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我把自己驯服了
真正的艺术能使我们感到紧张不安。通过把艺术作品消减为作品的内容,然后对内容予以阐释,人们就驯服了艺术作品。阐释使艺术变得可以控制,变得顺从。---苏珊桑塔克
《大菩萨岭》是华丽的短章,而不是雄浑的最终完成品,他有太多的毛刺可挑,他有太多的火气需要淬炼,但他是那一抬手的剑,他是那一抬头的惨嚎,他令世界为之铭记和震撼的正是那种“未完成”。
电影中以同一意象的三次重复令我想到的却是禅宗的“见山还是山”。
三生万物言其生生不息,而龙之助的未来可谓不归如寄。但无论多么惨烈的人生对他而且是对自己不断地阅读:迷惑的东西渐渐澄清,犹豫的东西渐渐坚定,所有的猜测将不复存在,所有的迟疑会化作一步步地坚定踩踏。而电影的主题及思想我觉得差不多就是龙之助起初坚持的最后还是如此,那么要探究电影究竟讲了什么,要坚持什么,只要回到电影的开始就行了,后面繁花复叶只不过从各个侧面进行补充和勾勒,我们要知道的其实一开始已经展开了。这也是我觉得用禅宗而不是道家的力量去讨论这个电影三段结构的目的。
那么讲的是什么呢?我觉得就是对命运的交代,对龙之助的父亲,儿子乃至他自身的生死交代,都可以回归到在命运之潮面前,这个令众人颤抖的武士究竟是如何面对和坚持的,不需要多加思索,我们可以看出其实就电影本身而言,最不由自主颤抖的恰恰就是龙之助本人,他何止不是英雄,他那种不确定的人生与其说是他咎由自取,不如说一旦在命运的选择里开始思索,那么“不确定”几乎是百分百的宿命,你的意志力和内涵越丰富,越强,不确定的迸射就会更加狼奔豕突。小乘讲自证,大乘讲普渡,那么如果龙之助的命运果真有大乘佛义的话,那么自然要问:他度了谁?他以刀为筏是否真的度了很多人以达彼岸。常人眼里的修罗恶魔竟然是否真有这样的果业,惟其疑惑,电影的魅力由此展开。
那么,我们就开始这种追逐吧。
很久很久以前,中国有位叫孔丘的老人曾经浩叹:觚不觚,觚哉。在乱世交错的时候,最容易产生的悲剧就在于坚持与这个时代的碰撞,结局几乎都是以坚持的粉碎告终。谁会在乎觚是不是还是原来的觚,连太阳都不是原来的太阳了。
龙之助所有的悲剧都在于他坚信他没有错,他不能“识时务而顺流而下”,他只相信自己的武艺,他只相信胜利者才有权利决定别人还有自己的命运,而他坚持自己的胜利只是来自自己的武艺,而且在对方拿刀的时候,他不会拿枪。武士之对于武士,哪怕取对方之姓名,不会偷袭,不会以众凌寡,不会攻其不备,龙之助都做到了,但他却受到了所有的不公待遇,但好笑的是每次都是他浑身是血的披戴而出,身后堆积如山的尸体得以掩盖他们的卑鄙和瑟缩,说到底,龙之助不是活下来了么,那么难道还有被杀者才是错的道理吗?随着被杀的人越来越多,龙之助从不耐烦解释到渴望对方希望自己解释,当然,回答就是一刀,大不了再送你一刀。
但开始的那一刀呢?
这个电影所有的基石可以说是在大菩萨岭上老者所受的一刀开始的,这一刀是正大光明堂堂皇皇的吗?
以老者的职业而言是朝圣的信徒,以老者的外形而言是羸弱的迟暮,以武士之雄伟昂扬一刀而取之性命,这是武士道之义吗?
