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9月6日,费得里科·费里尼执导的影片《大路》在意大利威尼斯电影节上映,斩获第19届银狮奖最佳影片。 一年前,也是在这里,费里尼凭借《浪荡儿》揽获了导演生涯第一尊银狮奖奖杯,这一次,《大路》在银狮奖上二度开花,再次将他裹挟进国际视野之中,也卷起了更高的浪潮。
回顾费里尼的创作生涯,可以把《大路》看成是费里尼的中场战事,它既是费里尼转向精神迷航的发轫之作,又恰逢影史与历史的转型时刻,还是“愚人”传统的再一次回归与复兴。
如果回溯当年《大路》获得银狮奖背后所蕴涵的意义,也许可以从历史和影史的两个维度去理解和考量。巧合的是,无论历史还是影史彼时都正经历着转型时刻。
从历史的坐标轴上看,彼时的欧洲正面临着一个转型时刻:开始脱离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废墟残骸,脱离穷街陋巷,开启战后新生活的重建,到了50年代初期,随着生活步入正轨,渐次安定和富裕起来,人们转而把更多的目光投射到内心世界和精神生活的重建之上。
而在意大利影史坐标系上,也同样面临一个转型时刻:于战后瓦砾中兴起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流派及电影运动,它曾经引领这个国度追寻重建家园的梦想,是城市新生活的开拓者与风向标,此时,这个用纪实美学建立起的大众神话已逐渐走向尾声。新现实主义已完成它的时代使命,而它的美学特征,则成为一种遗产被继承下来,也是在这一时刻,费里尼带着他的影片从新现实的美学基石上出发,开始转向精神世界航行,探索复杂而幽微的人性和精神宫殿,追问人类的心灵之谜,《大路》便是这一转型时刻的标志性作品。
《大路》全片处处透露着两股力量的纠缠交融:既有来自前辈大师新现实主义美学的身影,又能看到日后成为费里尼作者性的个人独特风格(或称之为费里尼笔触)的萌芽。
《大路》的基底无疑是现实主义的,道路本身即是非常现实主义、形而下的意象。同时,真实的街景拍摄,朴素的摄影机运动,反戏剧性的情节发展,都营造出强烈的现实感和纪录片风格。在一段段时空场景的变换中,不变的永远是意大利民间风情画卷的底色,这些都是费里尼从新现实主义大师中继承的养分。而另一方面,在每一段时空中,费里尼又刻意虚化了现实,虚化了意大利的每一个具体而微、现实地理意义上的坐标。
影片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在一次表演结束后,藏巴诺带着杰索米娜来到餐厅吃饭,杰索米娜问藏巴诺:“你老家哪里?”藏巴诺:“我家乡。”杰索米娜又问:“你在哪里出生?”藏巴诺回答:“在爸爸家。”
这又是一段充满哲学意味的对话。可以说,在形而下的叙事肌理中,费里尼有意织入了形而上的主题。全片中有多次关于地点的对话,却只出现过一个具体的名字——罗马,由此反而把罗马凝聚成了颇具象征意味的符号,它成了费里尼内心深处的精神符号,也成了费里尼经由该片所传达的地理图腾。
《大路》首先是一部道路主题的影片,它讲述了一段关于流浪和漂泊的旅途。在108分钟的时光里,我跟随主人公藏巴诺和杰索米娜进行了一场永远在路上的漂泊,途中还遭遇了第三位主人公,绰号“傻瓜”的江湖艺人伊尔马托。三个人在各自的大路上遭遇着不同的命运:形而下的藏巴诺当然是实用主义、现实主义的信徒,卖艺、挣钱、性交、野蛮的暴力输出,几乎构成了他生活的全部,但他最终苟活了下来;形而上的杰索米娜则是与之对立的理想主义、浪漫主义的化身,她的大路却没能支撑她走下去,最后孤独凄凉地离开人世。“傻瓜”伊尔马托则是更特殊形象,影片中他接近于超现实的符号存在,他的大路则溶解在藏巴诺和杰索米娜之中。
费里尼在两位主角身上设置的理想与现实两条大路,与英国作家毛姆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主题遥相呼应,当然这组对立道路背后的母题和遭遇,也是向每个观众抛出的困惑和难题,时至今日,依然在有力地叩问着你我,叩问着每一位观看影片的人。
《大路》始于漂泊,又终于漂泊,三位主人公在漂泊,马戏团在漂泊,修女也在漂泊,透过以上人物,费里尼传达了这样一种讯息和感触:人生即是一场永远在路上的漂泊和流浪。这种感触,在当下也能引起强烈的共鸣,它与如今使人焦虑不已的围城效应有着某种精神上的契合,后者认为人生的本质,不过是从一个囚笼过渡到另一个囚笼罢了。
其次《大路》还是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这个爱情故事极富魅力之处在于:一个充满个性色彩、独一无二的样本,在费里尼的镜头下,却拍出了普遍而广泛的感染力。铁肺大力士藏巴诺野蛮,粗鲁,狂暴,充满着原始的兽性和欲望;杰索米娜温柔,纯真,善良,甚至还有圣洁的气息,在她身上鼓荡着的是诗意和神性。
而这个两极,也可看成是人类或者说人性中的两极。费里尼在影片中解构了它们,巧妙又合理地安排到藏巴诺和杰索米娜身上。同时在这个爱情故事里,费里尼还安嵌了一个现代性意味的内核——孤独。两个孤独的灵魂,两座孤独的小岛,在意大利贫瘠荒凉的大地上相遇,开始了他们流浪卖艺之旅。
藏巴诺的人物形象会让我想起希腊神话中的西绪福斯,无聊透顶的莽汉一年年一次次地重复着相同的表演台词和内容。为了呈现藏巴诺的枯燥,费里尼安排他每次表演前都要完整讲一遍台词,但每次的复述又稍有不同,以此彰显真实感。
杰索米娜是全片中令我印象最深刻的角色,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导演选角的精准——朱丽叶塔·马西纳,她是费里尼精神缪斯的具象,也是他的妻子。朱丽叶塔对杰索米娜的成功演绎,不仅在于精湛的表演,还在于她自身与角色极为贴合的气质。我想看过《大路》的观众应该都会为朱丽叶塔而感动,这位缪斯的脸庞,犹如一座山川,蕴藏着无穷的信息量,她的面孔纯洁无暇,她的眼里星光闪耀。
杰索米娜善良、脆弱,有着柔软的内心,极为感性和共情,她从未为自己的命运哭泣,却为每一次偶然相遇分别泪流满面,她总是试图牢牢抓住微弱的爱与光,却一次次地被藏巴诺切断。全片从头到尾,铮铮铁汉藏巴诺只在结尾处的海滩上哭了一次,而且是嚎啕大哭。夜色笼罩的海边,涛声阵阵,这一刻,他卸下了所有坚硬的盔甲,内心深处的脆弱和柔软,最为人性的一面袒露到每一个观众面前,藏巴诺终于领悟到,其实自己深爱的人是杰索米娜,而爱人已经逝去,一切都无法再挽回。大路茫茫,再无人陪伴他,孤独的宿命终将降临到每一个人头上。
有评论者将这个爱情故事的模型类比与《美女与野兽》,这显然是失诸妄断的。后者是典型的好莱坞产物,带有显著的类型化特征和时代性印记。如果一定要找参照物,我更愿意将《大路》和艾斯林·沃什2016年执导的影片《莫娣》相对比,两部影片在爱情故事的氛围和人物形象的设置上,倒是有一些相似的气质。不过《莫娣》根据真人真事改编,更为落地,是完全彻底的现实主义影像诗篇。
影片中最重要的三个角色分别是:藏巴诺、杰索米娜和绰号“傻瓜”的江湖艺人伊尔马托。除了藏巴诺,另外两个人物杰索米娜和伊尔马托,都流淌着“愚人”的血液,闪烁着“愚人文学”的光芒,是对西方古老的“愚人文学”批评传统的一次继承和回归,一次影像化的抟成与呈现。
在西方文化批评传统中,“愚人”(wisemen of Gotham)一词的原初典故就具有“理性”或“智者”的风范,是一种大智若愚,“愚人”一开始就是“理性”和“愚昧”、“智者”和“愚人”的对立统一。在《圣经》中,有关“愚⼈”的形象也很多,他们总是作为“智者”的反⾯或与“智者”的同⼀⽽存在的。
从广义上来讲,“愚人文学”和“愚人”形象的传统,一直有悠久的传承和流变,中世纪欧洲的“疯癫”文化(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另有研究专著《疯癫与文明》)、戏剧舞台上的傻剧闹剧、莎士比亚的戏剧、德国作家勃兰特的《愚人船》、美国作家凯瑟林·安·波特的《愚⼈船》、荷兰作家伊拉斯谟的《愚人颂》等,都可视为其文学土壤里长成的一个分支。
20世纪中叶在欧洲诞生的《大路》,当然也可视为“愚人”形象的一次影像化抟成。影片里两位“愚人”的形象设定和人物情节,既有相似又有不同的功能和意义。
江湖艺人伊尔马托的绰号是“傻瓜”,实际上他名字在意大利语中就是傻子、傻瓜的意思。伊尔马托从名字上取用了“愚人”的含义,而在具体的行为上则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甚至有些超然物外,看破人世,接近于智者的气息。这是他的第一个功能属性;第二个功能属性,可以理解为救赎,从这个层面上讲,马托是做为天使的象征符号存在。比如他出场的第一个镜头,导演给了一个远景仰拍,马托穿着一对天使的翅膀,聚光灯打向他,他踩在钢丝之上俯视芸芸众生。他的眼上画着泪珠,暗示了其不幸的命运。他将从天上下到人间,向罪恶的堕落者藏巴诺铺开一条救赎之路;他引领纯真的游吟诗人杰索米娜找到价值依托,并给后者的内心带来抚慰。
杰索米娜在人设有些低智、弱智,但这里的弱智是指向某种弱小,某种纯真、圣洁。应该将她放置到“愚人”文学传统继承的框架脉络中去理解,那么她的角色就带有了一种神性的光辉。由此,则引出了影片的第三重奏——救赎。如果说藏巴诺象征着人性中的兽性、堕落的人类,周身还是原始和野蛮的气息,那么“愚人”伊尔马托和杰索米娜,则是背负着救赎的任务,来到人间,救赎藏巴诺,救赎堕落的人类,给人类指引信仰的方向,寻找价值的依托。
