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果池

一·雨果的错误人生

雨果，不是十九世纪法国大文豪雨果，而是二十世纪洛杉矶的小女子雨果。她单枪匹马经营一家泳池清洗公司，生意还算不错。要知道，这里是洛杉矶，好莱坞源源不断提供着金钱、机会、成功、和疯狂的地境儿，游泳池总少不了，它们都需要定期清洗；还有一样也少不了：疯子，疯子也要生孩子。

雨果便是一次大麻意外的产物。

她有一个酗酒加吸毒、还坚持叫她妹妹的父亲，一大早就问她要五千块，好进戒毒所。雨果对父亲这套很熟悉了：“什么时候那里也开始收钱了？”父亲回答得很坦率：“它们不收钱，可我需要吃一顿大餐，才能让自己认真地康复！”

她有一个嗜赌的母亲，一大早就火急火撩打电话让她去一趟。没别的，还是要钱，母亲理直气壮地抱怨道：“那比赛应该是内定的，但没有人把赛果告诉我，我为此花了四千八百块，如果今晚不还钱，我就得跟我的投注人上床！”全是老一套，就没点儿新鲜的，雨果瞪着母亲，要她说实话，母亲屈服了：“好吧，七百五十块！”

而雨果自己喜欢纹身。的确，害怕做爱，也不想吸毒，还有什么可做的？

雨果还是位“资深”的糖尿病患者，每天注射胰岛素为生，从幼年起，巧克力、曲奇饼这些美妙的甜食，便只能在梦里出现。

这样残缺的人生，天蒙蒙亮，有四十四个、也许四十五个泳池等着她清洗。雨果趴在方向盘上哭了……

二·温宁度和蓝色的鞋

今天必须大干一场，父母都被雨果动员起来帮她的忙，当然，她同时也承担了他们的债务，代价不菲。正值旱季，城里缺水。可那个总在电话里咆哮着要杀人的奇克里尼先生，又勒令雨果今晚六点半之前，一定得给他空空的泳池注满清水。父亲的任务是：租一辆运水车，去科罗拉多河拉三千加仑水回来。

车停在那儿，驾驶室里却睡着一个穿蓝鞋的人，我们的“坏小子”西恩·潘，出场了（要知道，当初我买这张碟，冲的就是这个大名）。

潘：你要去哪儿？
父：科罗拉多。
潘：去做什么？
父：别问，到了自然就知道。
潘：我从未去过科罗拉多，只有一个姨母在丹佛。
父：你的鞋很特别。你叫什么名字？
潘：别问那么多问题。

于是他们上路了。

父：Give Me Four（做拍手状），Five太多了。
潘：我的手被友情烧伤了，皮肤都连在一起了。
父：你的鞋很美，我希望自己也能有一双，你花了多少钱买它？
潘：不知道，全世界只有五双这样的鞋，它们全都注册了。

父：我感到很羞耻。
潘：为什么羞耻？
父：温宁度。
潘：那是什么？
父：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
潘：若那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为什么你羞耻？
父：因为它会杀死我，我要是死了，死后便不值分文！
潘：你在说谁？
父：我在说温宁度的女王。她的权威掌管一切！
潘：即使语言能表达意思，我仍然无话可说。

父：如果这双鞋是我的，我会把它收藏起来。不，我会把它变成抽象雕塑的。
潘：如果有事发生，我会把它们留给你的，但你答应我，转换别的话题好吗？
父：好的，我答应你。

科罗拉多河到了，雨果父亲把抽水系统放到河里，一切布置妥当，返回岸边。

父：（欢快地唱着）温宁度，温宁度，让我摸摸那双鞋！它们给我希望，是我的力量！
潘：你就这么喜欢它们？
父：是的，甚至多过温宁度。
潘：我们可以转换一个话题吗？
父：不行！我只有两个话题：温宁度，和鞋。
潘：你不会得到它的，你没遵守你的诺言。
父：给我那鞋，它是我的，别废话！
潘：你想被我丢进科罗拉多河吗？

回程的路上，雨果父亲突然停车，说有重要的事情要先办一办。他来到一棵树下，取出一个木偶套在手上，开始上演独角戏，内容有关“温宁度”：木偶百般恳求，给自己来上一点温宁度；父亲几番推脱，终于答应。他从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针筒，对着木偶的手臂，扎了一针。木偶抽搐一阵，倒下了。父亲也抽搐一阵，庄严地说：“即便你死了，你我的距离也不远。愿神保佑你的灵魂安息，你再一次救了我。”