《笑面人》里讲绝对的恶人可以随手拿起一块石头砸人,所谓无因之恶。而龙之助杀朝圣老者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这一天他要活体试剑,无论妇孺老幼,估计撞见什么宰什么,在这一刀之前,龙之助对自己的刀法还是有所怀疑的,这一刀之后,取人性命不是替己超生,他在这一刻变成了生命的主宰。而朝圣者求之于往生,那么这一刻刀落之时不过就是超生往度,所谓入魔也就是从这里开始。龙之助似乎听到召唤,他已经变成了命运的刀,至此之后,神佛挡之也是一刀两断,何况之后幺魔小丑纷纷登场了。
大菩萨岭全篇之关键我总觉得是在杀朝圣老者一幕,但思来想去只得到上面这么一篇自己也许也觉得“煞费苦心”的解说……这也许是我最耿耿于怀之事,之后,之后杀的一切人我几乎都和龙之助一起,见一个,杀一个。
然后接下来就是比武,但这场比武之前亦有龙之助和阿滨的一场“比武”。说到女性为了保住丈夫性命献出自己的肉体这种设定,很容易令人想起山田洋次的《隐剑鬼爪》,而那个得意洋洋的老头则一副“有情大可暂交颈”的做派,大谈如何白腻细滑,永濑君类似敌后武工队的突刺感觉不是杀了一个人,而是碾碎了一只苍蝇。而这只苍蝇在本片里就是仲代达矢。
这里有个问题就是阿滨和龙之助的肉帛之战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流水,捣米,屋外人的抓耳挠腮,理应充满着屈辱的草草了事电源通过这些镜头却暗示实在是一种男女间欢畅淋漓的交合,当仲代达矢再次神色木然地出现在星空之下,他就像结果朝圣老人一样再一次知道了自己的刀究竟有多么厉害。而作为被凌辱的阿滨回到丈夫身边之后马上得到了休书,那种失望和屈辱在丈夫出征的一刻是否会转变为:这种没有力量没有良心的家伙,希望那雄壮的刀结果了你才好啊。这种想法即便是臆测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可能的,这一切的基点就在于阿滨并不是像《隐剑鬼爪》那个妻子只是充满了对夫君的爱。
御岳神社剑斗比武场之战并不是奥林匹克比赛,获胜的一方取得也不仅仅是一块金牌(当然奥林匹克冠军现在也不是),对于丈夫获胜非但有保全他性命的想法,还有只有获胜,自己在这个门派里非但衣着光鲜而且前途似锦,所以一旦无论结果如何自己都分享不到胜利的成果,阿滨得知龙之助胜利之后的那种决断犹如一个临危不乱的商人,她在所有本钱都蚀光后迅速投入下一个经营,“我为了你的胜利而落到如此地步,你必须负责”,这一刻决定和龙之助亡命天涯的阿滨不见得就甘愿和他在破酒馆里缝衣服,凭她对武士的见识,如此一把雄壮的刀不免令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泥泞,任谁都不会错把这种类似高潮的浑浊误以为是对脑袋刚刚开了瓢的老工友什么悲戚之情。
但问题是龙之助明白这一切吗?
还是那个米房,我感觉阿滨那个晚上给他的燃烧有种开了窍的诱惑,也就是说他非常清楚这个女人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在这炽热的火中,他的刀真正成型了,而他也离不开这种煅烧,其实他在阿滨哭诉的时候有个奇怪的微笑,我的理解就是:不要什么理由啊,我知道你这个女人离不开我了,我,也是的。有胆量的话就跟着来吧。
而阿滨其实是另一种形态的龙之助,从某种角度,她是更渴望胜利、征服、掠夺的龙之助,与其说她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无奈跟随,不如说在米房那一刻交合开始,这个女人就如共生的一个器官,紧紧地咬住了这个男人,两个人无论如何都会相逢的,他们相逢了,就是这样。
接下来,那个觚出现了。
“我也像你一样年轻过,磨练自己,拼杀疆场,建立丰功伟业,将来成为城主。但是不知不觉头发已成灰白,而光阴飞逝,双亲与好友,都逐一去世……”当久藏默默地看着炉火边幽幽地说着这一切的勘兵卫,几乎就是在那一刻不需要什么报酬,不需要什么承诺,他的生命就此属于这个人,直到最后。而之所以在完全陷入龙之助用铁和血铸就的人生前重提这番出自《七武士》旧话的目的在于:
龙之助有多少次只是想用自己的才华建立丰功伟业,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的土壤了,从开始到最后,这土壤里只能长出恶之花,虽然同样可以散发住妖媚的芬芳。那香味令龙之助疯狂,令所有进入他世界的人疯狂。
当父亲要求故意落败时,当阿滨要求用女人的贞操交换时,龙之助意识到武士的尊严果然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当他在比赛中不过是尽己所能的前提下,(事实上对手的卑劣可以说是有目共睹),所有的人群并不为他武士的力量喝彩,而是报之于谩骂甚至是屠杀,(当然这也彰显了屠杀其实不过是土鸡瓦狗们的恐惧)。当年宫本武藏在击杀佐佐木小次郎尚且要借舟远遁,可见在比武之后应付野狗般的一群浪人是连两把刀都穷于对付的,但龙之助却在得到阿滨的警告后轻蔑地继续走入薄雾之中(如果他抱头鼠窜也就摆脱这个女人了):既然这些家伙想投胎,我替他们买船票吧。
日本刀剑片的武打设计其实令我满意的不多,譬如赫赫有名的《座头寺》系列虽然传出过真刀劈死人的消息,但看上去就是乱砍一气,就是仗着力气大乱挥罢了,别说看不到高手风范,简直连流氓风范都欠奉(倒是北野武的版本进步很多)。但《大菩萨岭》不同,无论是面技(打击头部),笼子技(斩手部),胴技(挥断服部)和突技(刺喉部),龙之助几乎享受着锋利的刀刃和自己擦身而过:再近一点,再近一点,再近一点……而他双手开合之处,刚刚吆五喝六的暗杀小分队变成了尸体小分队。但自此一役之后,由那个老者的鲜血和阿滨肉体唤醒的龙之助彻底爆发了,他不停地走向我们的视线深处。他这一生都再也放不下那把滴血的刀了。
之后我先把他的命运说完再说这个电影的其他部分,其实值得说的似乎也只有那个神偷了,那个少女之爱在我眼里就如路边的雏菊,就算绽放了又如何呢?
