆室里……
110.亨里克在沙发里从右边移坐到左边。
亨里克:无论怎样,你都没有打扰我,相反,你也别阻止我成为……
111.安娜的镜头。
亨里克(画外音):……多情的人!(安娜在椅子上坐下来)
安娜:那么我就坐下。
112.亨里克朝安娜那边勾勾食指,以示邀请。
亨里克(画外音):靠近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113.安娜沉默着,她看着他,似乎在思索。
亨里克(画外音):……这就像狼外婆在召唤小红帽!
114.姑娘拿定主意,站起来走到沙发跟前,坐到他的身旁。两人都把剧本放在膝头,正视对方的眼睛。片刻之后,安娜羞怯地转过脸,在台本上写着什么。亨里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
亨里克(看着她):这种发型对你很合适。
安娜:为了这个角色我把头发留长了。
亨里克:开始,你的发式太现代了,我也说不清,对你完全不合适。
安娜(局促不安地微微一笑):我想讨你喜欢去了美发厅。
亨里克(颇有魅力地):讨我喜欢?十分感谢!
安娜:我想给你留下个好印象。
亨里克:你?一位如此自由、如此现代派的姑娘?
安娜:并非这么现代派!
亨里克:嗳!(揉揉左膝)这条腿让我痛苦不堪。
安娜:很长时间了吗?
亨里克:这是死神……它像疯狂的老鼠一样吞噬着我,你懂吗?
安娜:你和爸爸同岁?
亨里克:对,我们同岁,你爸爸和我……(仰靠在沙发上)现在,我们坐在这里……
安娜(她放下台本,倚在他身上。两人对视着):……面对这个昏暗的大厅……
亨里克(抬眼仰望,安娜直视前方):灰尘从高处的拱架上飘落到我们头上。然而下面(她向高处望了一眼,这时亨里克指指地面。)……
安娜(也向下方望去):下面是深渊、机器、旋转舞台、地板活门……
他们微笑着对视一下。亨里克把剧本放在大腿上,两手交叉放在剧本上。安娜调皮地模仿着他的动作。
亨里克:现在,我们坐在这里(安娜看看亨里克,他向左面望去)!
115.变换拍摄角度的双人镜头。
亨里克:在《父亲》这出戏里使用过这把扶手椅……(他转身成侧影,显然受到感染的安娜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在《奥达·加布勒》里用过这只长沙发。我在《伪君子》里用过这张桌子;在最后一次排《一出梦的戏剧》的时候用过这些椅子。这一切多亲切、多熟悉!我要像对待老朋友一样向这些家俱致意。我最喜欢的是屏风,它们能勾起我对童年的回忆:我有过一个大盒子,装着很普通的积木,它们代表了我的全部期望……我所喜爱的一切都在这里(庄重、自言自语般地):椅子……桌子……屏风……舞台……排练用灯……身着城市服装的演员……还有动作……声音……面孔……静止。一场幻梦。一切都是想像出来的……(转身对着安娜)什么也不存在(他们默默无语地对视着)。
116.同上一镜头角度相反。亨里克转回身,两人都看着左面……
亨里克(叹了口气):多遗憾,安娜,多遗憾!(姑娘仿佛迷醉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他)我喜欢这些老剧场,它们就像小提琴一样,极为敏感、精细、精确。(他恢复了平静)但是它们把我们联系起来了。台词、演员、观众,再没有别的什么。要让奇迹发生,这些就足够了。这是我的信念(他微露笑容),我深深的信念……但是我仍然不满意。我始终深深眷恋着这件破旧的沾满灰尘的“乐器”,始终如此。
117.安娜的特写镜头。
安娜:你说过,表演是道德问题……
118.两个人的镜头。
亨里克:这听起来让人厌烦,但是我的老教授认为:有两种演员,一种是进来的,一种是出去的!
119.安娜的镜头。
安娜(面带笑容):这似乎不公平!
亨里克(画外音):这并非不公平……
120.两个人的镜头。
亨里克:……但也不能说公平。无论安德森做什么,人们都对他视而不见……
121.安娜摆弄着一络头发。
亨里克(画外音):尽管彼得森缩在舞台深处无所事事,人们却喜欢他!
安娜(面色变阴沉了):我原本不想当演员。
122.亨里克放声大笑,转身面对安娜。
亨里克:谁强迫你了?
123.安娜神情严肃。
安娜:当我的父母吵嘴时,我就远远地看着他们。我倾听他们的声音,琢磨他们的动作,观察他们的变化……时不时能听出一句因触景生情而套用的剧中台词。
124.亨里克垂下眼睛,痛苦地转过脸去。
安娜(画外音):妈妈演技很差。“爸爸,你听出她演得多么虚假了吗?你难道没有看见她一只眼睛在哭,另一只眼睛……
125.安娜遏制着心中的怒气。
安娜:……却在窥视着产生的效果?你没有看出她在牵着你走,引你说出一句句其蠢无比的话?”
126.亨里克侧面的镜头。
安娜(画外音):她专横,可她没有欺骗过我(沉默)。
127.安娜的镜头,她似乎在自言自语。
安娜:有一天,我对她说:“别再演戏了,你在浪费时间。我是个坏观众。”(她目光呆滞)她凶神恶煞般地瞥了我一眼,对我说:“这是我自我表达的唯一方式,我没有其他的方式。真也罢,假也罢,我感到痛苦……我孤单无依……(暴躁地)你来体会一下这种心情!”
