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部分时间似乎都是玛丽安娜一个人的平静地诉说,但是我真的连一句台词都不想错过。
等有时间了,还会再好好看一遍。
即便是结束了这一生,再来世界一次,有些人还是不会知道,该如何去走完美好的一生。
马库斯彻底的失望以后,他是孤独的,不知道他是怎样的熬过了那最后的几个月,然后他选择静默地离开这个世界。
玛丽安娜最后一次和戴维争吵的时候,她会不会心底也深藏着后悔,她最后一次选择的男人,觉得自己曾经离不开的男人,把她的心撕得粉碎。
他们开始做朋友的时候,他们开始做恋人的时候,他们争吵的时候,他们对彼此冷漠的时候,有一个小女孩,始终都在。她就是玛丽安娜那个一开始就让我喜欢的着迷的小女儿,他的爸爸马库斯也对她着迷。她有着天真的脸庞,我喜欢的那种双眼皮,还有瘦小的身躯。她因为害怕拒绝和爸爸一起自杀,但是她却尊重爸爸的选择。难道小小年纪的她,真的能理解爸爸活在这个世上的痛苦?
故事的最后,她在钢琴旁边独自舞了起来。
也许她就是马库斯说的那种人,经得起命运考验的人,一定是是幸福的人。伊莎贝尔,拥有这样的爸爸妈妈,你注定是一个不平凡的小女孩。
以后得人生,你要是幸福的,那该多好。
《不忠》电影剧本
一种造型手段的总谱
文/〔瑞典〕英格玛·伯格曼
译/章杉
〔前言〕多年以前我认识一位杰出的杂技演员。人们都说他有些疯癫,精神不太正常。临终前的几年他是在朗勃卢的医院里度过的。我每年要去看望他几次。谈起杂技行当,他头脑十分清醒,但还是抱着一个幻想。也许在他说来这不是幻想,而是精确算计的把戏。他设想了一个抛耍7个球的节目,即很普通的那种抛球节目。但他这个节目的不同寻常之处是,他从理论上计算出他怎样能让第三只球在空中停留若干分之一秒。于是他当真地练习,年复一年地练习。据我所知,一直练到他去世从未停止过。他不断地练习、试验,并在某个时候感觉到似乎马上就能成功了。从来也不灰心失望。好了,不要再说我那位演杂技的朋友了。我自己——就是此时此刻(1997年4月6日深夜12点过10分)写下这段文字的人——自从从事电影创作以来,就一直确信,自己一定能拍出一部基本上只由一个特写镜头构成的影片。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开始练习,小心翼翼地、不太张扬的练习,以免吓坏我的那些总是神经过敏的制片人。多少年过去,我一直沿着崎岖的小路行前进,甚至已经写出了一个只有一个镜头的电影剧本。但我选定的那位女演员拒绝了我,我也失去了勇气。现在我正在专心写这个故事,给它取了一个乐观主义的暂定名:《一种造型手段的总谱》。玛丽安讲述一件往事(她生活中的或是我生活中的,这并不重要),而我则努力设想最终这将仅仅是玛丽安的一个特写镜头。我不打算过分拘泥,这是我比我那位演杂技的朋友略胜一筹的地方。有时镜头里会出现玛丽安的女儿伊莎贝尔,让她讲述她的梦境和幻想。有一些精心设计的表演场面也让马尔库斯和大卫出场。有些场面出现在后景上,渐渐移入前景,实际上占满整个画面,只留下玛丽安的脸——这张脸必须始终存在。因此,最主要的是不要死板地实现构思,而是设法给专注观察的观众造成一种幻觉,仿佛在几小时的时间里他一直面对面地注视着这个女人。她在这里被叫做玛丽安,但实际上另有一个名字。在我看来,特写镜头,一个不间断的特写镜头(与我直接面对面的一个人的面孔),是电影的一项最了不起的发明。任何其他艺术过去、现在、将来都未做到——如此等等、等等。——英格玛·伯格曼
献给
列娜和莉芙
生活中的任何挫折,例如生病、破产或事业上的失败,都不会像离婚那样在潜意识里留下如此残酷而深刻的伤痛。它直接触及每一根恐惧的神经,唤起人的恐惧,一下子就能刺入通常生活触及不到的心灵深处。
——博托·施特劳斯
阳光和煦的初夏。窗子敞开着,传来松涛和海浪的声音。我坐在房间中央的写字台前。台面的边缘有一只红褐色的甲虫迟迟疑疑地缓慢爬行。我明明觉得有一个人站在我身后,虽然房门没有开也没有关过。总之,是有一个人站在我的背后,但决不是死神。响起一种非常平静、非常沉稳的语声——
语声:就是说,你希望咱们编个故事说着玩玩?
伯格曼:不妨试试看。
语声:你就是这么说的:编个故事,说着玩玩。
伯格曼:这主意不错。你是不存在的,但你毕竟在这里。
语声:要让这场游戏给咱们带来些快乐,你先得把我好好描写一番。
伯格曼:请坐到窗前的椅子上去,我得要看得见你呀。
语声:你先把我描写出来,我再坐下。
伯格曼:好吧,好吧。从哪里说起呢?你很可爱,非常可爱。
语声:头儿开得不错!你想我该有多大岁数?
伯格曼:多大岁数?别急,你是17年前从戏剧学校毕业的,算起来大概40上下吧。
语声:你认为我是个演员?我可没料到。
伯格曼:人家都称你为天才演员,一出道就演了那么些重要角色——朱丽叶、格蕾欣、索尔维格(注1),别人连想都不敢想的。后来的发展慢了下来。不过你一切正常,不必担忧。咱们还一起工作过呢。
语声:咱们之间有过什么吗?
伯格曼:可惜没有。咱们之间的关系只限于早上10点到午后3点的排练。
语声:我结婚了吗?
伯格曼:你嫁给了一个指挥家。他小你两岁,是属于那种所谓上流社会的人物。现今正在全世界走红。不过总的来说,我不太了解你们的私生活(这方面你可以帮助我)。你们两人各有一个庞大的、富裕的家庭。
语声:我们有孩子吗?
伯格曼:你有一个女儿,今年9岁。她很像你,而且小小年纪就非常懂事。她叫伊莎贝尔。
语声:我长得什么样?你好好描写一下。
伯格曼:你很可爱,我已经说过了。身材高挑匀称。一头金发,略略带些红褐色调。你显然对这一头浓密闪亮的头发非常得意,从未染过它。是的,非常好看。不过自从怀孕你已把它剪短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语声:只是为了方便,没有其他意思。
伯格曼:你可以说有一张好的脸蛋,既适合演正剧,也能演喜剧。蓝眼睛。有时你的表情仿佛是吃惊,其实你并没有吃惊。
语声:也许我是那种喜欢大惊小怪的人?
伯格曼:不,绝对不是。你常常把美丽的眉毛高高挑起,把动人的眼睛大大张开。突然来这么一下,没有任何理由。你的嘴唇的曲线显示出一种和善。鼻子高且直,颇有些性感。你小的时候总嫌自己鼻子不好看,随着年龄的增长,你才发现,无论在现实生活中,或是在照片上,它都为你增色不少,所以你无论如何也不想改变你的侧影。从下颏到耳朵的曲线可以说完美极了。没有一点皱褶,没有一丝细纹。只在两只眼睛旁边有两个极不明显的小斑点。仅此而已。
语声:你是在描写玛丽安吗?
伯格曼:你了解玛丽安吗?
语声:不太了解。我只知道你们有过几年的热恋,这是尽人皆知的。这么说,你就是在描写玛丽安了?
伯格曼:不是,不是玛丽安,真的。不过你总该有个名字吧。就叫玛丽安好不好?玛丽安·弗格勒。你保留了娘家姓。女演员玛丽安·弗格勒(静默,哑场)。
玛丽安:那么说,我现在已经开始存在了?
伯格曼:老实说,这似乎有些古怪。几个小时以前你还不存在。可一下子你就成了一个非常实在的人。而且不是开玩笑,绝对是当真的。请你说说看,你的穿戴是什么样子?
玛丽安:我穿着合身的白色运动装,意大利低跟便鞋。
伯格曼:现在请你坐到窗前我那张旧安乐椅上去,把脚放在小凳上,就这样。
玛丽安:我把外衣脱下。你喜欢这件外衣吗?
伯格曼:把它放在窗台上。是的,我很喜欢。
玛丽安:我没有任何缺点吗?
伯格曼:你的脚趾头让你不舒服,大脚趾特别长,你只能穿大一号的鞋子。
玛丽安:你就不能想出一点儿不这么无关轻重的毛病?
伯格曼:不,我的想像中就喜欢你这样的大脚趾。
玛丽安:我有情人吗?
伯格曼:慢着!别着急。我们不就是要编故事的嘛。所以我觉得,你先得讲讲你的过去。请你讲讲你过去的生活经历吧,玛丽安!