步入武场一段,我觉得虎之助并不是轻视,而是一种狡猾的试探。高手对决,龙之助的目光足以令久经沙场的虎之助意识到这个对手的可怕,简单说在他的心目中,对于木兵马与其说让他锻炼,不如说拿他试刀,即便真的被这个无名的武士一刀两断,虎之助也许就像和宫本五脏几乎纠缠了半世的那个家族一样:如此邪魔,群起而攻之,何须讲什么江湖道义。而龙之助显然在获胜之后有此觉悟,他的招牌微笑显示他对这个所谓正派武林第一高手瞥了一下嘴边:不外如是,不过如此。接下来的剑道高手小岛几乎是一剑而为之命夺,更令龙之助兴起萧瑟之感,以人为磨砥,这些金光灿灿的高手是何等的败絮其中。而再其后刺杀清川一中虎之助的大开杀戒与其说让龙之助恐惧,不如说彻底释放心结,不管是否属于替天行道,仗义杀人,武林中最正直的刀还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对异己砍瓜切菜,什么该不该杀,什么为何而杀,在人头和内脏翻滚之际,又有谁会探究原由。而对阿滨的一刀更是把龙之助身上的网罗砍得干干净净。
可以说到这一刻为止,电影是非常流畅的,但也是从这个龙之助本该魔道大成之际,电影却出现了令我意想不到的变化,这也终于让这部电影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举被《切腹》取而代之。(严格的讲切腹的思索我并没有结束,不过,不过再说吧)
那么我认为电影到这里该如何发展呢?
芹泽鸭这个家伙几乎在所有的新党作品里都是具有一种漫画般的喜剧色彩,且不说由于浪客剑心意外名声大噪的斋藤一,也不说史上也许最妖娆的美少年剑客冲田(多少男人渴望他的红唇啊,靠,真他妈的恶心),那个在《修罗之刻》里兴高采烈地在月圆之夜冲向死亡的土方,芹泽鸭每次的出现不是像把待割的芹菜就像一只难看的烧鸭。问题在于我非常不能理解龙之助为什么选择和芹泽鸭在一边呢?
当然这个其实也许不算问题,历史上就是这样啊,你不知道吗,教科书上就是这样写的,还是日本人不断修改教科书之后还是这样啊。我当然是在开玩笑,但这个玩笑的意思是龙之助这么大砍大杀之后积发出的魔焰如果只是用来杀几个人未免太小看那时候武士的志向。所以当我以为我会迎来一个志志郎(浪客剑心中的绷带男),却发觉魔王变成了一捆芹菜或者说一只烤鸭的同伙,而且突然维特了起来,所谓你好忧愁。酒光烛影之间,他竟然全然不顾不断逼近的刀,前尘往事起来。
难道这个是琼瑶片吗?
可以说最后冲入的新选组杀手看见了龙之助就像铁屑看见了吸铁石,红烧肉看见了在下,飞蛾扑火般把自己的脖子献给了他的刀锋,其实我觉得根本不用动刀,大家退回一起拍掌:一二三,倒。龙之助恐怕就倒栽葱嘴啃泥了吧?偏偏这些家伙似乎觉得龙之助杀人的账目盘点在即,数字严重亏空之际,慷慨的把自己的小命变成了对方的战利品。虽然砍得那么迅猛,但为什么而战呢?
虎之助呢?是不是小林出的片酬在前次都用光了啊,三船,你给我回来,我就不信你能躲过我家仲代达矢的狂刀。
这个和《切腹》可以说形成鲜明反差,从几乎所有前面积蓄的压力在津云猛的勃起完全释放了出来,所有的家臣在颤抖,所有的兵器在凌乱,你几乎想不到有什么刀,有什么枪可以冻结这沸腾如富士山岩浆的血液的,嗯,除非是火枪。当津云怒目圆睁地毙命时,我想再也找不出再配他的死法了,一个时代一个阶层和他一起死亡了。那是何等雄伟的蘑菇云。而反观龙之助,我想一个老太太,一个带红袖章的老太太就足够了:嗯,大胡子,知道砍坏这么多拉门要多少钱吗?