128.亨里克惊恐地注视着安娜那边。传来一阵脚步声。
129.镜头向右摇过挂着亨里克的风衣的柜子,摇向舞台后部。一位年约四旬、略显憔悴的棕发女士,从一盏小红灯照着的后台口走出来。她走向舞台右侧,然后转身望着左侧亨里克那边。
她身穿一件黑色风衣,用一条像绷带一样的头巾缠住额头,束起她那夹杂着几络灰发的颇硬的半长棕发。
她从一块黑色隔板后面走过,坐到一盏聚光灯前,嘴角始终挂着一抹既傲慢又悲哀的微笑。她就是拉凯尔。她叠起两腿,解开靴子上的鞋带。从她的风衣里面露出红色丝绸裙子和宽松式衬衣。
拉凯尔(看着亨里克):下雨了……
130.亨里克避开她的目光。他抬头仰望,装出一副问心无愧的神情。
亨里克:对,我听到了。
131.拉凯尔依然面含微笑。
拉凯尔:一场秋雨。
132.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恼怒不安地):这是秋天!
133.拉凯尔向右偏一下,挡住了聚光灯。
拉凯尔(调侃地):你睡午觉了吗?
134.亨里克的头转向左面。
亨里克:没有。
亨里克的声音:距离……
135.安娜和亨里克规规矩矩地并肩坐在沙发上。坐在右面椅子上的拉凯尔脱掉靴子,穿上一双薄底浅口皮鞋。
亨里克的声音(盖住了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含混不清):无动于衷……厌倦……恐惧……(他站起来,背对镜头坐到办公桌前。安娜恰恰坐在亨里克和拉凯尔之间。她低下头,一动不动)……无可奈何……无可奈何的愤怒……距离。
拉凯尔(长叹一声):你想做爱吗?
亨里克(转身面向她):在这儿?
拉凯尔(微微一笑):在你的房间里,我亲爱的。这又不是第一次!
亨里克:你醉了!
拉凯尔:你让人扫兴(摘下头巾)!
亨里克(喊叫着):这才叫人扫兴!
他不堪重负般地用手撑住头。拉凯尔站起来。
137.拉凯尔注视着亨里克。
拉凯尔:来吧,亨里克。
亨里克(画外音):我没有欲望。
拉凯尔朝他走过去。
拉凯尔(讥讽地笑着):不,你有欲望!有这种欲望……(俯身朝着亨里克,他们的脸靠得很近。拉凯尔浓妆艳抹,颧骨很高)……可你羞于承认!
亨里克:我们之间再也无话……
拉凯尔(温柔地打断他):……可说,我知道。但我们仍然可以做爱。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始终意见一致,对吧,我的朋友?
亨里克:对(沉默)。
拉凯尔(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能从你的脸上察颜观色……能看到你面孔后面隐藏的东西……直看到你的心里。我们相互之间没有秘密。
亨里克(迎着她的目光):就像是蹩脚的台词!
拉凯尔(微笑着):可能是你的手笔?
亨里克(也面带微笑):多谢。
拉凯尔轻抚他的面颊,他把头扭开。拉凯尔挺直身子,向右面走去。
138.拉凯尔拿起靴子,神色变得阴沉。
拉凯尔(冷冰冰地):你为什么给我一个只有两句台词的角色?请回答我!除了以羞辱我为乐之外,你还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吗?
139.反打镜头:亨里克仍然端坐不动。
亨里克:你想听真话吗?
140.拉凯尔也坐到椅子上。
拉凯尔(讥讽地):要是你道歉,我会心醉的!
141.亨里克闭上双眼,两手捂住鼻子,显得很疲倦。
亨里克:你真是讨厌之极!
142.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这是跟你学的!
143.亨里克坐在一盏聚光灯前,双手抱拳,如祈祷状。
亨里克(不看拉凯尔,语气平淡):不妨请你回忆一下,差不多在一年前,我为这出戏给你打电话。我请你看在我们多年友谊的份上,扮演艾迪特的母亲。
144.拉凯尔坐在一面镜子前,点燃一支烟,然后站起来,向右面走了几步,不时看看亨里克那边。
亨里克(画外音):你流着眼泪向我表示感谢……对于我没有忘记你,你是那样高兴……那样感激不尽,我们谈了近一个小时。当天晚上,你大概是喝醉了,又打电话给我……
145.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再次感谢我(转身面对她),对我说你永远爱我。
146.拉凯尔一边吸烟一边踱来踱去。
亨里克(画外音):看……我用一分忡就回答了你的问题。如果说我还应该再补充点什么(拉凯尔转身,询问般地看着他)……
147.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算啦,这没什么,还是不说为好(跌坐在沙发里)。
148.拉凯尔在镜子前停住。
拉凯尔(假作诙谐):我想像你对剧团团长说:“我希望让拉凯尔来演母亲。”可他说:“这不是冒险吗?她身体不好,已经请了三个月病假。她做事既无条理又不守纪律,你会无法忍受的。”(沮丧地)我看见你们默默地坐着,想着普日的拉凯尔……后来,你微笑着摇摇头:“我要给她打电话……”(紧咬嘴唇,面孔抽搐,转身坐下,失声痛哭)“……让她来决定!”