经由《大路》,我看到有悠久传统的愚人文学在20世纪的意大利重生,更准确地说,是在费里尼的影像中焕发生机。
《大路》上映时,费里尼34岁,他想象不到的是,在一甲子后的2018年,37岁的意大利女导演爱丽丝·洛尔瓦彻将接过“愚人”的形象并高擎这把火炬,再次点燃起这古老而久远的传统。2018年5月13日,爱丽丝·洛尔瓦彻执导的影片《幸福的拉扎罗》在法国戛纳电影节上首映,提名主竞赛单元金棕榈奖,并最终获得最佳编剧奖。
“愚人”杰索米娜曾经照耀过亚得里亚海明珠,这一次,“愚人”拉扎罗照亮了法兰西的天空。当然,相比于前辈大师“愚人”形象的暧昧和朦胧,拉扎罗的“愚人”形象更为明朗和直接,他就是现代的耶稣。
《大路》和《幸福的拉扎罗》在各自电影节上都遭遇了有些相似的命运:它们都与最高大奖擦肩而过。但我想,时间会证明一切,“愚人”杰索米娜和拉扎罗的光芒在影史长河中必将冲刷地愈发闪耀。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撕裂了给人看。当杰尔索米娜遇到走钢索的傻瓜时,我以为会像后世很多动人电影那样,孤独的人终于相遇相知,可是她还是选择了粗暴的野蛮人。爱是如此笨拙而不讲理的东西,玛西娜太适合这个角色,一双大眼睛纯真动人。 人生就是这样,注定有些人永远守护另一些人的,而那个人却怎么也不知道幸福就在身边。。。。其实,我也想要个斗篷。。。
你知道,分手并没有发生在双方协同分开的那一刻——无论是说好互不相扰,还是严重到彻底删除联系方式。泪水也许在那刻流下,心也许沉沉痛着,但这都不及在获知对方找寻到另一半时突然袭来的创痛。在此之前,虽然已处于分离状态,内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复合的希望,好像浪子回头,路还在。这股念想不是分手那刻镌刻下的,而是来自于对过往共度时光的延续。
唯有等到一方寻获到新伴,爱情才真正结束。对于那位无所感之于分手之事件的人,当如晴天霹雳。真的结束了,所谓的“失恋”是在此刻发生的。他知道一切都没有希望了,两个人彻底分开,而曾经所做的错误之事在他心中翻江倒海。分开最初也许满怀怨愤,必须分手;但此刻,悔意消解了一切,往昔以金灿灿的光芒在他残弱的内心回闪。他终于了解到,爱真的逝去了,一切都无可挽回。
这就是藏巴诺蜷缩在沙滩上哭泣时,醒悟到的东西。这位行走江湖的铮铮铁汉如今失声痛哭,在夜色和涛声中接受杰索米娜给予他的“爱的教育”。这也许是藏巴诺人生中唯一一次真正知道什么是爱情,而他如何辜负了一位天真女孩对他纯情的爱。他终于饱尝到了爱之痛,这是他自找的。
并不是发生在他离开杰索米娜的时候,他像抛弃一位精神病者那样抛弃了杰索米娜;而是当风中飘来熟悉的乐曲,非自愿的记忆开始席卷他的时候,他才醒悟到曾经有个女孩爱过他,被他无情辜负了,甚至,他还造成了对方的死亡。藏巴诺表面的鲁莽与愚钝再也掩盖不了他内心深处的脆弱,他躺在海边哭了。
这是爱情真正发生的时刻。作为一起事件,它以回溯的方式教育了藏巴诺。他会变成另一个自己,因为他经历了爱。藏巴诺对杰索米娜真的没有一点爱吗?如果没有,他就不会失手杀死“傻瓜”。无论这种情感是以嫉妒还是占有为形式呈现的。藏巴诺哀悼自己的孤独,悔恨曾经有个傻女孩那么爱他却错失。
如何理解这个结尾呢?如果不是自己在生活中亲身经历,我想我感受不到藏巴诺真正的痛苦。借助表面的“共情”所获致的情感强度无法与这种痛苦相比,前者浅淡又虚假。“感同身受”是不存在的,如果有,那是自欺欺人。没有在生活中实际体验,如何能理解艺术的深度?
生活在模仿艺术,而不是相反。伟大的艺术源自于杰出艺术家私密又共通的经验,越私密,越深刻,越共通。我们是在生活中的重要时刻认知到艺术展现过的瞬间魅力,就像杨绛说的“年轻的时候以为不读书不足以了解人生,直到后来才发现如果不了解人生,是读不懂书的”。
杰索米娜在警局外等赞帕诺,日上三竿,赞帕诺出来,她说,我在这,赞帕诺只回了句,你怎么来了。两人相视无言,杰索米娜到车里拿出旧外套,给穿着西装的赞帕诺换上。这个段落在杰索米娜与走钢丝艺人玛托那个长长的夜谈后,杰索米娜经历了内心的黑暗时刻(我到哪都一文不值),经过吉普赛人的开导(一块石头也有它的用处),杰索米娜决定回到赞帕诺身边(如果我不和他在一起,还有谁会),并与玛托在熹微晨光中告别。这是一个非常有光芒的人性时刻,饱受欺凌的杰索米娜并没有像娜拉那样选择逃离,她有选项(马戏团抛出了橄榄枝),但她选择了留下陪伴,很难说这个选择是对的,至少说不上有利,但她出于的是关怀,是对同为天下沦落人的同情(这个选择其实让角色有了一种超越性,类似圣母或者“仁”)。因此,两人在警局门口的重逢,实际上是一个情感爆发点,是对接下去相依为命的相互确认,但费里尼没有处理成嚎啕大哭、热烈拥抱或者执手相看泪眼那种戏剧性场面,甚至连悲喜都不形于色,而是“换上旧衣”这样的动作,这里面有一种真实的底层性情,因为日常生活中,对这种巨大而微妙人生转折的觉知往往是滞后的,甚至是无措的。《步履不停》中阿部宽叹息“总是慢一拍”就是如此,对底层来说尤其如此,托尔斯泰说过画俄国农民的《沉思》,就是一种呆板、木讷的样貌,这里面是对生活逆来顺受的麻木,他们接受了一切坏的、苦的、难的,以至于对好的,竟也无言以对。所以越是真情的时刻,他们越不善于去表达真情实感,就越构成真实的情境,就有点像父母生完气和解不是通过语言,而是叫你吃饭一样。换上旧衣意味着继续节俭度日,这里面有更内在、也更确定的相依为命。对我来说,这是一个电影伟大的地方,无言之处,富含洞察。
《道路》电影剧本
文/〔意大利〕费·费里尼、图·平纳里
译/袁华清
《道路》是费里尼1955年的作品,影片于1956年获奥斯卡最佳外国影片奖,并同时囊括了世界各大国际电影节的十五个大奖,受誉之隆,冠绝一时。
费里尼是一位富于创新精神的电影艺术家,他从不满足于囿守某种已经取得成功的风格样式,努力不断地尝试开拓新的艺术天地。《道路》被认为是他在探索诗歌式电影方面的成功之作。
费里尼在创作《道路》时,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电影的全盛时期刚消失不久。在这部作品里,固然也有某些近乎超现实主义的手法,如晨光熹微中出现一匹来去无踪的马、杰尔索米娜在村庄里遇到的宗教祭典等,但整个来说,它不失为一部现实主义的作品。它对生活在社会底层、孤苦无依的“多余的人”寄予了无限的同情,并努力赋予杰尔索米娜和“疯子”的悲剧以崇高的美,频频在生活的黑暗中透露出希望的微光。
这个剧本是根据意大利利契尼奥一卡贝利出版社1969年的单行本译出的。它显然是根据完成影片重新修订过的,所以它能忠实地反映出完成影片的全貌。
——编者
第一部
第一组镜头
吉卜赛艺人藏巴诺用一万里拉买了一个傻姑娘。她叫杰尔索米娜。藏巴诺带着她连夜启程。
海滩,旷野。外景,白天。
一片荒瘠的原野和一条浪花飞溅的漫长的海岸相连。远方的灌木丛中出现了一位姑娘的身影;她的腋下夹着东西。
几个小女孩(在喊她):杰尔索米娜!杰尔索米娜!
四个六岁到八岁的小女孩朝着姑娘跑去;她们衣衫褴褛,没穿鞋子,一面跑,一面继续喊:“杰尔索米娜!……杰尔索米娜!……”
姑娘逐渐走近,她和其余的女孩子一样,也赤着脚,破衣烂衫的。她的面部表情介乎忧郁和逍遥之间,甚为奇特,而且善于变化。
姑娘腋下夹着几根刚刚捡来的柴禾。她听见小女孩们的喊声后,并未加快脚步,似乎不以为然。其中两个小女孩气喘吁吁地跑到她跟前,激动地说:“妈妈让你快回去……来了个男人……她让你马上回去……”
杰尔索米娜感到十分纳闷:谁来了?
岁数较小的女孩:一个男人,大块头,很结实……
岁数较大的女孩:他说,罗莎死了……
杰尔索米娜立刻往家跑。
杰尔索米娜家的小屋。外景,白天。
杰尔索米娜和两个小妹妹跑到家门口。这是一间小棚屋;荒芜漫长的海滩上,在沙丘之间有一排排外形相似的棚屋。杰尔索米娜的棚屋前有一个小平台,是用铅皮桶垒起来的。平台上站着杰尔索米娜的母亲和一个身材魁梧、神情抑郁、身穿皮夹克的男人,以及杰尔索米娜的另外四个妹妹,她们的年龄从五岁到十二岁不等。
母亲抱着一个小男孩。她个子矮小,由于营养不良而面黄肌瘦,叫人看了不免垂怜。
母亲(看见杰尔索米娜后,喊道):杰尔索米娜!……你还记得藏巴诺吗?当初罗莎就是他带走的……(话音未落就抽泣起来)我可怜的闺女!……连她死在哪儿我也不知道!(再次对着杰尔索米娜)她死了……可怜的孩子……她死了……她多漂亮,多能干呐!什么都会干……什么都会!(对藏巴诺)您瞧,藏巴诺,这是我的另一个闺女,挺象罗莎吧?……她叫杰尔索米娜。哎!我们真倒霉……我已经跟您说过了,藏巴诺,这孩子跟罗莎的性格不一样。这可怜的孩子心眼儿特别好,非常听话……让她干啥就干啥……只是有点怪……不过,如果她每天都有饭吃,脑子也会变得好使的……(对杰尔索米娜)你愿意跟藏巴诺走吗?愿意去代替罗莎吗?他会教给你一样本事……你可以挣点钱……家里也少一个吃饭的人。
母亲一把搂过杰尔索米娜,亲热地、然而痛苦地亲了她一下。
母亲:怎么样,杰尔索米娜?藏巴诺是个好人,你知道吗?他会对你很好的,会带你去见见世面,教你唱歌、跳舞。再说,你知道他给了我多少钱吗?一万里拉!瞧,在这儿呐……一万!我可以把屋顶修一修,再给孩子们买点吃的……你那可怜的爸爸撇下咱们走了……杰尔索米娜!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可是还没有找个正经事干。当然,这不是你的过错……可怜的孩子,你跟其他姑娘不一样……你跟他去吧,帮妈妈一把,好吗?(对藏巴诺)你会教她一样本事的,对不对,藏巴诺?
