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电影剧本
(1962年)
译/富澜
《蚀》
(L'eclisse)
英泰罗帕一奇内里兹电影制片厂出品(1962,黑白片)
原作、剧本: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托尼诺·古埃拉
导演: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
摄影:吉亚尼·迪·维南佐
制片:罗伯特·哈基姆、雷蒙德·哈基姆
主要演员:阿兰·德隆、莫尼卡·维蒂、弗朗西斯科·拉巴尔丽拉·布里格诺
里卡多的寓所里灯光还亮着。虽然这时已快破晓,黎明的曙光透过敞着的窗户照射进来。在当代罗马的郊区,一个凉爽的夏日开始了。室内一片凌乱,桌子上杯盘狼藉,烟灰缸里堆满烟蒂。起居室的门全都大开着,从这里可以看到别的房间。
里卡多坐在一张扶手椅里,身穿衬衫,敞着领口。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在屋子里来回踱着的维多利亚。她面带倦容,一副焦躁不安的神色,正拿不定下一步该怎么办。里卡多用满含深情的目光看着她,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嘴、她的腰肢、她的腿、她的胸脯。她察觉到他向她投来的目光,于是感到一种仿佛全身赤裸着似的羞涩。她继续在室内来回踱着。然后她转过身来看着陷入迷惘的里卡多。
维多利亚:怎么样,里卡多?
里卡多:你在想什么?
维多利亚:想我们昨晚所谈的一切。
里卡多:我明白……那么让我们来决定一下吧。
维多利亚:事情已经决定了。
维多利亚的语调里充满着倦意,似乎她已经达到了忍耐的极限。
维多利亚:里卡多,我要走了。
里卡多:你有地方可去吗?
维多利亚挥挥手表示她对里卡多的暗示语气的懊恼。她收拾起空杯子、一只烟灰缸、一块餐巾,然后从地板上捡起花瓶的碎片拿到厨房里去。当她回到起居室时,她看到里卡多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扶手椅里。他茫然地凝视着面前的一个地方,显然没有听见维多利亚回到室内来。她惊奇地看着他脸上那种愚蠢的漠然的表情。她转过身来从镜子里看着自己,她看见了自己那紧紧绷着的、充满倦容的脸。然后她又一次穿过房间,走到里卡多的目光注视着的地方。现在他直视着维多利亚了——这目光是那样的空虛,显得他简直象是一个疯人。维多利亚忽然感到一阵恐惧。她迅速转身向窗子那边走去。晨光越来越亮地射入室内,使灯光显得黯淡下去。维多利亚向窗外眺望:一线阳光已经照射到对面房子的屋顶上。她立即被一种深深的激动所攫住,仿佛她已临近了某种渴望已久而不可得的东西。
突然,她感到一惊。里卡多无声无息地从地毯上走过来。出乎意料地站在她的身旁。他拉住她的胳膊想要拥抱她,但维多利亚挡开了。里卡多为自己的行动辩解着,温柔地说。
里卡多:让我最后一次……
维多利亚:不,里卡多。不。别这样。
里卡多:(生气地)你究竟要我怎样呢?你说,你告诉我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我向你保证,我一定做到你所说的每一件事。你走以后,让我为你做点什么吧。
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里卡多又继续说着,但这时语调里露出一些卑怯。
里卡多:我原是希望使你幸福。
维多利亚:我们初次相遇的时候,那时我二十岁。那时候我是幸福的。
里卡多沮丧地从她身边走开,走出了房间。维多利亚仍旧望着窗外。楼下一个女佣人正用喷壶喷洗人行道。有几个过路人走过。可以听见一阵大笑,接着是嘈杂的语声。维多利亚摸到墙上的开关,把灯光关熄。室内仍然昏暗。只有一束阳光照射在餐桌的上方。维多利亚把餐桌上的东西整理了一下,把它们摆在阳光照射的地方。各种物件构成了一个抽象的图形,在桌上形成一幅神秘的图案。维多利亚仿佛完全被这图案的魔力迷惑住了。过了一会儿,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一个极不适宜的时刻竟然走了神,她振作一下自己,驱除了迷惘,朝里卡多走去的房间望过去。那里悄无声息,她走进卧室一看,里面没有人。维多利亚惊奇地环顾着整个房间。忽然,她听到从浴室里传来电刮脸刀的声音。她转身走向浴室,在门口站住。里卡多正在浴室里对着镜子刮脸。他听到维多利亚走近的声音,但没有理会她。
维多利亚:你听我说。
里卡多放下刮脸刀。然后他拿梳子匆匆梳了一下头发,跟随她走进起居室。两人都站立着。维多利亚神情焦躁地用一种生硬而急促的语调说。
维多利亚:我昨天晚上想告诉你,我把那篇德文文章的译稿给你拿来了。
她指了指桌上的一本外文杂志,那里面夹着几页打了字的稿纸。
维多利亚:我很抱歉,但我不能再替你干这个工作了。不过我认识一个人能给你做。你要是愿意,我就给你问问。再说,我再这样搞下去好象也不大合适……不过你如果一定要我搞,我把它给你弄完也行。
里卡多:你就是想告诉我这个吗?
维多利亚没有理会他的问话,就象根本没听见似的。她望望四周,找到她的手提包。
维多利亚:(果决地)里卡多,我走啦。
他为她决心要走而十分懊丧,急忙伸出手来拉住她。
里卡多:等一等……
维多利亚:还等什么?
里卡多:等等……请你等一等……
维多利亚:你听我说,我们一直避免互相说出一些伤感情的话,你现在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说出来呢?
里卡多:不,有些话你是不会对我说的,你不是那样冷酷的。
维多利亚:但我对你是冷酷的。
里卡多:或许是这样,但那没有关系。请你现在对我好一点,最后告诉我一句话,是不是你不爱我了……要么是你不愿意和我结婚?
维多利亚:我不知道。
里卡多:告诉我……从什么时候起你不爱我的?
维多利亚:我不知道。
里卡多:可……你真的一点都不爱我了吗?
维多利亚:是的。
里卡多:那总有个原因……—定有个什么原因……我很懂得这种事。
维多利亚:是的,我知道你能懂得……可是我不知道。
里卡多又一次被弄得不知所措,无言以对。他的语调里充满了绝望。
里卡多:我原想……
维多利亚:(打断他的话)我知道……你原想使我幸福。你已经跟我说过了。但是为了维持我们的关系,我也曾极力想使自己感到幸福。
看到维多利亚的这个明显的让步,里卡多重又感到似乎有了信心,他立即试图再次拥抱她,希冀意外地挽回她的感情。
维多利亚:不……我们不要再来这一套了。
里卡多看到维多利亚的决心已经无可挽回,于是他真的不知所措了。他用手拼命地掠着头发,把领口扯开,然后突然发起火来。他从桌子上抓起一个瓶子,猛地掷在地板上摔得粉碎。
里卡多: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维多利亚:不,我跟你说过一百遍了,不是那回事。
里卡多似乎从她的答话里感到了一点信心,看到他还有着一线的希望。他用一种更卑怯的语调哀求地说。
里卡多:一那么……过几天,我可以给你打电话吗?
维多利亚:不用。
她已经决意走了,但又迟疑了一下,自己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里卡多身体倚在墙边上,把脸背转过去不看她。维多利亚慢吞吞地走到门口,然后转过来又看了看里卡多;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并不看她。她终于走了出去,随手轻轻地把门掩住。
维多利亚从楼门里走出来,沿着大街匆匆走去。然后她突然停住脚步凝望着街心广场: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四周的房屋,显得那么清新、爽快。几个男孩子身穿美国流行式样的服装,手拿网球拍从旁走过。维多利亚这时感受到一种终于从忍受了一夜的重压下得到解脱的舒畅。她继续向前走去,但走出了不多远,有一辆汽车突然开到她的身边。原来那是里卡多。
里卡多:我想……你该会原谅我连提出送你回家也没提。上车吧,我送你去。
维多利亚:(愤愤地)里卡多,你不要管我。
里卡多:你就这样走着去吗?
维多利亚用愠怒的眼光瞪了他一下,似乎在说:“你干吗老缠着我?”但里卡多全然不理会她,依旧坚持说。
里卡多:那么,我陪你走。
他从汽车里出来,维多利亚继续瞪着他。
维多利亚:你陪我去干吗?
里卡多:过去我总是要送你的,为什么今天就不行呢?
维多利亚真的给惹恼了,但里卡多的表情是那样爽朗,看起来是那样心平气和,弄得她毫无办法。她索性不理他的话,扭转身继续向前走去。里卡多追上来,在她身旁走着。然后他抓住她的胳膊,轻轻地捏着。有几个起早的行人从他们身旁走过。里卡多继续挽着她走着,几乎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仿佛突然感受到一种快乐。
里卡多:我们过去从来没有这么早一块儿出来走过,是不是,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没有答话,只是加快了脚步。
维多利亚:里卡多,你看,我现在很着急,我得赶快回到家里。
里卡多:是不是有人等着你?
虽然里卡多好象是漫不经心地随便问问,但是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这似乎无意的问话的背后隐藏着多么难言的痛苦。
维多利亚:没有人等我,我只不过希望快点回家。
稍后,他们沿着一条路走着。当他们经过一家酒吧时,里卡多向她说。
里卡多:你要不要在这儿吃点儿早点?