149.亨里克坐在办公桌旁。听到哭声,起初他仍然面含微笑,但随即收敛了笑容,向前探了探身,痛苦地看着拉凯尔。
哭声再起。他扬起双眉,站起来朝拉凯尔走去。他起身时,可以看到他身后的一幅极富立体感的17世纪有产阶级住宅正面的景片。
他从长沙发前走过。安娜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
150.亨里克站在拉凯尔身后,俯身用双手抚摸着她的头,以示安慰。她一只手夹着香烟,一只手拿着一块手绢,并把亨里克的手推开。亨里克直起腰,站到她身旁。拉凯尔大声地擤着鼻涕。
亨里克:你一直住在你家里?
拉凯尔:没有。
亨里克:一个人生活?
拉凯尔:你很清楚我住在医院里。
亨里克:我并不知道(转身拿过来一把椅子,坐在拉凯尔身旁)。
拉凯尔:那咱们走吧,亲爱的!
亨里克:我以名誉担保,我真是一无所知!
拉凯尔:我这样做是为了安娜。
亨里克:那米卡尔呢?
拉凯尔(扮了个鬼脸):米卡尔?他一切都能忍受……他希望、相信一切!他是好人……米卡尔是好人(她厌恶地掐灭烟卷)。
亨里克:那安娜呢?
拉凯尔:你感兴趣?
亨里克:拉凯尔!
拉凯尔:她身体挺好。
亨里克:这样回答太笼统!
镜头向左摇至长沙发。在安娜的位置上坐着一个也穿着红色套头衫和红色长裤的十二岁棕发小姑娘,她目光呆滞,若有所思。
拉凯尔(画外音):还对你说什么呢?她身体挺好。
亨里克(画外音):她几岁了?
拉凯尔(画外音):到六月就十二岁了。她越来越像你。
151.亨里克与拉凯尔的镜头。
亨里克:你变得爱记仇了!
拉凯尔:安娜出卖人!
亨里克:我不明白你的话……
拉凯尔:她出卖她的母亲以讨好她父亲。
亨里克:她可能自有道理!
拉凯尔(放声大哭):当然!我们正要吃饭……米卡尔在着报……我让他先别看。他站起来,迭起报纸,走到我身边,用报纸抽我的脸……(亨里克不自在地微微一笑)接着,他拿起大衣,摔门而去。第二天,我听到他在和安娜商量。(模仿着女儿满怀怜悯之心的表情)安娜说她可怜父亲……她明白父亲已忍无可忍了……
152.亨里克的大特写镜头。
拉凯尔(画外音):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她又哭又笑)
亨里克(严肃地):可怜的拉凯尔!
153.拉凯尔转回身,将脸靠近亨里克的脸,直视着他的眼睛。亨里克垂下眼睑。
拉凯尔(脸色大变,声音微弱):别人可以随意安排我,嗯?无论叫我干什么……是不是,亨里克?
亨里克:是……有你在就得担风险。
拉凯尔:以前我是最出色的,不是吗?
亨里克:是的,你曾经是最出色的。
拉凯尔:在二十六年里……都是最出色的!
亨里克:如果你愿意,你还可以……
拉凯尔(笑了,眼里饱含泪水):谢谢……你真好……你没注意到我这上面有几颗假牙?
亨里克(移开视线,不自然地):没有,没有……
拉凯尔:我在逐渐腐烂。当我二十岁扮演玛卡蕾塔时就开始了。你还记得最后一场演出吗?我当时已经知道会是什么结果……腐烂!它已经到来,在窥伺着我!
亨里克:对,确实如此……
拉凯尔:那时候,我们互不见面……
154.反打镜头。
拉凯尔:还记得我们在电台演唱民歌吗?我们唱歌,我们表演(轻声地笑起来)……
155.反打镜头,同镜头153。
拉凯尔:在这之后就是《戴上王冠的妻子》……也是你导演的。(声音中含着悲哀)为什么你不愿意和我做爱?我喝了两杯酒,不多也不少。我没醉,不像你想的那样!
亨里克(面无表情):我什么也没想。
拉凯尔惊愕地垂下眼睛。然后,她微微一笑,撩起裙子,露出大腿。她的大腿很美,紧紧地靠在一起。裙子的精美花边撩到大腿根。
拉凯尔(吸了口气):我的腿像年轻姑娘一样光滑……(她撩起深红色的丝质衬衣,露出又白又小的乳房)还有我的乳房!看哪!怎么样,你认为怎么样?(虽然面含微笑,一滴眼泪却挂在面颊上。亲昵地)亨里克一言不发!他只看不说。他拿不定主意。亨里克欲火升腾,可他感到不安。他既不看我的大腿,也不看我的乳房,他看着我的脸……而我的脸……
她的脸因痛苦而扭曲,又失声痛哭起来并转身站在镜子前。
拉凯尔:噢,我的上帝!……
156.插入亨里克的特写镜头,他痛苦地注视着她。
157.拉凯尔用双手扶着镜框,轻声抽泣看。从左侧稍后处的另一面镜子中可以见到她的身影。
亨里克(画外音):你为什么住在医院里?
拉凯尔:我可爱为医生认为这样好一些。
亨里克(画外音):当你发病的时候?
拉凯尔(点点头,抹去眼泪):在我发病的时候。
亨里克(画外音):要是不住院呢?
拉凯尔:不住院?
她困惑地盯住镜中自己的身影,然后转向左面,抬眼望着天花板,忽然灵机一动。
拉凯尔:我有一间朝着剧场后面院子的工作室。这个院子很美,院中的一探老栗树就在我的窗前。夏天,我房间中的光线被染成了绿色,就像在玻璃鱼缸中那样……(拉凯尔转身走到始终坐着不动的亨里克身后,搂住她,把脸贴到他的脸上。温柔地)到我那里去吧,我带你去。去五分钟……四分钟!