杰尔索米娜一听说姐姐死了,就流出了眼泪,现在又听见母亲的这番话,痛苦得浑身颤抖。稍后,她激动地挺起身来,用惘然若失的目光看着母亲和藏巴诺。她心乱如麻,讲不出话。
藏巴诺(用亲昵的语调夸口说):当然!狗在我这儿也能学会表演节目……(他从口掌里掏出几张钞票,满不在乎地递给一个小女孩,同时故作慷慨地)喂,孩子们,拿去买一公斤香肠、半公斤奶酪和两大瓶葡萄酒吧。我就是这么个脾气。过来,把钱拿着,买吃的去。
到此刻为止,杰尔索米娜一直低着头,默默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这时,她蓦地转过身,一声不响地朝海滩走去。
母亲(吃了一惊,用哀求的口气喊道):杰尔索米娜!……你这是干什么!回来……
杰尔索米娜没有回答。
她弯腰蹲下,一动不动地呆在海滩上,怔怔地凝视着浪花。母亲喊她的声音从画外传来:“杰尔索米娜!……”
杰尔索米娜还是没有回答。她的表情不断变化:先是焦虑忧伤,后来却露出了笑容,接着又紧蹙双眉。
杰尔索米娜家的小屋。外景,白天。
杰尔索米娜疾步向藏巴诺的大篷车走去。妹妹们和母亲跟在她的后面。一个女人迎面走来。
女人:你要走啦,杰尔索米娜?……
杰尔索米娜(用尖厉的声音得意洋洋地):是的,我要走啦。
女人:上哪儿?
杰尔索米娜(怀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心情回答):去见见世面,去工作。我去工作,学会一样本事,挣点钱给家里……艺人在广场上表演。我也要当个艺人,吹号,唱歌……我和罗莎一样,出去工作……(猛地住口,罗莎的名字仿佛使她回到了现实;她的神情重新变得忧郁起来)
女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杰尔索米娜一时语塞,不知怎么回答。她突然感到害怕了,回头看着母亲。
杰尔索米娜(怅然地):我什么时候回来?
沉默片刻后,她突然撒开腿,头也不回地朝那辆由摩托车牵引的大篷车跑去,大概是想以此克制自己的痛苦心情,不让眼泪流出来。
母亲(突然忧心忡忡起来,用恳求的口吻大声说):别去!……我的闺女,你别去!
母亲追上了杰尔索米娜,一边哭哭啼啼,求她留下,一边颤巍巍地伸出手去,紧紧搂着她。
母亲:我不让你走!……我的闺女!……我的宝贝!……
杰尔索米娜弯腰拥抱妹妹们。
藏巴诺站在大篷车旁边,已作好出发准备。他催杰尔索米娜快和母亲告别。
藏巴诺:我说过了,咱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杰尔索米娜重新朝藏巴诺跑去。母亲和妹妹们跟在她后面跑。杰尔索米娜忽地停下,转过身,做出一个滑稽姿势,用军人方式向她们告别。
杰尔索米娜:出发!
母亲(挥着一条头巾):你的东西……杰尔索米娜,你的头巾,你的头巾!
藏巴诺(已经发动起车子,粗声粗气地催杰尔索米娜):上车!
杰尔索米娜迟疑片刻后,敏捷地上了车。
母亲(越来越哀伤):我的闺女!我可怜的闺女!
大篷车沿着空旷无人的道路迅速驶向远方。杰尔索米娜的妹妹们挥着手,在后面跟了一截。杰尔索米娜从大篷车后面的开口处向她们挥手告别。过了一会儿,她噙着眼泪,怀着凄凉悲切的心情,徐徐放下车后的遮帘。
海滨的一条道路。外景,白天。
大篷车向前急驶,把道路两旁的最后几间棚屋甩在后面。
第二组镜头
杰尔索米娜从梦中醒来。藏巴诺的表演。藏巴诺教杰尔索米娜学艺。夜幕降临。杰尔索米娜成了藏巴诺的女人。
国家级公路(注1),咖啡馆。外景,清晨。
晨光熹微,藏巴诺的大篷车驶到一爿专为卡车司机们开设的咖啡馆门前停下。附近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咖啡馆的铁栅门只开了一半,门口的小广场上停着两三辆卡车。
藏巴诺疲惫不堪地下了车,慢慢解下围在脖子上的那条遮住半个鼻子的羊毛围巾,朝自来水龙头走去。他俯下身,喝了几口水,呼哧呼哧地洗了个脸;然后直起腰,用手绢把脸揩干。他似乎把车内的杰尔索米娜忘了,瞥了咖啡馆一眼后,想要进去;正要举步时,突然想起了杰尔索米娜。
他绕到车后,好奇地注视着大篷车里面。
大篷车。内景,清晨。
头发蓬乱的杰尔索米娜象小猫似地蜷缩在一堆破布中间,这时正用一双半睁半闭、睡意矇眬的眼睛凝视着他。
国家级公路,咖啡馆。外景,清晨。
藏巴诺(默默无言地看了她一阵子,然后简单地):快点,下车吧。
杰尔索米娜从大篷车后部的开口处探出身来,环顾四周。睡意过去了,兴奋感也随着睡意而消失;她已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脸上露出迷惘和惊恐的神色。
藏巴诺(嗔怪地):别发愣!喂!……你睡醒了吗?
他一把拽住她的胳臂,把她拉下车,推着她向自来水龙头走去。他的动作粗鲁,性子有点急,不过讲话的口气倒挺和蔼。
藏巴诺:洗个脸吧,对你有好处的。
杰尔索米娜迈着蹒跚的步子,糊里糊涂地走到自来水龙头跟前,俯下身子。藏巴诺把她的头使劲按到龙头下面,让水冲着。杰尔索米娜憋得喘不过气来,拼命挣扎。
藏巴诺(哈哈大笑):好!……这下你就清醒了!
他放开浑身湿淋淋的杰尔索米娜。她上气不接下气,不住地咳嗽。藏巴诺把围巾扔进大篷车,挥挥手,让杰尔索米娜跟他上咖啡馆。
藏巴诺:走,快点。
杰尔索米娜匆匆把脸揩干,迈着踉跄的步子,带着愕然的表情,机械地跟着他。
藏巴诺走进咖啡馆。杰尔索米娜停下,她的神色惶恐,犹如一条迷路的野狗。藏巴诺在店内不耐烦地喊她。
藏巴诺(画外)进来,别愣在那儿!
杰尔索米娜走进店内。
咖啡馆。内景,早晨。
咖啡馆很小,光线暗淡。
里面有几个司机和几个工人。一个男人头枕胳臂,伏在桌子上睡觉。其他人在柜台前站着。一个睡眼惺忪的姑娘在招待顾客。藏巴诺用惯常那种说大话的口气,亲昵地跟姑娘打了个招呼。
藏巴诺:两杯咖啡,掺点葡萄烧酒。
他靠在柜台上,打量着四周,毫不理会杰尔索米娜。
杰尔索米娜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看着藏巴诺,一会儿瞧瞧这个不寻常的地方。
她偶然和藏巴诺的视线相接。
杰尔索米娜(低声):这是什么地方?
藏巴诺的注意力集中在姑娘放在他面前的两杯咖啡上。他端起一杯,然后朝另一杯扬扬下巴。
藏巴诺(对杰尔索米娜):喝吧。
他怔怔地望着前方,开始喝咖啡。
杰尔索米娜起先不敢去拿杯子,后来终于鼓起勇气,端过杯子,默默呷了起来。
藏巴诺喝完咖啡,前去付帐;接着,他迈着蹒跚的步子,朝门口走去。
藏巴诺(向杰尔索米娜摆了摆手,头也没回地):咱们走吧。
杰尔索米娜赶紧放下杯子,跟他走出咖啡馆。
国家级公路,咖啡馆。外景,早晨。
藏巴诺出了店门,杰尔索米娜在后面跟着。藏巴诺朝大篷车走去,时而打量着四周,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他在一个卡车司机身边停下。
藏巴诺:加油站在哪儿?
司机:那边。离这儿一百米。
藏巴诺点点头,继续朝大篷车走去。杰尔索米娜不紧不慢地跟着;不久,她停步不前。藏巴诺转过身,似乎在等她。杰尔索米娜动也不动,她神色焦虑,欲言又止,最后总算鼓起勇气。
杰尔索米娜:我还是回家吧。
藏巴诺一声不响,用直勾勾的目光瞧着她。
杰尔索米娜:您不必费心……我自己走回去。
藏巴诺刚想发火,但又冷静了下来;他用手拍拍自己的额头,意思是说杰尔索米娜疯了。
藏巴诺:喂!……(斩钉截铁地)走吧,快点。
藏巴诺见杰尔索米娜仍旧呆着不动,便一步跨到她面前,在她屁股上拍了两下,下命令似地对她说:“走!”
他把她推到大篷车跟前,然后握着摩托车把,转过头对杰尔索米娜说。
藏巴诺:走喽!……你在后面推车吧。没油了……(大声地)快推!
杰尔索米娜不敢违抗。她伸出双手,撑在大篷车上,使劲推车。
大篷车动了。藏巴诺和杰尔索米娜推着车,沿着公路向前走……
村镇,广场。外景,白天。
村镇中的一个小广场。大篷车停在一旁。藏巴诺在表演节目,四周围着观众。
杰尔索米娜蜷缩在大篷车后面瞧着,不放过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句话。
藏巴诺浑身卖艺打扮:短裤、赤膊、长靴、皮护腕。一根铁链在胸部缠了两道,在胸前用一个铁扣锁死。他正在吹嘘自己的功夫。
藏巴诺:这是一个铁扣,有半厘米粗……是生铁打的,比钢还硬。……我只要胸大肌——就是胸部的这块肌肉——一使劲,就能把它绷断。(观众纷纷向他投钱)谢谢,谢谢,谢谢,先生们。为了使胸大肌有劲,我得往肺里拼命吸气,就象给车胎打气一样。我的血管可能破裂,嘴里可能喷出血来。有一次,一个体重一百二十公斤的汉子在米兰表演这个节目时,眼睛当场瞎了。这是因为使劲时,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视神经上,视神经一绷断,他就什么也看不见了。诸位当中胆子小的最好别看,因为我有可能出血。
话音未落,他便往铺着一领脏席子的地上一躺,开始使劲。他喘着气,冒着汗、身子在脏席子上来回扭动,最后总算绷断了铁扣。
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藏巴诺从地上站起,双手高擎着那个绷断了的铁扣。观众中响起稀稀落落的掌声。杰尔索米娜看得目瞪口呆,钦羡不已……
村镇外面的草地。外景,白天。
藏巴诺的大篷车停在村镇外的草地上。藏巴诺和杰尔索米娜在这儿宿营。两块石头上架着一口旧锅,锅下烧着火。
藏巴诺坐在铅皮桶上。杰尔索米娜在一旁站着。藏巴诺的那盒煮面条快要吃完了,杰尔索米娜不想吃饭,满面愁容地瞧着藏巴诺。藏巴诺把面条吃个精光,连饭盒底也舔得一干二净。
杰尔索米娜把她的面条偷偷倒在地上。
藏巴诺:你在家从来不做饭吧?……呃?