玛丽安:嗯,怎么跟你说呢?我父亲是一个能干的商人,积极参与政治,差点没在资产阶级政府里当上部长。他曾经有过两次突然地心脏病发作,后来再一次发作就要了他的命。他好像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但我没有机会跟他好好地彼此了解。我只记得他那粗大厚实的手。父亲和母亲之间的关系很特别。他们彼此深深依恋,把我好像放到了一边。我并不难过,但我对我那美丽的、苗条的、总是很快乐的妈妈禁不住有些嫉妒。甚至认不出她。父亲死后,她痛不欲生。我想,至今她仍旧痛不欲生,只是不把痛苦表现出来。她非常疼爱外孙——伊莎贝尔和她的刚满一岁的小表弟费边。你想想看,怎么可以给这么娇嫩的小孩儿取名叫费边。可是我那个妹妹,斯拉夫语系的副教授,偏偏有许多怪念头,我们总是说不到一起。还是说我自己。中学毕业后我开始学习艺术史,同时在业余剧团演戏。我很喜欢上学,也喜欢舞台表演。后来我爱上了一个平庸的男演员。他认为我没有天赋,应该放弃演戏。可是我偏偏决定考戏剧学校,没费什么劲就考取了。妈妈对于我学戏也不反对。据我所知,她在年轻时也曾有过从事艺术创作的理想。她学过绘画,弹过钢琴。出嫁以后才把这些都放弃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大概是因为没有用处。人家说我长得很像母亲,但其他方面却完全是来自父亲的遗传。
伯格曼:你们姐妹过得怎么样呢?
玛丽安:我们有好多表兄弟,却一个表姐妹也没有。他们都比我们大,好像是我们的哥哥。我们姐妹关系很好,两家人一有机会就聚一聚。
伯格曼:日子过得很安稳、富裕、有奔头,是不是?
玛丽安:这难道不好吗?
伯格曼:不,不。我只是说事实。
玛丽安:我觉得你好像有点讥讽的意思。不过确实,我的成长阶段决不能说是不幸的,但也说不上有什么幸运。我受的教育很好,但正像我这一代的许多女孩一样,对于自己的前途,完全没有任何志向。在戏剧学校学习的阶段,情况就稍微复杂些了。或者说,不那么平静了。我经历了几次糊里糊涂的恋情——都是比我大许多的男人。这简直有些可笑,但我可没少为他们伤心流泪。以后我就害怕再和男人接近。但我又时刻感到孤独。总之是搞不好两方面的平衡。马尔库斯的出现可以说适逢良机。一位智者曾经说过,恋爱的热烈程度与恋爱前孤独的程度成正比。不到一年,我们就结了婚,一切都是无法形容的那么漂亮,那么出色,那么幸福。你说你还想要什么?
伯格曼:我也说不准。咱们慢慢来。
玛丽安:如果你不太需要我,我马上就可以消失。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可有的是耐心。你刚才不是说,编个故事说着玩玩吗。
伯格曼:这刚刚开了个头。
玛丽安:我恐怕需要预先提醒你,编故事我可不太行。我们这一行事事都讲究十分具体。我女儿倒是极有想像力,老是说故事,说她做的梦,连她做的游戏都是古里古怪的。
伯格曼:我想,我们可以谈谈大卫。
玛丽安:我的老天!那就得从头说起。不是吗?这可能是十分令人痛苦的。你没有想到这点吗?
伯格曼:我想也是。不过我想我们还是试一试。如果走得太远,我们随时可以停下来,换一个话题。
玛丽安:对不起,你说的好像不太实际。你真的一向以为你就能主宰你的现实吗?你真的能够像你希望的那样把握自己的感情吗?你是否意识到,你是在操纵自己和别人?就像是导演一场设想完美的演出?你连工作时间以外的生活也在导演。
伯格曼:我曾经以为我可以主宰一切。尤其在童年。但现在不是这样。现在我老了。我看透了并设法逃开了那个你死我活的现实,但它还是追到我前面,迫使我沉默。咱们这一点谨慎的想像只不过是悄悄尝试夺回一点失去的领土。所以让我们多些耐心。想像力在现时只是一个被迫合作的同伙或者简直就是敌手。我们来谈谈大卫吧。请你跟我说说大卫的事。
玛丽安仔细倾听着我的要求,用探询的眼光盯视了我一阵,然后好像下定决心:“好吧,咱们就说说大卫吧。”
玛丽安:大卫和我丈夫都对上演歌剧非常热衷。大卫导演,马尔库斯指挥。在几年时间里,他们合作演出了好几部歌剧。你知道的:《女人心》、《埃努法》、《唐璜》、《罗恩格林》,还有《贞洁的修女》。
伯格曼:《贞洁的修女》我记得很清楚。排演得很出色,只可惜很快就停演了。
玛丽安:因为没人看。(笑)一个观众都没有。不过大卫和马尔库斯并没有因此而歇手不干,他们立刻又开始筹划另一次合作。他们彼此很合得来。大卫常来我们家串门。他结了婚(这是第二次了),但他的婚姻很难说是幸福的。有两个孩子,一个8岁,一个6岁。
伯格曼:这段时间你在做什么呢?
玛丽安:我们在演出奥斯特洛夫斯基的《没有陪嫁的女人》。我演那个没有陪嫁的女人。不过我们不是要说大卫吗?那段时间他完全失去常态,经常酗酒。同时还在导演《直到夜晚的漫长一天》。因为他搬出来了,独自生活,所以在他周围经常会出现一些女人,不过不值一提。总之他过着单身汉的生活,自暴自弃,对他的胃溃疡也满不在乎,所以我常在每星期一——每逢这一天我们没有演出,请他来我家吃饭。马尔库斯对我们这个惯例非常赞成,即便他外出巡演也一切照常。我觉得他和大卫的友情很深。伊莎贝尔也很喜欢大卫。她常即兴地给他表演木偶戏,大卫看得津津有味。晚上伊莎贝尔讲她那些自编的童话,大卫也总是高兴地听。他认真地说,伊莎贝尔发射出一种特别的魔力。他们常常一块儿出去看电影或是看戏。此外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没有什么特别的……
伯格曼:你怎么哭啦?
玛丽安:你瞧,我非常难过。我也许觉得……我不知道,这为什么让我这样伤心,其实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想起来非常伤心。都怨你要“编编故事”。也许这是你在伤心?
伯格曼:不,不是我。
玛丽安:《没有陪嫁的女人》演完最后一场。大家互相致谢,热烈拥抱,这种过分张扬的表达感情的做法在我们圈里习以为常。我们拿着香槟酒干杯,说了告别的话,又干了杯。这场告别仪式持续了很长时间。我回到化装室,卸了装,很稀罕地点起了一支烟。当我下来走到剧院后门时,在那里看见了他,大卫。
伯格曼:他在那里等你?
玛丽安:显然是。不过他看起来是一种很古怪的心不在焉的样子,话都说不清楚,不,不,他并没有喝醉。我问他怎么啦,他苦笑了一下,说他心里疼。疼得非常厉害,连动都不想动,话也不想说。我问他是不是要我陪他去看看医生。他微微一笑,说这不是那种疼。我提出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点啤酒,他说不想去。于是我就说去我家里聊聊。只是马尔库斯不在家,但那也没什么关系。大卫立刻表示同意,大概他正希望这样。我们一起上了我的车,开到我们在利丁格的花园住宅。我打发走了我家的芬兰保姆(她的名字叫希丽雅),然后去看伊莎贝尔。她醒了,叫我们进去。伊莎贝尔看见大卫来了很高兴,立刻就要给他讲故事。这时我已经换上了睡袍,解开了头发。我做好了一道煎肉圆,打开了一瓶葡萄酒。我们无拘无束地聊着,我看见,大卫心情平复下来,不再说那些怪里怪气的话。他几乎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和颜悦色,体贴别人。
伯格曼:你能把他描写一下吗?