亨里克(从她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我在等人。
拉凯尔不由一愣,随即转身走开。当她从长沙发后走过时,观众又可见到坐在那里的小姑娘。她的一双又大又黑、既忧伤又严厉的眼睛,盯着亨里克那边。小姑娘的近景。
拉凯尔(画外音):我的医生对我关怀备至,你知道吗!
158.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我们谈了许多……这叫对话疗法!(放声大笑,然后从布景之间横穿而过,她的身影不时被隔板和景片遮住)他对我谈他自己,接着就慢慢地和我做爱……一双手又凉又湿。一个惊慌失措的可怜的小笨蛋!(停住脚步)你说,你在等人?这倒是异乎寻常的!(嘲弄地)你从没等过任何人(又走向左面)!
159.拉凯尔来到亨里克身后,调皮地弄乱他的头发。
拉凯尔:你在等谁?
亨里克(用手梳理头发,快活地):这与你无关。
拉凯尔:对,你说得有理……
她倒背双手,再次走开。摇镜头。小姑娘坐在长沙发上,拉凯尔大步踱来踱去。此后,她模拟着舞步,做出滑稽的样子,绕过每一块隔板。
拉凯尔:……以后,我的医生就给米卡尔打电话。我的丈夫和我的医生讨论着拉凯尔和她的病情,而这时,拉凯尔却在她房间的地板上手淫(再次俯身看着亨里克)。
亨里克:你就没想过他们是想帮助你?
拉凯尔(挺起身,一面伸着懒腰一边走开。优雅地):我完完全全相信他们两人都坚信他们是在帮助我。
拉凯尔走到镜子前,摆出各种姿势。
亨里克(画外音):那就换个医生!
拉凯尔:有什么用……(她拉下裙子的松紧带露出腹部,在镜中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我得到了一切必需的照顾,我有一间完全属于我的小小的白色牢房……(她理好裙子和衬衣)……我可以在其中隐藏我的吼叫、我的祈祷、我的呕吐和我的恐惧。(用双手理好头发)正如人们所说,我享有特权……(扭动着身躯)对此我深表谢意(垂下双臂)!
160.她面对亨里克坐下。
拉凯尔(面色苍白):难道我永远也不能再有一个大角色?难道我会过分怯场?难道我会死于恐惧?难道在舞台上呕吐或者拉屎是正常的?你知道我在后台有一个塑料桶吗?我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就像人们所说,无论是工作还是“休息”……
161.反打镜头。亨里克表情严肃地注视着拉凯尔。
拉凯尔(画外音):……我的恐惧都同样强烈!你是否认为我这架乐器会就此永远破碎?
亨里克(尽力作出微笑):我认为如果你……
162.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倘若这乐器破碎了,就无异于死亡!(沉寂。她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恐惧。接着,她脸上浮现出凄凉的笑容)不,这只不过是说说而已。我不想死,我太怕死了!我甚至做不到真的让自己受到伤害。(突然严肃起来,眼睛因饱含泪水而闪闪发亮)我这架乐器是否已经破碎?
163.亨里克几乎是在傻笑。
亨里克:不,并不真是这样……
164.拉凯尔狠狠瞪了他一眼。
拉凯尔(沉默片刻):白痴!
165.拉凯尔猛然站起走开。摄影机跟拍,直至坐在一把扶手椅上的安娜。安娜神情严肃地盯着她。
166.拉凯尔抓起桌上的水瓶,倒了一杯水,举到唇边,一面贪婪地喝着一面在桌旁坐下来。她下意识地又倒了一杯水,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贴在前额上,闭上双眼。
拉凯尔(声音微弱):我一再对他们说,别这么干,这会是一场灾难,一场真正的灾难!
167.亨里克身心疲惫,他摇着头,同时看着她。
亨里克:你在说什么?我现在都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转过身)。
168.拉凯尔放下杯子,向着亨里克那边。
拉凯尔:这不过是米卡尔与我之间的一次不足为奇的争吵而已……我知道他在撒谎,我试图让他说出真情……
169.亨里克似乎有几分惊恐地看着她。
拉凯尔(画外音):只说一次!但他死抱住他的谎话不放。
170.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于是,我也干了错事。我又哭又喊……把自己关在浴室里。我打了安娜一个耳光,她吼叫起来。
171.插入镜头:小姑娘坐在长沙发上,面色苍白,两手交叉着放在膝头,目光茫然。
拉凯尔(画外音):起初,我想去安慰她,可她跑开了……
172.拉凯尔垂下眼睛,声音俞来愈大。
拉凯尔:……躲到米卡尔的怀里……所以,我就打了她一顿!(沉默。她咬住下唇)我因此感到后悔,每天都在后悔。(强咽悲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又望了望亨里克)米卡尔打电话去叫警察和我们的医生朋友,医生和一个锁匠,还有几个警察一起来了……
173.亨里克的镜头
拉凯尔(画外音):还来了几位精神病院的女护士。
174.拉凯尔泪流满面。
拉凯尔:我只不过想要米卡尔说真话……只说一次!而你,你是知道的,我想听真话,无论这话多么残酷!
175.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人们通常不要求听到这么多真话。
176.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十分生硬地):你也并不清白!
177.亨里克惊讶地叫出声来。
178.拉凯尔边喊、边哭、边说。
拉凯尔:你也说我可能会自杀!可你明明知道我永远不会这样做!