最后的定格我总觉得有些死不瞑目的味道,他的追求呢,他终于明悟的武士道呢,他终于解开的心结呢,他为这一切流淌的鲜血呢?双城记里面说:ALL THINGS ARE ANSWERED FOR。大意是所有的一切都要被偿还的。问题是真的ANSWERED的了吗,我看不见,我只看见龙之助扭曲的不是尊严,而是诧异。
不过我现在想,这是不是就是想最终表明的,就像我开头说的,龙之助的求证之路抵挡不过最肮脏卑贱的钩心斗角。虚空啊,这才是没有报偿的虚空。
我觉得龙之助登上了巅峰,却发觉只是道公园的围墙,还被人撤走了楼梯,等公园大妈来罚款吧。
龙之助的狂癫征服了仲代达矢,征服了编导摄影茶水美工,所有的人都如梦呓般的斫杀,那不是结束,而是脱力,也许是前面的大菩萨岭迅速下降的势头太重了,所有的人都陷入了漩涡,对此我深表同情。但既然覆灭了的东西只能说是悲怆,和伟大自然是无缘了。
而龙之助带有凌虐意味的激荡情欲之所以没有形成应有的戏剧张力,还是对阿滨这个人物刻画的过于简单,事实上,面对邪气魅惑的仲代达矢,阿滨更有种引领的摧毁力,我不同意最后龙之助给她的那刀是度她往生,我觉得那是对那种雌性魅力绝望的挣扎,如果龙之助真正能够和阿滨交合而共生,他们都可以成为魔而不是被魔吞噬,这就是我觉得“晤够喉”的地方。
仲代达矢的表演特色,即不对称、简洁、老练、自然、深藏不露、不落俗套和宁静。这还只是《大菩萨岭》里的仲代达矢。
龙之助的魅力根子就在于不对称。剑劈而电光夺目雷霆摄魄却曰无声,该悲戚彷徨的时候却会欣慰而笑,明明缓缓而行却觉得风霜扑面而来,凝座不动之时却令人感觉跃跃欲试于每时每刻。他的身材是伟岸的,但我们注视的只有他的目光。目光该是炯炯有神的时候才是绚丽的,却偏偏只有在目光混浊疲倦的时候我们才能逼视他散发出的璀璨。
他没有多余的语言,更不要说肢体语言;他看着别人的花言巧语,却如老吏断狱般在心理轻轻喟叹:都是老一套;
他如行云流水,挑战,应战,逃亡,躲藏,行到水尽坐看云起,该发生什么的时候就是本来一定会发生的时刻。
他的疯狂也许是破绽,他的柔软也许是破绽,他的嘶吼也许是破绽,他的剑拔驽张也许是破绽,但所有的破绽他都了然于胸。
最后他是宁静的,是因为强大,是因为虚弱,是因为疲倦,是因为等待,直到电影结束,我们都无法确定。
无法确定就是仲代达矢带来的最大魅力。
龙之助不是个好人,但又不能说是个坏人,扭曲其间,魅惑丛生。
我们都是有所坚持的,但必须首先通过我们的选择,只要我们信了,我们就将遵循并坚持到底,这一点龙之助和我们一样雄心万丈又孤立无援。这也是我们肯于这么思索他的真正原因吧。
至少是我。我把自己驯服了。
2 ) 假慈悲之名,出邪恶之剑
从影片的主创阵容来看,绝对称得上是剑戟片的顶配。冈本喜八、桥本忍、仲代达矢以及三船敏郎,随便单拎一个出来,都足以撑起一部剑戟片。然而,四人合体,成就的却不是一部传统意义的剑戟片,而是一部处处体现着破格处理的“砍人片”。
《大菩萨岭》的英文名是“The Sword of Doom”——判决之剑、厄运之剑、死亡之剑,揣在仲代达矢的手上,半点不过分。这也是《大菩萨岭》最纯粹的一个特点,主角不像主流剑戟片中的那样是个伟光正的人,而是一个邪剑客,心肠狠辣,人情冷漠。
确实,从立意上来讲,这样的人物设定可以说是一种降格,剑客人格上完成了一次跌落。但是,降格处理的同时,又未尝不是一次破格,不循主流,从无到有,是一条开辟性质的道路。而这样的破格化倾向,是贯穿始终的。
开篇苦行僧一段,仲代达矢像个死神一般,飘然而至,留下一道齐整可怖的伤口,又像个死神一般,飘然而去,分镜一次次地定格在肩头的位置,又渐而远去。这是一个精致而又诡异的开端——这个人是谁?他为什么要拔剑杀人?苦行僧的求死和剑客的赐死有什么深层次的意味?所谓疑窦,奠定下了基调——邪恶。
在之后的故事中,仲代达矢的表现也一直贯彻了邪恶的形象,小磨坊里的淫人妻子,比剑台中的一击决杀,小山道上的大开杀戒,给观者留下了确切的论断,这个人会一直邪恶下去。
这其中有一个例外,也是整个故事中唯一一个正向意味的高潮,一场风雪杀人夜的戏。在这一场戏中,无往不利的仲代达矢遭受了最沉重的打击,自信心陷入崩溃的边缘。雪片如盖,衣袂飘飘的三船敏郎宛如人间剑圣,在一番惊醒动魄的绝地反杀之后,向仲代达矢说出“剑如魂”论断。
有意思的是,在这里仲代达矢和三船敏郎没有兵刃交接过一下,仲代看着三船杀,三船杀给仲代看,一来一往,在三船绝对正义和绝对强大的姿态下,仲代失去了拔剑的勇气。毫无疑问,这是一次正义对邪恶的碾压,主流和传统的高潮在这一刻展现得淋漓尽致。而三船的一番话,也在多层次地揭示了正义之剑与邪恶之剑的根底。