杰尔索米娜(天真地承认):不做。
藏巴诺(心平气和地):你做的这种面条汤只能用来喂猪。
藏巴诺走到大篷车跟前,从车内拿出几件衣服。
藏巴诺:嘿,车里的东西够十个人用的,鞋子,衣服,什么都有。你过来,也许有的东西你穿着很合适。你应该打扮得漂亮点,我不想看见跟我在一起的人穿得破破烂烂的。我以前的那些女人都穿得挺象样。呶,拿着。
藏巴诺把一件军用大衣塞到她手中,又替她戴上一顶破圆顶帽。杰尔索米娜颇觉不安,凝视着藏巴诺的面部表情。藏巴诺绷紧着脸,一声不吭地观察着她。
藏巴诺(终于开了口):你试着说一句:“藏巴诺来了。”
杰尔索米娜(枉声):藏巴诺来了!
藏巴诺默默呆了一会儿后,二话没说,脱下她头上的圆顶帽,换上一顶皱巴巴的圆筒帽;然后又开始打量她,同时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轻声对她说:“藏巴诺来了。”
杰尔索米娜:藏巴诺来了。
藏巴诺把视线从杰尔索米娜身上移开,看着堆在大篷车旁的地面上的那堆衣服和乐器。他走过去,坐在铅皮桶上。杰尔索米娜陶醉在军大衣和圆筒帽中,乘藏巴诺在一旁坐着的机会做了一连串鬼脸和几个滑稽相,甚至还手舞足蹈起来。她象小孩一样自得其乐,毫无顾忌。
藏巴诺斜睨着她,接着转过身来,向她投过一瞥惊愕和充满敌意的目光。
藏巴诺:喂,上这边来。
杰尔索米娜立即听命,走过来蹲在他身旁。藏巴诺摆出“师傅”的架势,逐一拿过乐器,用矜持的口吻,一本正经地说出它们的名称。
藏巴诺:这是小号。
他举起小号,凑到嘴上,象独奏演员似的吹出几个音来。他洋洋得意,对自己的吹奏技术颇为满意,然而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兴致勃勃的杰尔索米娜不等他把小号放下,便一把夺了过来,把号嘴贴到自己的嘴唇上,试着吹起来。她热情有余,但未经训练,吹出的声音象驴叫一样难听。藏巴诺冷冰冰地从她手中拿过小号,用叫人害怕的威胁语调对她说——
藏巴诺: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乱来。
他拿过一面小鼓,挂在杰尔索米娜的脖子上,然后手持鼓槌,举到齐眉高,擂将起来,发出一阵激烈的鼓声。
藏巴诺:这是小鼓。你一面敲一面说:“藏巴诺来了。”
他向杰尔索米娜解释,应该怎么拿鼓槌,然后把鼓槌塞到她手中。杰尔索米娜高高兴兴地接过鼓槌,象藏巴诺那样握着,一面击敲,一面嚷。
杰尔索米娜:藏巴诺来了。
藏巴诺不满意,夺过鼓槌,又示范了一遍:“藏巴诺来了。”
杰尔索米娜却怎么也打不出鼓点来。她一面胡乱击着鼓,一面低声重复:“来了个藏巴诺。”
藏巴诺转过身,匆匆走到灌木丛中,折断一根藤条,扯掉叶子,然后又回到原地坐下。
藏巴诺(对杰尔索米娜):快点,再试试。
杰尔索米娜(高喊):藏巴诺来了!
藏巴诺骤然挥起藤条,以闪电般的速度朝杰尔索米娜的腿上抽去。
杰尔索米娜(大吃一惊,低声呻吟了一下):哎唷!
藏巴诺(冷冰冰地):到这儿来。(稍停片刻)到这儿来。(指指面前的一个地方)这儿。
杰尔索米娜手足无措,忧心忡忡地看着藏巴诺。俄顷,她使劲擂鼓,高声喊叫。
杰尔索米娜:来了个藏巴……
她还没来得及喊完,腿上又挨了一下。
杰尔索米娜:哎唷!
藏巴诺(语调平静、冷酷,不动声色地):你应该说:“藏巴诺来了!”快点。
杰尔索米娜被打得心惊胆战,她眼里含着泪水,一边击鼓,一边反复喊。
杰尔索米娜:藏巴诺来了!藏巴诺来了!藏巴诺来了!
村镇外面的草地。外景,夜。
夜幕降临。大篷车旁边用石头搭成的露天灶中还有些余烬。
藏巴诺和杰尔索米娜已经吃过饭了。杰尔索米娜站在灶前,挥动着大衣,做着一些奇怪的动作。藏巴诺俯卧在车内,头露在车外,默默注视着她。这种沉默只持续了一会儿功夫。
藏巴诺(粗鲁地):嗳,你在干吗?
杰尔索米娜(答非所问地):从明天开始,要下雨啦。
藏巴诺:你怎么知道的?
杰尔索米娜(径自须频点头):噢,噢,要下雨啦!
藏巴诺继续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藏巴诺:到这儿来。
杰尔索米娜不敢违命,机械地走到藏巴诺跟前。
藏巴诺:上车,到里面来。
杰尔索米娜先离开他几步,然后又走了回来,拍拍藏巴诺的胳臂,引起他的注意。
杰尔索米娜:我睡在外边。
藏巴诺:噢,是吗?
藏巴诺下了车,来回走了几步,在杰尔索米娜背后停下。
藏巴诺: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杰尔索米娜:第·科丝坦查·杰尔索米娜。
藏巴诺:上车吧,杰尔索米娜,快点。
杰尔索米娜违抗了一阵,但不久便屈服了,她知道没有别的办法。藏巴诺伸出手,托着她的臀部,推她上车。
藏巴诺:上车,钻进去,快……
藏巴诺把杰尔索米娜推进车内后,放下篷布。
大篷车。内景,夜。
藏巴诺躺在一堆破布中间,微微打着鼾,睡得正熟。杰尔索米娜蜷缩在他身边,眼里泪花闪闪,神情甚为迷惘。她慢条斯里地理了理头发,欠起身来,看着熟睡的藏巴诺。她的目光既好奇,又含有畏惧之色。一种慈母似的表情渐渐出现在她脸上。她慢慢拽过被子,替藏巴诺盖好……
第三组镜头
杰尔索米娜初次上场。藏巴诺在一家名副其实的饭馆中请她吃了一顿晚餐,然后跟一个女人走了。孤零零的杰尔索米娜等了他一整夜。
村镇,小广场。外景,白天。
一阵鼓声。
藏巴诺通身卖艺打扮,光着膀子,胸部缠着铁链。地上铺着一块沾满泥土的脏毯子,他在上面扭动。观众围成一个圈子。他气喘咻咻,浑身被汗湿透。
杰尔索米娜头戴破圆筒帽,身披军大衣,脸涂白粉,眼圈描黑,鼻尖上点了一个红点,在车旁站得笔直,一面擂鼓,一面默默注视着藏巴诺。
喊声和叫嚷声此起彼伏。
今天逢集,小广场上熙来攘往,人声鼎沸,有摊贩的叫卖声,也有顾客的嚷声。杰尔索米娜击鼓时,眼睛低垂,动作迟疑,似乎有点难为情。
一阵短促的鼓声。
浑身是汗、沾满泥土的藏巴诺从地上爬起来,把铁链甩在一边,当着众人的面,穿上小丑服装:下身套一条破裤子,上身反穿一件短上衣。
藏巴诺(目不旁视,一面穿衣服,一面大喊大叫):现在表演一个滑稽节目,让诸位乐一乐。(对观众中的某个人)您好……您好,先生……噢,如果哪位先生心脏不健全,最好别看,否则会笑死的……我们这个节目的功效是刺激胃口……
藏巴诺闪到车后,须臾,他手握一支长枪,从车后走出。
藏巴诺(大声对杰尔索米娜):您好,小姐。杰尔索米娜,请原谅,我想阿您一句:您怕我手中的这根“鸟铳”吗?
杰尔索米娜(向他行了个军礼):藏巴诺!
她仍旧挺胸腆腹地站在那儿,向四周扫了一眼。
藏巴诺(等了一会儿后,大步走到杰尔索米娜跟前,大声说道):噢,既然您不怕,那咱们拿着这根“鸟铳”打猎去吧。
杰尔索米娜一动也不动;不过,没等多久,她便在原地转了一圈,一边做鬼脸,一边直着嗓子嚷嚷。
杰尔索米娜:嘿!嘿!嘿!不能说“鸟铳”,而要说“猎枪”,你这个笨蛋!
观众鼓掌大笑,藏巴诺狼狈不堪,手忙脚乱;杰尔索米娜兴致勃勃地看着四周,似乎在观察她的这句话引起的效果。她很激动,微微弯下腰,掀起大衣的衣角。
藏巴诺(大声地):很好,杰尔索米娜小姐!……您讲起话来很象鹌鹑叫。我听错了,以为您就是鹌鹑,所以我要举枪向您瞄准。
杰尔索米娜:真的有鹌鹑吗?
藏巴诺在原地慢慢转了一圈,然后举起猎枪,作向猎物瞄准状。
藏巴诺:管他呢!如果没有鹌鹑,就把您当鹌鹑吧。我是猎手。
藏巴诺向杰尔索米娜瞄准。她拼命躲闪。
藏巴诺:您别乱动,不然的话,我没法瞄准!……
杰尔索米娜越来越不安,她想到即将响起的枪声,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不久,她站稳不动,双手捂住耳朵。她刚一看见藏巴诺瞄准,没等枪响,便扑倒在地。
藏巴诺扣动板机,“砰”的一声,枪口冒出一股浓烟,后座力使藏巴诺跌倒在地。众人大笑。
他从地上爬起来,对她抱怨。
藏巴诺:您不是鹌鹑,而是一头蠢驴。
杰尔索米娜在地上缩成一团。她慢慢睁开眼睛,看着笑得前仰后合的观众,然后站了起来。
藏巴诺:现在我的太太将拿着帽子,从诸位面前走过,请诸位赏钱。
杰尔索米娜露出笑容,准备收赏钱。
饭馆。内景,傍晚。
饭馆的门朝外开。藏巴诺在门口停下。摊贩、牲口贩和农民把这家饭馆挤得水泄不通。
藏巴诺洋洋得意地朝店内看了一眼,然后回转身,招呼门外的杰尔索米娜进来。接着,他径自走进店内。杰尔索米娜跟他走了进来,她显然十分激动和不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进饭馆。藏巴诺从顾客们面前经过时,亲昵而矜持地向熟人们打招呼;他很高兴有人认识他,还跟他说话。
藏巴诺:你好!……你好,梅迪尼!