玛丽安:这有必要吗?咳!大卫就是大卫。40岁。才华横溢,但让人摸不准脾气。碰巧的时候,就表现得很可爱,很体贴人。可有时候不顺心了,就变得暴躁、无理。你没法知道;他……朋友不多,但他对朋友绝对忠诚。敌人可是不少。工作上非常较真,一丝不苟,个人生活却是一塌糊涂。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多年来我们一直关系很好——又是同学,又是同事。当然还有好多可说的,不过一时想不起来(懊恼地)。
伯格曼:你们的关系可以说说吗?请原谅我的冒昧。
玛丽安:关系?我跟大卫?一点影子也没有。倒更像是一家人,他更像是我的弟弟。
伯格曼:好,你们就那样坐在那里闲聊。
玛丽安:我越来越觉得困了,可是大卫的兴致却越来越高,讲起了他筹划中的一个大项目。的确,整个谈话都非常正经。即便这时马尔库斯突然回来,我们也不会有丝毫难堪。大卫坐在长沙发上,我坐在一个小沙发上。他脱掉了上衣,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时不时用拳头敲敲靠垫。偶尔又仔细端详自己的手掌。我们两个人都已经有了倦意,我想我们这时该互道晚安了吧。可是大卫忽然说起了他到剧院来的原因。因为人家违背了对他的许诺。事情是这样的:他终于准备好在初夏时开拍一部电影。约翰答应在片中演一个主角。可是后来有人请他去国外拍片,你是知道约翰那个人的。没吵没闹,只是很有礼貌地在电话里交谈了一下。但大卫的情绪受到了很重的打击,因为约翰的毁约可能使他筹划中的整个事情泡汤。大卫深深感到被出卖和被羞辱了。要知道约翰是多年的朋友啊。这件事在大卫心里留下了难以平复的伤痛。而且之所以这样,还因为,其实大卫自己在某些时候也不是那么守信用的。不过他可不是那种严于律己的人。总之他满腔愤怒,痛骂约翰背信弃义,尽管这事放在他身上,他也极可能那样做。
说明
我觉得在玛丽安的叙述中间可以穿插一些表演场面,有台词或者没有台词(我的意思是旁观的叙述可以变成对话,或者在一些场面里用玛丽安的声音做画外音)。
玛丽安:我们这样说话的功夫,窗外的风雨停了。我向大卫推荐另一位演员,大卫觉得这主意不错,甚至比约翰还更好些,“原来让约翰担任这个角色,主要是出于多年的交情”。这时我们都已困倦,沉默了下来,我好像还打起盹来。接着我听到大卫嘟哝了一句什么,他背朝着我嘟哝了一句话。我听懂了他的话,但还是反问了一下。这时他回过头来问我,是不是想和他做一次爱。他说出了“做爱”这个字眼,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十分难堪地笑了出来;他这话显然不是脱口而出的。于是我说了大致如下的话:我说,你看,这怎么能行呢?他没有答话。我接着说:“你提出的时间太晚了,我明天得早起,要送伊莎贝尔去学校,然后我要去试装,10点半要排练。”“那么就睡觉吧,——大卫顺从地说,——我是说各睡各的。你睡卧室,我去二楼那间客房,你这里一把备用的牙刷总该有吧。”我躬身吹熄蜡烛,忽然听到自己说出的话,可那根本不是我想要说的话:我说,其实你要是想睡在我房间里,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我是想说,如果你感觉孤独,如果你心情抑郁,等等……如果你需要精神上的支持,我绝对会帮你的。”大卫觉得这主意很好,于是我们起身,把酒瓶、杯子送到厨房里去。然后脱衣上床,就像多年的夫妻那样。我给他找出一件睡衣、一把牙刷,我自己换上了我心爱的、已经洗得褪色的睡衣,把窗子开了一点,闹钟定得比平常稍早一点,并且提醒大卫不要指望在这里吃早餐,因为他必须在伊莎贝尔起床以前走人,免得让孩子提出疑问。好吧,一切都好、都正确,至少没有错误。于是我们在大床上躺下,我熄灭了小灯,两个人依然正正经经,丝毫没有越轨的意思。大卫有几次发出沉重的叹息,我猜想他仍然心情忧伤,就把手伸给他,我们就这样睡着了,就仿佛向来都是这样的。大卫仰面躺着,张着嘴,很快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捏了捏他的手,他松开了我的手,翻过身去。我也朦胧入睡,但睡了没有多久。大卫又一次翻过身来,把脸直对着我的脸。他的气息吹着我的前额,散发出一种睡意和一种孩子般的乳香。我仰卧着,侧着头,面对大卫,注视了他一阵。房间里不太黑,因为窗外下面的街灯亮着。但周围死一般地寂静,我记得我想到,怎么会这么静,甚至听得到我自己的心跳。就在那时我完了,如果可以这么形容的话。我确信就是在那一刻我开始陷了进去。我侧过身来想仔细看看他,我仔细打量着他。打量了一阵,忽然觉得,我从未见过这个人,这个陌生的、正在变老的大孩子,这个我所未知的世界。这一刻也许会擦肩而过,再也无从把捉、再也看不到了。但是我想……不,“想”这个字眼在这里绝对不合适,因为“我想”……不,我根本没想,而是莫名地感觉到……不,这个词儿也不对:我只是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控制着——一切字眼用在这里都显得那么不伦不类,算了,反正我也无法说清那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说,这是一件十分鲜明的、永远留在我心中或者说“心底里”的东西。老实说,我始终是处在清醒的状态之下,这对我无疑是心灵的触动。它很快就要改变我的生活以及我周围许多别人的生活。不过我得问问你,这还算是“说着玩玩”的吗?
伯格曼:不管你说什么,不管你想到什么,反正咱们是在游戏。我们现在所说的一切,只不过是在早已展示过的、实际已不存在的现实的废墟上重新树起我们的共同创造。如果一定要较真,要弄明白的话,就是这样。其实这也大可不必。
玛丽安:那我们干吗还要“说着玩玩”?
伯格曼:告别人世之前的一点消遣,仅此而已。在我有生之年这个短促、暗淡的时间范围内,如果发生什么事情,那只是由于时间的紧缩。一个气息,一阵涡流,甚至早已忘却的情感,都会搅动起来。此外,说到我个人,我正开始热衷地,也许有些心怀畏惧地,为我没有来得及提出的那些问题寻求答案。一些无法破解的谜,是的。一些失落的结论。一些听起来空洞的、微不足道的问题。于是就想:让我做一番游戏,也许会有益的,让我就那些几乎遗忘的话题展开一番想像。我请玛丽安帮我,主要是因为有她陪伴会更愉快些。在游戏中我们提出越来越严格的限制,其实我们的本意恰好相反。我们越来越觉得难以打住。我们感到痛苦,却不愿打住。也许真相就隐藏在这游戏的深处,在尚能容许我们活动的那紧紧压缩的狭小空间里——诚然,这只是一丝新鲜空气而已。我觉得,我们就好像是在一片昏天黑地中张口捕捉一丝空气。寻找一些支撑点。你以为我现在马上就能看到某种巨大无形的东西的一点点影子。我告诉你,马上。可是这只不过是一架老掉牙的幻灯,和它那模糊不清、所剩无多的残缺影像。对它们无话可说。还是继续我们的游戏。我们不禁心怀畏惧地反问自己,这真的还能叫做“游戏”吗?
玛丽安:我不太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不过,咱们还是应该继续,好了,让我们往下说吧。尽管我不太喜欢我这个角色。不过我不会给你添麻烦,至少暂时不会。那么咱们从哪里继续往下说呢?
伯格曼:譬如,就从大卫的那封信往下说吧。
玛丽安:从大卫的那封信说起,行,可以。我想,这封信就在我的手提包里。你瞧,就是它!我是在那个倒霉的夜晚第二天收到它的。它放在剧院的收发室。你等着,我现在就读给你听。得开开灯,见鬼,我的眼镜哪儿去了?噢,在这儿。你听着,我可能念不顺,请你原谅。大卫是用手写的。写得很潦草。你听:“亲爱的玛丽安。我亲爱的玛丽安(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写:‘我亲爱的玛丽安’,因为我不认识另外的什么玛丽安)。我睡啊,睡啊,直到闹钟响,你我之间差一点没有做出越轨的事情。可是我必须在伊莎贝尔醒来之前离开,所以没有发生越轨的事情。不过,我得谢谢你对我的友善的关心,这使我非常欣慰。谢谢你给我的鼓励。你的朋友大卫。”就是这些。非常简要地说明了彼此的姿态。我把灯关了好吗?噢,你看这副眼镜跟我的脸相配吗?走向老年的第一站。
伯格曼:你还是非常漂亮的。尤其是在黄昏的幽暗光线下。时间过得真快。天已经黑下来了。刚才还是大晴白日。
玛丽安:我得承认,大卫的话表达得十分清楚。我曾经陷入一种无法形容的迷乱状态。我在夜晚想好的心思,非常明确的想法,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伯格曼:别着急。你还没说你到底决定了什么。
玛丽安:我说的是对大卫。这就像特里斯丹和绮瑟(注2)那样一段命中注定的故事,只不过没有那杯毒酒,也没有音乐。如果加上一点戏剧色彩,那么可以说,我从来没有被这类感情“击倒”过。一般来说,我很少被什么“击倒”。我不是那种类型的人。无论在生活里,还是在工作中。我是一个理智的人,至少我自己认为是这样。迄今为止在生活中我只有两次被“击倒”,或者说被震动。一次是我父亲的死。第二次是我生伊莎贝尔。而这次就是和大卫了。清早醒来时我心里的确很乱,但我的理智终于占了上风。我是否应该把这想法严守秘密,埋葬在我心底?还是向大卫说出来?要么写在日记里,只有在我死后才会让伊莎贝尔读到?原则上这只是一个假定性的问题,因为实际上我已经做出了抉择。所以警示灯统统亮起,但我已下定决心。又是一阵心慌意乱。就好像是生了病,我的肚子开始疼起来。我想,也许前一天晚上吃得不合适了。但它老是疼,渐渐地我醒悟到,其实我是在受着良心的折磨。你瞧,我又哭了出来,没有办法克制。我得起来走一走。总不能坐在这里放声大哭吧(走到窗前)。你这里的海很美,尤其此刻,在暮色中。还有那些倚风而立的松树,那一望无际的海滩。这里从来都没有人,不是吗?