潘：非常好！
父：这是新的医疗技术，超过一百名瘾君子曾尝试用这种方法，到目前为止只对我一人有效。我替这木偶注入毒品，他中毒死了，我就继续生存。
潘：那木偶的样子很象你。
父：是的。

父：你曾爱过多少次？
潘：一次。
父：她什么样？
潘：她很有趣。
父：她现在在哪儿？
潘：别问那么多问题。

父：我们快到了，你将见到我女儿，还有奇克里尼先生。
潘：停车！停车！停车！
潘：我不想见任何我不认识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雨果父亲奇怪地跳下车，发现地上一双蓝鞋子，很整齐地脱在那儿。他捡起鞋来，沿西恩·潘消失的方向追去。潘躲在一簇灌木丛中，父亲拍拍他，把像自己的那个木偶递给了他。

这就是温宁度和蓝鞋子的故事，他们各自得到了解脱，也分别得到了慰籍。别问我这故事有什么意义，它象人生一样毫无意义，又或者，它象人生一样充满隐喻。

三·ALS与四十五个待清洗的泳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一边是父亲和潘在路上闲聊，一边是雨果和母亲在一家家泳池边忙碌。

如果你听说过一本叫《露露在好莱坞》的自传书，一定知道所有“宝贝”们的祖师婆、“坏得无邪，堕落得光彩夺目”的好莱坞默片时期女明星路易斯·布鲁克斯，她最欣赏的一句话是：“劳驾您指点地狱之路？”

雨果和她的母亲不需要指点，她们本身就在地狱、地狱般的好莱坞，疯狂的人生比比皆是。

雨果到达时，老顾客梅瑟先生正哭得涕泗磅礴。这个自称在阿姆斯特丹红灯区出生、被妓女带大的幻想家，今天又幻想了一出新剧目：

“昨天太阳在神奇的时间下山，我开始拍摄我那部电影的第一幕，片名是《没有公事包的反抗》。当一切就绪，那女孩准备演戏时，我说开始！立刻发现背景有人不停移动，影响着前面的演出，他像袋鼠般跳来跳去，大笑不止，停机！我去找这个多余的人谈谈，他却说他在这时该不安定的。我说多余先生，这时候别跟我说这些。他回答说我不会为任何人站好，特别是你这种笨蛋。我从口袋里拿出手枪，向这混蛋开了三枪，他倒在地上死了。怎么也好，《没公事包的反抗》也一起完蛋了。这是我最好的一部作品，我自己从小说改编成剧本的。”

雨果问：“为什么你没坐牢？”
梅瑟答：“坐了，现在在保释期间，感谢上帝，这是洛杉矶！”

看来这家伙的幻想终于成真了，他央求雨果搭他一程，去哪儿都行，因为他不想在房间里呆着被烧死。

“你点燃了你的房子？”
“为了保险金呀！我没钱了！”

警车呼啸而过，雨果透过后视镜，看见身后浓烟滚滚。这也没什么好惊诧的，地狱人生，无奇不有。

然后她们遇见了弗洛伊德，一位坐轮椅、只能用手操纵电脑说话的新顾客（想象一下斯蒂夫·霍金的样子和他“说话”的方式，当然，这位弗洛伊德更年轻更英俊）。他没有游泳池，叫雨果来的目的，便是设计一个适合他用的新泳池。

弗洛：我的病不会传染。ALS又称肌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它会不断攻击神经直至它们都死去，它们唯一不能攻击的是脑袋，它有能力对抗它们。做爱的能力也有一些改变了。
母亲：你在那轮椅上呆多长时间了？
弗洛：一百二十三日，以前我跟巧合美腿在一起。
雨果：那是什么？
母亲：（跳起来，异常兴奋）马！那是一匹赛马！让我看看，今晚它的比赛在第几场！
雨果：妈妈，请你控制自己！
弗洛：巧合美腿今晚会赢。
母亲：（恳求弗洛）若你不跟我一起下注，这马今晚不会获胜！

一项不可思议的联盟结成了：雨果开的小卡车车斗里，多了一把太阳伞，和轮椅中的弗洛伊德。男看护把他在车上固定好，悄悄告诫道：“老板，别太轻信了，年青姑娘不见得都是好人。”电脑干巴巴地回答道：“FUCK YOU！”