“剑就是灵魂,剑客拥有什么样的思想,就会拥有什么样的剑术。”
然而,这种形式的高潮只是中段的突起,到了结尾,一直拽着观者的大破无声剑术的大决战,却并没有出现。反高潮的处理实现了对高潮的破格,一场大混战取代了一对一的生死决斗。在这个时候,仲代达矢的魔障终于将自己都带了进去,陷入疯魔的状态。在强烈的光影对比之下,我们看到入魔的剑客无人也杀,有人也杀,砍杀敌手,被敌手砍杀,失去魂灵般陷入疯狂的杀戮……
既然无可收尾,不如干脆不收,也便成了无比纯粹的神来之笔。
纵向来看,无论是降格还是破格,影片是常处在一种对比状态的,主线邪剑客与支线孤女的强弱对比,三船与仲代的正邪对比,佛道与魔道的高下对比。对比之中,故事的主张显得明晰而锋锐,表的善恶与里的正邪,是同质的。
3 ) 没看到复仇,一点也不遗憾
从故事一开始的爷爷和孙女上山乞灵,龙之助手起刀落干掉爷爷,这个杀人不眨眼的冷酷武士形象直接立住了。接下来是与对手文之承比武桥段,气氛极度紧张,加上运镜调度,看的我都不敢呼吸,甚至看了两遍。
整部电影配乐也相当赞,当给到人物特写或渲染紧张气氛时恰到好处,不拖沓。并且对于电影来说吸引我的一直是故事,但我完全被这部的配乐剪辑和动作设计吸引住了,以至于剧情什么样我几乎不太在意了。
让我印象深刻的戏还有两场,一是雪中的岛田老师大战杂鱼。在黑白色调下大雪纷飞,武士砍人,血染在雪上都是黑的,拍出了属于剑戟片独有的残酷和冷漠。另一场戏是最后结尾时龙之助在各种影子和回声下砍竹帘,这个冷酷无情的武士终于疯了,最后在开启无双模式中电影结束,估计是也凉了。不管导演最后放弃兵木这条复仇线的计划挺大胆的,直接把龙之助的形象拔高,所以我感觉没啥遗憾,仲代达矢演的也太棒了。
4 ) 《大菩萨岭》:剑魔之路
一 电影《大菩萨岭》的故事始于1860年,正是日本在经历德川幕府二百多年的和平时代后步入动乱的时期。大菩萨岭上一剑斩杀巡礼老者的机龙之助,由此踏入动荡之河。剑魔之充满杀戮的人生之旅,肇始于大菩萨岭上的一次试刀。在这里,一个极易被人忽略的事实是,在此之前,机龙之助杀过人吗?作为和平年代里的一名武士,这样的机会相信并不多见。由此至少可以证明,相对于其未知的人生来说,这不是一次习以为常的挥刀夺命,而是一次不自觉的坦陈心迹。 把一生萦系于刀之上,对于渴望建功立业的武士而言,实在平常不过。但在此之前,有一样东西必须经过确认,那就是刀上所拥有的力量。假设此前龙之助并没有杀过人,那么他显然对自己刀上的力量并没有清楚的认知。此时他恰好又面临着人生一次极重要的转折:与前同门宇津木文之丞的比武。他相信自己可以战胜对手,自然也渴望战胜对手,但父亲却要他在比武时败给文之丞。对于渴望证明自己的龙之助,这实在是难以接受的事实。 作为曾经的同门,两人显然是甲源一刀流最出色的两个弟子,自然会也视对方为一生大敌。因为剑术独树一帜而被驱逐的龙之助,如果视此为耻辱,那么最正当的报复,莫过于堂堂正正地击败甲源一刀流的继承人文之丞,比武是最好的机会,也是证明他的剑道的最好机会。病榻上父亲的请求,混杂着人情世故与拳拳爱子之心,仍然脱不开对其非正道剑术的否定。证明自己,就必然要违背父亲的安排,也就是违背他所代表的秩序与规范。在这种矛盾之中,龙之助显然备受煎熬。 是妥协于现状还是遵从于自我意愿?大菩萨岭上漫无目的龙之助,显然在等待一个启示。巡礼老者的祈祷,或许就是冥冥中的指引。要么做一个巡礼老者这样的弱者,消极被动地等待佛的拯救;要么做一个强者,把一切都掌控在自我手中。而像巡礼老者这样的弱者,显然是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来得到幸福,也就是无法通过自身的力量来抵达净土之界。做一个强者,不仅能实现自我,也能够以“他力”来帮助弱者实现自己的愿望,也就是所谓拯救。挥刀一击,正是启迪后的决定,也是对这魑魅乱世的强者宣言——“我,龙之助,在这世上只相信我的剑!” 二 其后,龙之助回到家中,就接连遭遇父亲机弹正的恳求以及前来求情的文之丞之妻阿滨。决心已定,父亲的请求或者命令自然就不再具有家长的力量;但阿滨的决心却出乎意料,对于龙之助而言,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冲击。