维多利亚:不,我不饿,里卡多。我一点儿都不饿。
从她的语调里听不出多少气恼,更多的倒是一种自怜和为她自己也为他感到绝望的感情。当他们走近维多利亚的家——一座相当豪华的现代化公寓房子时,他仍然挽着她的手臂,她几乎是拖着他走向楼门。在楼门口,她转过身来面对着他,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希望他那执拗的态度会有所改变。然而,里卡多却向着她微笑了。维多利亚本想让这告别不要这样愚蠢,而应该更多些悲伤和戏剧性,那样便许会更决绝些。
维多利亚:好了,再见吧……这一夜对我来说也是很不好受的。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但只是说了一句。
维多利亚:我很遗憾……
里卡多看来并不想问一下她为什么感到遗憾。其实他全然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痴痴地呆立着,脸上依然是那副愚蠢知、仿佛无动于衷的表情。他向她伸出手说。
里卡多:再见吧……不,还是不要说再见……让我们经常通通电话吧……不,最好也不要打电话。就这样完了吧。
他扭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维多利亚继续在门口站立了片刻,望着他的背影,心想他的这个告别姿态许能多少说明她同他一起度过的、飞快逝去的这许多年头。她这样想着,抬眼望了望四周:时间已经不早,人们正纷纷走出家门去上班。维多利亚猛地扭转身,走进楼里,她的样子显得疲惫不堪。
罗马商业区,近午时分。一辆出租汽车在罗马证券交易所门前停住,维多利亚从车里走下来。当她向司机付钱的时候,后面的另一辆汽车鸣起了喇叭,催促他们赶快让路。维多利亚向那辆车的司机挥挥手,仿佛是说:“等一等,别那么着急。”然后她从供一般公众出入的大门走进了交易所的大楼。
她刚一走进交易所,立即停住脚步愣在那里,她被交易大厅里传来的那一片嘈杂的喧嚷声惊得呆住了。
时间已近中午,股票交易正在进入高潮。那些经纪人们、办事员们、掮客们一个个都在大喊大叫着,从大厅跑向靠墙的一长溜电话间,又从那里急急忙忙跑回大厅。顾客们拿着入场证,坐在大厅后侧的座位上,也同样兴奋、激动得如醉如痴。许多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揭示牌,注视着那上面显示出的公司名称和当天上午各公司股票的行情。有些人拿着小望远镜看,有些人焦急地眯起眼睛,设法看清牌子上较远处的数字。维多利亚走向栏杆,栏杆旁有一条长凳,有两个男人跪在长凳上,把身子探到栏杆外边,向近旁的电话间那边拼命地招手,想要召唤大厅里的一个经纪人,但那人正在那里急匆匆地跑来跑去,根本没有理会他们两个。
维多利亚用焦急的目光巡视着周围,从那些聚集在顾客席上的一排排人们中间寻找她的母亲。最后,她终于看到了她:这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女,手中拿着一个白色绣花钱包。她正在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揭示牌,不时转过身同站在她旁边的一个女人交谈几句。当她说话的时候,她把眼镜抬到眼睛上方,把嘴凑近身旁那个女人的耳朵。
维多利亚向母亲招手,想使她看到自己,但是全然无济于事。母亲正站起身来同离顾客席不远的一个电话间里的年轻人商量着什么。这个年轻人的名字叫彼埃罗,因为我们听见一个仆役正从大厅那边喊着他的名字向他跑来。彼埃罗打断同维多利亚母亲的谈话,接着打他的电话。他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一副生硬的、专心办事的神气,但却有着一张漂亮、伶俐的面孔。
彼埃罗:(对电话里说)喂……通用公司一直没有成交……行情看跌……昨天就一直下跌……
他的话音断断续续地传到维多利亚的耳朵里。她这时已经不再向她母亲招手,而是充满好奇心地紧紧注视着电话间里的彼埃罗。这时彼埃罗又拿起另一个电话。
彼埃罗:芬西德是多少?八十?
显然是因为他刚刚听到的这个消息而激动起来,他突然把电话交给站在他旁边的一个助手,向着正在喊价的交易大厅那边跑去。
彼埃罗:(喊着)芬西德……芬西德……芬西德。买入芬西德,出价五十五……
一个投机者:(接着喊价)六十……
彼埃罗:我买入五千股……
其他投机者举起了手。
另一个投机者:再买我的一千股吧?
彼埃罗做了一个认可的表示,接着又喊起价来。
彼埃罗:出价六十五。
另一个投机者:(向彼埃罗做手势)出手两千股。
忽然,这些人一下子乱纷纷地散开,急匆匆跑向大厅一边的揭示牌,那里正在揭示出芬西德股票的行情。彼埃罗就象一匹赛马似的猛冲过整个大厅,停在他的老板——经纪人艾尔柯利面前,抓住他的胳膊向他耳边低声说。
彼埃罗:六十买进了两千股,六十五买进了两千股。
艾尔柯利把数目记在拍纸本上,随后就向着大厅中央喊叫着。
艾尔柯利:芬西德……芬西德出手……
交易台边上有一个人出价七十……接着又出价八十……艾尔柯利向那个出价八十的经纪人举起了两个手指头,表示出手两千股。然后他又继续喊着芬西德公司的名称。有人出价八十二,接着是九十。艾尔柯利打着手势按八十二的价钱卖出了三千股,按九十的价钱又卖出了三千股。然后他离开了交易台,走到焦急等待着的彼埃罗那里,在旁边一条长凳上坐下来,对刚刚做成的这笔交易极为满意。
艾尔柯利:做成了。
彼埃罗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站起来跑到电话间那里去接他的电话。这时维多利亚的母亲终于发现了女儿在招呼她。维多利亚向这边走过来,母亲抬头望着她说。
母亲: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维多利亚正要说什么,但是还没容她开口,她的母亲已经扭转身去,把眼镜从前额放回到鼻梁上,去注视远处掲示牌上刚刚公布出来的行情了。过了一会儿她才转回身来看女儿,但这时彼埃罗突然跑到她面前,俯身向她低声耳语。
彼埃罗:我按六十的价钱买进了芬西德。你看这会儿是什么价钱了!今天看起来是直线上涨。
母亲:我也买进了两千股呢。
彼埃罗:不要放手……还要看涨的……
母亲忽然觉得不该这样冷落自己的女儿,于是又一次转向维多利亚,并且仿佛为了弥补刚才的过失而搭讪着向维多利亚讲起了她觉得可能使她感到兴趣的事。
母亲:“钱”就是说某种股票能赚钱……“字”就是说那种股票不大行……
维多利亚看着她母亲,露出一种毫无兴趣的样子,似乎母亲所解释的这些字眼儿完全是属于另一个星球的。一直从旁注意观察着她的彼埃罗,这时走到维多利亚面前,自我介绍说。
彼埃罗:你不认识我,可是我认识你。你好!
他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显然在想着别的事情,所以维多利亚觉得完全不必回答他的话。
忽然大厅内铃声大作,那些经纪人立刻都停止喊叫,安静下来。一会儿工夫整个交易大厅陷入一片寂静。每个人脸上都呈现出对这极不寻常的事情惊异不置的神情。一位庄重的有身分的先生走到大厅中央的麦克风前,开始宣布一件显然很重要的消息。在整个交易大厅的一片寂静中,只听得见他一个人的声音。此外便只有电话铃声还在不停地响着,这是从意大利各大城市打来的电话,那些地方显然还不知道罗马股票市场的行情正要突然疲软下来。
有身分的先生:我万分悲痛地向大家宣布一个极其不幸的消息。我们可尊敬的同行维特罗蒂·多米尼哥,今天早晨因祸不幸逝世。
彼埃罗、维多利亚和她的母亲都在注意地谛听着。这令人难堪的尴尬场面、宣告噩耗的语声和继续不停的电话铃声,全都一一反映在维多利亚脸上的表情里。
有身分的先生:(画外音)我现在的悲痛心情使我无法找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我们对这位可尊敬的同行的感情……我现在请大家为死者肃立默哀……
这时大厅里悄然无声,只有电话铃还在继续响着。彼埃罗侧身凑近维多利亚耳边低声说。
彼埃罗:你看这多象足球比赛中间的暂停……
彼埃罗这句不恭的插话使维多利亚不禁吃了一惊,她抬起眼来望着他说。
维多利亚:你认识死者吗?
彼埃罗:当然啦……可是你知道这里的每一分钟时间关系着多少万里拉的赔赚吗?
突然间,人们重又开始喊叫起来,连彼埃罗的话音也被淹没在那一片喧闹声中,人们发疯般地奔向电话间去接那些打进来的电话。
维多利亚的母亲显出非常焦急的样子。她转向女儿,仿佛此刻刚刚打定了主意似的,对女儿说。
母亲:你等我一会儿不好吗?马上就要收盘了……只不过再有几分钟……
她没等维多利亚答话便从她身旁走开,又停下来同一个服务人员闲谈,随后又同一个靠着大圆柱站着的老年人闲谈着什么。
维多利亚在那里呆立了片刻,注视着那些她觉得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属于一个在她看来是荒谬可笑的和不可理解的世界的人们。她看到彼埃罗又在近旁的一个电话间里打着电话,他时而大声叫喊,时而用一种暧昧的亲昵态度同一群男人神秘地交谈着什么。维多利亚在顾客席旁的楼廊里无聊地踱了几步,然后慢慢地向门口走去。
出了交易所大楼,她在柱廊下站住。她有点懊悔不该到交易所来找母亲。在她的感觉里,在那里面度过的很短暂的时间仿佛十分漫长。这时,开始有一些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后来维多利亚的母亲也出来了。她走到女儿身旁,挽起她的手臂,同她一起走到阳光灿烂的大街上。
母亲:你想知道我今天赚了多少钱吗?
维多利亚做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表情。默默地走了一阵之后,她终于决心用她自己个人的问题来打搅一下她母亲的那个紧紧锁闭着的天地。
维多利亚:好,我要跟你说件事情……
维多利亚的母亲停住脚步,举目望着她,等着听她有什么话要说。但她马上被旁边的一个水果摊子吸引了去。她一面拣了几个桃子放在称盘上,一面对维多利亚说。
母亲:说吧,亲爱的……说吧,怎么回事……
可是维多利亚已经情绪索然,不想再说了。她扭转身去,默无一语。小摊主人把桃子从称盘上拿下来装在一个黄色纸袋里。
水果摊主人:一公斤二十克,给二百二十里拉吧……
母亲:怎么,那二十克还要算钱吗?
维多利亚又气又恼,插嘴说。
维多利亚:快给了钱走吧……何必为二十里拉讨价还价。
维多利亚的母亲接过那袋桃子,两人继续沿大街走去。
母亲:可你要知道,万贯家财也是一分一厘积攒起来的……可不都是一千里拉一张的大票子呀。
迎面看得见彼埃罗正和一群交易所的职员站在那里。他们正在热烈地讨论着今天交易所的股票行情。当维多利亚和母亲从这一群人身旁走过时,彼埃罗向她们微微点头致意。维多利亚的母亲重又挽起了女儿的手,一边走一边问道。
母亲:听我说……你今天准备上哪儿去吃饭?跟里卡多一起吃吗?
维多利亚凝视着母亲,索性对她撒了个谎。
维多利亚:嗯,跟里卡多一起吃。
母亲用温柔抚爱的目光打量着女儿,那样子真有点儿让人作呕。然后她轻轻拥抱了一下女儿,拨弄了一下她的头发,最后仰起面颊让维多利亚亲亲,当然,在这之前免不了先轻轻叹了一口气,正象一般做父母的在他们对孩子们的事情不大称心的时候总要做出这种表情。
维多利亚简直受不了母亲这种温存的表示,特别是在大底广众之中,但是她又觉得无法加以拒绝,所以匆匆地在母亲的脸上亲了一下,赶紧走开了。
当天夜晚,维多利亚走进自己的套房房间,扭亮了电灯。她把一张露天剧场的节目单掷在卧室的小桌上,显然,她刚刚看了戏回来。她手里拿着一包东西,现在她开始小心地把它打开。她显得异乎寻常地清醒,毫无睡意。总的来说,过去的这一天对她来说是太不寻常了。包里的那件东西似乎使她极感兴趣。那是一片石头,约有二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长,上面好象画着一个什么树枝,还有一片长长的叶子。再仔细一看,你就会发现,那并不是画在石头上的,而是有一个真的树枝状的东西仿佛被镶嵌在那石头里面,似乎是经过不知多久的风雨侵蚀而形成的一件精巧的玩艺儿。那是一块化石。
维多利亚象贳鉴一件刚刚买来的非常喜爱的艺术品似的把那块化石仔细观看了一阵,然后把它放在梳妆台上,到厨房里去找小锤和钉子。她往墙上钉钉子,但是墙太硬,钉不进去。她换了两三个地方,最后终于把钉子钉住。那块化石是装在一个木框里的,可以象一幅画似的挂起来。她正在往墙上挂的时候,门铃响了起来。她惊奇地走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人,穿着睡袍,身材有点过于肥胖,和身高不大相称。她微笑着,似乎因为这么晚来敲人家的门而有些抱歉。
安妮塔:对不起,是我。
维多利亚:安妮塔,有什么事吗?