伊莎贝尔讲的童话故事
伊莎贝尔,9岁,个子比9岁的孩子似乎要小些,一头蓬松的、晒褪了色的头发。大嘴巴,蓝眼睛。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她抓着我的手。她的小手很好看,手指长长的、细细的,手掌有些潮润。身上散发出一种婴儿般的甜香气味。觑起眼睛——那样子非常像她的妈妈——一再地说,要给我讲个故事。这说明她很喜欢我。
伊莎贝尔:我的床底下有一个东西,也许是个山精(注3)。也许不是山精,但反正不是个小动物。它是个很小很小的、样子怪怪的小男孩。长得丑极了,真叫人可怜。脸是一块平板,两只细细的小眼睛,总是眯缝着,就像小猪崽那样。弯弯的罗圈腿细得可怜刚刚撑住它的身体。可是它有一块漂亮的天蓝色纱巾,跟它的身体一般大,可以把自己包裹起来。那是我妈妈送给它的。妈妈从自己的纱巾上剪下一块送给了它。它非常高兴,就整天披着它。在那边那个暖气片后边有一个小鬼,黄脸,凶恶的大眼睛。小鬼大小跟山精差不多,但比山精厉害,有时敲打暖气片,让人特别害怕。它不是在地上走,而是凶恶地飘来飘去。有一回它把纱巾抢去,吃下去了。山精气得直哭,像小狗那样嚎叫。可小鬼一个劲儿地笑,笑着笑着忽然发现它浑身都变成了天蓝色:脸、胳膊、腿,整个都成了天蓝的。透过它那脏兮兮的衣服,里面全是天蓝色。可是小鬼不应该是天蓝色的呀,结果从那时起它就当不成小鬼了。
伊莎贝尔的故事讲到这儿就完了。
玛丽安:我得了一笔进修津贴,钱数不算多,但这是很有面子的事。我想去一趟巴黎,观摩一下那里的戏剧。事先已经商定,让伊莎贝尔去我妈妈的别墅,跟她的小表弟费边一起呆一阵子。马尔库斯得到一次去波士顿、底特律和洛杉矶演出的机会。所以我们都盼着夏天到来,并且觉得一切都安排得很妥帖了。虽然整个8月份我们将只有一两个星期呆在一起,但这对我们丝毫不成问题。马尔库斯经常外出巡演或出差,我们早已习惯,从不担心因此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们结婚已经11年,大的磨擦从没有发生过。我是个忠实的妻子。至于说马尔库斯,好像出过一些事儿。一些女人对他感兴趣,他对此很得意,尽管不愿承认,不过这对我们的婚姻并不构成威胁。你好像没有见过马尔库斯?
伯格曼:是的,没有见过。
玛丽安:那,让我怎么好好形容一下马尔库斯呢?他——你该知道他的样子——他是一个非常给人好感的人。我跟她姐姐米丽亚姆是同班同学,他姐姐觉得她这个弟弟已经到了成人的年龄,就非常巧妙地,可以说非常狡猾地,安排让他跟我认识了。他们出身于富有的犹太家庭,当时住在离哥德堡不远的一处像皇宫一样的豪宅里。马尔库斯的父亲是隆德大学的教授。他母亲可是一个真正了不起的母亲:五个孩子,一大群孙子孙女,数不清的亲戚朋友;她一手操持着这个家,把它治理得井井有条。我觉得她非常可亲,不幸她突然得了癌症死了。马尔库斯非常热爱他的家人,尤其是他的老父亲,他已经很老很老,非常慈爱,但已经有些糊涂。这家人对我很亲切,我也很乐于参与家中的事务和活动。全家人都颇有些音乐天赋,家里乐声、歌声不断。不过只有马尔库斯成了专业的音乐家。他会作曲、指挥、吹黑管,当然还会弹钢琴。但问题是作为职业,你总得选择一样,于是他就选择了指挥。那么,还有什么呢,要形容马尔库斯可不容易。他非常可爱,讨人喜欢,态度随和,是一个被大家宠惯了的大男孩。也许应该说他热爱生活?这样说能使你增加一点对他的理解吗?音乐……给予他……快乐。或许(犹豫地)还有些……
场景
广播大厦第二号演播厅。小舞台上,马尔库斯坐在钢琴前,另有三位年轻的演奏家: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马尔库斯旁边坐着一位服饰高雅的中年女性,表情庄重严肃,那是负责翻乐谱的。音乐家们正在排练勃拉姆斯的C小调钢琴、弦乐四重奏,作品第60号。昏暗的观众席里只有玛丽安和伊莎贝尔两个人。录音室里亮着顶灯,有几个男工作人员,都没穿上衣;一个人边喝咖啡边吃三明治,另一个在看报纸,还有一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上舞台去调整麦克风。排练到了第三乐章,行板,大提琴与钢琴合奏。马尔库斯停下来,沉吟了片刻,翻过一页乐谱——
马尔库斯:关于这段行板,需要说一说,这里面有一段特别的故事。这部四重奏作品编号是第60,但这个乐章的写作要早得多。它出现于1855年,当时勃拉姆斯22岁,还没有留起大胡子,正疯狂地热恋着克拉拉·舒曼。然而这份爱情绝对不能表露出来。克拉拉的丈夫,罗伯特·舒曼,是勃拉姆斯的挚友,夫妇俩把约翰内斯·勃拉姆斯视同亲人,约翰内斯也许非常渴望更明显地表达自己的爱情。但是友情使他无法说出任何示爱的话语,也不能在背后秘密交谈,然而这却阻止不了他把自己的柔情通过这段“富于表情的行板”倾泻出来。我想,克拉拉听了这段乐曲就什么都明白了。这段行板搁置了19年,后来才与另外新写的三个乐章放在一起,成为作品第60号。好了,朋友们,乐曲讲解就到此为止,不过我不知为什么总是特别喜爱这段行板。玛尔塔,咱们再合一次。(稍顿)等一下,玛尔塔。你拉得很美,不过稍等一下。你是不是仔细想过,大提琴要唱出什么?请你把前几小节唱一下。请,请你唱出来!你很会唱的。
玛尔塔唱出前16小节;马尔库斯在钢琴上轻轻地用极弱音弹出伴奏。
玛尔塔(停止歌唱,微笑着):是的,这样当然味道就不一样了。
马尔库斯:我觉得,这些音符后面都隐含着歌词:“我爱你,我爱你,亲爱的克拉拉!”——或者是什么别的更富于表情的话。不应该忘记,约翰内斯热恋得发疯,甚至想要自杀,一死了之。另外,还有一点:这一定是夜晚,周围一片寂静。约翰内斯站在斜面书写架前,每一个乐句他都要透过周围的寂静送入心爱的人的耳鼓。我们现在拉这一段,我们也要全身心地投入到爱情中。没有比这更痛苦、更美的了。Poco espressivo(注4)。现在,玛尔塔,你就是约翰内斯,我是克拉拉。她此刻心中正充满期待。
两人合奏。
玛丽安:伊莎贝尔坐在我右首,认真地倾听着。后来忽然站起来,把手放在前排座位的椅背上,静静地呆立着,那么娇小,那么脆弱的一个小人儿,完全沉浸在音乐中。我从侧面打量着她,心想她现在感受到了什么呢。我这个诡秘的小丫头,心里装满梦幻和童话的她,可真是马尔库斯的女儿。她跟她爸爸有一种特殊的关系,别人谁都无法理解。我仿佛是站在一边的,不,不,我并不是嫉妒,但有时感到惊奇。是的,真是惊奇。我又渐渐重新收回注意力倾听乐师们的演奏。马尔库斯打断演奏,捏了捏鼻子,摇了摇头——显出很兴奋的样子——
马尔库斯:哎,在这里我们的克拉拉很为难了。她需要对约翰内斯的热情表白做出回应,钢琴的声调里应该有所表现才行。鲁宾施坦在这个地方处理得既简单又漂亮。不知道他是怎么弄的。我再试一下。(弹琴)就这么几小节。
玛丽安:每当马尔库斯和他那些演奏员们排练的时候,总能形成一种欢快的氛围。他善于调动人们达到超水平的发挥,而且做得十分自然,不是施魔法,也不用反复练习。
伯格曼:不愉快的事你丝毫没提到。
玛丽安:你是指家庭生活中的不愉快?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鸡毛蒜皮。马尔库斯是一个永远安静不下来的人,感情上、体力上都是。他那旺盛的精力和乐天的精神有时就……把什么都抵销了。我觉得,马尔库斯在什么地方保留着一块自己的领地,对别人是决不开放的——这或许是无意识的。不然的话,他哪儿来的那么些灵感、顿悟,尤其是当遇到特别难懂的音乐的时候,譬如马勒或是巴尔托克?他怎么能知道该如何表现舒伯特第九交响乐中那种对死亡的恐惧和魔鬼般的狂怒?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我们气质上的差异曾经带来一定程度的不快。人在热恋中总会希望两个人以同样的方式做同样的事情。所以有时就得做出一些自我牺牲,也因此而感到恼火。但渐渐地就会适应,成了好伴侣——我以为。应该说我们的婚姻很好——很稳定。跟大卫的这次事情实在是不知怎么发生的,没有任何原因。不知怎么就忽然失去了理智。其实我是一个很理智、很理性的人,从来都没有轻率地、不假思索地做过什么事。我想起我从前的一个恋人——他年龄比我大一倍,至少有40了——这是我们演出《厄勒克特拉》的时候。他有一次带着无奈的表情对我说:“美丽的玛丽安,你唯一的缺点就是太理智。”他说得一针见血。尽管当时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应该生他的气。不过他说得确实不错。我说这些只是捎带地——但这很重要——想要向你说明,当年的玛丽安是一个非常严肃的人,不会突然间忘乎所以的……不管怎么说吧,反正这时在我脑子里——或是在内心里的某个地方——不知怎么就打定了一个主意:设法把大卫勾到巴黎去。有一天在剧院食堂里无意中遇见了他,我们端着各自的托盘坐在一张桌子旁。大概是两点钟前后,食堂里已经没有什么人。我好像不经意地提到,6月中旬要去一趟巴黎。原来大卫已经从与我同一化装室的爱娃口里听说了此事。大卫简短地应答着,好像有意回避似的,他有时常常是这样。忽然,他提议去于尔戈登参观一下蒂尔美术馆。我立刻表示同意:早春转暖时一次小小的即兴出游。我们坐进了大卫那辆破“雷诺”就向美术馆出发了。你去参观过那里吗?