龙之助把武士之剑等同于女人贞节,阿滨却愿意等价交换,身为女人的矛盾与无奈于此尽显。(在网上看过的关于小说的介绍中,说这一段情节是龙之助派与八将阿滨绑架送到机家的水车小屋,有没有男女之事则处理得很含糊。如果所言非虚,那么在冈本喜八的《大菩萨岭》中,桥本忍做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处理:即清晰表明阿滨默许交换之事实。) 比较龙之助与尚未出场的文之丞,可以看出除了剑术上的成就以外,龙之助几乎一无是处(这大概也是他视剑为生命的原因之一吧)。作为那个年代里男人骄傲的资本,除了剑以外大概就是女人。漂亮的阿滨以肉体为交换,对于单身的龙之助无疑是极大的诱惑。同时,毁掉阿滨的贞节,也是打败最大敌人文之丞的方式之一。 这大概就是世俗的认知,但绝不是龙之助接受阿滨交换条件的最重要原因。龙之助决定忠实于自己的剑,那么除此之外的所有事物都不再具有它应有的诱惑力,比如家庭、名誉、地位、金钱、女人种种。但经过抉择后作出决定的龙之助,对于身处其中的痛苦显然深有体会。站在阿滨的角度,她出于爱或者责任,为了丈夫或者家族不惜舍弃贞节,这其中显然也经历了漫长的煎熬后才作出抉择。如果说武士比试前怀抱着必死之心,那么阿滨来找龙之助之前,显然也有了足够的心理准备。 龙之助一旦选择了忠于剑,首先就违背了父亲意愿,必然也会违背其后所代表的社会规范与秩序;阿滨一旦选择了为了丈夫不惜舍弃名节,这种忠于自我的决定,却违背了伦理道德规范。起初,龙之助以为这种选择的痛苦他人无法体会、无法理解,但阿滨的决定却勾起这丝隐痛。与其说是被女色诱惑,倒不如说他是对这种为忠实自我(实现目的)不惜违背伦理与规范的不顾一切的心所感同身受进而被打动。侵入她的身体,夺去她的贞节;跟大菩萨岭上一刀斩死巡礼老者相似,都是以“他力”来实现弱者的愿望。 仅仅在这一小节之中,透过阿滨的种种,一个被时代礼教所束缚的女人悲剧已呼之欲出。 三 因为阿滨的牺牲,文之丞在比武之中本来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但知悉妻子与龙之助有了苟且之事,一怒下休了妻子,比武也成了复仇之战。对于尚不知情的龙之助而言,平局是最好的结果。起初只是被动的守,但一旦感应到文之丞剑上所散发的浓烈的杀气,自然也唤起了他剑上的力量,这是股强大的力量,他必须谨慎控制才不至于令对手立败,以至违背承诺。但当文之丞以刺喉击突袭的时候,本能的反击下,这股力量已无法随心所欲的控制,而是爆发出巨大的杀伤力,文之丞因而毙命。 随后,在杉木林里,借助这股强大的力量,龙之助干净利落地将来犯的敌人一一斩杀。最后镜头对准了他的脸部,在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欣喜。这绝非杀人之后的快感,而是发现刀上有了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这种力量,正是他作为武士或者忠于剑所追求的。如果说试斩只是证明了决心,这一刻,他终于找到了如何获得以及发挥这种力量的方法。正如后来他告诉阿滨的,“文之丞的剑尖上,充满了仇恨;我的也是,好像是为了一个邪恶的女人而疯狂”。 体悟到剑尖上的这种“邪恶与疯狂”,也就是承认自身的“恶”,作为人而无法摆脱的“贪、瞋、痴”等欲望。在这种基础上,正视欲望、充分利用这种“邪恶与疯狂”的力量,从而使自身向拥有更大生命力的个体发展,正是龙之助此刻所悟得的剑之道。至此,他的“无声剑法”具有了“以恶对抗恶”的本质,他的存在因而有了深层的意义:通过杀戮而使得被杀害的人成就“出离之姻缘”,进而脱离迷惘世界。 借助于此时萌芽中的新选组,龙之助得以在一个更大的层面上,以“恶”的方式来追求剑道的进展。同时,这种行为的意义还是以“杀”来帮助那些不能通过自力获得清净的人往生的慈悲之道。这里包含着对“恶”的某种认同,并不拘泥于佛教广义的善恶观,大约就是日本净土真宗开祖亲鸾所提倡的“恶人正机”思想。 四 剑道宗师岛田虎之助的出现对于龙之助而言无异当头棒喝。在茫茫雪地里,目睹新选组诸士接二连三命丧虎之助刀下,龙之助第一次体会到自己的渺小,刀上的力量也远未达到自己所追求的极致。当虎之助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离去时,他告诉龙之助,“剑即心。欲学剑者,先修其心!心正剑则正。” 岛田虎之助的言行令龙之助陷入前所未有的失落之中。