安妮塔:没事。我听见你敲墙……你不知道敲得有多响呢。南多给敲醒了,抱怨了我一顿,说我的朋友这么晚还不睡觉。
维多利亚:噢,真对不起。
安妮塔:明天他就要去交付一架飞机。这两天他老是不停地唠叨他那架飞机。
安妮塔在一个扶手椅上坐下来,这一来她腰间的带子就勒得她透不过气来,于是她把带子松开。
安妮塔:天哪,我越来越胖了……我要是不吃甜食就好了……你瞧你,越来越苗条了……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维多利亚:可不:我瘦多了,那是因为内心里的毛病。(安妮塔哈哈大笑)昨天我通夜都没睡,可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困。
安妮塔:你们玩得痛快吗?
维多利亚:咳……我们谈了一整夜……有什么用呢?我跟你说,你不知道我有多腻烦,有多厌倦,有多懊丧,有多苦恼……
她的语调变得越来越尖刻,仿佛害怕还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她住口不说了。
维多利亚:我怎么对你说呢?有些时候简直觉得,有一块布,有一根针线,有一本书,或是有一个男人,这都差不多。
电话铃响了。维多利亚刚要去接,又犹豫起来。她看看安妮塔,安妮塔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
安妮塔:让我来替你接吗?
维多利亚:就说我不在。
安妮塔拿起听筒。
安妮塔:喂。
有一会儿工夫安妮塔静默地听着对方讲话。然后她哈哈大笑着走到窗前向外面张望。就在这同一幢公寓另一翼的三楼上,有一个窗子里亮着灯,一个年轻女人站在窗前打电话,她正朝下面看着,向安妮塔打着手势。维多利亚也走到窗前向外望。安妮塔转过脸来对维多利亚说。
安妮塔:她问咱们愿不愿意上楼去跟她一起玩玩,
维多利亚:可我不怎么认识她呀……
安妮塔:那有什么关系?(对电话里说)我们马上就上去。
安妮塔挂上电话,走出套房,维多利亚也跟着走了出去。
维多利亚和安妮塔一起走进玛尔塔的套房。玛尔塔微笑着欢迎她们。这套房间的陈设带着一种异国情调:四壁装饰着各种猎物、火枪、宝剑、墨西哥壁毯、许多旅游招贴画,还有非洲和印度尼西亚农村风光照片等等。
维多利亚:今天真巧,这一天的工夫我认识了好几个新朋友。
玛尔塔请她们到另一间房间里去,于是维多利亚和安妮塔跟着她走进了卧室。
安妮塔: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呢?
玛尔塔:每次我的丈夫一出门,我就睡不好……天气又这么热……
安妮塔:按说你应该能够适应这种天气的。在肯尼亚不是很热吗?
玛尔塔没有答话,只是做了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安妮塔摊开四肢躺在床上,抚摸着自己胳膊的肥肉,仿佛她自己也颇感惊奇地发现,那双胳膊竟是那样的丰腴圆润。
安妮塔:我可不这样,我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我倒睡得更好些。
维多利亚先用喜爱的眼光把那大床打量了一阵,然后才在床上躺了下来。
维多利亚:你这床真舒服……那么低,又那么大。
现在三个女人都以一个各自觉得舒适的姿势躺在大床上。维多利亚忽然发现她躺着的地方正对面墙上有一幅大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湖的风景。
维多利亚:那是什么湖?
玛尔塔:那是内罗毕附近的一个湖,名字叫内瓦夏湖。你看见那远处的人吗?那就是我们。那个地方有许多热带鸟类,还有许多河马。
玛尔塔说话里带着一点外国的口音,还常常夹杂着一些法语和英语的词儿。
安妮塔:河马不是挺凶猛的吗?
玛尔塔:不,不。它们只在夜里才跑出来吃东西。一头河马一下子就能吃光一英亩地的草。我们常常出去打河马。
维多利亚指着一个用象腿做成的小桌说。
维多利亚:那个大象……那是你打死的吗?
玛尔塔:不是,是我父亲打的。不过当时我也在旁边。
安妮塔:你不觉得害怕吗?
玛尔塔:我是在那儿出生的。好比我现在问你,你害怕汽车吗?你该怎么说呢?
维多利亚从床上起来更仔细地打量着整个房间里的各种物件:那些照片、各式各样的小玩艺儿、小雕像。她拿起一块围巾试着围上,然后又拿起一个面具戴在脸上。她在墙上挂着的另一幅照片前面站住仔细看着,那上面是一片山岭,有好几处白雪覆盖的高峰。
玛尔塔:那是乞力马扎罗山。
维多利亚:噢,这就是《雪山恋》里的那个乞力马扎罗山啊。
玛尔塔:肯尼亚是非洲最美丽的一个国家。它比坦噶尼喀,比乌干达,比刚果,比罗得西亚都要美丽……肯尼亚什么都有:有雪山,有沙漠,有丛林,也有草原……你看这个,这就是肯尼亚大草原……
她说着指指墙上的一幅照片,照片上是一片广阔的草原景色。维多利亚用手指头在照片上划过,仿佛她真的触摸到了那丰茂的野草;然后她又用手抚摸照片的上方,似乎摸到了那点缀着悠悠白云的蓝天。于是她心里升起了一种庄严、自由、崇高的感情。
这时,安妮塔也从床上起来,她和维多利亚两个一起拿过那些充满异国情调的面具和服装给自己穿戴起来。维多利亚把脸涂黑,戴上各种各样的非洲饰物,随后,在一张唱片放出的异国情调的鼓声伴奏下,她跳起了一种蛮荒意味的、袒胸露臂的非洲舞蹈。过了一阵,玛尔塔对这种嬉闹感到厌倦了,粗鲁地打断了这场狂欢。
然后三个女人又回到了卧室里,继续谈论着非洲和玛尔塔在肯尼亚的经历。
安妮塔:为什么你父亲没有回国来呢?
玛尔塔:他在肯尼亚有一处农场,有马群,他还在那里养花……不过也许他会回来。恐怕肯尼亚过不了多久会要出事的。他们又都准备起了枪支。
她站起来,往一个杯子里倒了些威士忌,又放了一小块冰。她转向维多利亚和安妮塔问。
玛尔塔:你们也来点儿吗?
维多利亚和安妮塔都摇摇头表示不想喝威士忌,这时玛尔塔接着说下去。
玛尔塔:那儿我们白人有六万,可是你们知道,黑人可有六百多万,他们整天都在想着把我们赶出来。幸亏直到现在他们还生活在树上,他们的尾巴才刚刚退化掉,不然的话,他们早就把我们赶出来了。
安妮塔:噢,他们尽管这样还在想办法赶跑白人哪!
玛尔塔:实际情况是:有大约十来个领导人是在牛津留过学的;其余的人呢,还和猴子差不多,六百多万只猴子。
维多利亚:你不是说你喜欢到那里去吗,那就是说,他们一定是些很招人喜爱的猴子罗。
玛尔塔:咳,就说刚果吧!那儿的人一念了小学,就觉得他们已经是了不起的人物了……
维多利亚:那就该想办法让他们上完中学才好。
安妮塔:对不起,那请你说说,你为什么要回肯尼亚去生孩子呢?
玛尔塔:因为那儿是我的家呀。再说,那所医院是非常现代化的,设备是最新式的。
出现了一阵短时的沉默,在寂静中听见前室的门轻轻地响了一声。玛尔塔猛地站起来跑了出去,接着听见她喊道。
玛尔塔:(画外音)狗跑了!
维多利亚和安妮塔一起来到门道,她们看见前室的门是开着的。
安妮塔:怎么会跑了呢?
玛尔塔:门链子要是没有锁住,这狗就会自己把门弄开……这东西真是个……
她走到外面楼廊里,向楼下面寻视。
玛尔塔:唉,我的天哪……我丈夫回来看见狗丢了,他会发疯的。
维多利亚和玛尔塔从公寓大楼的门道里走出来,沿着大街走去,去寻找那条狗。安妮塔因为只穿着睡袍,没有走出楼门。
玛尔塔:乔治奥和我总是在一起不愿分离,但是我们之间有一条界限,就是这个地方。你知道,要不是因为需要到外面去买东西,我哪儿也不愿意去。
维多利亚:你那么厌恶跟别人打交道吗?
玛尔塔:不,倒不是厌恶跟人打交道,只不过因为我周围都不是自己的人。
维多利亚:你的自己人就是那些猴子。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她们走到大街中间,继续寻找那条狗。忽然传来一条别的狗的吠声。玛尔塔倾耳谛听,但那狗却不再叫了。
维多利亚:也许那儿的人对于幸福不是考虑得那么多。只要一切如常,他们就知足了。是不是这样?
玛尔塔:是的。
维多利亚:可咱们这儿一切却都那么复杂,连爱情也一样。(她沉默了一会儿)瞧,你瞧那儿!
从前面街角那里跑出来八九条狗。玛尔塔的狗也混在其中。这群狗正朝另一条街跑去,好象正在去一个专门的地点集合似的。
玛尔塔:(呼唤)宙斯!……宙斯!……
那条狗听到了主人的呼唤,似乎开始有线犹豫,但立即转身跑开,继续和那群狗一起走了。那群狗本来是朝着一条街跑去的,忽然改变了主意朝另外一条街跑去了。
玛尔塔:(对维多利亚说)你从那边走,我从这边绕过去……
维多利亚转向另一个方向去拦截,玛尔塔顺着它们正跑去的那条街追堵。有一段时间她们就这样追着。起初,那群狗四散开来,过后,它们又聚集在一起,停下来撒尿,到处嗅嗅,摇摇尾巴。它们那样子显得非常快活,好象因为能自由自在地在夜晚的大街上这样跑跑而感到满意。玛尔塔跑近那群狗,但它们又四散开来。宙斯朝另一条街逃去。维多利亚正藏在那里的一株树后面等着它。这时,狗向她那边走近了些,它停下来回头看看是否还有人追它。另一条狗也跑到它这边来,它们好象在交换着意见,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维多利亚猛地一跃扑向那条狗,一下子抓住了它的尾巴。那条狗嗥叫了两声,但维多利亚抓住它不放。
夜已深了,维多利亚睡在她的套房房间里。周围一片寂静,只是偶尔可以听到远处传来的城市的夜声。忽然在窗下有脚步声走近。脚步声走近又走远,又一次走近,然后又渐渐消逝。有一会儿工夫,似乎已完全沉静下来,但后来又走回来,一直走到窗下停住。有一个声音轻轻地呼唤着。那是里卡多的声音。
里卡多:维多利亚!……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醒了。过了一会儿,里卡多又唤了一声。
里卡多:维多利亚!
维多利亚悄悄地走近窗前,隔着百叶窗向外寻视。她看见里卡多从窗前走开了一些,然后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用两手抱着头。维多利亚急速从窗前跑开。
里卡多神情沮丧。过了一会儿,他又站起来,走到窗下,稍稍提高嗓音又一次呼唤。
里卡多:维多利亚!