伯格曼:当然,我常去。那是一个我非常喜爱的地方,一个安谧的、静悄悄的小天地,隐藏在高高的白墙之内。
玛丽安:参观了一阵之后,我们来到塔楼上的一个展厅,在敦实的雕花木椅上坐下,陷入深深的沉寂。展览时间已过,但是看门人因为认识大卫,允许我们多呆一会儿。反正他还得过一两个小时才能下班。天色阴暗下来,外面下起了雨夹雪。平常的话题已经说完,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要说,或者相反,正好有许多话要说,我不知道。忽然,大卫开始向我诉说。平常他是一个口若悬河的人,可是这时他却字斟句酌地说着,而且好像越来越紧张。他先是请求我原谅。我一开始都没明白他在说什么:“请你原谅,亲爱的玛丽安,请你原谅我那天晚上极端愚蠢的要求。”他解释说当时情绪非常低落,正处于一次“极度的抑郁”。我不禁笑了出来,但忍住没敢说失笑的原因。“你这样一笑置之,使我如释重负,”他接着说,并努力做出一个微笑。“不过我这个人经常给自己找麻烦,也给别人无故地制造不愉快。有时我简直怀疑我是不是有了毛病,是不是该去看心理医生了。”接下来他说出了一段话,给我留下了特别清晰的印象。
大卫(特写镜头):我是一个完全脱离了现实的人。我明明知道现实是怎样运作的。我学会了读解人。但是每次真诚地试图沟通最后总是以失败告终。这就是理解。我完全有理由根据自己的理解做出结论。
玛丽安:我非常吃惊。我的意思是,他这段突如其来的表白令我非常吃惊。大卫不是那种轻易“倾诉衷肠”的人,这让我觉得古怪。接着,他说他在扮演角色……
大卫(特写镜头):是的,真该死。我是在扮演角色。而且可以说,我扮演得蛮不错。首先是工作上的角色。但最可怕的是,总会出现那么一瞬间的空虚,你能明白我说的是什么这一瞬间就是致命的。
玛丽安:然后他沉默下来,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雨雪。我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完全懵住了。什么去巴黎呀,我的那些打算啊,全都忘在一边。天更黑了,像是笼罩了一层灰色的帷幕。我们都变得灰暗模糊,难以看清了。看门人在楼下向我们喊,该走啦,他要锁门啦。我赶紧答话说,我们正准备下楼呐。然后我躬下身来,在大卫的嘴唇上吻了一下,他的嘴唇是冰凉的。他说……
大卫(特写镜头):玛丽安,有一点我确信,我是认真的,绝对认真的。
玛丽安:我们同时站了起来,向半开着的房门走去,但我们舍不得踏过那个门槛。有些话需要说出来。我现在觉得非常沉痛,因为要说到这些我不想说起的事情。问题是这样的,我已经说过,我跟马尔库斯的生活非常和谐。我并不特别贪求(微微一笑),我是指性生活方面。在为数不多的几次爱情经历中,多半——不,往往——总能得到满足。是的,是的。当然,曾经有过那么一些失态的年代,我已经尽可能地把它们忘却,因为我觉得,我做得很蠢。如果说有什么是我最痛恨的事情,那就是发现自己是一个傻瓜,当然是在自己心目中。的确,我和马尔库斯很好。他曾经说过,跟我一起睡觉比指挥斯特拉文斯基的《春之祭》更美。所以你能明白。有时候……(沉默不语)
伯格曼:有时候?有时候怎么?
玛丽安:一般我非常不愿意谈起这事。不过,这和这段事情有直接的关系。是的。有时候,我跟马尔库斯……的时候,会有一种很奇怪的现象。我会失去知觉,失去意识。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小死一次”,是吗?
伯格曼:好像是这样吧。
玛丽安:我不知道马尔库斯怎样。有时候我觉得就在这个玛丽安——我从镜子里看得见的这个女演员——这个玛丽安的身体里,藏着另外一个人,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实体的人。她的脸……算了,别说了。我不知道将来扮演我的那位女演员对这一团乱事会怎么说。
继续刚才被打断的场景
二人站在塔楼展厅的门边。
大卫:我想还有一件不愉快的事应该让你知道——我肯定会失败。不是什么一时不顺,而是彻底失败。有时我不禁自问,干吗要活着,可我又不是那种能自杀的人。
玛丽安:我也有时感到恐惧,但不像你那样沉重。
大卫(深受感动地):你想给我一份馈赠,可我……你想……
玛丽安(轻轻地触摸他的脸):下次吧,大卫。人家该瞎猜了。现在不行,好吗?
大卫:我应该事先让你知道。
玛丽安:我不管你是怎样的。(恳求地)大卫!
大卫:如果我不是那么傻,如果我不是把什么都搞得一团糟,那该多好。有时简直可笑到极点,尽管没有人笑,我自己更笑不出来。而且我还特别地疑心。对谁都信不过。大概是因为对自己首先就信不过。不,在工作方面我很顺,人们愿意跟着我干,尽管有时非常厌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玛丽安笑了起来,她竭力保持庄重的样子,但忍不住要笑。
大卫(无奈地苦笑):你要是愿意听,我还可以列举下去。没有人比我更糟的了。
玛丽安:干吗要这样数落自己?你忘了我们可是从老早老早以前就是好朋友的。
大卫:在你面前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玛丽安:好了,大卫。作为一个开头,我们把这一切都看得简单些不好吗?这不是挺好的事嘛。
大卫:当然,挺好。难道我说别的了吗?
玛丽安:那就是我误会了。其实很简单:我得到一笔进修津贴,去巴黎观摩戏剧。一切都很顺当,因为马尔库斯正好在底特律和洛杉矶巡演。伊莎贝尔送到姥姥家。你呢,凑巧到巴黎约见一位舞台设计师,或是有什么别的要紧事。这一切不都很好吗!无懈可击!而且,马尔库斯也完全可以理解咱们两个人怎么会同时到了巴黎。然后咱们就可以见面,不需要偷偷摸摸,不需要编谎话、找理由。我敢保险他不会疑心,不会嫉妒。是的,大卫,你看这一切就是可以这么简单,这么有趣,这么棒。所以,生活中并不总是灾难、倒霉,也应该有爱情,有温柔和甜美的事情。好了,大卫,你笑一笑,好吗?
大卫(突然大笑,热烈拥抱):可不是,你说得对。我们可以好好享受一段时光。然后回来心情会变得满足而且宽容……
玛丽安:良心上怀着几分愧疚,就会变得更为宽容。而且会留下放纵之后的酸涩回味。
大卫:那以后呢?
玛丽安:这份隐秘的爱情或者会持续下去,或者会逐渐冷却。但是你,不管怎样,依旧是我最要好、最亲密、最善良的朋友。
玛丽安和大卫有了一段共同的回忆。一段回忆,但更像是梦。
两人紧紧拥抱,大声嬉笑着跑下楼梯,一同连声地向看门人道歉。两人从白色大理石的建筑里走出来。雪下得更大了。
说明
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玛丽安没有坐在窗前的安乐椅上。她一眨眼间不见了。我想像着马尔库斯和大卫,首先想像马尔库斯。我在想像中看见他正在和乐师们一起排练,不禁对他产生羡慕:强烈的愿望、专注的精神、从容的气息。马尔库斯指导乐队排练,绝对是一个美的现象,是人与人之间协作的最高形式。接着我想像大卫(当然也就想到自己),想像那些演员们。我们所从事的这一行当然也是需要耐心的倾听、亲密的交流、专注的精神、高度的创造性,以及大卫可能要说的,还需要一点较真的态度。然而,乐谱是进行阐释的坚实依据,而语言却是多义的、狡黠的、难于把捉的。马尔库斯和他的乐师们熟记乐谱,他们并不试图改变一个音符,改变一个节拍或一个音调。他们的自由就严格体现在老老实实的照谱演奏之中。可是语言却是可以替换的,台词是可以删节的。我们的阐释并非基于熟记,而是随心所欲和虚假的自由,这种随意和自由可以延伸到无限空洞的程度。音乐家——像马尔库斯和他的乐师们这种档次的——不会遇到技术上的难题,他们只是在实践自己的专业技能。在戏剧中有没有专业技能呢?我们说是有。但实际上呢?坦白地说,我不知道。说经验,这是有的。说理解,这是有的。但是专业技能呢(注5)?
