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注意到这个片子，是早些时候在微博刷到其中“将进酒”一段的视频剪辑。虽然年代稍久远而清晰度有些可惜，但十余分钟的片段也甚是吸引人，于是我试着去找了它的全片。

　　这是个拍摄于约四十年前的电视剧，尽管标题有几分仙侠色彩，但故事里基本上并无很超现实或曰奇幻的地方。总的来说，它结合史实与一些传说逸话，时间线由701年渐进推至762年，是以李白的人生经历为核心进行线性叙事的作品。如果电视节目像主角固定的传奇话本那般可命名为“某某传”，此片被称作李白传大约也是未可惊的。故事从长庚星降世讲起，讲到他在蜀中的成长、出蜀后的见闻与家庭的组建、两次入长安的前因后果、安史中的所为以及生命的终末。镜头基本上追随着太白，观众也就随着镜头的视角看到了编剧笔下的开元天宝，看到了一众课本上的常客。

　　若论及“李白曾和哪些同时代诗人有过交往”的问题，想必诗词爱好者会快速想到杜甫、高适、孟浩然、贺知章这一连串名字。此片作为一个传奇性质的历史同人作品，大致跟随史实资料的同时，有一些别致的原创展开。

　　片中，李白在遇到孟浩然不久后遇到了王维，且三人有过关系颇为融洽的共饮场景。在短暂的相会后，三人的命运如算命者所说那样步入了分歧点：王维觅得机缘走上了仕途，孟浩然去拜访过王维却触发了不才明主弃之事并就此归隐，而较晚去长安的李白在两次上京之旅中均与王维有过重逢，此外见证了孟浩然的离世。这里的三人组关系，在后期李杜高三人组相聚的时刻出现了回响：在李看来，此刻的高适与当年的王维有相似之处，杜像自己，自己则隐约有几分像那个郁郁而终的孟夫子。后来，杜甫在坎坷的仕途中依照约定离开长安去拜访过李白，也正如李白依约拜访孟浩然——但命运没有以复制粘贴的形式演进，他们很快就要面临天宝末年了。

　　与上述几位不同，贺知章在史实中和故事中都是老前辈。他为李白的仕途带来了关键的帮助，但片中四明狂客的部分并未把重点放在常被提及的金龟换酒之事。在此片的世界线上，贺知章与张九龄、与永王璘、与郭子仪都有密切的关系，忧心于玄宗被近臣蒙蔽，并受到高力士、李林甫一伙人的暗算。吓蛮书一事的起因便与之相关：贺知章被委任寻找能翻译吐蕃使节挑战书的人，在一筹莫展的绝境中被李白所助，这也就成了李白成为翰林待诏的契机。稍后，李白短暂的宫中生涯结束于赐金放还时，也正是贺告病辞官的时间点。

　　故事中李白的身世有些悲惨，由于其父李客是太平公主旗下的人而全家受到追杀，于幼年目睹母亲死于官军之手，于二十余岁的少年末尾又目睹了父亲死于仇家之手。但这位谪仙人又是被很多人放在心上的：如亲兄弟般自幼一起成长的李阳冰、蜀中旧识元丹丘、孟夫子的书童丹砂、游侠苏兄和其弟子空空儿、纵横家赵蕤老师与剑圣裴旻老师、司马承祯道长与吴筠道长，当然还有命中红颜许氏和宗氏。他虽然只身闯荡天地逆旅，却始终是被爱着的——大约，剧本的作者也此般深爱着他。他由蜀地至安陆至长安，经历种种生离死别：李伯父和赵蕤的老仆人逝去后他换上一身书生打扮开始远游，李客逝去后他不再是少年脸庞而有了髯须，孟夫子逝去后他收去一些轻狂开始向韩朝宗之类者行卷，许氏逝去后他在引觞自酌时更添了几分苍凉。最后被流放而赦还，再度与已是当涂县令的李阳冰相遇时，不知对方会否忆及那个年龄与自己相仿却震慑了私塾先生的学童。两人曾在同一个房间里学写自己的名字，曾一起逃学偷红薯，曾一起在瀑布下戏水打闹，直到长庚星在船上挥手告别，这一告别就是恍若隔世的几十年。