梅迪尼正坐在饭馆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吃东西,藏巴诺在这儿停下。梅迪尼回答他的问候。
梅迪尼:你好,藏巴诺。
藏巴诺开玩笑似地拍拍梅迪尼的肩膀,他的举动很亲热,象是后者的保护人。
藏巴诺:喂,梅迪尼,混得不错吧?
这时,杰尔索米娜跟了上来,走到他身边停下。
藏巴诺(兴冲冲地):向你介绍一下吧,这是我太太。
梅迪尼朝杰尔索米娜伸出手,但没有站起来。
梅迪尼(对藏巴诺):你老婆?噢,是你的另一个女朋友吧。(对杰尔索米娜)很高兴认识你。
杰尔索米娜:第·科丝坦查·杰尔索米娜。我也很高兴。
梅迪尼彬彬有礼地请他们坐下。
梅迪尼:请坐。
藏巴诺:不,不,不,我坐那儿。
他推着杰尔索米娜向前走,来到一张没人的桌子旁坐下。这儿离梅迪尼不远。
藏巴诺:伙计!
杰尔索米娜(主动站起来,亲切地对他):我去吧?
藏巴诺(拉她坐下):不用,你在这儿呆着。
他敲着桌子喊道:伙计!
侍者(画外音):来啦,来啦。这是葡萄酒!
一个满头大汗、袖子卷起的男人突然出现在桌边,匆匆在杰尔索米娜和藏巴诺面前撂下两个盘子和两副刀叉,接着递给藏巴诺一份油污破损的菜单,问他点什么菜。
藏巴诺装模作样地看着菜单,其实他识字很少,看不大懂。杰尔索米娜依次打量着他俩,又焦急,又羡慕。
藏巴诺(为了施延时间,故意问杰尔索米娜):你想要什么?
杰尔索米娜(毫不犹豫地朝侍者扬了扬头):要他。
侍者:别开玩笑。焖羊肉还是红烩牛肉丁?
杰尔索米娜:两个都要。
藏巴诺(没露出任何惊讶的样子,对侍者说):好吧,她两样都要。给我来一盘面条和一份焖羊肉。
侍者:好的。
藏巴诺:还要一公升红葡萄酒。
侍者:好的。
侍者立即退下。藏巴诺抽出一根牙签,剔着牙齿;他双肘支在桌子上,两眼眯缝着,用冷漠的表情打量着店内的顾客。被他完全撇在脑后的杰尔索米娜战战兢兢地拿起一根牙签,塞进嘴里,剃起牙来。
饭馆。内景,傍晚。
餐桌上杯盘狼藉,还有几个空酒瓶。杰尔索米娜贪婪地吃下最后几口,然后用一健夹面包把盘子抹干净。
周围人声喧嚷。杰尔索米娜缓缓站起,目光紧盯着坐在对面的藏巴诺。他尽管已经喝得眼饧耳热,但还是一杯接一杯地往肚里灌。
杰尔索米娜(好奇又温柔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问道):藏巴诺,您是哪儿人?
藏巴诺用略带诧异的目光扫了她一眼,随后闭上眼睛,笑了起来。接着,他用开玩笑的口吻,闪烁其辞地回答。
藏巴诺:我是我老家的人。
他又爆发出一阵笑声。
杰尔索米娜(微笑着又问):您讲话的方式不象我们那边的人。您是在哪儿出生的?
藏巴诺又开了一个玩笑,他虽然已经微醉,但还能控制自己。
藏巴诺:在我父亲的家里。
他突然用异常亲昵的口吻,朝一个身段婀娜、姿色秀丽的女人喊了一声。这个女人身上的衣服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她却精心打扮,涂脂抹粉,到了俗不可耐的程度。藏巴诺喊她时,她正在一个摊贩的旅行袋里翻寻着什么。
藏巴诺:喂!罗西娅!到这儿来!
这个女人笑容可掬地走过来,她是个妓女,身上有某种野性和稚气。
藏巴诺:你在干吗?
妓女:没干什么。
藏巴诺(斟了一杯酒,对她说):在这儿坐一会儿吧。
杰尔索米娜赶紧满脸堆笑地站起身来,给这个陌生女人让坐。她没有想到这是个妓女。
妓女(卖弄风骚地坐在藏巴诺身边):我坐在这儿吧。
她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藏巴诺拍拍她的肩膀,在她胳臂上捏了一下。妓女又爆发出一阵狂笑。
藏巴诺:想喝点吗?
妓女:谢谢。
藏巴诺(向侍者):葡萄酒什么时候才能拿来?
他把手伸进裤兜找火柴。妓女转过脸,把杰尔索米娜打量了一番。杰尔索米娜还不知道她的身份,对她产生了好感,一面端详着她,一面对她亲切地微笑。
妓女(对杰尔索米娜):我可一点儿也不喜欢这个地方,不喜欢。
她撅起嘴唇,笨拙地叼着一支香烟,凑着藏巴诺的火柴迎上去;接着喷出一口烟,漫不经心地对藏巴诺说话。
妓女:我好象以前见过她和您在一起……
藏巴诺:有可能,我哪儿都去。
妓女:噢!是这么回事!
侍者(画外):葡萄酒来了。
一瓶葡萄酒放在桌上,藏巴诺立刻把妓女和杰尔索米娜的杯子倒满。
妓女(对杰尔索米娜):您吃过饭了吗?
藏巴诺(枪先回答):吃过了。
他们三人举杯祝酒,一饮而尽。
妓女:我是在哪儿见过你们的?你们是干什么的?
藏巴诺:我是流浪艺人。(指着杰尔索米娜)她是我的助手,所有的本事都是从我这儿学的。我把她带出来时,她连学驴叫都不会。
妓女放肆地笑了起来。杰尔索米娜做了一个表示满意的滑稽相。
藏巴诺:瞧,瞧,你摸摸……多结实。
他绷紧二头肌,抓过妓女的手,让她摸摸。
妓女(笑了起来,恭维地):噢,你的身体真壮……
藏巴诺(从口袋里构出一把皱巴巴的脏钞票,放在桌上,夸口说):你看,我一个钟头就赚了这么多,全靠这个。(拍拍自己的胳臂)
妓女(抽出一张一百里拉的钞票,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我能拿一张吗?
藏巴诺:你真滑头!嘿嘿!
他止住笑声,打了一下她的手心,重新把那把钞票放进口袋。
妓女(捧腹大笑。过了一会儿,她站起来拥着藏巴诺的肩膀说):年轻人,起来,咱们出去吧,这儿的味道太难闻。咱们去看焰火吧。
藏巴诺:行,咱们走吧。侍者,再给我两大瓶酒。多少钱?
他放下酒杯,在桌上撂下几张钞票,随即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妓女和杰尔索米娜跟在后面。他从柜台前经过时,拿起两大瓶葡萄酒,付了款。
藏巴诺:再见,梅迪尼!……再见……
杰尔索米娜和妓女跟着他,来到街上。
村镇,街道。外景,夜晚。
天还不算太晚,但街上已经没几个人了。藏巴诺、杰尔索米娜和妓女走出饭馆,朝停在路旁的大篷车走去。
藏巴诺(转身对一个坐在货摊边的流动商贩):喂,老兄。
摊贩:晚上好!
藏巴诺:生意怎么样?
摊贩:哎,马马虎虎。
藏巴诺(把那两瓶酒交给杰尔索米娜):呶,你把酒放到车上去。
杰尔索米娜接过酒。藏巴诺步态趔趄,杰尔索米娜上前一步,把一件皮袄披在他身上。
藏巴诺(对妓女):喂,红发女郎,到哪儿去?上车吧。
妓女:这是什么玩意儿?你的车吗?
藏巴诺:怎么?你不喜欢这辆车?
他一面说,一面在妓女屁股上拍了两下,推着她走到大篷车跟前。
妓女:你怎么回事?疯了?
藏巴诺上了车,妓女坐在他身边,照旧笑个不停。
藏巴诺:这是一辆美国车……戴维斯牌……七年来没抛过一次锚……你听,发动机多好。
他打着火,启动马达;妓女紧紧靠着他。
妓女:哟,我的上帝,这是干吗呀?哟,我的上帝……
杰尔索米娜(匆匆跑来对藏巴诺):我坐到后面去。
藏巴诺:不,你别上车,在这儿等着。
大篷车开动了,沿着街道,驶向远方。
杰尔索米娜:你们到哪儿去?
孤零零的杰尔索米娜环顾四周,心情惆怅,目光迷惘。
村镇,街道。外景,夜。
杰尔索米娜坐在人行道的边缘。街上黑漆漆的,空旷无人。一匹孤零零的马从她面前走过,笃笃的蹄声从柏油路面上传出,在夜空中迴响。
第四组镜头
藏巴诺从梦中醒来。杰尔索米娜种西红柿。他们启程上路。
村镇,街道。外景,白天。
天已大亮。街上人来人往。
杰尔索米娜还坐在人行道的边缘。两个小女孩好奇地打量着她。其中一个走到她跟前,送给她一样小玩意儿,在她身旁坐下。地上放着一碗没喝过的浓汤和一个没吃过的苹果。杰尔索米娜头发蓬乱,蜷缩着身子,默默无言地坐在那儿发愣,象是一头没人要的小猫。
她朝站在面前的那个小女孩投去一瞥充满敌意的目光,然后又马上把视线移往别处。
一个农家姑娘推着自行车,在杰尔索米娜身边停下。
姑娘:你还在这儿?干吗不把汤喝掉呀?
杰尔索米娜耸耸肩,一种难以忍受的绝望心情攫住了她。
路旁的一扇窗后出现了一个女人。
姑娘(问那女人):她为什么不把汤喝掉?
女人:她不想喝,我拿她没办法。
杰尔索米娜(耸耸肩,接着怒不可遏地):哼!……我要把汤拨在地上,瞧着!
她流出了眼泪。
姑娘:告诉我,你丈夫有辆摩托,后面挂着大篷车……昨天你们在广场上表演来着,是不是?
杰尔索米娜没有搭理,只是默默看了一眼等着她回答的农家姑娘。
姑娘:泽尔维说,他家菜园附近停了辆摩托,后面挂着大篷车,没准就是你丈夫吧?
杰尔索米娜(注视着姑娘,问道):在哪儿?
姑娘:一直往前走,直到见不到房子的时候……
杰尔索米娜猛地站起来,朝着农家姑娘指的方向跑去。
乡村。外景,白天。
藏巴诺的大篷车斜停在路边,前面是一片菜园。车内仿佛没有人。杰尔索米娜老远就看见了它。她上气不接下气地朝着车子跑去。
她跑到跟前,看了一眼车内,藏巴诺不在。于是她奔到灌木丛附近,用目光搜索了一阵子,发现藏巴诺躺在不远处,脸朝上,帽子遮住眼睛,一动也不动。
杰尔索米娜疾步走到他跟前,双膝跪下,仔细打量着他。
藏巴诺还在熟睡。他满脸是汗,胸部和胳膊也是汗涔涔的,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
杰尔索米娜(低声呼唤):藏巴诺!(他没有回答。杰尔索米娜轻轻地摇晃着他,稍微提高了一点嗓门)藏巴诺!