玛丽安重又坐在了窗前的安乐椅上。没了她,我非常忧伤,所以我要她立刻回来。(我简直感到恐惧,生怕失去了她)她马上就出现了,不过改变了发型和服饰。红褐色的头发编成了一根粗粗的发辫——“夏季的发式”,身上是一件宽松合体的土黄色线衫,脚上是一双木屐。这时木屐端正地摆在安乐椅旁,穿着白色短袜的脚搭在小凳上。我很奇怪她那一头长发——刚才她还是留着短发的。玛丽安微微一笑说,“这是常有的事,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提议从刚才中断的地方接着往下说。她点头同意。
玛丽安:马尔库斯回到斯德哥尔摩指挥广播乐团在伯瓦尔德音乐厅演出。最后一场音乐会是在星期六下午3点举行。我们——大卫、伊莎贝尔和我——当然都去了。演奏的曲目分量很重:马勒的《孩子们的死亡之歌》和舒伯特的《第九》。当然是满堂彩。音乐会后在我们家里聚餐。一派欢乐的气氛。伊莎贝尔表演了她按照78转唱片上路易斯·阿姆斯特朗(注6)的音乐自编的舞蹈。马尔库斯心情极好,凭记忆把舒曼的《狂欢节》差不多完整地弹了下来。席间有红酒,还有苏黎士班霍夫大街名牌的施普仑利食品店的巧克力。我们兴致勃勃地谈论着对作品如何诠释的问题,尽管多半是用玩笑的口吻,并且得出结论,最倒霉的就是大卫,因为他老是想要颠覆“视听的绝对命令”。还有也够倒霉的就是我,因为我是个女演员,心里想的只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观众面前卖弄风情。就这样说笑着。伊莎贝尔困了,闹了一阵之后还是被弄回她的房间安排睡下。大卫在她那里呆到半夜,给她讲故事,哄她入睡。我又取出一些红酒。马尔库斯点着了一支雪茄,其实他已经基本上把烟戒掉了。但这天晚上算是一次庆贺吧。席间也谈到了我即将实现的巴黎之行。
说明
在我的想像中展开这样一幅图景:灯光明亮的客厅里,靠窗摆着两架“斯坦威”钢琴,窗外是一片花园。室内摆放着祖传的古董、绘画,以及夫妇二人购置的家具。活动拉门旁是一座精致古雅的落地钟,地板上铺着土绿色的地毯。优雅怡人的壁灯,富于情趣的蜡烛。一份和谐、有序和资产阶级派头。大卫坐在长沙发的一角。玛丽安和马尔库斯坐在对面一个小些的沙发上,马尔库斯搂着妻子的肩膀。
玛丽安:我们谈到了我的巴黎之行。我议论了一番法国的戏剧和一些知名的法国演员。大卫仿佛捎带地提到我在巴黎期间他也有可能去那里一趟。我做出惊喜的样子,说一定要在巴黎相见。马尔库斯认为这太棒了,并问起大卫去那里有什么事。大卫很啰嗦地说起他的打算并详细列举了他要约见的那些人。我打断他的话,问他是否带他老婆一起去。这话问得其实很不妥,因为我和马尔库斯都非常清楚他们早已分居。但我的用意是要阻止大卫的饶舌,他立刻醒过神来,说有一位女士约定在那里与他相聚。也许是我事后回想的感觉,当时我们的温馨气氛似乎一下子变成一股凉气。我说不清。晚上我和马尔库斯上床就寝时,我问了他一句,他是不是觉得我和大卫不应该在同一时间去巴黎。他做了一场小小的夸张表演(他喜欢这样),故意做出惊诧的样子说,难道你以为我会吃醋吗,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往歪处想吗“不是”——我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说——“只不过觉得……应该问你一下。”“你是想说,玛丽安和大卫……我亲爱的玛丽安和我的好朋友大卫会……不,亲爱的,我觉得我还是会看人的,我根本不能设想……”说着他大笑起来。“你就那么有把握?”我禁不住问道。“你和大卫?我跟你说为什么这是不可能的。要是真这样,那就是背叛。可是我认为我了解你,大卫我更了解,所以我绝对相信——背叛不是你们的性格。”说得挺得体,不是吗?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接了一阵吻,钻进被子里互相温存了一顿。但是我一直没法忘记刚才忽然感到的那一股凉气,我反复自问,我是不是错了,这是不是良心的责备,或是什么别的征兆。
伊莎贝尔的梦
伊莎贝尔:有一回我从学校回来,发现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太阳很亮,周围很静。我叫着妈妈在各个房间转了一遍,可是哪儿也没有她。我就关进自己的房间,坐下来看连环画书。忽然我觉得房间里除我以外好像还有一个人。我回头一看,看见一个像安琪儿那样的女人,坐在我的床上看着我。她长着一头红头发,翅膀是红的,身上的长裙也是红色的,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高跟鞋。她特别的瘦,露着胳膊,脸上满是疙瘩。她看我的眼神挺古怪,好像觑眯着眼睛。然后她就笑起来,因为她看见我很害怕。她笑的时候露出一嘴黄牙,七扭八歪,残缺不全。我问她要干什么,可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站起来,张开手臂(比划着),把窗子打开,登在暖气上一下子跳了出去,还扇动着翅膀。起先她向下坠落。我站起来看她是不是摔在了地上。我甚至恨不得让她摔死,因为她那样子难看极了。可是后来她扭动着胳膊,仰起了身体,摆动着双腿,扑打着翅膀,还回过头来看了看我,叫了一声,冲向天空,消失在树林后面。
玛丽安:我在6月2号去了巴黎。北欧天气很暖和,巴黎却是阴冷多雨,不过已经是真正的夏天。我在一个由老式家庭经营的名叫圣安娜饭店的英国式旅馆里订下一个房间。这条街就叫圣安娜街,是与歌剧院大道平行的一条狭窄的小街。房间在刚刚修缮过的顶层,是一套两室的豪华间,还有一个临街的小小露台,可以俯视市景,看得到远处的埃菲尔铁塔。街上车辆不是很多。饭店对面是一个很高级的餐馆,有一些年老的教士在那里出入——肯定厨艺不错。两天后,大卫也在这里单独订了一个房间,比我的要差得多,在二层,靠电梯旁边。那个电梯昼夜不停地轰隆轰隆响。不过这也没有关系,反正每天夜晚他要在我这里。大卫来之前的那两天,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逛,陶醉于一身轻松的自由状态,甚至觉得好像是在梦中。对灾难的预感、良心的折磨都留在了家里,一上飞机我便抛在脑后。老实对你说,这在我可真是头一回。
伯格曼:什么头一回?
玛丽安:头一回这样有预谋的背叛。详细计划、周密安排的背叛。应该说,过去也曾经有过一些小把戏,但很少很少,至少比马尔库斯要少得多。但这次可是动了真的。大卫在第三天下午才到,他的航班晚点了好几个小时,不过我一点都没担心。我一向很少担心,显然这是因为我不大会胡思乱想。大卫说我对于意外事故缺少精神准备,这是真的。如果我属于那种提心吊胆的性格,那么所有这一切事情就都不会发生了,是的。(若有所思地沉默片刻。)我信步走到法兰西喜剧院,顺便卖了两张晚场的戏票,是焦尔吉奥·斯特莱勒(注7)导演的莫里哀喜剧。然后回饭店吃了午饭,便拿过一本法文书躺在床上看。我年轻时法文蛮不错的,可是这么多年不用,都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重新拾一拾。很快我就睡着了,直到敲门声把我唤醒。突然之间一切变成了现实,我感到一阵恐怖,连心跳好像都停住了。我记得,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玛丽安哪,你是在作什么呀?这念头来得正是时候。当大卫走进房间时,我简直觉得这是一个陌生人。他跟我有什么相干!但我立即打断自己的思路:这是大卫呀,是我最好的、最亲近的朋友啊。惊慌的情绪很快过去,两个人都立即充满了渴望。我们醒来时听见女服务员在门外问什么时候能进来整理床铺。我们起身,穿好衣服,去到对面的餐馆,点了很好的菜肴。斯特莱勒的戏终于没有看成。夜里,马尔库斯从美国费城打来电话,说他跟艾萨克·斯特恩合练勃拉姆斯的小提琴协奏曲效果好极了,说是明年秋天要灌一张唱片。我仿佛捎带地提到,大卫今天刚到,我们一起去看了一场戏。马尔库斯问大卫是否也住在这个饭店,我回答说是的并顺便向他描述了一番我住的豪华套间。“别忘了替我问他好。代表我拥抱他。”就这样又聊了一阵。我打了个呵欠,说现在已是凌晨3点。马尔库斯立刻口气变得郑重起来,说他知道,但他非常想我,希望听到我的声音。这一瞬间我又一次感到那股凉气,然后说他真好,我也想他。通话就以这样一番虚假的亲密而告结束。我挂断电话,翻过身来面向大卫,向他转达了马尔库斯的热烈问候。但是没有反响:我的情人已经睡着了。
一封信
第二天玛丽安没有出现,又过了一天还没有来。我按她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打过去,但是没有人接。我开始担心起来——是我惹恼了她,招烦了她,或是我们这场编故事的游戏有些太出格了?而且,我非常怀念每天傍晚这种闲聊。我感到郁闷,于是拿起一本有趣的小书驱散我的孤独。第三天清早我在厨房的桌子上发现了一封信。这里抄录一些片段:
“我今天不来。明天也不来。什么时候再来还说不准。我有些感冒,我知道你是不喜欢流鼻涕的人的。不过我不来的真正原因还不是伤风感冒。翻腾这一堆乱糟糟的往事越来越让我受不了。你坐在那里,盯着我看(尽管你没提出任何要求,至少你自己认为你没提出任何要求),指望着整个这部作品由玛丽安来完成。历来那些糟糕的剧作家就是常用这样的遁词:只要演员有才华,这些写得不确切的、含糊的地方,到时候都不成问题。老实说,我已经受尽折磨。也罢,说‘受尽折磨’或许有些过分。但我的确是不愿再提起“爱情”。不愿再提起那些时而让你心跳、时而让你昏厥的感情,那种刺激像癌症一样发展蔓延,最后使你痛苦不堪。如果说玛丽安与大卫的关系真的算是“爱情”,那么我可以肯定那是无法描写出来的。我干的这种行当使我有机会体验各种不同性质的爱情。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也不止一次地自以为:‘这才是真正的爱情!这一次,玛丽安,这一次你是真正地恋爱了!’但是同时,内心里又会发出冷静的、清醒的反驳。一个顽强的声音无情地说出真相。我的真相,别的我不知道。但与大卫在一起,我听不到这个声音。我可怜的理智被淹没在汹涌的情感之中。在我与大卫相处的整个过程中,在处于美好的友谊的那段时期,我在他的生活中占有一个很正常的位置。这既是有益的,也是令人愉快的。有时发生什么事情,人们就来对我说:‘你不能去劝劝大卫吗?’我就去劝劝,效果果然不错。就像易卜生在什么地方说过的,“把不可控制的事情控制住”,坦白地说,我对我能做到这点颇为自豪。但现在情况完全改变了。我失去了使疯狂的人清醒过来的能力,因为我自己胸中就激荡着狂风暴雨。我正在不顾一切地投入到自己绝对无法控制的局面中。只有一点稍稍令我有些吃惊的,就是我并不觉得这有多么严重。当然也有一点例外的情况,而且是一个非常令我苦恼的情况。那就是:我心中时时出现伊莎贝尔!我时时看见她那瘦小的身躯,她那可爱的小脸。于是感到一种恐惧,一种真正的恐惧。我清醒过来,头脑中反复盘旋着一句可怕的话:‘我将如何面对伊莎贝尔?’”