179.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感到好笑):别再向我寻衅了,可以吧。
180.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你,米卡尔,还有雅各布大夫!
181.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这种共谋关系……
182.拉凯尔面沉似水,眼泪在面颊上流淌。
亨里克(画外音):……只存在于你的想像之中!我可毫不知情。
拉凯尔:一个人,哪怕是两个人,都不能把我怎么样……(喊叫着)可你们三人联合在一起就把我打垮了!
亨里克的声音:滚开,拉凯尔……
183.亨里克坐着与拉凯尔争论,但他的话被他的内心独白盖过。
亨里克的声音:……你再不会回到你原来的地位!我再不想和你讲话,再不愿想到你!(他站起身,穿过舞台,从长沙发前走过。安娜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我再不想和你打交道!(他走到左边的办公桌前,粗暴地夺过拉凯尔手中拿着的书,把书放在桌上。突然,他失去了勇气。拉凯尔本能地做出反应,用左臂护住了头部)我把你一笔勾销……你再不是……
拉凯尔一直掩面哭泣。亨里克站在她身后,怒气冲冲地整理着办公桌,似乎是为了使烦躁的心情归于平静。最后,他罢手不干,俯身对她讲话,她则以背相对。
亨里克(含着明显的不快):我们都曾是你的情人,你把我们勾引到你的两腿之间,然后你甩掉我们,去找其他的妥害者。当我年轻的时候,你就己经喝得太多了……(喊叫起来)每当你喝醉了,你都对我冷酷无情。对,对,你对自己也同样冷酷无情!
他直起身,捂住双眼,仿佛不堪承受这般痛苦。拉凯尔的哭泣声再起。
拉凯尔:上帝啊,帮帮我吧(长叹一声,随即蓦然转身面对亨里克)!
184.拉凯尔望着右边亨里克的方向。
拉凯尔(热切地):再相信我一次吧!我不会叫你失望。
185.反打镜头。亨里克目光投向左边的拉凯尔。
亨里克:我不敢,拉凯尔。
186.拉凯尔的镜头。她不禁一笑。
拉凯尔:多么愚蠢的回答!你曾经说过我是一件绝妙的乐器,可以奏出闻所未闻的乐曲!这值得一试,不是吗?
拉凯尔朝亨里克伸出一只手臂,响起一阵衣衫的窸窣声。
187.特写镜头:女演员的手搭在亨里克的衣领处。
拉凯尔(背诵着,画外音):“我亲生母亲的妹妹……
188.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出于轻率,否认狄俄尼索斯是超凡的神明。正因为如此……
189.亨里克半阖双眼,听着。
拉凯尔(画外音):……我才激起她们的这股怒火。这怒火将她们驱出家门,把卡德摩斯的女人们……
190.拉凯尔放下手臂。
拉凯尔:……连同酒神节的标志赶进深山。(转过身)此刻,她们环绕在卡德摩斯女儿们的四周,身处峭壁与松树之间。(感情愈来愈强烈)是的,这座从未迴荡过巴克科斯呼喊之声的城市,必须为我母亲受到的屈辱付出代价,而且,无论其是否心甘情愿……必须赎罪!
191.亨里克俯身看着拉凯尔。
亨里克(脸上挂着一丝气馁的微笑):对……
192.拉凯尔有些心慌意乱,继而便恢复了平静,挑衅般地点起一支烟。亨里克在她面前踱来踱去。
拉凯尔(嘲弄地):你难道如此惧怕你内心的纷乱,以致拒绝一切未知的事物?
亨里克(画外音):你做作得令人难以忍受!
拉凯尔(无所谓地):你这样认为?请你原谅。
193.亨里克站着,目光向下,看着拉凯尔。他身后的几盏小聚光灯划破了黑暗。他走向拉凯尔,俯身对她讲话。
亨里克(热烈地):我仇恨纷乱、侵犯、渲泄……我管理,我建议,我组织……我不进入剧中,我使它得以具体化。我仇很自发的、仓促的、含混的东西。我摒弃我自身的复杂性,除非这种复杂性有助于给剧本以启示,或将演员的创造性引导到同一方向,排练如同外科手术……
194.拉凯尔垂下眼睛,嘲讽地微微一笑,吸了口烟。
亨里克(画外音):要求纪律与纯净……明晰与准确。
195.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这样,才能达到无限广阔的境界,经受住考验与黑暗……只有这样,才能理解反复排练的原委和技巧。(似乎要走开,但又回到原地)我掌管着台词和排练日程。我的责任是使你们的工作取得成效!
196.插入特写镜头:亨里克用食指点着桌子,以示强调。
亨里克(画外音):我没有个人生活。我观察,我记录,我监督,我既不受感情驱使,也不为本能所支配……
196.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我也并不宽容……纵然我好像是这样的!(他向右走了几步,又转回身)只要有一次我拉下面具说出我的所思所想,你们就会把我从窗户里扔出去!
198.反打镜头。
拉凯尔(放肆、蛮横地):蠢货!剧院是婊子、拉皮条的家伙们的天地,是勾心斗角、藏污纳垢的场所!我不相信你那套奢谈纯净的理论,这是骗人的、靠不住的。就和你一样!
199.插入亨里克的镜头,他有些愠怒。
亨里克:是吗?如果我……
200.拉凯尔始终拿着香烟,向他投以略带询问之意的目光。
201.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算了,说了有什么用(走开几步)!