在房间里,维多利亚匆忙穿上上衣和裙子。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害怕,觉得似乎最好找个人来帮她的忙。她打开套房的门,走到楼廊里,向楼上走去。她在安妮塔家的门前站住,轻轻敲了两三下门。她把耳朵靠近门边听着,只听见里边传来一阵阵压低了嗓音的、但很激烈的争吵。显然安妮塔正在同她丈夫争吵着什么。维多利亚犹豫了片刻,不知要不要再敲门。后来她决定还是不敲了,便又走下楼去。
她小心翼翼地、悄悄地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她觉得她似乎被一种从四面八方逼近的情绪所攫住。她拿起有很长的接线的电话机,走进洗澡间,把门关严,拨了一个号码。
维多利亚:对不起,乔治奥……我是维多利亚……别开玩笑了……我跟你说正经事……我跟里卡多散了,他……
乔治奥嘻笑着打断她的话。
乔治奥:(电话里的声音)你跟里卡多散了!
维多利亚:我求求你,听我说正经的。现在里卡多就在楼下边,就在我的窗子下边,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不,不是需要你来,如果真的需要你的时候,我会再给你打电话……我只是想告诉你,现在对他来说是一个很痛苦的时刻……求你尽量跟他接近些……
乔治奥:(电话里的声音)我倒是宁愿跟你接近些。
乔治奥还在继续说着什么,但维多利亚感到失望,不想再听下去了。她把听筒从耳边拿开,这时电话里传来的声音变成好象只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喃喃声。维多利亚把电话挂断了。她回到卧室里,这时窗外已经恢复了一片寂静。她再次走到窗前,把窗子打开。街上空无一人。里卡多已经走了。
一架小型私人飞机正在向维罗纳城附近的机场方向飞去。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飘浮着朵朵白云。坐在飞机里的是维多利亚、安妮塔、安妮塔的丈夫南多(大约三十七岁)和驾驶员(比南多年轻些)。机舱内十分舒适,甚至可以算得上豪华。
维多利亚从舷窗向外望去,飞机下方罗马城正迅速消失在灰蒙蒙的背景中——成为机翼下渐渐伸展开来的广阔田野中的一个小点。维多利亚把目光从迅速远去的城市移开,轻松地吁了一口气,开始打量机舱内部。她看看前面的仪表盘,驾驶员按动一个杆,启动了自动飞行系统。
维多利亚:请问驾驶员在驾驶飞机的时候最困难的事倩是什么?
驾驶员:抵达目的地。
维多利亚大笑起来,然后她又朝舷窗外面望去。下面的景色非常美丽:一条蜿蜒的河流,几处稀疏的村落,一望无垠的田野,逐渐临近的山峦。维多利亚感到一种情感上的空虚,因而她现在完全听由任何新的感受的支配。她很高兴安妮塔邀她坐坐飞机,除了稍有一点儿害怕的感觉之外,她现在已经觉得十分快乐了。
飞机在一片云层中穿行,过了一会儿,飞出云层,重又进入清澈平静的碧空。维多利亚再次向下面望去,只见一座城市渐渐呈现在面前。
维多利亚:那就是维罗纳吗?
南多:是的,那就是维罗纳。
一条河流,两岸点缀着一座座村落,渐渐进入视野。飞机开始盘旋下降,顷刻之间已经飞临跑道,平稳地着陆了。一队美国飞机正在头顶上方飞翔,还有几架飞机正在向机场上降落。这里显然是一个空军飞行训练学校。
地面上的一切平静而安详。四处有一些闲坐着的人们在观看飞机起飞和降落。那种气氛和在罗马完全不同,当维多利亚在一个躺椅上舒舒展展地躺下来时,她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令人心旷神怡。安妮塔跑到邻近的酒吧间去了一下,那里挤满了美国大兵,自动留声机里放着流行的美国音乐,安妮塔回到维多利亚旁边,和她并排坐下来。
维多利亚:这儿的一切真好极了!
这时在罗马市内,证券交易所的大门刚刚打开,一天的繁忙交易就要开始。彼埃罗和他的老板、经纪人艾尔柯利走进交易所大楼,急急忙忙地穿过走廊走向交易大厅。
艾尔柯利:出码小心些。行情有点不稳……开头要少进……我可是不喜欢那些俄国人的态度……再说,天气热了,人们恐怕都想在休假以前脱手。
彼埃罗好象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把手放进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个微型电扇。他递给艾尔柯利说。
彼埃罗:你觉得热吗?你试试这个。
艾尔柯利把那小巧的玩艺儿对准自己的脸,按下小小的按钮,风扇转动起来。
艾尔柯利:真好玩……就象一个电刮脸刀似的。可是,要是让人家看见我拿着这个玩艺儿,那象什么样子!
他把小电扇交还给彼埃罗。
艾尔柯利:去把它给了迪诺吧,他是爱玩这些东西的。
来到大厅以后,他们分头去做午前交易开始前的准备工作。
顾客席实际上还是空的。那里只有一个人,一位五十上下年纪的绅士,他坐在围着交易大厅的木栏杆后面的一条长凳上面。这是一个皮肤白晳、目光安详的人,显然是一个老练的投机者,那样子似乎对这场即将开始的交易早已胸有成竹了。在他面前的栏杆上面,放着一个金属的烟盒,里面的纸烟都截成了半支,还有一个白色的烟嘴,大约是银制的,旁边是一个黑皮的笔记本和一截铅笔。
彼埃罗已经到了大厅里面,和一群年轻的经纪人一起聚集在办理证券交易手续的地方,倚在一根圆柱上大声喊叫着。
彼埃罗:罗西……罗西……
立刻有一个年轻的经纪人拿着一叠证券交割单据来到他身边。彼埃罗把他自己手里的一叠单据上套着的橡皮筋取下来,他们两个开始交割已经成交的股票。
彼埃罗:芬西德一千股,每股十七……我还要出手五百股菲亚特,每股五百五。
彼埃罗这时又立刻挤进另一群买主中间去,他们正在那里喊叫着各种股票的名称。
彼埃罗:德尔菲诺……德尔菲诺……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仆役,一副满不在乎和精明能干的神气,来到彼埃罗跟前。
仆役:我现在来伺候你。
彼埃罗:我正要出手通用公司,十七万二千五。
仆役从他手中拿着的一叠单据里抽出几张,这时彼埃罗揶揄地对他说。
彼埃罗:说真的,要想让你提起点精神得找个女人才行。
仆役把那几张单据交给他,然后匆忙跑开,在地板上一滑就跑到了大厅的另一头。
一个秃顶的外国侨民走过来,扯着一副女声女气的嗓子喊着。
外国侨民:谁要我的?谁要我的?
彼埃罗走近他说。
彼埃罗:哎呀,你可真是个不可救药的寄生虫!我要五百股液化气,出价四百五十,三百股安尼克,六十七……
两人交换了单据,然后彼埃罗一边走开一边喊道。
彼埃罗:谁看见福斯科罗啦?
福斯科罗:我在这儿,我要买进纤维素公司,二百一十五……
彼埃罗核对了一下他的单据。
彼埃罗:是四十五,不是一十五……
福斯科罗开下他的单据。
福斯科罗:可我记下的数是一十五。
彼埃罗掏出笔记本来核对行情。
彼埃罗:(把笑记本举给他看)你看,四十五嘛……我这几写得清清楚楚。
福斯科罗:那咱们怎么办?
彼埃罗:没什么好办法,取个折中吧。
两人改正了金额,交换了单据。这时,负责股票行情的交易所工作人员从交易大厅的栏杆后面走出来,走到大厅中央。全体投资经纪人都随在他后而在栏杆周围各就各位。他在一张桌子后面坐定,把几张纸放在面前。一个助手在他右侧站好,他后面是那个负责在掲示牌上公布行情的职员,左侧是负责每日行情的另一个职员。那人坐定后看了看手表,然后探身向前对着麦克风说。
交易所经纪人:地中海银行,十三万四千五。
象是受到一声突如其来的爆炸声震动似的,整个大厅一下子响起了那些经纪人喊价的叫嚷声。他们一面急急忙忙地,断断续续地高喊着一些让人听不大清的话,一面拼命地打着手势,时而举起手臂,时而伸出手指,这些倒是看得更清楚些。不过所有这一切都只持续了很短时间。然后有些人便匆匆在抬纸本上写着什么。这时那个助手揿动电钮,大揭示牌上延示出新的股票行情:地中海银行134,700。
一霎时间,所有那些经纪人的嘴里都念出了这个数字,而那些传递消息的外侨、还有各种各样的助手全都奔向电话间,把消息向整个意大利传播开去。
彼埃罗正在跟佛罗伦萨的一个经纪人办事处通长途电话。
彼埃罗:喂……喂……地中海银行开盘七百……你要我替你买进吗?设法买进几百股,是吗?
他用手捂住送话器,朝电话间外的一个人挥了挥手。
彼埃罗:(喊叫)迪诺……迪诺……咳……咳……
迪诺这时正在交易台旁,从一群聚在栏杆旁边的经纪人中间挤过来,想听到彼埃罗要说什么。他一边走一边用一个小巧的电风扇给自己扇风——那显然是彼埃罗送给他的。彼埃罗向他伸出手,三个手指向下,做了一个手势,然后又回过身来继续打他的电话。
彼埃罗:(眼睛望着揭示牌)九十……芬西德开盘……九十二……九十四……
他一面听着扩音器里传出的行情,一面把这行情向电话里重复着。然后他用手捂住一只耳朵,免得被身旁的一个助手的语声打扰,那人正在用另一部电话同卢卡那边的一个人通话。
彼埃罗:告诉我……米兰那边纤维素公司怎么样啦……喂……喂……维他公司开盘五万。
他示意旁边那个助手把卢卡来的电话给他,他用手捂住佛罗伦萨来的电话,开始同卢卡通话。他往电话间深处挪了挪,想要躲开大厅里不停传来的嘈杂声。
彼埃罗:卢卡吗?……是的……有点活动余地……地中海银行七百……芬西德九十四……维他五万……
然后他把两个听筒一起放开,任它们吊在那里晃来晃去,自己跑向大厅一角那些小客户繁忙地进行零星交易的地方。他探身向着一小群投机者高声喊叫着。
彼埃罗:维他,维他,维他……
他拿着拍纸本和铅笔站在一群顾客面前,但是没有人理会他的招徕。另有几个经纪人走过来,高喊着:“芬西德,芬西德……地中海银行,地中海银行,地中海银行……”
彼埃罗:(向一个做地中海银行股票的经纪人招招手)咱们看看地中海银行。什么行情?
经纪人:七百零二。
彼埃罗对这个经纪人的出价做了个不屑的手势,高声回叫道。
彼埃罗:七百零三。
他露出一副无聊和扫兴的样子,离开了这个地方。然后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长长地一滑,又奔向他的电话间,拿起听筒。
这时,维多利亚的母亲走进了交易大厅,向顾客席走去。她在交易台前站了一会儿,看看今天成交的情况,然后用一种怀疑的语调,仿佛自言自语似地嘟嚷说。
母亲:今天好象没有多大意思。
她缓步走向大厅中央的长桌,一面走一面用一张明信片扇着自己。这时有一个交易所职员从她面前走过,她看了那职员一眼说。
母亲:你们为什么不在这里洒上点香水?那总能使空气显得新鲜些。
那个职员愣了一下,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不大明白她的意思。
职员:什么空气?