他还是没有动静。杰尔索米娜心慌意乱,仔细看着藏巴诺的脸孔,俯身去听他的心脏是否还在跳动。
藏巴诺哼唧了两三声,甩了甩胳膊,猛地坐了起来。他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然后用直勾勾的目光,莫名其妙地看了杰尔索米娜几眼,但没有认出她来。过了一会儿,他重新倒在地上,马上又睡着了。杰索尔米娜怔怔地注视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她朝四周扫了一眼,从地上站起,在附近来回走动。路旁长着野花,杰尔索米娜弯下腰,采了几朵。电线发出的嗡嗡声引起了她的注意,她惊奇地把脸贴在电线杆上,仔细听着。
乡村。外景,白天。
躺在地上的藏巴诺渐渐苏醒。
他张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空,一动也不动。过了一阵子,他慢慢欠起身,坐了起来,嘴里咕噜了几句。接着,他从地上站起,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大篷车走去。他没有想到应该把身上的尘土掸干净。
杰尔索米娜听见了逐渐走近的脚步声。她正拿着一个盛满水的空罐头盒,弯着腰在挖松后又踩实的地上浇水。她转过身,看着藏巴诺,向他递去一个轻松的微笑。
杰尔索米娜:您醒了?……我刚种了些西红柿。
藏巴诺:西红柿?
他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把手伸进口袋摸索着。他拿出一些钱,绷着脸,慢慢数了一遍,然后又揣回兜里。接着,他朝大篷车走去。
杰尔索米娜立即挺直身子,跟在他后面。
杰尔索米娜:菜园里有好些西红柿籽……有这么大……我把它们种进地里了。
藏巴诺手扶着车把,嘟哝了一句。
杰尔索米娜:咱们要走吗?
藏巴诺:你想在这儿等西红柿发芽抽秧吗?快,推车。
杰尔索米娜跑到大篷车后,使劲推车。
国家级公路。外景,白天。
藏巴诺的大篷车行驶在公路上。
大篷车。内景,傍晚。
杰尔索米娜坐在一堆破布上。藏巴诺在前面开车。车子不断颠簸,车篷布互相撞击,劈啪作响;杰尔索米娜的身体不断摇晃。她一言不发,神情严肃,仿佛在思考问题,或是在进行内心独白。她盯着藏巴诺的背,犹豫片刻后,劈头问了藏巴诺一句。
杰尔索米娜:您跟我姐姐罗莎也干那事吗?
她的声音很大,似乎想压过摩托车发动机的响声。
藏巴诺(一时没听明白,沉默一会儿后,大声说):什么?
杰尔索米娜:您跟罗莎也干那事吗?
藏巴诺:你胡扯些什么?!
杰尔索米娜(继续想她的心事。不久,她气呼呼地问):您干吗带着那个女人走了?您跟罗莎也干那事吗?
藏巴诺:唉,别说啦!
杰尔索米娜住了口。她紧紧板着脸,似乎还在想着那些事,并得出了一个自己的结论。她在藏巴诺的背上拍了几下。
藏巴诺:你要干吗?
杰尔索米娜(用轻蔑的语调大声说):您呀,离开女人活不了。
藏巴诺:什么?
杰尔索米娜:您离开女人活不了。
藏巴诺:你如果想跟我在一起,就得学会别胡说八道。
杰尔索米娜不响了;她很激动,不知道应该想些什么和说些什么。
藏巴诺:西红柿!……(微微转过身,用愤慨、轻蔑和揶揄的口气大声说)你那脑瓜子里面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藏巴诺又好气又好笑,递给她一个苹果。
藏巴诺:呶!拿着吧。
大篷车在公路上行驶,发动机的响声吓得一群羊羔赶紧闪到路旁。
第五组镜头
吉卜赛艺人的生涯。杰尔索米娜听到一支乐曲后,潸然泪下。她想回家。他俩重新上路。
村镇,广场。外景,白天。
杰尔索米娜和藏巴诺在一小群观众面前再次表演“鸟铳”节目。杰尔索米娜绕着圈子跑,一面咯咯咯地学鹌鹑叫,一面吹口哨。
藏巴诺(端着枪对准她,同时嚷道):您停停,不然的话,我怎么向您开枪呀?
“砰”地一声,杰尔索米娜倒在一边,藏巴诺倒在另一边……疏疏落落的笑声,稀稀拉拉的掌声……
村镇,街道。外景,傍晚。
大雨倾盆。天快黑时,藏巴诺和杰尔索米娜来到一个村镇。街上空荡荡的,没有几个行人;灰色的房舍,一副寒酸相。
收音机的声音从画外隐约传来:这是一首十七世纪的乐曲。
他们在一所房子的屋檐下躲雨,默默无言地看着前方。天气阴冷,他们竖起了大衣领子。
街道那边是一家修车铺,一个工人正在那儿修大篷车的发动机。
杰尔索米娜露出失望的神情,越来越懊丧。马路对过的一扇窗户中亮起了灯,但屋里的情况看不清楚。窗玻璃上不时映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在那儿来回踱步。收音机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
杰尔索米娜凝视着那扇窗子,流出了眼泪。
修车工人(直起腰,隔街对藏巴诺大声说):好了。
藏巴诺从屋檐下走出来。杰尔索米娜留在原处,似乎不知道他们马上就要走。
杰尔索米娜(含着眼泪,开门见山地对藏巴诺):我要回家。
她的声音很低,内心仿佛有一种难言的痛楚。
藏巴诺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她。他没有听明白。
杰尔索米娜(用疲惫不堪的语调重复说):我要回家。
藏巴诺皱起了眉头,默不作声地看了她一会儿。
接着,他穿过马路,走到大篷车跟前,回过头,用一种不容反驳的口气对杰尔索米娜大声说——
藏巴诺:快上车。
杰尔索米娜在屋檐下又迟疑了一阵子。她心里很乱,说不出话来。不久,她冒雨穿过马路,无可奈何地来到藏巴诺身边。
第六组镜头
杰尔索米娜和藏巴诺在一个颇为富裕的农庄中演出。藏巴诺为了得到一件衣服和一顶帽子而和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勾搭。当天夜里杰尔索米娜孤独难忍。她徒劳无益地想和藏巴诺聊聊。
农庄,场院。外景,白天。
杰尔索米娜化妆成小丑,做出既可笑又可怜的表情,唱着一首小调。
杰尔索米娜(唱):都怪那该死的巴戎!
藏巴诺一身卖艺打扮,在一旁击鼓伴奏。
他们是在一个大农庄的场院中表演,四周是厚实的高墙,恍若在一个古老的城堡中。场院中正在举行婚宴,中间摆着一张长桌,新娘新郎端坐在首席。新娘身披白纱,新郎穿着双排扣的深色外衣。双方的母亲和姐妹们帮助女仆们上菜,她们在厨房和场院间来回穿梭,累得汗如雨淋。上了年纪的妇女们穿着宽大的深色衣裙,一副村妇打扮。年轻姑娘们则几乎打扮成了城市小姐。人声鼎沸,气氛欢快。宾客们传杯递盏,有说有笑,仿佛谁也不听杰尔索米娜的演唱;只有四五个小孩听得津津有味。
杰尔索米娜唱完后,手足无措地站在离长桌几步远的地方。谁也不理会她。她只好转过身,看着站在不远处的藏巴诺,好象等着他下指示。
歌声完全止歇后,一位客人殷勤地向新娘祝酒:“为象玫瑰一样美丽的新娘干杯!”
一个农民给杰尔索米娜斟了一杯酒,杰尔索米娜接过酒,递给藏巴诺。
新郎的母亲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农村妇女,个子瘦小,但精明能干。
新郎的母亲(朝杰尔索米娜和藏一巴诺):喂,你们过来吃点东西吧。
一群小孩以好奇的目光,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两个艺人,时而发出一阵窃笑声。戴着破圆筒帽、鼻尖上有一个红点的杰尔索米娜更加引起他们的兴趣。
两个小姑娘拽着她的衣角,把她推到楼梯跟前。
小姑娘:走!……上楼!……快点。
莫名其妙的杰尔索米娜踌躇不前。
杰尔索米娜:你们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咱们上哪儿?
小姑娘:到奥斯瓦尔多那儿去!
杰尔索米娜上了楼,对她讲话的那个小姑娘一直拉着她的衣角。藏巴诺也跟了上来,他的前面和后面是几个吵吵嚷嚷的小男孩。
农庄,走廊。内景,白天。
小姑娘带着杰尔索米娜在一条光线暗淡的窄走廊里行走。小姑娘加快了步子,杰尔索米娜被身后一个小女孩推着,一路小跑。
杰尔索米娜(气愤地):别推,你再推,我就打你一个耳刮子!
前面的那个小姑娘回过头,对后面的一个小男孩说。
小姑娘:卡泰利诺,卡泰利诺,快来!
小姑娘在一扇门旁停下,推开房门。她拉着杰尔索米娜,压低嗓门,得意洋洋地对屋里的一个人说。
小姑娘:奥斯瓦尔多!……奥斯瓦尔多!……瞧,谁来了?!
农庄,奥斯瓦尔多的房间。内景,白天。
小女孩拉着杰尔索米娜进了屋。这是一间陈设简陋、半明半暗、面积很大的住房,里面放着一张小床,上面坐着一个小男孩。他脸色苍白,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很难看出他有多大岁数。小姑娘讲话的时候,他的那双专注的眼睛紧盯住杰尔索米娜不放。小姑娘的嗓门压得很低,仿佛害怕别人听见。
小姑娘(对杰尔索米娜):你让他笑笑!
杰尔索米娜起先没看清床上的人是个什么情况,她慢慢向前走了几步,才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杰尔索米娜(激动地问小姑娘):他是谁?
小姑娘:他叫奥斯瓦尔多……是我表弟,身体有病,老得坐着。
杰尔索米娜(不知如何是好,她对这个小瘫痪病人说):你好……(她做了一个滑稽动作,扮了一个鬼脸)你好……
小姑娘:嘘!……轻点……他们不让任何人看见他……(再次央求她)你想法子逗逗他,让他笑笑!
杰尔索米娜(极为不安和紧张):我应该怎么办?