202.拉凯尔的镜头。
亨里克(画外音):我真不明白为什么。
他坐到她身后的桌子旁边,双手拿着剧本,低下了头。
拉凯尔(面带笑容):难道不行吗?我是如此地轻信!所有这些谎言,你和你的同伙,你们都让我相信!但我是轻信的人,而且,没有记性……
亨里克(神情沮丧):万幸!
拉凯尔:为什么这副垂头丧气的腔调?(在白色杯子中按灭了香烟)
亨里克(颇严肃地):我并非垂头丧气,我正在数在你的道路上有多少受害者……
拉凯尔放声大笑,站起来。
203.舞台全景。亨里克坐在扶手椅的扶手上,安娜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长沙发里,拉凯尔站在两人之间。
拉凯尔(边说边挥舞手臂):我又来到这个我如此热爱的剧院。我四十六岁了,我昔日的情人出于怜悯,给了我一个两句台词的角色(在端然稳坐、沉默不语的亨里克注视下,她模仿着小丑的动作)……
亨里克的声音:我的上帝!她是否该演这出喜剧?具有如此的才华,却以如此令人无法忍受的方式装模作样!我知道这可怜的节目意味着什么:她已接近了解真情的时刻。这个清醒得令人害怕的时刻,然后,就是崩溃。
确实,拉凯尔支持不住了。她扶着亨里克身旁的桌子,继而哭着跑去扑到他的怀中。
204.大特写镜头:只能见到拉凯尔的头发和她搭在亨里克肩头的手。
拉凯尔:我的脸!(她抬起头,望着亨里克的限睛)我像一条腐烂的鱼一样散发出极其难闻的气味!我的皮肤渗出恶臭的液体……我的脸上再也挂不住脂粉,它们在我的道道皱纹中凝成了块。(看自己的手指)我尽心保养指甲,可指甲黑了、碎了。我呼出的是腐烂的气息……我的身心显得毫无生气,我知道!(又哭起来)你敢说我的道路上有受害者吗?坏蛋!
亨里克(背对镜头):我的小拉凯尔,这是恭维!
拉凯尔(为之一愣,一时语塞):恭维?请原谅。(用白色的手绢擦擦眼睛,孩子般地吸着鼻子)我知道你厌恶我的眼泪,知道你厌恶我用脏手绢擤鼻子……(再次语塞)可我的手指太粗,而且,这是唯一的(泪如雨下)……
205.反打镜头。
亨里克:我不想伤害你,拉凯尔……你听到吗?
206.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擤鼻子,继而严肃地):如果一出严肃的戏使你害怕,我们就排一出喜剧!
207.亨里克的镜头,同时可见拉凯尔的背影。
拉凯尔:一出莫里哀的喜剧:我演多丽娜准合适!
208.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她不需要很年轻。法国人把她演成一个老泼妇,可他们错了……她应该大胆地坦胸露肩,而我……
209.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我导演《伪君子》从来没有成功过。
210.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确实如此,那就再试一次!
211.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实际上,我始终认为这出戏……
212.拉凯尔的镜头,同时可见亨里克的背影。
亨里克:……令人厌恶。
拉凯尔(有几分窘态):那么,就不应上这出戏……
亨里克:是的。
拉凯尔:我走了。
212.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你可以留下。
213.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不,会打扰你的。
214.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一点也不。
215.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再说,你在等人,对吧?
216.亨里克的镜头。
亨里克:这不是真的。
217.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我来这里叫你感到厌烦了吧(亨里克与拉凯尔一道站起来)?
218.两人的脸紧紧贴在一起。
亨里克(把脸埋进拉凯尔的头发之中,垂下眼睛):拉凯尔,你始终不相信我,但请你相信这一点:没有一天我不想你。夜晚,在被安眠药征服之前,我想着你。
219.反打镜头:拉凯尔抬头望着他,眼中满含泪水。
亨里克(画外音):你永远在我的思绪中……这是真的,拉凯尔。
拉凯尔(满面泪痕):这多好啊……
亨里克:这不是说好话,这是真话。
拉凯尔:但我能听到这番话有多好。
亨里克微微后退,拉凯尔立即恢复了平静。
220.亨里克看着被头发遮住脸的拉凯尔。
亨里克:回去吧,收拾一下,我过一小时去。
221.拉凯尔的镜头。
拉凯尔:你说这话是为了摆脱我!好,我就走。(他们闭起双眼,长时间地接吻。拉凯尔睁开眼,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脸上依然挂着泪痕)我走了(转身)。
222.舞台全景:拉凯尔从长沙发前走过,拿起靴子。安娜依旧坐在沙发上。
拉凯尔:你大概愿意和我一起吃晚饭?我会给你做一个小菜……就像以前一样。
亨里克(在办公桌旁坐下,翻开剧本):别为我操心。
拉凯尔:十足的亨里克·沃格莱的腔调!“别操心!”“别为我操心!”(亨里克叹了口气)别生气,亨里克!我可以和你开个小玩笑,对吧?难道这也不许?
亨里克:你赢了……像以往一样。
拉凯尔:等你来时,我已洗了澡,洒了香水……酒也醒了……(长叹一声)噢……完全失去了知觉!(她走了不远又改变了主意,从柜子后面绕出来,姿态矫柔造作。演戏般地)噢,亨里克,我的朋友……你是否认为我如果厚颜无耻会更加快活(说罢,她做了个怪相,发出一阵笑声)?
亨里克:走吧……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去。(她走了出去)拉凯尔!(他站起身,跑着追去)拉凯尔!