母亲:(用一个强调的手势来加重她答话的口气)就是喷雾器里喷出来的空气呗。
这时有一个戴着黑色发网的女人过来招呼她。这女人一边走,一边甩动着一只手,要把手腕上的镯子甩得松些。
女人:今天有什么好主意吗,尼娜?
维多利亚的母亲正眼看也不看她,一边躲开她,一边用尖刻的语气给了她一句。
母亲:有,我有,可是我不告诉你。
然后她走到站在近旁的一个样子庄重的绅士面前停住,对他说。
母亲:这女人真是厚脸皮!就象是一条响尾蛇……您做得怎么样?
绅士:我今天手气坏透了。我昨天出手的股票,今天全都见涨了。
维多利亚的母亲走近围着大厅的栏杆,在右首的角落里站定。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个小玻璃纸袋,把它打开,抖出一些白色的粉末撒在地板上,然后用脚把它摊开。
母亲:(对她旁边的一个另人)踩一踩,来,您也踩一点儿。踩上这个盐,就能给咱们带点儿好运气来。
那人接受了她的好意,用双脚在地板上的盐上面擦了擦。这时,维多利亚的母亲又在手提包里翻腾着,取出眼镜戴上,开始仔细察看大揭示牌上公布出来的股票行情。
母亲:(喃喃地自言自语)这个卡塔尼股票简直象是蜗牛触角似的——一会儿涨,一会儿落。
她把眼镜推到脑门上,侧身挨近她旁边站着的一个神经质的老妇人,问道。
母亲:出手点儿什么了吗?
老妇人:是的,出手了一些马莱利。
母亲:您做得真精明,那不过是一种二流的股票……您知道,我昨儿晚上一宿没合眼……独自个儿熬了整整一夜。
然后她又回到栏杆前的地方,那里距离彼埃罗的电话间只有几步远。旁边不远,在一个角落里靠在栏杆上的,便是我们在交易所开盘前已经看见过的那个叼白色烟嘴的独来独往的绅士。他正朝着一个经纪人转过脸去,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决不会把他们之间早先商定的秘密协议向任何人透露分毫。维多利亚的母亲跪在长凳上,探身靠近正在大声打电话的彼埃罗。
彼埃罗:喂,喂……什么……斯维陆波四千零六十……喂,我正在想办法买进两千股菲亚特……大概得出价五百。
他忽然发现有人拉他的袖子,原来是维多利亚的母亲,他匆匆向她点了点头,便没有再理会她。这时艾尔柯利来到他身旁,表情十分平静。
艾尔柯利:让我跟经理说话。
彼埃罗:(对电话里)马可,劳驾请经理来接一下电话。
彼埃罗把听筒递给艾尔柯利。艾尔柯利走进电话间里面同对方秘密交谈起来。
这时,维多利亚的母亲总算抓住了彼埃罗,她对着他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一起商量了一阵。因为大厅里非常吵闹,我们只能听到他们开头的几句话。
母亲:你看见今天鲁米安卡股票的行情有多好了吗?
彼埃罗:好象他们又创出了一种新型的香皂。
这时,艾尔柯利还在对着电话用压低了的声音悄悄地说着。
艾尔柯利:他们偶尔地放松一下。行情疲软……有点不稳……你是不是从议员那边搞到点内部情报?……
艾尔柯利打完电话,走出电话间,向大厅走去,一个助手心绪不宁地解开绕乱了的电话线。这时,另一部电话响起了铃声。助手拿起听筒听了一下,随即把它递给了彼埃罗。
助手:米兰的电话。
彼埃罗:喂……喂……讲话。什么?纤维素公司?刚开盘……多少?一百点以下?
彼埃罗猛地冲出电话间,奔向一群正在热闹地买进卖出的投机者。另一些经纪人也从各自的电话间里跑出来,抢在他前面跑到那些人旁边。他们一起喊叫着纤维素公司的名字……纤维素公司……纤维素公司……彼埃罗拿着拍纸本在那里挤来挤去。
彼埃罗:出手纤维素公司,七十七……
另一经纪人:出手,七十……
彼埃罗:出手,五十。
没有人理会他的招徕,于是他回转身,冲向大厅,嘴里高喊着。
彼埃罗:迪诺……迪诺……
他找到迪诺,一把抓住他的脖颈,对他说。
彼埃罗:米兰那边纤维素公司惨跌……一百点以下……
迪诺赶忙跑向大厅去通知艾尔柯利。正在这时,交易所经纪人在麦克风里宣布了罗马股票市场纤维素公司股票的新行情。
交易所经纪人:纤维素公司八千九百九。
大厅里的所有经纪人都围集在栏杆旁开始热烈讨价还价。所有的人都是要卖出,没有一个人买进。这种股票的行情越跌越低。连一些小客户也都拼命把纤维素公司的股票脱手出去。
大厅里传来的一个声音:八十……七十……六十……五十二……四十……三十……
母亲:(喃喃自语)这回简直把他坑了!
一群人聚集在栏杆跟前,其中有些正在向他们的经纪人拼命打着手势。一个瘦高的男人猛地抓住他的经纪人的上衣翻领,急切地问。
男人:我再绷一会儿,还是现在就甩出去?
那个经纪人挣脱开那位顾客,然后用让这一群人都能听得见的高嗓门说道。
经纪人:请安静一下,不要激动。要是我们大家一起都往出拋我们手里的股票,那就会出乱子啦。
然后他就转身走开了。那个瘦高个子的男人又急又气地呆立在维多利亚母亲的面前。维多利亚的母亲抬眼望着他说。
母亲:您总得按照跟他们说的正相反的办法行事才成……他们都是反对咱们的。他们简直恨不能朝咱们背后开黑枪呢。
液化气公司的股票也开始猛跌下来,很快跌到一百点以下。揭示牌上显示出新行情时,在交易大厅里引起了那些顾客们的一片慌乱的喊叫声。艾尔柯利这时正站在电话间旁边,对彼埃罗说话。
艾尔柯利:我从今天一早就告诉你买进的时候要稳住点。现在什么也不要进了,马上刹住。你要是觉得脑子不管用了,趁早回去歇着,吃片阿斯匹林。
彼埃罗走进电话间,拨了一个号码。他的样子极度烦躁、沮丧。
彼埃罗:喂,接线员吗?马上给我接佛罗伦萨……
这时艾尔柯利回到交易台前,那里卖出的喊价达到了惊人的地步。负责公布行情的经纪人俯在桌子上的麦克风跟前,正在宣布着。
经纪人:中央公司两万二千五。
艾尔柯利举了举手。
艾尔柯利:我两万二出手。
另一个经纪人:两万一我出手。
艾尔柯利:两万我出手。
这时整个交易突然变成一片乱喊乱叫。
几小时以后,整个证券交易所的每个部门都挤满了人群。到处是一片激动不安的浪潮。大厅里的喧嚷声越来越高,渐渐变成一片混乱,所有那些小客户全都扯开嗓门大喊大叫,对他们的经纪人又是抱怨,又是央求——他们互相喊叫着,互相征询着,互相商议着,互相打着愤怒和沮丧的手势。一张张焦躁不安的脸向着他们的经纪人和买主大叫大嚷。女人们激动地往她们的记事本里胡乱写着什么。彼埃罗死抱着电话机,还在同米兰通话。他神情焦躁,精疲力尽。
彼埃罗:请你不要再坚持了。这边什么都没人卖出……毫无问题。
有人抓住他的袖子。原来是维多利亚的母亲。她显出一副极度气恼和沮丧的样子。
母亲:你跟我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也该卖出吗?
彼埃罗猛地把她的手甩开,他显然非常激怒。他把电话交给一个助手。
彼埃罗:来,你给我要津纳罗三五八二六九……(然后转向维多利亚的母亲)您要是卖出,那就只能使行情跌得更厉害,……要么让您来跟我说该怎么办吧……
母亲: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试试在米兰或是热那亚卖出去……就是说,换个地方……
彼埃罗:整个意大利都是这样。我能跟他们怎么说?
助手把电话交给彼埃罗。
助手:津纳罗接通了。
彼埃罗:喂,我可找到你了……你可真是个了不起的鬼才!经过你那么一搞,真的把行情弄得跌下来了……你原来开始的时候纤维素公司是什么价的?九千?它说不定会涨到两万的……是的,是的,随你想要怎样,反正从昨天晚上到今天早晨,你把什么都捞回来还绰绰有余呢……很好,每降低二百点,我来给你补进……从五百点起。
彼埃罗挂上电话,猛地冲出电话间,飞快地跑向交易大斤里聚集着一些小客户的地方。
彼埃罗:(高声叫喊)买进纤维素公司……纤维素公司……纤维素公司……
几个经纪人扭过头来张望着。维多利亚的母亲从聚集在交易台前的人群中间挤出一条路来,费力地走向几个正在热烈交谈着的人。她听到各处传来的片片断断的对话,但是却弄不清楚行情为什么这样突然猛跌下来。她抬眼望着,看见一个人挥动着双手做出一副绝望的表情向他的经纪人喊叫着。
那人:卖……卖出……反正也无所谓了……
再往前另有一群人在那里议论着什么。她从这些人身旁走过,停住脚步,看见一个领养老金的老人正朝麋集在一个圆柱旁的几个小客户走近。
领养老金的老人:纽约股票市场行情也是疲软的……
另一个男人:法兰克福也是卖出……
维多利亚的母亲做了一个表示厌恶的脸相。她一边从那几个人旁边走开,一边喃喃地自言自语。
母杂:是啊,美因河法兰克福。
然后她又走近一个正在用小望远镜观看掲示牌的人。
母亲:那边那些人说什么法兰克福,其实都是他们这些人,总是这些社会党人把什么事情都给搞糟的。
她继续往前走,经过一个心烦意乱的女人身旁,那女人一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一面激动地朝一个匆匆走过的年轻仆役说话。
女人:我招呼你有一个钟头啦!……
然后,她忽然看见维多利亚的母亲,于是转过来对她说话。
女人:你说这是怎么回事呀,尼妮?
母亲:我哪儿知道是怎么回事,亲爱的。世上发生的什么事情都能在这儿引起反应……连教皇也会走错一步棋的。
她回头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正从旁边走过,她跑步追上去,挽住他的胳膊,用压低了的激动的声音跟他说起话来。
在交易所里的另一个地方,一个看上去很有身分的绅士招手叫一个职员过来,那人赶快跑到他跟前。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什么,然后那个职员跑到彼埃罗的电话间那里,对彼埃罗说了几句话,彼埃罗赶紧来到衣帽间旁边的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那位绅士正在那里等他。
彼埃罗:您对我有什么吩咐吗,先生?
那位绅士露出一副冷冷的,傲慢的神气。
绅士:你去告诉艾尔柯利,我可是不打算再多赔了。必要的话,想办法搞个折中吧。
彼埃罗:(有些谄媚地)还有什么事吗?