说明
玛丽安又坐在了安乐椅上。我不得不说,我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我们互相寒暄了几句,但我未做过多的盘问。当然,我对那封信表示了感谢,仅此而已。
伯格曼:那么,接着说巴黎?玛丽安?
玛丽安:关于巴黎,没有什么特别可说的。
伯格曼:比如对往事的嫉妒?
玛丽安:噢,这方面。(沉吟片刻,然后开始说)有一天下午,我们坐在圣心教堂旁边高处的长椅上。巴黎市景展现在我们脚下,在阳光照耀下的空气中景物显得朦朦胧胧。大卫把手放在我的大腿上,我浑身懒洋洋的,有些睡意。其实这时应该午休一下才好。他突然问起我过去有没有情人。说这话时带着笑意,完全无所谓的样子,似乎要开始一场爱的嬉戏。我什么都没想,什么都没提防,随便地谈起琐琐碎碎的往事。大卫提出一些可笑的、仿佛是追根究底的问题。我们说笑着,我也越来越放开了。到了晚上——这天晚饭时我们多喝了一点——却爆发了一场激烈的争吵。我不必详说,好吗?我不想提起。
伯格曼:当然,不必。
玛丽安:在我们长久的相处中,在我们多年的友谊中,他第一次使我感到可怕。他的嫉妒心是疯狂的。我害怕得几乎要呕吐起来。恐惧搅动了我五脏六腑,忍不住要吐。我以为他会动手打我,不过他没有碰我。我也怒不可遏,几乎说不出话来,甚至哭不出来。这时他突然懊悔了,他怕得不得了。(停顿)有时我反问自己,这一晚是不是彻底改变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不。我们还是越来越深地陷入彼此的相爱中。
伯格曼:也许你宁愿不谈那个晚上的事?
玛丽安:是,宁愿不谈那回事。
伯格曼:那就让我们谈谈别的。比如谈谈马丁·戈德堡的事?
玛丽安:嗯,谈谈他。这的确是一件古怪的事。
伯格曼:说说看。
玛丽安:有一天早晨我和大卫决定去排队买歌剧票,听柏辽兹的《浮士德》。我们早上9点就来到了饭店大厅。前台服务员俯身向我低声说那边坐着的那位先生有事要跟我谈。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是我们家庭常年法律顾问的儿子,我很早以前就认识他。我们年纪相仿,在大学里参加过同一个学生团体。他叫马丁·戈德堡,也是一名律师。我对大卫说我们应该过去打一个招呼,这是完全必要的。马丁看见我们立刻站起来,满面笑容地迎着我们走来,同时把手中的报纸折起。他吻了吻我的面颊——他身上散发着百合花香味——然后解释说,他来此是办理一件专利方面的事务。星期二晚上他父亲给他打来一个电话,叫他设法找到我,向我说明一件家庭私事。所以如果能单独和我谈一谈他将非常感谢。大卫说他完全可以一个人去排队买票,大约一两个小时后可以回来。到时一块儿吃顿饭好不好?马丁婉言推辞了——这一天他还有许多事要办。两人很客气地道了别。我和戈德堡走到饭店的酒吧,酒吧刚刚开门,里面还一个人也没有。我们要了饮料,然后我开门见山地问马丁,他到这里来究竟为什么事。他客气地笑了笑,把话题拉到远处:祝贺我得到一笔进修津贴,并说在马尔库斯父母家的宴席间见过大卫,接着又抱怨了一顿,说现在巴黎正是演出季节,可惜他却抽不出时间听场音乐会。我再一次相当生硬地问他,到底找我有什么事。他说,他跟马尔库斯的母亲谈过一次话。“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问,同时从脚底下感到一股寒气。说是马尔库斯的母亲在为他担心,他从费城或是洛杉矶——他记不清了——给他母亲打来电话。“那么到底有什么事呢?”我急不可耐地问。这时他才不再绕弯子,说马尔库斯病倒了,他母亲认为玛丽安应该立刻飞到他身边去。“这我就一点也不明白了”我说,“我昨天还和马尔库斯通了电话,他说他很好。实际上我们每天都通电话,他从来没提到有什么毛病。”马丁沉默下来,用那么一种眼光看着我,就好像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然后突然打官腔地说,他只是转达了人家托他转达的话,现在对不起,他还有事,他很高兴这次相见,但愿这一切仅只是一场误会。说罢很快走了,剩下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下向上袭来。这天下午5点,我给马尔库斯打过电话去,他立刻拿起话筒,说他正准备往我这边打呢。我把跟马丁·戈德堡的那一场奇怪的谈话告诉了他,问他知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完全控制着自己,声音一点都没有发抖。我问他对他妈妈说了些什么而为什么不对我说。马尔库斯哈哈一笑说:“你还不知道妈妈的毛病,向来是那么大惊小怪的。”我问他是不是??
马库斯:但是我这个人经常把自己和朋友的问题变得复杂化,有时候,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严重的问题,我是不是要疯了,我脱离了现实。我很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学会揣摩别人的想法。但是毎次我真诚地试图跟别人交往,我的努力都会以失败告终。我就知道,我真的应该从我知道的东西的后果中吸取教训。
玛丽安娜:有时候我觉得你把自己推进痛苦的深渊,简单的事情不可以简单看待,每一个原因背后都有另外一个原因,永无止境。我为你感到难过这当然不奇怪。
大卫: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对像我这样的人有好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感激,相反我表现得像个白痴一样,我多愚蠢啊!
玛丽安娜:我没跟任何人说过这些,我该怎么说我不知道怎么表达的东西?
玛丽安娜:我很烦他的孩子气,不管那是什么。他没有洞察力,也没有同理心。
玛丽安娜:在晚上,逐渐消退的痛苦又回来了。我想通过看书使恐惧消退但是没用,四处弥漫的中毒感穿透了书上的文字,我什么都看不进去,我不停地上卫生间。
大卫:这些年来,每当我想到自己过去的行为我都充满愧疚,没有其他词语可以形容。
玛丽安娜:我经历了一场人生危机,但是经历了这一切之后,我毫发无损或许我更明智了,看着蜡烛平静的火焰感觉挺好的。
这部电影对人内心的冲击很大!这是一部关乎忠诚的电影!2个小时24分钟的解说式掺杂着回忆,一如一支曲子,缓缓地诉说着一个震撼人心的故事:
男女主本来家庭幸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他们共同有一个关系很密切的朋友!但是在临近剧终了我们才知道,男主早已在女主不知情的情况下率先出了轨,而女主和共同好友也在不经意间有了接触而后发展成为婚外恋并在男主发现后坦诚一切并同居。这极大地打击了男主,并最终导致男主经受不住打击而连带着孩子自杀身亡,而女主也因为前夫的设计最终导致情人不信任自己也背叛了自己,女主最终也走向死亡!