作为一个剑道修行者的他,追求的是臻于极致的剑法,而岛田虎之助展示的“直心影流”,令他认识到自己的“无声剑法”并未大成。当初忠于剑的宏愿,在以自创“无声剑法”战胜了诸多流派的诸多高手后,终于迎来了最大的对手。打倒位于秩序顶端作为正道象征的岛田虎之助,才是龙之助始于大菩萨岭上人生之旅的终极追求。 如果岛田虎之助的剑法为正,龙之助的剑法就只能为邪,那么“邪恶”的“无声剑法”如何 战胜“正道”巅峰的“直心影流”呢?只能是把剑尖上的 “邪恶与疯狂”力量发挥到极致。在心魔纠缠的这一夜里,困惑龙之助的并非修行的方法,而是如何做的困惑。执着于往事无法自拔的阿滨的杀心突起,激发了朦胧中龙之助的野性。“佛挡杀佛,魔挡杀魔”、“杀千人往生”应该就是把剑道提升到极致的必经之路。杀阿滨(也许还有襁褓中的儿子)正是新起点。 此时新选组前往京都,正式成立,目标直指天下。而龙之助此时“杀千人往生”的追求,也由大乘佛教的信仰发展到金刚乘佛教的绝对拯救上来。“观想阿众金刚,思其手持金刚杵…以此秘密金刚,杀一切之众生”,被杀众生则于阿众所“住东方之大乘之佛之一”佛国中土转生为佛子。反观龙之助及其行为,则是“堕无间恶业犯大罪者,于大乘之大海中成就此佛乘”的体证。 五 回顾龙之助之一生——由大菩萨岭上斩杀巡礼老者开始,到比武大会上斩杀文之丞;在遭遇岛田虎之助后斩杀阿滨;在艺伎院里疯狂斩杀新选组队士——在剑道上来说,是由一个安身立命的剑客发展至视剑为唯一的剑魔;对应佛教思想来说,大约就是一段由小乘佛教的拯救自身出发,到大乘佛教的拯救众生,最后发展至密教金刚乘的绝对拯救思想。这种种轨迹,都决定了龙之助最终之结局。 冈本喜八的《大菩萨岭》之所以是不朽的杰作,大概就在于它把这种发展清晰的勾勒出来,使之成为一个寓言。其现实意义,远可以寓示日本幕末到二战军国主义覆亡的近代史;近可以印证制造了1995“地铁沙林事件”的日本奥姆真理教……这种极端而不受控或者失控的发展,必然是制造人类悲剧的基因之一,所谓轮回,大概就是如此吧。
5 ) 邪不压正,求仁得仁
融入幕末历史背景:无情剑客滥杀为乐,求仁得仁沦为浪人供倒幕派驱使,最终兵变伏诛的故事。因为邪不压正啊…
为什么说龙之助是邪剑?
因为正经武士练刀剑为了符合武士道,弘扬正义勇敢等价值观,称之为道义。所有剑客归宗到某一流派,是由于每个人都对武士道有不同理解,所产生的对刀法的理解也不一样最终体现在人刀法的不同和技术的高低。同时出刀是为了公平兼之表现双方的无畏勇气。
但是龙之助追求的胜负,所以体现的实用主义他后出刀一招制敌,还滥杀无辜拿游僧老头试刀,缺德,注意他是道馆的剑客不是宰人的杀手,所以他爹和师傅都不认他。具体体现在比武前勒索hama,比武时拿木刀杀人,之后杀老婆(好家伙武士能宰女人吗)都不符合武士道那七诫。
雪夜刺杀时,他见识了岛田的刀法,不在他之下,怕输不先出手,但是暗自拔刀了。岛田发现了,但是出于龙之助没发动攻击,所以于道义不开打,最后出于仁慈还放过了刺客头目,属于有道义,主人公怎么比得了。
最后杀妻弃子成破产浪人了,跟黑社会新选组混,完全成为工具人了,属于丧尽天良吧。学刀为了悟道,他想的是追求胜负得失,刀能比枪快吗…最后遭报应了,新选组的流氓政客头领比幕府还浪比大名还坏,没成事就内讧对杀,龙之助就求仁得仁咯,杀到尽头呗……
然后最后醉酒开杀很浪漫,他在酒醉中达到最快的刀法(对应鬼故事:之前艺妓莫名盛妆而自杀)。一层讲冤魂索命;一层讲良心难安;一层暗讲刺客围而诛之,他在泥醉中只认为是幻影,一层讲他刀法幻灭,杀人已经如切幕席斩光影一样轻松。对应的是之前兵马和岛田用日光练习弦之月,他用阴影练宰人。邪神那种太绝了,他在歧路上达到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这种化境,太极致了也对应了自己即将迎来宿命的归程,求仁得仁而已。
6 ) 关于《大菩萨岭》的一些试读
一
一直以来,在各种电影中,最具地域特征、民族性与文化传承的类型电影,个人认为当数西部片、武侠片、武士片。传统观念是,这些电影都归属于娱乐类,在表达社会意义方面欠缺足够的诚意。事实却是,在某一特殊时期,当自由思想遭到禁锢的时候,这些最容易被审查忽略的电影类型,却成为创作人借物言志的载体。