绅士:是不是有议论说要发行债券了?
彼埃罗:好象是说要发行三十万国库债券……不过这也可能只是谣传……
股票行情揭示牌上显示出来,商第永、马莱利、斯台特、巴斯托格的行情全都在下跌。大厅里,经纪人们还茌拼命地喊叫。一些小客户们围聚在栏杆旁试图抓住那些靠汇款过日子的外侨和在大厅里穿梭来往的仆役们。整个大厅里一片混乱。许多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有一个人怒不可遏地把一个空纸烟盒向交易台拋去。另一些人也跟着学他的样子把拍纸本、铅笔纷纷抛向围在圈子里的经纪人身上。一个女人把一把纸扇掷过去。职员们正在试图把那些闹得最凶的人制止下来,恰在这时,维多利亚的母亲拿起两本电话簿拋向一群经纪人中间,幸亏没有打中任何人。一个职员立刻怒冲冲地来到她面前。
职员:太太,是您扔那本电话簿……
母亲:(激怒地)不,我扔了两本呢!
然后她走到另一群人中间,一边走一边高声咒骂着。
母亲:这些贪心的坏蛋……他们就是靠了吸我们的血发财的……整个儿是一个大骗局……真可恶透顶……
在顾客席里,那种绝望感更是带上了一种悲剧的色彩。一个女人独自站在一边,满脸泪水。另一个人痴痴地坐在那里,眼睛呆呆地注视着虚空。
正在这时,维多利亚走进了交易所。显然她已经听到了股一票市场猛跌的消息,马上赶来看她母亲的。她走进大厅,在一个怒气冲冲的女人身旁站住,那个女人正在发疯般地在她的手提包里翻找什么东西。
维多利亚:发生了什么事情?
女人:这儿发生的事就是,我们一些人用今天赔的钱上了一堂课。从今以后,我们要好好经心干好我们的家务。
维多利亚环顾四周,然后朝正陷于一片混乱的顾客席望了一下。她还发现,彼埃罗的电话间里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电话听筒吊在门把手上晃来晃去。她看见顾客席里有一个人猛力推开拼命把他拦在栏杆以外的职员,径自走进只有特许进入的人才能进去的地方,维多利亚于是也跟着闯进去,混在栏杆里面的人群中。
她用眼睛四下寻找母亲,渐渐走近把顾客和交易大厅隔开的栏杆附近,这时彼埃罗恰好走到跟前。
维多利亚:你看见我母亲了吗?
彼埃罗略略停住脚步,只是耸了耸肩膀,仿佛是说他现在正忙着更重要的事情。维多利亚越来越感到不安,于是就在大厅里转来转去寻找,最后她来到一个出口。她停住脚步向聚集在柱子旁的一群人望去。然后她猛然发现一个职员万分焦急地拿着一杯水向大厅中央的台子那边跑去。那个职员把水递给一个坐在台子旁的年轻人。年轻人满面嘻笑,接过水一口气喝干,然后环顾着四周说道。
年轻人:这回我可发了大财了……我到底干成功了……
维多利亚拦住一个从旁经过的秃顸的矮个子男人问道。
维多利亚:(指着那个年轻人)他怎么啦?
秃顶的男人:那个家伙!他是个专做空头投机的贪心汉。
维多利亚对这答话感到莫名其妙。这里的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那么荒诞和不可理解的。正在这时,她发现她母亲离开众人独自坐在衣帽间的一个角落里。母亲满面愁容,头发垂落在眼睛上,完全陷入迷惘之中。维多利亚静静地注视了她一会儿,母亲虽然觉察到女儿的到来,但是却没有任何反应。
当母女两人正要跨出交易所大门时,母亲忽然发现一群人正朝通向交易所办公处的楼梯走去。母亲突然象从迷惘中惊醒过来,走到那一群人中的一个老人跟前问道。
母亲: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不等那人答话,维多利亚的母亲毫不犹豫地跟随那一群人一起走去。临走之前,她回过头对女儿说。
母亲:咱们回家再见吧。
维多利亚目送着这一伙人消失在交易所办公处的玻璃门内。然后她回头望了望交易大厅,那里已经是一片??
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已经不再是讲故事,他要着重刻画的是人物在某段情感关系中所处的状态。在《蚀》中,是女主角维多利亚在旧恋情的结束过渡至新恋情的开始期间起伏的情感状态。它向着情感的内核拓展,而脱离了对语言的依赖。这是为何安东尼奥尼的对白如此精短的原因,因为语言不再能展开对这种模糊的情感状态的准确定位。这与侯麦依赖于对白进展的电影有别,虽然两人都对恋爱中的男女情有独钟。在侯麦的电影中,人物间的对白是用来进行思想上的分析与自我分析。也许不再有另一个例子能更好地揭示安东尼奥尼如何不相信语言来为情感划界的可能,当皮埃罗反复地向维多利亚提问她怎么了的时候,维多利亚用一句“为什么要问这么多问题”进行了回绝。这个回答不仅反映出男女思维方式间的差别(如果说男人更倾向于思索一个终极的答案,那么女人在乎的是情绪上的体验,同时她也不能将自己的真实状态通过语言传达出来。女人身上那种丰富性、复杂性、无法解释的状态是浅直的男人所无法理解的),同时也是安东尼奥尼向传统电影的发问——“为什么要问那么多问题”,也就是说为什么传统电影中的每一处设计都需要被合理解释?
这我们已经是太过清楚了,安东尼奥尼如何通过一种零散化的叙事结构发展出独特的“无情节”电影美学,以反对以戏剧冲突和情节发展为主的传统叙事法则。这不是说安东尼奥尼的电影一点故事情节都没有,而是说情节在他的电影中如此淡化,以至于电影的故事仅仅成为一处被模糊淡化的背景,为的是着手在其上展开对人物情感状态的诊断。因而,如果说电影从传统转向现代确实有一个临界点,那么这个点既不在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罗马,不设防的城市》),也不在法国新浪潮身上(《广岛之恋》《精疲力尽》),而由安东尼奥尼一个人标记出来。现代电影大师如费里尼、塔可夫斯基、伯格曼等都为电影的现代性投注了自己的美学探索,但真正扭转传统电影形态,并发展出一种电影现代性不可或缺的美学价值的还是安东尼奥尼。至少,在以下这几点上,安东尼奥尼启发了无数后来者。
首先,是安东尼奥尼发展出的“无情节”美学。电影不再需要讲述一个故事,它因而可以进行其它方面的探讨。其次,安东尼奥尼第一次发现了电影的空间。这个空间并不是中立的物理空间(人物做出动作、故事发展情节的背景),而是成为反映人物内心真实状态的心理空间。空间的发现为何对电影如此重要?原因正在于纯粹的电影艺术就应当被看成某种空间的艺术,它最终是用来完成体验的。最后还有一点,是安东尼奥尼对电影色彩的真正发现,这或许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了。正如在《红色沙漠》中所实践的,现实之物因为被喷绘上一种新颜色而获得了另一重现实,这种现实反映出人物内心的真实状态。如此,电影脱离了对戏剧或小说的依附,真正具有自己独特的美学价值。
我们将“无情节”叙事再着重拎出来。既然电影没有连贯的情节,故事性被降至最低,那么电影如何来继续维持它的可看性呢?在我看来,安东尼奥尼正是使用了一种“描绘”的技巧,即通过细致真实地刻画人物在某段情感中的精神状态来吸引着观众看下去。法国小说家克洛德·西蒙有一个观点,认为现代小说之所以区别于传统小说最主要的地方在于现代小说强调“描绘”。一般而言,当我们阅读像巴尔扎克这类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家的小说中,一旦遇到大段大段的描绘,总耐不住性子继续往下读。因为描绘阻碍了叙事的发展,而一般读者在一本书中想读到的只是那个故事罢了。但在普鲁斯特或乔伊斯这些现代小说家身上,描绘不再是阻隔器,而具有了“酵母”的作用。(《四次讲座》)
充斥于《蚀》中的正是许许多多与叙事无甚关系的“描绘”。一方面,表现在刻画人潮涌动的证劵交易所上,这种从各个角度不断地描绘人们为财富声嘶力竭的画面,在叙事上除了展示维多利亚去找母亲,并意外地遇到皮耶罗外没有更多其他作用。但是,我们一旦放弃情节上的考量,这些画面立即获得了新的意义:它们是对现代生活的精准刻画,是导致了现代人精神空虚的某种原因。另一方面,是对人物内心情感状态的描绘。维多利亚有一次与女友共同乘坐直升机去某处游玩,从飞机上下来的她被周围奇异的风光所吸引,安东尼奥尼用了许多镜头来表现维多利亚的主观视角,这些景色对于叙事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但对刻画人物内心的情感状态却有着重要的作用。这些无益于叙事的信息所使用的手法正是可以用文学上的“描绘”来形容的东西。因而可以设想,当现代小说重新用“描绘”超越了传统小说,现代电影也从“描绘”中找到了突破传统电影形式的新可能,而安东尼奥尼或许是开先河者。
众所周知安东尼奥尼是结构主义大师,其能力的极致展现,是能用压根就没能拍完的胶片剪出一部看起来有头有尾有深度的神作。而对于拍完的胶片,并且还是三部曲,导演必定是要传达出更加深层复杂的内容和情绪。要想写出全部的个人感受,将要写很多写得很累并且容易跑题到火星,对此就不作解读了。既然被叫做《现代爱情三部曲》,就暂先抛开复杂的人性和社会层面部分,只捡出爱情来看剧情。
里卡多
电影开篇是即将分手的清晨,里卡多的公寓里,第一组特写镜头就展示了女主维多利亚的美,手臂、指甲、小腿和步态,这女人无一不美,但如同三部曲的一贯情绪,那张脸上透着观众们所熟悉的厌倦和空虚。
维多利亚:怎么样,里卡多?
里卡多:你在想什么?
维多利亚:想我们昨晚所谈的一切。
比起维多利亚的痛苦和清醒,里卡多明显呈现出一夜未睡的疲态,他尽力地挽留未婚妻,时不时带点卑微。从对话中能看出,处于感情瓶颈的这两人不是第一次谈分手,面对里卡多直白的挽留和质问,维多利亚的台词则有大量的情绪留白,分手前,她没放弃给男友表达自我的余地,但她被误解,里卡多摔碎烟缸,第100次地怀疑她有外遇,更多是僵直麻木地呆坐着…… 此时的观众虽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导致分手,也能感受到了两人之间的情绪壁垒。镜头下的空间变换非常具有美感,但气氛却丝毫不美,空间变换凸显了难以沟通,单调和压抑。大约就这些。
维多利亚走出公寓有一阵后,里卡多开车追了上来,他决定陪维多利亚在清晨散个步。里卡多的语气,透着认为自己做法的正确无误,好像终于把握了未婚妻的情绪脉搏:她生气走了,他就得追上陪着,一直到她那些莫名其妙的气都消了就没事了,很像一些男人眼中的"女人所渴望的吵架后男友应做的正确行为”。再后来,里卡多还做出夜里守在维多利亚家楼下,朝她公寓窗丢石子这种事。和摔烟灰缸一样,除了暴露了这个看似斯文体面男人的暴躁一面,对挽回关系没任何卵用。
母亲
维多利亚的母亲是资深老散户,每天都忙着买进卖出没空搭理女儿。这个角色虽是母亲,但其戏份80%都在证券交易所。至理名言——没有哪个百万家私不是一点点积攒起来的,言谈举止却完全是个投机客,没有一丝中年妇人的感觉,收市后途径市场只买了一磅的梨子装进手提包。
与未婚夫正式分手的当天下午,维多利亚第一时间想找母亲聊聊,但没能获得一丁点机会。直到告别前,母亲问她晚饭是不是和里卡多一起吃。 维多利亚无奈回应,是的,我和里卡多吃。
母亲再说起里卡多,是股市大跌那天下午,母亲赔掉几百万,为翻盘不得不抵押珠宝。
“你要是不跟里卡多分手,我还能向他求助,不用抵押珠宝了!”