这是一部由连环出轨导致的家庭悲剧和社会悲剧!
深陷在感情泥淖中的每个人都是极其痛苦的,他们徘徊,没有出路,只有无穷期的精神和道德上的折磨……而导致这一切的源头又都在于他们在面对情感时没能抵挡得住诱惑。
其实情感爱情问题一直是人类共同的命题。是我们一生的课题,绝对值得好好研究,因为没有人能够回避!
因为人与人之间关系很微妙,我们确实不能排除,有时在婚内,情感和精神出了轨,但是,只要我们能够在意志力和理性的控制下不把事情继续发展下去,就有可能避免这一切的悲剧!努力地将感情扼杀在萌芽之中,不失为一种超前的明智之举。即使它很“残忍”。但是任由这种无良的感情发展下去,一如一颗噬心的毒药发作,最终一定会“毒火攻心”,死得面目全非!
爱过知情重,醉过知酒浓。诚然,情感的来临总是那么突兀,那样毫无征兆,那样强制入侵,那样猝不及防,甚至是根本无法预知甚至预防继而去把控,没有人可以通过理智去控制情感,这是所有亲历者的共同感受,我们无可否认。但是,我们有理智和头脑去控制情感发生后双方接下来的行为!所谓“发乎情,止乎礼”,在不可控的情感面前,我们所能做的,还有可控的行为!只要行为不越轨,情感早晚有一天会被拉向正轨,理智战胜情感的那一刻,你就是胜利者!说到这里,不得不再来推荐一部经典电影《理智与情感》,有心者可以看下!
历来,关于婚外恋,关于出轨,关于婚内忠诚,不管是文学作品,还是电视剧电影,都在不厌其烦地以不同的形式讲述着,但是最终的结局都没有逃得了“被终止”的结局!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而且只要是背叛了道德和底线,出轨的双方也一定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轻则非议,重则丢掉性命!这也是为什么之前的人们一直忌讳情感的过于暴露!尤其国人,他们总是对情感讳莫如深,从不在公开场合大谈“情”、“色”、“性”!这隐秘的情感一直在暗潮涌动,即使“谈性色变”,因为这是每一个人都无法回避的东西!只有正面面对,并在合适的时候做出正确而理智的行为,方为上乘之举!
其实细究起来,在男女情感中,无论是正常的恋爱还是越轨行为,女人在情感中都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男女双方在情感期间,只要女方是拒绝的一方,那么,事情就不可能发展下去!所以在情感的起始阶段,是女人决定着情感和双方发展前途的走向,只要女人敢于在不轨的感情面前手起刀落,利索地结束这混乱的一切,就不可能有后来的如此种种,这也是为什么在不轨的情感被曝光之后,为什么总是女人是最受谴责的一方的原因!因为她的情感主导责任让她成为了众口之矢而无法原谅!
一切都是选择的结果!万事都是因果!
你造了尝尽情感甜头的因,必然要承担恨的果!同样,你选择了快刀斩乱麻,就可以用余生慢慢享受平静的午后……
一切都在于自己!命运负责安排出场人和出场环境,自己负责出牌!至于你是一下子栽倒在这件本是考量你的事情上,还是顺利而漂亮地打出通关,全在自己!
生命给你选择的自由权!你负责出牌!
那就请漂亮地出击!不要饮鸩止渴,毕竟,所有的情感都终归于平静,而人生的本真在于平淡的幸福!
望周知!
没有足以承担以后痛苦后果的能力,就请不要轻易开启满足一时情欲的按键!毕竟,我们人类都善于高估自己!而高估自己,往往就是挫败的开始!
這世上所有的傷痛,都不及離婚的殘忍。
独特的叙述结构,把一个非常狗血俗套的出轨故事变成了两个当事人对婚外情深刻痛苦的反思。无法解脱的年老戴维在幻想中与已自杀的情人马莉安娜回顾了两人如何发展成婚外情,如何又因婚后情备受折磨,而最终导致无法挽回的人生悲剧发生。导演构思巧妙,戴维请求幻觉中的玛丽回忆诉说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故事,诉说便以玛丽的视角为主,并在玛丽的回忆诉说中再现过去的场景。现在的诉说与过去的场景相互交织,年老的戴维在玛丽的诉说中痛苦悔恨地审视过去不堪的戴维,回忆诉说中仍难以释怀的玛丽也痛苦地反思过去的玛丽,形成了巧妙的互文。导演手法细腻,用一个音乐盒承载了过去和现在的戴维的复杂心境,电影在音乐盒琴声中开始和结束,首尾衔接呼应,贯穿始终。剧本强大,台词密集,文学性极强,具有思辨性,需要观者沉下心来仔细倾听理解。
谁都不能阻止我想你,包括我自己。
但凡冷静地坐下来谈婚姻,都是要冲击深度的作品,这部伯格曼的精彩编剧,从第一秒就开始,这背后的创作对即将观看的人群虎视眈眈,注定是一个危险的故事。伯格曼对丽芙乌曼的执导风格也有一定的影响,这个故事很长,是关于罪恶的循环,或者是我们微小的动机在语言中被放大,那种不安令人紧张。但电影的观感很好,就像是听朋友讲述了一夜她的人生故事,五味杂陈又过渡为平实,走出家门已经秋风渐起,一片树叶落在后脖颈上,凉凉的,情感远去而不知所踪。
电影刚开始前面的那一段话我就不认可,说明我和这电影三观完全不合,然后看了,果然我觉得里面每一个角色都脑子不太正常。
背信弃义 风行
电影是一门艺术,艺术源于生活。这是电影,更是生活!非常扎实的剧本。婚姻是生活的一部分,都是一个个的漩涡,好不容易从这个漩涡里挣扎出来,还没来得急喘口气就心甘情愿的跳进另一个漩涡……每个人都会在这个女人身上发现自己竟然也有相似之处!Ingmar Bergman封笔之作!为什么大师不自己拍?深思!
在追忆中自觉或无意识的“二度创作”,主观视角或多或少混淆或篡改了记忆具有皮格马利翁效应的事件参与者逸出文本,成为主宰、定性过往的决定者;老伯的编剧委实强大,Liv的执导亦不遑多让,无望如地狱的情感拉锯,在嫉妒和欲望中全部化为灰烬,不知映射了多少真实的血泪痛楚。
这部电影简直是女演员个人的演技狂欢。妥妥的文艺片,一个人在房间内的自述,强表演,弱情节,各种伦理抉择一起抛出来,虽然两个半小时时长确实很难坚持下来尤其是中间打断慢慢自然主义气息的恋情描写,但从马库斯死后各种情节峰回路转,知网上没有一篇关于这部电影的伦理论文我不看(bushi)
本来想说Liv导演的这部“婚姻生活”真是太长了,然而结尾真是好棒。Juni Dahr的出现让故事多了另一层味道。无论是伯格曼还是乌曼,都太懂自黑了。老头年轻的时候究竟是有多少风流韵事呀!男女主后来在“Kyss mig-2011”里老夫老妻的感觉很浓。魔笛、勃拉姆斯、春之祭、一出梦的戏剧、婚礼…谢谢胖胖君
前面矫情空无,后面具体世俗。封闭空间,幻想游戏。伯格曼剧本。
约翰都那么老了,在剧中他叫戴维,玛丽安变成了导演继承了伯格曼的影像和叙事,以一种更加饱满的情绪张力展现出来,前3/4情绪恒定拉扯后1/4陡然变奏,这些瑞典人真是太妙了。
伯格曼的剧本,影片中一女对两男,生活中很可能是伯格曼一男对两女
或许「爱情」与「创作」最大的共通点在于「私人化」,世界本来悲喜不同,而在情感中的个体表达夹在了太多私货,要获得观众共情就要媚俗,而特立独行则会激发更大的抗拒;同样观众对于「感情景观」也无法忍受太过于狗血的激情,甚至于出人意料的反逻辑,当男女关系过于直白或者就事论事之后,也就剩下一地鸡毛了。
都死了那孩子咋整 为了一个又穷又暴躁的渣男 毁了原本幸福的家庭 值得吗?然后渣男又找了个下家 真是no zuo no die
乌曼还是适合当演员,此片的编剧还是还是伯导,感觉被糊弄了……台词和摄影转场都还不够流畅;最先出轨的人,能把错误变成对方也是厉害(没想到前夫更厉害);说实话,看得有点难受,就是都缺点火候;与大卫吵架算是一个感情爆发点,其他的地方就平了 些~
xzd 喜欢伯格曼电影的人应该看看此片,语言的描述讲了很多故事.
Liv Ullmann是个神奇的女人
伯格曼的剧本,情人导演的电影。简直就是他俩的事。像是灵魂的呢喃,磨磨唧唧,实话看不进去,越看越想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傻了。
这个片子比较有意思的是它的结构,约瑟夫森在剧中扮演了伯格曼或者说作者,他创造了一个女性角色取名玛丽安,并“虚构”了一个关于玛丽安的出轨故事。但从音乐盒这个道具可以看出,这是作者本人经历的故事,他是故事中的大卫。概念上有点接近元小说,把创作过程一并展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