他们遇见各式各样的顾客：疯狂得猥亵有之，疯狂得暴虐有之，疯狂得色情有之，疯狂得桑巴有之。工作说来也简单，母亲负责捞树叶，女儿负责加泳池清洁剂，母女俩配合默契。

又遇到了梅瑟先生，雨果的小卡车车斗里，又多了一块哭哭涕涕胡言乱语的料。

梅瑟：我喜欢你妈妈，我希望她是我妈妈，我想加入你的家庭。
雨果：我的家庭全是疯的！
梅瑟：对我来说不是！我喜欢你妈妈！
雨果：我有点头晕。
母亲：你注射今天的胰岛素了吗？
雨果：是的。
母亲：我想你不是头晕，你是恋爱了。
雨果：开什么玩笑！一个谋杀犯，另一个不能动。
母亲：我见过更坏的！你不能这么挑剔。
母亲：（回头望望，补充道）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比较可爱，他有一双美丽的眼睛。

（二）

三·伟大的决定就是伟大的决定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来到了奇克里尼先生家，父亲的运水车也赶到了。看来一切顺遂，雨果不必担心被奇克里尼先生杀死了。

弗洛伊德一贯偏着的头，却正好看见运水车漏下的最后一滴水。凶神恶煞的奇克里尼先生也认出了雨果的父亲：“你父亲有一晚跟我分享温宁度来着。我改变主意了，这好像不太好，我不想这样，我不想给泳池注水了！”

雨果很愤怒，这一天听够了奇克里尼的“死亡通牒”，父亲奔波一天取回水来，说不要就不要了？没门！俩人争执不下。

只听弗洛伊德居高临下“仲裁”道：“奇克里尼先生是对的，不该把水注进泳池。伟大的决定就是伟大的决定。奇克里尼先生有权改变主意。”

伟大的决定就是伟大的决定，雨果站在运水车边，偶然一碰，车身发出一声空响，她明白了。

四·Finally,Something Happened（最后，有些事情发生了）

赛马场上，母亲下注七百五十元，弗洛伊德下注十万元，巧合美腿胜出！分配战果时，弗洛伊德只要二十块，雨果也愿意把自己那份让给父亲，“你今天帮我取了水。”

父亲：我喜欢今天的我，我喜欢今天，最后，有些事情发生了。
母亲：我也喜欢今天。上帝派弗洛伊德送来了礼物。
雨果：上帝的礼物就是弗洛伊德。
弗洛：太好了，生物能够连接在一起的生活。我很高兴能在这星球上，跟雨果·杜尼连接在一起。

五·活下去的理由

第二天，弗洛伊德死了，雨果很悲哀。梅瑟问：“他有什么是我没有的吗？”雨果回答：“是的，我！”

但我们还得活下去不是吗？一个没穿鞋子的身影跟雨果的小卡车擦肩而过，我这才注意到：雨果的车，也是蓝色的。

正如那位有丰厚退休金的尼克先生，开出价钱，要求雨果脱了裤子给他看被拒绝后，雨果母亲偷偷问：“我们谈论的是多少钱？我问我女儿要你的号码，迟些再打电话给你，我会给你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活下去，需要一个理由，无论是脱下裤子，烧了房子，注射温宁度，只剩下脑子，还是——爱情。

六·多余的话

我讲述了一个“我看世界多疯狂，料世界看我应如是”的故事。它不象一部好莱坞电影，却又无时无刻不充满好莱坞气息。西恩·潘会让一切变坏，变得有趣，变得无须理由，变得天真无邪、别具深意。

97年这部《雨果池事件》网上很难查到背景资料，可我觉得，它具有成为《大话西游》第二的潜质，诠释和过度诠释的空间如此之大，难得懵懂的同时还有趣，仿佛脑子坏掉了看世界；又仿佛灵光一闪，上帝附身。

它具备了一切无厘头的冷幽默气质，又悲观绝望又生机勃勃，是会心一笑的喜剧，是令人心折的浪漫，更是高深莫测的寓言。

西恩·潘的蓝鞋子，是永远的谜，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看了这么多遍，发觉已没有必要弄明白。

[注] 此片别看“名不见经传”，参演者个个不是等闲之辈，除西恩·潘外，其余面孔看着也都眼熟——哪怕只出场一次的配角，比如雨果父亲的扮演者马尔科姆·麦克道威尔（Malcolm McDowell），也是浪迹欧美影坛的老戏骨了，库布里克的《发条橘子》（A Clockwork Orange）、与金斯基合演的《豹妹》（Cat People）、还有意大利著名情色片导演丁度·巴拉斯（Tinto Brass）最著名的代表作《罗马帝国艳情史》（Caligula）里都有他的身影。巧得很，《罗马帝国艳情史》也是情色片的异数，众星云集，连彼得·奥图，都被导演“收入麾下”。

谢谢望月姐姐提供的VCD，情节有点离奇，台词句句充满喻义，也许若干年后，我只记得西恩·潘那双很蓝很蓝的皮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