亨里克的声音:总是这一番情景:跑去追她,喊着她的名字……
223.特写。挂在后台蓝色墙壁上的一个演戏用的面具。
亨里克(画外音):拉凯尔!
镜头摇向从后台慢慢地走出来的亨里克。他边走边沉思,穿过明暗相间的舞台。
亨里克的声音:还有这些谎言……这一次次徒劳无益的和解!这种内疚,这些恐惧,这些强压下的恶语……还有这份怜悯……总是同样景象。
他停住脚步,然后又走向台左面,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他站住,向下面看,慢慢俯下身。镜头下摇,现出坐在
电影拍摄手法很特别,好评:
1⃣️剧场舞台上的导演和年轻女演员正在对话,不知觉的对话声音淡去,导演独白从背景加入,说出他此刻内心感受,或是被对方打扰的烦躁,或是对对方的抱怨。
2⃣️年轻女演员安娜第一段交谈结束后,她坐在沙发上。她母亲(年长女演员)出现,时空错位,因为“现实中”她母亲已经死了。导演“回忆”起和老演员的恋情并与之对话。安娜变成小女孩,穿着同样红色衣服,坐在沙发上,不出声。
3⃣️母亲走后,导演回到“现实”。和安娜调情的对话,(时不时让观众拿不准两人关系)两人讨论着以后他们之间会发生什么事:吃饭,聊天,上床,相恋,排演,分手等等。这段精彩无比,观众知道是在看电影,知道电影里在戏剧舞台上两人对话,但依然会被带到另一个世界:仅用对话幻想出的未来事件。
全片看的出是导演伯格曼晚期作品,穿插了导演本身对演出的观点,对女演员的感情,对年华老去的无奈和焦虑。
下午四五点的时候,排练结束,空荡的剧场里的人是最脆弱和孤独的。“纠缠的藤蔓和奇怪的杂草丛生,所有东西混合变成了一锅女巫的汤。” 逝者的鬼魂开始在未被灯光照亮的舞台上游荡。于我来说,那是剧场最有魔力的时刻。排演之后,各种情感、能量、记忆和汗水并未完全消散的时刻,在最寂静无人的时间里和灰尘一起被封印在舞台上。静静等待下一次被唤醒。
我喜欢tech rehearsal之后,演出之前那段时间。那种寂静并不是死的,是流动的,像下午四点百叶窗透进来的透明的阳光。演员焦躁地走来走去,念念有词,小声而兴奋地重复着一些难于记忆的语汇。如果你这时候走进空无一人的观众席,随便挑选一个座位坐下看着舞台:布景已经搭好,门板、沙发和椅子在微微颤抖,仿佛不愿被黑暗中会发光的胶布束缚自己的位置;几束灯光照亮一个舞台上的角落,细小的灰尘飞舞,舞台地板上已经满是划痕。此刻的剧场,像一只衰老而优雅的提琴,到处都是细小的时间刻下的裂纹,他们在灯光之下、浓重的妆容之下会被遮盖、被遗忘。
有一种戏剧训练的时候,老师只允许使用四种情感:喜、怒、哀、惧。任何一种其他的精神状态都是这四种情感的加减组合。直视前方,双手下垂,脚与肩宽,所有目力可及之物便自然开始流动进来。站在一群演员之中,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他们呼吸的节奏、发丝的气味,以及一种奇妙的能量。于是不用任何信号,这个集体可以同时开始移动。在空间每个角落行走,内心世界像浸满水的海绵,不断膨胀,填满整个空间。开始加速,开始奔跑,空间里的一切开始快速灌进视野。选择一种情感,让它放大、外化;四肢和面部肌肉开始受到内心最深处的单纯的、动物性的本能的驱动,于是野性的原始能量流动到身体的每一个部分。发自内心的大笑了。于是所有人开始一起大笑,脑海中没有一丝一毫和快乐无关的念头,笑从我们的眼、耳、发丝、手指尖发出。震耳欲聋。
共存。小说家,音乐家和诗人是他们作品唯一的创作者。剧场不一样:演员、导演、设计师们是共呼吸同命运的整体。是一座咖啡馆里同时端起拿铁、冰美式和芝士蛋糕的所有客人(也许导演是barista吧)。我们可以在同一个平面同一个空间里随心所欲地交流,可以小声地在一张圆桌上说话,也可以互换位置,大声说话让每一个人都听见。
我环视四周,每个人都带着一张因为好奇而饥饿的面孔。如婴孩一般的双眼瞪得圆溜溜,嘴唇上的汗毛都在颤动,牙齿咯咯作响。这是一双双即内省又在发射能量的眼睛。是易燃易爆物,是创造出独属于演员的aura的玻璃珠子。
我依旧会深受焦虑的折磨,在最痛苦和恐惧的时候会拿起刀(或者一切尖的东西甚至是指甲)在手腕上留下不出血的印迹。会痛,会发红肿起来,但我知道那只是暂时的不健康的排解方式。铃木忠志说,剧场是一座病院。演员是病院里的精神病患。他们在场上随处投射着无处安放的内心世界;而观众则是心理医生,用想象力来为每个场景开出药方。所以我把自己check进了一个病院,想着能住多久是多久吧便占了一个床位。只要想想,可以排练,可以做戏,便会再多坚持一天。是压不死我的稻草。
演员都死在导演手里……演员有两种,出现在舞台上的和抛弃舞台的,每个人都是演员……