母女二人的壁垒早已不是一日两日。
邻居们
回到分手的当晚,维多利亚买了一块化石装饰房间,这块美丽的植物化石透露了她优秀的审美和格调。
究竟是什么让维多利亚逃避婚姻,很多,说不清,她也不知道,但邻居安妮塔肯定是原因之一。这位发福少妇穿着浴袍来串门,出场的头几句话是抱怨孩子和老公,与另一位已婚邻居玛尔塔形成鲜明对比。
出生在肯尼亚的玛尔塔外形上与维多利亚更像,苗条美丽优雅。 走进玛尔塔的公寓,一直都是厌世脸的维多利亚眼睛亮了。公寓内的陈设充满异域格调,墙上是非裔土著的摄影和乞力马扎罗山,放下唱针,黑胶碟意外响起了黑非洲的鼓点乐,玛尔塔一边翻着摄影集一边给安妮塔讲肯尼亚的独特之处。邂逅了玛尔塔的家,维多利亚窥见了无聊婚姻中的情趣,她似乎对婚姻燃起另一种好感。接着就是意想不到的镜头,维多利亚涂了一身古铜戴上颈圈,伴随着鼓点挑起了非洲舞蹈,同样一身非洲装扮的安妮塔跟着附和。此时气氛很好,像是小女孩们开睡衣趴,但玛尔塔突然停掉了音乐,大声命令维多利亚不要再跳了。她为自己没来由的情绪做解释:首先,她维护非裔人,说不要用你们的刻板印象去想象非洲;下一秒,又嘲笑起了肯尼亚土著,说他们多数都没受过教育像一群猴子,反感并排斥当地的白人;接着说起了她父亲,还有肯尼亚的主宅和农场,她视那里为故乡,想将孩子生在那,但当地冲突不断…… 玛尔塔的这段台词穿插着法语和英语,擅长语言的维多利亚配合着玛尔塔,切换语言去回应她,惹得听不懂的安妮塔抗议。玛尔塔那些莫名其妙的解释,指着一个方向:她想回肯尼亚,但那里"人人有呛",她担心再也无法回故里。最后出门找狗狗只剩维多利亚时,玛尔塔对这个应该能懂自己的女人袒露真情:肯尼亚的生活简单,幸福也来得简单,来到罗马一切都变复杂了,她和丈夫的公寓很漂亮但婚姻并不幸福,他们有壁。维多利亚对婚姻的好感也随之再度破灭。
而安妮塔邀请的一次飞行之旅,维多利亚来到了和自己居住环境完全不同的维罗纳,没有建筑工地和庞大的古老建筑,只有缓慢的音乐和晒太阳的年轻外国人。这是整个影片中唯一称得上平静安详、令人感到舒服的景色,也是个难得的喘息机会,借着维罗纳的美景,不论是维多利亚还是观众,情绪都暂时得到舒缓:婚姻虽是牢笼死地,但与脱离婚姻的爱情总还是美好的。于是,证券交易所里的英俊男人就变得更值得期待了。
皮耶罗
里卡多:“我想让你能幸福。”
维多利亚:“我们刚相识那时,我才20岁,那时候我就是幸福的。”
也许维多利亚见到皮耶罗第一眼时就记住了他,但仅仅因为他的英俊令人印象深刻,那天的维多利亚对他并无念想,一门心思想地想和母亲倾述与里卡多分手的事。今天不同了,维多利亚打着关心母亲的名义,其实专程为皮耶罗而来,她渴望对他有进步一了解——既然爱情是美好的,既然年轻能让一切变得幸福,何况俊美如皮耶罗。观众们的情绪被带到最高,期待已久的调情终于要开始了。
而现实却是, 维多利亚越想要了解,就有越多的失望。
股市大跌那天的皮耶罗非常不可爱,逐利的一面暴露无遗。维多利亚尚有耐心,甚至想在交易所门口的商贩那买个礼物送他,但被“我已经有了”给拒绝掉。
维多利亚:“你好像从来都不会停下来。”
皮耶罗:“我为什么要停下来呢?”
第二次约会,被醉汉开走的车从湖里被打捞,醉汉溺死在车里,皮耶罗第一句台词不是关于一个生命的逝去,而是关于他的阿尔法-罗密欧掉了一大块漆,会很难修。
“我是专程来看你。”
维多利亚直率地讲出自己的意图,同时开始失望。皮耶罗年轻俊美皮囊下的灵魂不仅充斥着成年人的无趣世俗,还缺乏同情心,比前任里卡多更冷酷无情…… 但又时不时会冒出一点点属于年轻人的甜蜜俏皮。
“走到对面后,我就要吻你。”
这个突如其来的浪漫,就像之前夜里站在楼下问她 “我想要上去,用西班牙语怎么说?”
放弃婚姻只想恋爱的维多利亚,为这样的皮耶罗反复犹豫: 与皮耶罗的恋爱,也许就像玛尔塔的婚姻,能看见情调,但更多的是痛苦和无聊。对皮耶罗灵魂的失望,让维多利亚停在斑马线的中央,但皮耶罗毫不犹豫地吻了她,维多利亚回吻——那是欲望驱使,现在她只剩欲望了,但没关系,她还有欲望。
“你好啊。”
“你好。”
“我又买了一辆新车,是一台宝马。”
于是,下一次见面,还是在那个老地方,他们以这样的对话开场。维多利亚随即称赞一个路人“他长得可真漂亮。” 她说给她自己,也是说给皮耶罗。
维多利亚能与里卡多相爱不仅因为他们彼时的年轻,还因为相同的喜好和追求(文学和语言翻译),但皮耶罗并没有。她甚至搞不清为什么还出来和皮耶罗约会,无趣已被反复确认盖章,他们语不投机,但他有张俊美的脸,她现在不在乎是否与皮耶罗只是露水情缘,因为他真漂亮,她就为这个了。对她来说,皮耶罗和英俊路人之间的区别,仅仅是认识和不认识。
公寓
他们拜访过彼此父母的家,但都没邀请对方进到自己的住所。皮耶罗家的旧宅,是维多利亚在情绪上的最后一次挣扎。罗马的老式公寓,客厅墙壁上挂着风景画搭配灯光烘托,皮耶罗的房间墙上是一小幅文艺复兴风格的素描,罗曼式小摆件,洛可可式大屏风……整个房子虽然陈旧但无处不散发出古典艺术气息和中产阶级上层的好品位。就像走进邻居玛尔塔家一样,在皮耶罗的故居中,维多利亚的眼睛亮了最后一次。
敏感的她很快又嗅到了压抑,进门后对面楼窗口的老妇人死气沉沉的脸,主卧室墙上皮耶罗父母严肃的小肖像,主卧窗外的修道院街景和行走的修士……这些无不提醒着维多利亚:优雅绘画和漂亮陈设是表面,这些才是真谛。皮耶罗无聊至极的灵魂,正是在这充满艺术气氛的屋檐底下滋生养成。自此,几番心理挣扎的维多利亚终于和皮耶罗发生了关系,但作为观众几乎感受不到欲望,更没有爱和甜蜜。两张美丽脸,进门后还能看着对方相互开玩笑,后面目光交流越来越少,肢体语言纠缠又拧巴,无一不在传达他们肉体结合的同时灵魂有壁。
告别
最后一次约会在皮耶罗办公室,衣衫不整的两个人挤在沙发中说笑,维多利亚似乎从年轻帅哥的身上找到了快乐。门铃声迫使两人起身整理衣裳。维多利亚从后门楼梯离开,皮耶罗将她送到门口,他们像恋人一样依依不舍地拥抱道别,维多利亚甚至用母性化的动作爱抚对方,看似两人处于甜蜜热恋,约好下一次见面,下下次再见面,明天8点,就在老地方见。
走出大楼前维多利亚回头看了一眼,她对这个PY关系的年轻人没多高期待,大概只要能像里卡多那样偶尔在身后出现,他在她心中就算合格。而皮耶罗不出所料地让她失望,她也冷漠地离开了办公楼。办公室里,电话铃声逐渐响起,皮耶罗微笑着坐在工作台前,观众们摸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好像在回忆刚刚与维多利亚的温存,但也像是被电话铃声唤醒了状态,对逐利的快感跃跃欲试了。45度最佳镜头对着这位美男子微笑的脸,让他看起来更俊美诱人,这也是影片的最后一个角色特写。
最后他们谁也没赴约。镜头对着他们的“老地方”以各个角度从早到晚拍了一整天,都没见到两个人中任何一个的踪影。
莫妮卡·维蒂与阿兰·德龙
影片中对男女主角美的展示毫不吝啬,但又有很大不同。
有了《奇遇》和《夜》的铺垫,观众们对莫妮卡·维蒂在三部曲中所传递的情绪已经不陌生。我也似乎明白了导演为什么用她来贯穿三部电影——她不仅是大美女,也是名副其实的性感美人,仅看外形,她极富南欧风情的浪漫,又带点野性和支配欲。而导演反其道而行,一次次地让她扮演困在感情中内心不停挣扎的女人,又对着这位破碎感拉满的美少妇疯狂怼脸拍,用了大量特写镜头展示其性感之美,手指到脚踝,到凌乱的金发和微张的嘴唇。比起自带疏离感的文艺女神,理应享受爱的金发尤物对爱情的恐惧、厌世和孤独,更能加深观众们对现实空虚的质疑。
而阿兰·德龙则多用长镜头或近镜头快切,他的身边通常都围满、甚至是挤满了其他人。工作性质所致,皮耶罗的灵魂需要阿兰·德龙的外壳,只有那种美,才能让他在一群金融从业者中不被埋没。证券交易大厅里黑压压的一群人,每个人都是这片喧哗声中的一份子,使用着同一个声调、同一套台词和夸张肢体语言,但即便这样,阿兰·德龙的脸和劲瘦灵活的身姿也能在长镜头下被一眼识别,瞬间抓住观众的眼球,吸引观众主动去搜寻他的身影,期待他能再次现身。镜头加强了对比,彰显着这为美男子的与众不同——一群逐利乌鸦之中,唯独他是烦躁的赫尔墨斯。人们一直对美有着更高的期待,所以,当这张希腊神祗般的脸,开口就讲出毫无浪漫甚至缺乏基本人文关怀的台词时,当见识到他行事作风散发出的世俗和无情时,才更令人失望。
特殊与普通
结尾是电影史上的神来之笔,对此有诸多理解,在此仅代表个人:
《蚀》续写了现代爱情的空虚,通篇是一个大写的失望。这种失望是电影特写,但也充分存在于现实生活之中。
两位主演有着不同类型的顶级美貌,但又美得不太登对,说白了就是看外形缺乏CP感。结尾镜头中的“老地方”出现了许多人的特写,视觉上他们都更接近素人。与之前那些美丽的挂名角色们相比,素人们显得极为普通,这种集体的普通,又让他们在视觉上显得非常登对。而与少数又美丽的挂名角色们所传达出的空虚和失望相比,素人们的空虚和失望很容易被理解消化——镜头下的每个素人都是空虚和失望的承受者,但同时又是世俗和无情的载体。由于素人数量居多与观众也更加贴近,电影与现实的壁就更容易被一拳打破,现实中的空虚失望也就能扑面而来地再次被提醒和加深。