小姑娘:象刚才那样,象刚才那样。
杰尔索米娜撩起军用外套的下摆,屈了屈膝,吹着口哨,以滑稽可笑的动作在原地转了半圈,仿佛在表演“鸟铳”节目。小姑娘失声笑了起来。杰尔索米娜停止“表演”,慢慢走到小病人身边,凝神看着他。这时,里端的那扇门蓦地打开,门口出现了一个恶狠狠的老修女。
老修女:你们这帮坏蛋……在这儿干吗?……走开!快走开!离开这儿!(对杰尔索米娜训斥道)还有您,谁让您进来的?马上离开这儿。
小孩子们朝门口跑去,吓得心惊胆战的杰尔索米娜跟着他们。大家都出了门,但老修女还在骂骂咧咧地嚷个不停。
农庄,厨房。内景,白天。
厨房很大,弥漫着蒸汽,里面除了有一个大柴灶外,还有几个烧木炭的小炉子。
新郎的母亲手里端着一个盛满食物的盘子,走进厨房,在藏巴诺身边站定,一面吃,一面看着他。
藏巴诺坐在大柴壮旁边,侧面对着镜头,正在狼吞虎咽地吃东西,没发现有人进来。他偶然抬起头,看见了新郎的母亲,神情颇为尴尬;但没过多久他又旁若无人地吃了起来。新郎的母亲也没有理会他。
藏巴诺(抬起头,一边打量着她,一边问):您象马一样,站着吃东西吗?
新郎的母亲(用一种咄咄逼人的奇怪声调,趾高气扬地):我向来站着吃饭……(藏巴诺无言以对。两人沉默一阵子)谁来管这个家?我嫁过两次人,两个丈夫都死了。(她继续吃东西)三天来,我都是半夜一点起床做饭。您以为我累了吧?如果我愿意的话,我可以通宵达旦地跳舞。(挑逗性地)我们比年轻姑娘还行。
藏巴诺(没话找话地):那您为什么不再嫁人呢?
新郎的母亲(耸耸肩):再嫁?再找一个丈夫?家里有我一个人发号施令就够了。
藏巴诺(刚才喝了点酒,这时来了兴致。用开玩笑的口气说):为什么?丈夫难道只派这个用场?只会发号施令?
新郎的母亲(无所顾忌地):当然喽……我也有血有肉……男人们都是馋猫,对不对?
藏巴诺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她骤然转过身,对画外的一个人发脾气。
新郎的母亲:你在这儿干吗?快走开!不然的话,当心挨揍!(她回过头来,继续对藏巴诺)我的第一个丈夫块头很大,身体壮实,跟您一样。他的衣服我全留着,谁穿都不合适。
杰尔索米娜走进厨房,匆匆来到藏巴诺身边。
杰尔索米娜:藏巴诺……藏巴诺……上面……
杰尔索米娜发现新郎的母亲也在场,便侷促不安地向她问了个好。
新郎的母亲(对杰尔索米娜):我去给您拿点吃的来。
她神气活现地走了。
杰尔索米娜(低声告诉藏巴诺):上面有个小男孩,脑袋有这么大……真吓人……
她做了个鬼脸。新郎的母亲回到厨房,端给她一盘面条。
新郎的母亲:呶,吃吧。(对藏巴诺)您帮个忙,到地窖里去拿一坛酒,扛到上面去。那儿的酒喝完了。
藏巴诺(站了起来,拽住她的胳膊):喂,您听我说……那些衣服您真的没用吗?
新郎的母亲:给谁穿呢?我跟您讲过了,世界上象您这样的男子汉并不多……
藏巴诺:有帽子吗?因为……因为我还想要一顶帽子。
杰尔索米娜听见他的这番话后,做了个鬼脸,表示赞同。
新郎的母亲:有,您跟我来,自己去看。
新郎的母亲带着藏巴诺走进地窖。藏巴诺在门口回过身,向杰尔索米娜会意地眨眨眼睛;天真的杰尔索米娜也对他挤了一下眼睛。藏巴诺把地窖门关上,杰尔索米娜继续吃饭。不久,她突然明白了过来,脸上顿时黯然失色。她手里举着匙子,慢慢站起身,眼里射出迷惑和怀疑的目光。
农庄,场院。外景,日落时分。
彩车载着新婚夫妇,风驰电掣般地驶走了。宾客们频频挥手,兴高采烈地向新郎新娘告别。
牲畜棚。内景,夜。
偌大的牲畜棚里只有一盏小电灯,发出微弱的红光。牲口整整齐齐地拴在这个光线昏暗的牲畜棚里,有的站着,有的躺着,嘴里在不停地咀嚼干草。
一架留声机的声音和几个年轻人的喧闹声从外面传来。杰尔索米娜手抱膝头,坐在干草堆上,和一个老牧人聊天。地面和棚顶间搭了个木头架子,老牧人便躺在这个架子上。他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脸庞瘦削,布满皱纹,但眼睛很有神。杰尔索米娜依次指着棚里的牲口,老牧人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
老妆人:科隆巴。
杰尔索米娜:那边那头呢?
老牧人:贝拉维塔。
杰尔索米娜:还有那头,它干吗发抖?……得病了吧?
老牧人:它叫卡波拉莱,一到夜里就发抖。
杰尔索米娜(好奇地):为什么?……它害怕?
老牧人:它疯了。夜里老看见鬼魂,吓得瑟瑟发抖。
杰尔索米娜(深有感触地):它疯了!
她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到那头牲口跟前,仔细观察着。她下意识地模仿它的颤抖动作,脸上露出凄苦的表情。
杰尔索米娜:瞧它的脸!……它抖得多厉害呀!……一刻不停。
杰尔索米娜(回到干草堆上,问老牧人):白天它也发抖吗?
老牧人:不,白天不发抖。它要干活。(躺平,准备睡觉)我现在想睡了。
杰尔索米娜(沉默片刻后):夜里,有时我也害怕。您不害怕吗?
老牧人只是笑笑,没有回答。
杰尔索米娜:我动过死的念头。活在世上干吗?我有点……(她仲出一个指头,按了按额头)
木架上传出平静的鼾声。杰尔索米娜站起来张望了一下。
杰尔索米娜(低声地):先生……
老牧人没回答。杰尔索米娜攀着梯子,来到木架上:老牧人已经呼呼入睡。她注视着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杰尔索米娜(自言自语地):真没想到!他已经睡得烂熟,象一个煮苹果!
她又打量了他几分钟,然后走下梯子。她在这个若明若暗的牲畜棚里感到非常孤独。周围只有牲口嚼草和喘气的声音。一阵忧郁感突然袭上她的心头。
杰尔索米娜(惆怅地):人人都要衰老。谁知道死是什么滋味……死后……死后又会怎么样?
她对那头“疯牛”发生了兴趣,慢慢走到它跟前,观察着它的眼睛。她顺着牛的视线望去,希望能看见牛这时能“看见”的鬼魂。她有点害怕了,但仍用温和的声调,低声向牛发问。
杰尔索米娜:你怎么啦?……在看什么?(用手指按按自己的额头,仿佛告诉牛说,它的神经不正常)可是你……哎……(她没发现藏巴诺这时进了牲畜棚,正饶有兴趣地看着她。不久,她看见了藏巴诺,便若无其事地指着那头牛,对他说)它疯了……夜里能看见鬼魂。
她走到他身边,以激动的声调讲个不停。
杰尔索米娜:它白天干活……一到夜里就发抖。全身颤动。象这样……(学着牛的颤抖动作,模样颇为滑稽;她从模仿中得到了无穷乐趣,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继续做出许多可笑的动作)它的尾巴在抖动……角也在抖……嗒、嗒、嗒……两只角在碰击着什么……
杰尔索米娜笑着坐到干草堆上。藏巴诺没有答腔,也坐到干草堆上,并且小心翼翼地把腋下夹着的一个包袱放下。
杰尔索米娜(忽然问道):您相信真有鬼魂吗?
藏巴诺还是不开口,他默默地脱下外衣。
杰尔索米娜:藏巴诺……
藏巴诺的外衣口袋鼓鼓囊囊的。他好象这时才记起来口袋里装着东西,于是便匆匆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几个圆面包。他好奇地看着这些圆面包,然后自顾自笑了起来。
杰尔索米娜:藏巴诺……您相信真有鬼魂吗?
藏巴诺厌烦地耸耸肩,往杰尔索米娜手里塞了几个圆面包,对她说:拿到那边去吃吧……去吧……
杰尔索米娜(千方百计想引起他的兴趣,和他聊聊。她拿了一个圆面包,兴高米烈地):您瞧着,藏巴诺……(她把面包抛到半空,不等它落下,便立即仲出嘴巴叼着。她笑笑)您梦见过死人吗?您父母还活着吗?
藏巴诺正在聚精会神地解包袱:里面有一件上衣,一顶帽子。杰尔索米娜的问题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藏巴诺:死了。
杰尔索米娜很高兴,终于找到了使他开口的话题。她兴致勃勃地又提了一个问题。
杰尔索米娜:死了多久啦?
藏巴诺摆摆手,没有马上回答。他摊开那件上衣,把它抚平,仔细看着,然后才慢吞吞地回答。
藏巴诺:我父亲比我能干,个子比我还大。他能踩着刀剑行走,胸口缠三道铁链也能一绷就断,还会从开得飞快的火车上往下跳。后来他从十七米高的地方失手掉了下来,流了一大滩血,死了。是我收的尸。什么鬼魂,全是胡扯。(手拿上衣,站了起来,做出点钱的手势)只有这个才实在。人一死,万事皆空。
农庄,场院。外景,夜。
夜已降临。
场院被几盏灯照得雪亮,恍若幻境。长桌边还有人在吃东西,年轻人随着留声机放出的音乐跳舞。
大家都很激动。姑娘们咯咯的笑声和刺耳的嚷嚷声时有可闻。
畜棚。内景,夜。
藏巴诺在半明半暗的牲畜棚中全神贯注地试上衣。杰尔索米娜看了他一眼,笑了笑,把目光移向别处。骤然间,她的脸上浮上一层阴影;她低下头,默默无言地呆着。
她陷入了沉思,想起了那首十七世纪的乐曲。她情不自禁地低声吹起口哨,吹出那首曲子的旋律。
杰尔索米娜(悠然自得地对藏巴诺):您还记得这支曲子吗?……真好听,是不是,藏巴诺?那天,下着雨,音乐声从那扇窗户中飘出……(她又激动地吹起口哨来)真好听。藏巴诺,您干吗不教我吹小号呢?……我很快就能学会。您教罗莎吹过小号吗?……罗莎当初干什么?……她干的事跟我一样吗?
藏巴诺终于朝她转过身来。他十分满意刚得到的上衣和帽子,会意地对杰尔索米娜笑笑,并且还狡谲地眨了眨眼睛。
藏巴诺:喂,这件衣服怎么样?……嗯?
杰尔索米娜默然不作声地看着他,淡淡笑了一下,但她的笑容马上便消失了。
藏巴诺以为她也喜欢这件衣服,得意地笑了起来。
藏巴诺:女人们呐!
杰尔索米娜仍然一声不吭,在地上蹲着。过了一会儿,她慢慢俯下身子,仿佛打算躺在干草堆上。泪珠扑簌簌地滚下她的面颊。
藏巴诺起先没有发觉,后来才知道她在哭。他莫名其妙地看着杰尔索米娜,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甚至不相信她真的在哭。
藏巴诺:真见鬼,怎么回事?