带有很多思考的电影,至简的背景中丰富的人物内涵。
http://www.youtube.com/watch?v=WTM56jXsDbY
两次有了点燃时刻 其余的还是在走位 在看戏 在分配调度情绪成分而已 有些老掉牙的把戏 即起落缓急
舞台上导演即掌权者,母女争相献媚,她们间的关系也像伯格曼以往的作品中那样存在嫌隙,所以当母亲登场时,女儿会以小女孩的形象出现,畏惧感不言自明。
单一舞台环境,纯靠对话驱动,一个老导演先后和母女两个演员交谈。在”母亲“演员登场后,”女儿“演员在舞台上一动不动,偶尔还切换成12岁的模样,记忆想象叠加在现实空间之中。只是,真的需要这么多的对话吗……
哇,真是一个完美的拉扯,复杂又深沉勾连。伯格曼受够了女演员的抓马、癫狂、幻想和反复(他知道一般女演员如果走到这一步其实就是弯路了,不太能胜任作品了),但是对待曾经也年轻的女演员,能帮导演表达内心自己情绪的女演员,又忍不住靠近、互相挑弄,同情又忍不住用情,但只是又一想到她们以后的样子,不免又厌烦了起来。哎,情绪泛滥的女演员和暴躁无序的导演们,互相深入又抗拒。镜中的舞台,搬进生活里是多么的消耗,相爱相杀,他们是生活中追求抓马的主力军,双方都向着无意义的深海,互相裹挟,试图一起毁灭。神奇的是,戏剧影视发展到现在,这种故事太多了,但只有伯格曼诚恳感受并表达,而且诚恳到,我都忘了他在表达厌恶。
从这个电影得出:导演和女演员是不可能不乱来的。。
@麻屋 字幕很影响观看,但依然感受到强大有力的剧本。舞台玩出了现实虚构以及语言意象三种空间,时不时听到晚年他的喃喃自语,十分精彩!
很像话剧。不喜欢这种台词堆砌的电影,讲的大概就是所谓的潜规则?徐静蕾的《梦想照进现实》就模仿这个片子拍的吧?
伯格曼描绘的爱情图景:最开始都是甜美的,兴奋的,未曾尽兴的,后来你会受不了我孩子气的争吵,然后陷入忧愁,当场结束我们的关系,后来我们上床,虚情假意的和解,我常常哭,最后我们都退缩了。
剧场模糊了时间与空间,可以让亡者复生,也可以让一段爱情还未开始就死去。伯格曼最后几部作品明显地带有回忆和总结的色彩,《芬妮与亚历山大》《排演之后》《萨拉邦德》,像是这位老人在和自己挚爱一生的观众、剧场、演员、爱人一一告别。
形式:舞台剧出身的伯格曼把电影还给舞台剧的示范。内容:私下生活时,我们的演技要比舞台上好得多,而在私下伪装得越好的人,在生活上就越拙劣。可是人人如此,都在掩饰,都想要欲望和爱意。为此,我们尽说些陈词滥调,总在荒谬地表演,刻意塑造对自己有利的形象,比如假装有同情心,假装有趣,性感或者悲伤。拙劣之处的举例,演员:是谁在虚情假意?是谁在让我必须虚情假意?-我处于弱势位置的暗示。导演:真实的情感重要吗?我需要你的演技。-委身于我,情欲的暗示。另外,也有原生家庭里罪的指涉,演员:看爸妈吵架,他们利用肢体语言和腔调。妈妈的声音很做作,一只眼睛流泪,一只在观察她造成的后果。有一次我和她说,别演了,妈妈,我不是个好观众。这么努力没用。她说,我很痛苦,我很孤独。我没有办法,这是我的表达方式,我也只会这样。
完美的小品!伯格曼少有的喜剧结尾。厄兰饰演的导演油盐不进,让这对母女无功而返。有意思的是,对母亲是以爱化之;对女儿,二人以一场预演的绯闻悲剧结束,断了女儿的念想。这部电影时间不长,但非常精悍,把伯格曼以往的假面、母女(子)冲突、谎言、沉默、信仰危机、回忆、童年、疾病、嫉妒、幻想和戏剧理念精巧的凝结在一起,形式至简却意蕴悠长。
洗耳恭听任他开导,把嘴张开让她喂药,人生大题这道孩考,情感大戏那场玫跑,急火攻心就嗑高潮,脆弱相关都有质保,墙的粉刷暖白出逃,一知秋未到祭扫,一✌知羞被当哭闹,最长的咒语封闭管理最多的表情令场景化一直会在而反越位一会必遭,渐近线变成警戒线缠出绕远的绕,此心安处是附件附睾,竖起汗毛,自然会老。
导演/演员、男性/女性,支配/服从、权威/反抗。在单调的舞台上,几乎世间所有的二元对立都在此隐秘得呈现,神圣与龌龊混居一室。
极简的舞台,一个导演,一对母女、舞台竞争对手抑或纯粹年龄上的“情敌”,絮絮叨叨进行着言语的操控与身体的魅惑。在舞台这个王国,国王再疲弱,仍然削弱不了王者的地位,总觉得隐隐影射着与伯格曼相关的欲望或规则。隔了这么多年,英里德·图林又回到了视线之内,却是苍老得几乎认不出。三星半。
伯格曼的电视电影 很明显是自己思绪与回忆的造物 主角的衣服都和他的一模一样。 关于导和演 大小舞台 戏里戏外。很值得一看
无法逃离的戏剧人生,悲剧性的生命循环,喜欢开放的电影结尾。
喜欢伯格曼纯对白式的呼喊与反思~ “如果不演戏,便无法表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