看安东尼奥尼,是在体会一种极致的忧伤。是洞穿了一切表象后,将真实打得支离破碎的那种忧伤。当所信仰的成为虚幻,那么忧伤也不过是种浅薄的形容,实际空虚深如绝望。 《蚀》并不算是一部费解的电影,但足够让人迷惑。在迷宫的小径中徘徊一段后,安东尼奥尼才会引领你达到事实的本原。剥离掉所谓的快乐,而看到心灵的空洞。当最后看到莫尼卡•维蒂走出阿兰•德龙的公寓,带着不可揣测的神情遁出镜头时,我更加确认这一点。我觉得此时她的心情,与片首她躲开里卡尔多,独自站在窗前仰望天空的心情,应该无贰。其实安东尼 奥尼讲这个故事,过程如何纷乱迷惑都无关痛痒,他只不过要让你看到所有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无论何时我们总是在面对一个迷乱的外在环境,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但当你将这一切从你的生命中剔去,你才会发现实际的情况:我们蒙住眼睛,兜了一个多大的圈子。如今看到的,遍地是自己的脚印。所以完全可以不在意维多利亚和皮埃罗最后的约定,无论是否见面又会有多大的影响?安东尼奥尼在此时向你展示了意识流史上最美丽的一组连续空镜头——树枝轻拂,水流潺潺,楼宇矗立,水龙打开又关闭,孩童溜过。我们所奉为至高的感情生活,爱恨或是情仇,欣喜或是悲怆,不过如你看到的这种种,成为生活中一个偶然的场景。 当然我们永远不能逃离这个过程,安东尼奥尼亦不能免俗。他同样要将观众的情绪通过情节逐渐调动到观众惯常的思维轨迹之后,才会给出那致命的一击。就像我们要经历很多才会明白一些事实,真理有简约的形式,但并不单纯。所幸的是我们能慢慢的沉迷并欣赏这个实际让人痛心疾首的过程,看莫米卡•维蒂那曼妙的身姿熟悉的在安东尼奥尼的影像中穿梭,柔美而又让人觉得沉重,诉说着一种无法言语的错觉。看阿兰•德龙年轻俊美、挺拔的面庞,那表面张扬轻狂的魅力下,隐藏着的蓬勃的野心和难于理解的悲凉。变化多端的视角,精致的镜头布局下同样遮盖了安东尼奥尼深沉的忧郁。这是一种残酷,特别是当他并非如常人般无法述清这困局的本质,而是带着无限的悲悯,用更婉约的方式向我们娓娓道来生命的一种难言之隐。 怪不得我会困惑在这唯美的光影中,我的愚笨在用温柔的方式保护着我。可以不去理解而安然的告别这个世界,或许是生命的一种另类的关怀。
被規劃成井井有條的城市.卻讓愛都成為不可能
镜头叙事 开场的室内戏一绝 依靠镜头构图与室内构架将两人分割 可悲的厚隔膜瞬间浮现。而收场的长空景又是精华部分 依靠着大量的室外场景拼接反应时间的流逝与爱欲沉闷下的百无聊赖 之后空虚萦绕脑中。最讨厌女主这样的人 爱的动机不纯 还犹豫不定 犹豫不定是常事 但临阵萎缩是烦事。谎言构织出的甜蜜 最后让双方都剩下怀疑与迷惘 眼神空洞。可惜头尾出色 但是中间部分过于无聊 为了反映物质下的声音嘈杂与欲望下的动物本性花了许多篇幅。于是用观感上的寂寞反应寂寞主题
开头如黑白默片,沉默,短镜头,人物运动,破碎的空间,一触即发的不安感(如结尾的爆发力)。临结尾有纪录片和实验片痕迹。探究人与现代空间的关系,通过莫妮卡·维蒂的敏感视角,看和感受世界,如疏离着观察的孩子。偶有游戏感,不可捉摸,不可预测。死亡与爱欲。重复场景:修士,疾驰的马车,婴儿车
现代人类的情绪 悲痛也好 欢愉也罢 都如同交易所瞬息变化的行情 区区几个数字 便能改变眼前的现实 有人一夜暴富 有人倾家荡产 但都如同交易所的哀悼 短暂又现实 而徘徊在爱情边缘的男女 隔着玻璃才能尽情地轻吻 爱欲瞬息 聚散离合 总担心陷入太多 失掉自我 在两性关系中 大概最舍不掉的并非爱还是自我
安东尼奥尼用镜头构建了一副广阔寂寥的画,人物就像笔墨污染的瑕玷侵蚀着画(空间),空间(城市/ 俗世)像相框一样把人包围腐蚀着他们。一个人便被空寂腐蚀,两个人便是互相腐蚀。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迷茫于俗世提供的和未知的选项,爱能抚慰但无法完全拯救。需要拥抱和亲吻,但回答仍旧是不确定
8.0/7.6 看安东尼奥尼,是在体会一种极致的忧伤。是洞穿了一切表象后,将真实打得支离破碎的那种忧伤。当所信仰的成为虚幻,那么忧伤也不过是种浅薄的形容,实际空虚深如绝望。
谈不上喜欢,构图是好但剧情有点空泛,整个故事软软的
安东尼奥尼"现代爱情三部曲"终章,获戛纳评审团大奖。①叙事性最弱的一部,冷漠疏离的"安东式无聊"弥散其间。②开场割断空间完整性的用镜,静默中隐现入骨张力。③以主角缺席的5分钟空镜头蒙太奇收尾,诗意迷离。④证交所的喧嚣与默哀,非洲土著舞狂欢,偷车溺毙的醉汉。⑤裸女钢笔与桶中木片。(9.0/10)
他们的感情世界沉默寂灭,而包围他们的物质世界却喧嚣吵闹,沟通似永无可能,唯有电话线两头连接着物质利益;夜色中的暧昧犹疑、躲闪避让,一段并不互相信任的感情,两人双手纠缠的特写恰是两颗空虚心灵的无望挣脱;各种空镜头,空旷场景与布满线条的建筑,安东尼奥尼的视听语言真是一流。
这种大师的片如果打一星实在有故意装逼的嫌疑,但吾观此片之于浪费青春实在比在当今世上打一角钱的非友谊麻将更甚……是的,我知道你想表达某种貌似很形而上的东西,但麻将看上去也比扑克牌更加高深,但我们现在是用两幅牌来玩三国杀……另传说中的马兰德龙感觉好像强尼戴普,女主角的皮肤则好差,即使
几乎每一场戏都是在利用空间和影像的纯熟调度来表达一种不确定的、无因的、一瞬即逝的情感状态,看到最后有些疲了。无常与虚空是建立在整体性的日常的基础之上,不是对日常的简单一味否定。
“我希望不爱你,或爱你更多一些。”整个城市都被物欲侵蚀,结尾六分钟的空镜头将之前所有看似散漫的段落收束,情绪得以溶解。安东尼奥尼的构图理念,让空间极大限度地渗入叙事,时间与空间(日夜转换,场景变化)的界限也在毫不知觉的状况下彼此模糊。
与其说是两个人的爱情,不如说在描绘两个不同的世界。从舞会跳转到疯狂的交易所,始终游走着空虚的灵魂。空间与环境音更是加大了这种差异,一面是响彻夜晚的非洲鼓点,一面是从不消停的电话铃声。最后几分钟空镜头下疏离的场景和冷漠的躯壳,一切都是新生,一切都在衰败。
还是最喜欢第一段戏,貌似有点对不起阿兰德龙了,哈哈。又是疏离感,情爱往往就一分钟热度,热度过后什么都不剩。缠绵过后约好的8点见,一组长时间的空镜头代表了时间的逝去,却最终都没有两人的身影。。。
空间代替人物的叙事与表达功能,透过不同物件,通过不同空间角度观察人物,无法摆脱的疏离与困惑。到最后不同角度的空镜头【与交易所场景人声鼎沸对比】,人物彻底消失,空间成为了绝对主角,疏离延续,时间永恒。摄影真得是帧帧画面都不动声色的绝妙无比,电影到了真正大师手里才有了艺术的光彩。
第一次看时还觉得发现了理想的爱情,“只要相爱,没必要互相了解“,再看才发现意思弄反了,人家还有下半句,那还有必要去爱吗?时间上来讲,这一部讲的是爱的初期,一切还没那么绝望透顶,还有甜蜜,但漫游和空虚已经开始了,包括结尾那段暗示着前路不明的空镜。万恶的现代性。
情感上,由于《蚀》相对较弱的叙事感使人对大多故事上的元素印象并不深刻,留下来更强烈的是电影和人物所营造的空洞、孤独、游离感。维多利亚并没有一个她必须追逐的目标,非要说有也是脱离画框的离心力,爱情逐渐离开中心去往在画面之外,缓缓变成“不在场”的回响。于是让人印象更加深刻的反而是与看似中心的“爱情”无关的内容,股票交易所、男主的自恋和毫无同情心,现代主义风格住宅楼和维多利亚夜行寻狗的晃眼路灯,等等这一切取代主角双人走向台前,好像在批判这个“现代世界”中的“人”已不再重要。安东有极好的建筑空间感,让空间结构包围着人物,解构人物,甚至可以产生自我意识,就像网上的某篇分析写的像“蒙德里安”式的。那句“走到街角我会亲你的”很浪漫,带着二人一触即发的欲望,走进难以表述、只能通过安氏画面传达的倏然空洞。
我觉得是三部曲里最棒的一部!开场立刻就被吸入,疏离感强烈室内调度已然展现安东尼奥尼强烈的作者自觉,简直可以看到大师站在摄影机后面统领一切,沉默的力量反射着言语的弱小,嘈杂繁琐的交易所一景反而是最无意义的事件,到了结尾仿佛受到了末日的召唤,深沉绝望至幻,完美。
老安的电影要看结尾,本片自不必说,那种孤寂和虚无,冲击力实在太强。片子刚好1962年上映,结尾那个看报纸的男人堪称点睛:古巴导弹危机和解,人类迎来了脆弱的和平。爱情又算什么,是同样惊艳的开头,沙沙作响的电风扇,和莫妮卡维蒂撩人的高跟凉鞋声吗?爱情死了。
看得到色彩的黑白电影 每一帧都是美丽独立的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