　　作为带有戏说性质的剧本，高力士毫不令观众意外地成为了脸谱化的邪恶反派，剧中李白的种种不幸基本全与他有关：父辈的悲惨下场、赵蕤居所的劫难、出蜀不久被诬为假银案犯人、在长安被杀手夜间偷袭，都带有那位宦官将军的背后操控。最终战乱平定，肃宗朝到来，高力士与他服侍了一生的李隆基一起沉入旧页，新的弄权宦官李辅国作为他的某种精神后人把他踩在脚下，也在预期之中。李白在历经人生劫难后，精神恍惚的弥留之际和身边的游侠说临终心愿是消灭李辅国，也许也是一种对宿敌的执念。另一边，就原创戏说而言，杨贵妃作为二入长安阶段的关键人物，近乎被阐述为“对命运的无力感”的化身。故事中杨玉环的母亲正是李白在蜀中的初恋。她是天才少年在桥边惊鸿一瞥的女道士，是权贵人家抛弃又复纠缠的婢女，是让少年第一次意气用事染上他人鲜血的心结。少年离家前夕她不告而别，少年记忆里的面目轮廓却在中年见到其后人时再度鲜明。“你是宫里的玩偶，我又何尝不是。”李白对杨玉环为数不多的几句话里，这句台词挑明了故事起承转合里的象征意味。

　　接下来还想聊一下主角的两个标志物：剑与酒。

　　虽然标题里有“剑仙”这个词，但故事中的李白并没有无懈可击的完美剑术。他的拔剑也并不总是慷慨义气的原因，有时是与他人比试，有时则只是自卫。论及比试，少年时他依赵蕤之意与剑术高手过招以示其潜力，中年时与韩朝宗叫来的剑术高手对决以求前程助力，晚年时则是决定从军之刻与普通士兵较量以示其不甘老去。当中他基本每次比试都不占优，但拔剑的瞬间观众能看到的是其不熄的生命力。论及自卫，则是更令人唏嘘的状况。高力士曾两次派复数蒙面刺客对他展开伏击，虽均被挫败，过程却让观众对其产生了且叹且怜之感——特别是第一次，张九龄与初入长安的李白商定好次日早朝去面圣，李白却在半夜陷入了突如其来的缠斗。当他甩开最后一个突袭者，体力不支地靠在一棵树上时，太阳升了起来，上朝的时间已经过了。这里便传达出如此的意味：纵使有以一敌十的身手，这有几分天真的命运挑战者在面对庞大且不可触碰的存在时，也还是无计可施。

　　言及“酒”，则是一个多面的存在。在天真烂漫的蜀中时期，李白就已有了不低的酒量，但那时的他也许还不知酒中可能蕴含的复杂况味。他在初入长安等待去见玄宗的时候难以入睡，被建议“喝一点”，回以拒绝：“我明天有那么重要的事情，不能喝。”但几经碰壁后，他开始出现了借酒消愁行为。这种行为呈现出了激烈的心理内部斗争，先前微博热转的将进酒一节是个典例：先是“说不出来心中块垒，也喝不下去”的状态，突然地，开始悲怆式的狂饮，伴以决堤的感情宣泄，而一旁的酒友为此瞠目结舌。大众所熟知的醉写清平调场景，在此作的演绎里实为一种赤子之心被绝望多次痛击后的情状，而无法以常见的“轻视权贵笑傲王侯”标签相称。这种绝望在被流放后的佯狂中趋于顶峰，在头发散乱衣衫不整中饮下客栈的浊酒，念出笑歌行与悲歌行。旁人有赞随口成句其不愧为李白者，也有说其可悲者，而对于后者之言，酒中狂徒表示：“你是我知音。”

　　总的来说，此作中的李白是个可爱且令人心疼的角色：生命力之中，无畏却也有脆弱，执着却也有辗转优柔，偶作出尘态却也终究未真的超脱。虽剧本的戏说演绎不完全符合史实，服化道也相较史实向更接近明清戏曲，但就自己的观感而言，于诗集中能找到的那个李太白，剧作者爱着他，塑造形象的演员也爱着他——不提什么伟大浪漫主义精神，只是那样直观阅读时所能感受到的存在，我在这个剧集里也感受到了，它确可称是一部引人入胜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