杰尔索米娜(耸耸肩,呜咽着):没什么。
藏巴诺:那干吗哭?
杰尔索米娜忽地破涕而笑,直起身来,向前迈了几步,做出一个滑稽的动作跳进一个地坑里。
藏巴诺(走到地坑边):快上来。
杰尔索米娜:不!
藏巴诺:上来吧,快点。你想在里面过夜吗?
杰尔索米娜:是的,在这儿呆一整夜。
藏巴诺脱下外衣,准备躺下睡觉。
第七组镜头
圣诞节临近。杰尔索米娜离开藏巴诺,来到一个正在过节的村镇。杰尔索米娜首次看见在半空中走钢丝的“疯子”。她碰上一群喝醉的士兵,吃了苦头。藏巴诺重新找到杰尔索米娜。他俩一起上路。
牲畜棚。内景,黎明。
晨光熹微。藏巴诺躺在干草堆上酣睡。杰尔索米娜已经醒来。她爬出地坑,皱着眉、板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藏巴诺。最后,她下决心走到藏巴诺身边。
杰尔索米娜(喊他):喂!我要走啦。
她停顿了一会儿,似乎在等待回答,然后接着说——
杰尔索米娜:我要回家,因为我腻透了。(藏巴诺睡眼惺忪,没听明白)不是因为工作,这项工作我挺喜欢。我愿意当艺人。
她迟疑了片刻后,终于说出了原因。
杰尔索米娜:我不喜欢的是您。
藏巴诺没有立即作答;过了半晌,才用沙哑的嗓子问。
藏巴诺:唔……怎么啦?
杰尔索米娜:我要回家!
藏巴诺打量了她一阵子,然后又默默躺下,并背过脸去。
藏巴诺:别胡扯了,傻瓜!
杰尔索米娜(注视了他一会儿后,朝门口走去;出门之前对他说):鞋子给您留下……还有大衣。全给您留下!
农庄,场院。外景,黎明。
杰尔索米娜走出牲畜棚。场院中空荡荡的。她走到大篷车前,脱下鞋子,扔进车内;然后又脱下军用大衣,重新穿上她那件旧外套。她拿起自己的那双布鞋,拍了拍,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阵子后,穿上鞋子便走。
她刚走了几步,便又停下,回头朝牲畜棚看了一眼,好象盼着他叫住她。但是,她却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便继续往前走。
杰尔索米娜(朝牲畜棚喊):我走啦!
国家级公路。外景,白天。
杰尔索米娜沿着通往家乡的公路向前走。不久,她迷了路,疑惑地停下脚步,向四周张望着,不知往哪个方向走才对。
她在路边坐下,捉住一只蚂蚁,放在手背上,兴冲冲地看了一会儿后,把它吹落在地。她把旧外套裹紧些。她的心情越来越懊丧。正在这时,三个乐师穿过路旁的原野朝她走来。他们组成一支小乐队,鱼贯而行,一面走一面吹着一支愉快的曲子。杰尔索米娜被这三位突然出现的快乐的乐师吸引住了,诧异地看着他们,忘记了自己的忧郁。过了一会儿,她蹦蹦跳跳地跟在他们后边。
村镇,街道。外景,夜晚。
彩灯高悬,兴高采烈的人们列队游行,赞颂本镇的护佑神。
地方乐队已经走远,一本正经的教士们的队伍从杰尔索米娜面前经过,接着出现了护佑神的圣像:它由几位信徒扛着。周围乐声阵阵,彩灯、火把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昼。
杰尔索米娜贴墙站着,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屈了屈膝,然后挺直身子。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熠熠发光、随着人潮起伏的圣象。
一群穿着深色衣服的男女村民从杰尔索米娜面前经过。她在这个热闹场合中觉得格外孤独和惆怅。游行队伍走远了,杰尔索米娜顺着相反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着。她看上去又饿又累,神情沮丧。有几家店铺还在营业。杰尔索米娜在一爿家用电器商店门前停下;这家商店很大,玻璃橱窗被霓虹灯照得雪亮,几十件白得耀眼、说不上名称的电器在橱窗里闪闪发光。旁边还有一棵圣诞树,树上的彩灯一亮一灭;背景上贴着无数棉絮,代表雪花,周围还有几根裹上银箔的树枝,上面扎着各色花朵。这一切太迷人了,杰尔索米娜看得出了神,过了好久才想起来自己应该继续赶路。
村镇,集市广场。外景,夜晚。
杰尔索米娜顺着街道走进一个广场。这儿摆满了各种摊子:炸油饼的,卖棉花糖的,应有尽有;还有一些游艺设施:打靶,转马等。
这种地方总是充满喧闹声,这儿也不例外。杰尔索米娜象梦游者似的,踉踉跄跄地向前走。劳累和饥饿已经使她精疲力竭了,周围的一切使她愕然,但也深深吸引着她。
她在炸油饼摊前止步,怔怔地看着顾客们吃油饼。她继续往前走,忽然??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瞧瞧热评最高赞那条说的是人话吗?合着费里尼情人无数马西娜该为自己正宫地位尤在而庆幸?这世界不能总欺负忠诚的人。
这是爱吗,我看不出来。。。没觉得特别好,女主哭和笑永远那副表情让人有点厌。
好情郎走钢丝,笑声郎朗,却脆弱不设防。坏情郎走四方,凶神恶煞,却落寞不懂爱。打鼓吹号的大眼睛天使,只会扮演自己,为他人留守。这颗星球上,无数条大路,无数条路上,澄明的灵魂遇上寂寞的心,时间才是奢侈品。
怎么可以不给五星!古典的戏法,当年这片火得一塌糊涂,意大利供演了一出不小的文艺复兴。P.S.在意大利电影城,每逢下班时刻,公车站牌总是大排长龙。但是公车司机却总是将车停在尼诺罗塔面前,让他先上车。每天一起等车的费里尼看不过去,就上前理论。于是,一代导演和音乐家就这样相识了。
心臟不好的人不要看 因為會傷心
费里尼一生情人无数,却从不曾离开他的妻子。那个天真善良,始终忍受着他的滥情任性与坏脾气的小个子女人。他以这部《大路》表达对她的爱与歉。尽管费里尼拥有那样华丽的盛名,但也许在他的心中,他始终不过是一个在世间颠簸的流浪艺人,而只有他的妻子,才是他在流离世间最忠诚的,唯一的旅伴。
他没带翅膀的背影转身走了,留给杰瑞米娜像她眼睛一样明亮的心.那个夜晚他假装坦率地调侃告诉她男主角爱上了她,其实明明他自己也爱上了她嘛,尤其当她吹起他教她的那首曲子,他告诉她自己存在的价值,让她破涕为笑,他尊重她的选择,为她戴上自己的项链留做纪念,然后又一边哼着那首小曲一边奔奔跳跳走了。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流泪么?”“如果我不和你在一起,那么和谁?”2020-10-22三刷,依旧为精灵般的玛西娜着迷,女神中的女神,将可怜可爱、至情至性演绎到完美,无人出其右;她是费里尼永远的女版小丑,是堕入荒凉尘世的纯良天使,她对美和良善的向往从未泯灭,那一曲伤心小号吹起就漾起无穷悲哀,她惊惶的眼神里藏着多少渴爱的诉求啊——“你有没有一点点爱我”。从戏内到戏外,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更多的是互相依赖的相濡以沫,含泪的微笑真是楚楚动人。世上万物皆有其用,微渺草芥来过一遭,如天空飘过的云彩不留痕迹。三次镜头拉远(离家、离开警局、遗弃),大路在脚下延伸,未来其去未知;对应最后一个沙滩上他徒留遗恨的倒退镜头。
噢太感人了,后来那段音乐一响起来就让人泪流满面。会爱但不会表达的人酿成的悲剧,这结局啊。。。哪怕有可以挣脱铁链的胸膛但也禁不住心碎的痛
流浪艺人法没谈论爱情,“爱情、理想”都是虚空的概念,只有“需要”,“他需要我”,尽管有那么多逃离的机会,她还是选择了留下,除非被抛弃。尽管他粗暴,野蛮,有种种不好,但第一次大赚一笔两人去餐厅的时候,他先问的她想吃什么,每次吃饭的时候,也都是给她拿着大碗。只有细节和生活,没有爱情。
女演员的样子真有点后无来者
这是那种会让你久久不能忘怀,泪流满面的结局。会有不少人想要拍类似的故事,想拍一个美好的结局,填补它在心中造成的黑洞,但最终还是会觉得这个让人疼痛的结局是那么美丽,那么无法释怀。你会想起那些失去的、稍纵即逝的、触手可及的,却还是遥挂在远方的美梦。
看完电影觉得很大一部分电影史是男人把女人送上祭坛为自己换救赎的故事
费里尼的片子总在是结尾的时候让人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我对电影产生了睡意,对女主角的表情产生了嫌恶,对费里尼产生了排斥。
我不知道故事结尾有着钢铁之肺的男人在海边恸哭是在悔恨错失的爱还是哀悼自己的孤独。我只知道除了那个不会做饭不会跳舞丑得像株洋蓟的傻女人,再没有人会那样爱你。大路茫茫,当你在世间颠簸流浪,再没有人陪着你。
费里尼早期新现实主义代表作,奥斯卡最佳外语片。1.那么的孤独!粗莽流浪艺人与痴傻女小丑的悲情故事;2.感情细腻真挚,费里尼妻子玛西娜的表演极富表现力,让人情不自禁同悲同笑;3.尼诺罗塔忧伤的配乐;4.贯穿费里尼全部作品的元素:马戏,小丑,海滩,天与地之间的人,游行,流浪,花心男与痴心女。(9.5/10)【2020.10.31 艺海剧院 4K修复版重温】后半程一直泪流满面,如此纯粹而深情。一块路边的小石头,也是有用的,否则,即使是星辰,也毫无意义。有的人懂得多,敢冒险,却总爱乱开玩笑。有的人仗着自己在某方面的优势便横行自傲,也不是没有头脑,只是思考终归来得太晚。有的人爱音乐,爱浪漫,重情义,却抵不住自卑与经不起刺激变故。《大路》如同一出宿命的悲剧,谁也没犯什么大过错,但却阴差阳错,造成了致命的错过。
和我从《八部半》中认识到的费里尼完全不同。朴素而本质的爱总是无法用言语准确形容,同时又无需言语去附注。戏中人相爱的方式那么笨拙乏术,却被戏外的费里尼呈现得如此浪漫悲戚。等到爱已死,才发现爱过。→20.11.28 资料馆二刷。
费里尼用最克制的镜头拍出了最幽深的感情,纵然当事人自己都没意识到。有的狗,想说什么的时候只会吠。结局一箭穿心...
费里尼的这部比八部半好看多了,傻姑娘的乐观与天真让我感动让我心碎。有些狗想说什么的时候,它们却只能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