在美国,由于麦卡锡主义的肆虐,催生了像《正午》这样隐含浓郁政治象征的西部片;在日本,在美国军事管制以及初结束的五六十年代,涌现出一大批借古喻今的武士电影,间接成就了日本电影的黄金时代;唯有在中国,由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末,电影人自承创作主题遭受着严厉审查时,武侠电影却未因此蓬勃发展,算是异数。这其中缘故,我想电影人集体创作力匾乏、缺乏自我表达的勇气才是主因,像最近出现了众多武侠大制作就包含了些许的政治象征意味。不过与此同时在香港,在大国政治角力的弹丸舞台,在所谓九七末日来临前,武侠电影却发展至了颠峰。
出品于1966年的《大菩萨岭》(《THE SWORD OF DOOM》),是一部非传统的日本武士电影,讲述的虽然是一个虚构的武士故事,我认为其中却隐含着许多政治意象。导演岗本喜八,是一个以讽刺、批判手法以及超现实题材闻名的电影人,其代表作《独立愚连队》、《肉弹》、《江分利满的优雅生活》都是此中杰作。将《大菩萨岭》的故事引申开来,虚构主人公龙之助的命运、真实历史中新选组的命运以及二战中日本军国主义的命运,都有着殊途同归的结局。他们所代表的个人、群体和社会,因其所抱持的某些信念,注定了覆灭的命运。唯因资料缘故不可考,无法确证其具体指涉。
二
在日本《电影旬报》评出的20世纪最佳百部日本片中,岗本喜八的《日本最长的一天》(43)、《肉弹》(91)都入选其列;单就武士片而言,黑泽明的《七武士》(1)(威尼斯影展最佳导演银狮奖)、小林正树的《切腹》(14)(戛纳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奖)、内田吐梦的《宫本武藏》(61—65)等等都位列其中(稻恒浩版本的《宫本武藏》还获得过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相对于这些作品在世界范围内所享有的盛誉,《大菩萨岭》无疑是一部被严重低估的杰作。
三
追溯《大菩萨岭》的缘起,在导演岗本喜八背后的阴影里,站着两个巨人。
其一是中里介山,《大菩萨岭》原著小说的作者,日本通俗文学的先驱者。《大菩萨岭》于1913年起先后在《每日新闻》、《读卖新闻》上连载发表,直到1941年止犹未终结,连载历史长达28年,成书共41卷1533章,字数多达570万字,被誉为“世界上最长的历史小说”。 作为日本通俗小说的不朽名作,在此之前,这个故事已被11次搬上大银幕,稻垣浩、内田吐梦、三隅研次等大师都曾在此一展身手;此后至今,再无人在大银幕上改编《大菩萨岭》。艺术无谓空前绝后,但岗本喜八的《大菩萨岭》,无疑达到了一个顶峰。
另一个巨人,就是桥本忍,一个有可能是日本最好的电影编剧,作品包括了像《七武士》、《切腹》、《罗生门》这样的名作。唯心的看,把《大菩萨岭》长达五百七十万字的故事浓缩进一百二十分钟的电影,丝毫不损原作风采又自成机抒,其间剪裁工作也惟有桥本忍这样的重量级幕后推手才能胜任。
四
关于小说《大菩萨岭》,因国内未出版所以无缘拜读,但在读到的文字记载中,大略有以下特色:故事分成数卷,并没有明显的结构;人物众多,命运各异;主人公命运的未完结局。剧作中,桥本忍将原著繁杂的故事情节及人物去芜存菁,完整的对应镶嵌入一个简单的三幕结构中,不破而立。电影的情节全部取材自小说第一部的前三卷即《甲源一刀流之卷》、《铃鹿山之卷》以及《壬生岛原之卷》,并采用开放式结局,巧妙对应原作的后续故事。
电影《大菩萨岭》的三幕结构,有着清晰的时空转换。第一幕发生于1860年,由大菩萨岭上龙之助杀死朝圣老者开始,至杉林中逶迤而去;第二幕发生于1862年,由芹泽鸭与龙之助见面开始,至杀死阿滨为止;第三幕发生于1863年,由京都阿松与西村见面开始至故事结束。时空转换所划分出的三幕结构,并不是情节简单的起承转合,而是暗含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成长历程、人物命运所表达的宿命主题以及其他大量细节的内容及形式呼应,以同一意象的三次重复,用最简洁的手法表达出复杂的主题及思想。这种极简主义,正契合了《道德经》中所言的三生万物之道。
在《大菩萨岭》的三幕结构里,相对于原著内容,每一幕的结尾都略去了一些细小的情节,这些略去的内容,有些完全删除,有些被放置到了其他情节中。除去与主线无关的内容外,其余全为刻意经营。这种设置,恰如国画中的留白,正是桥本忍的妙手所在。
故事的第一幕留白,即对龙之助父亲命运的交待,在第二幕与八的叙述里得以补充,这个位置的调整除了避免内容的平铺直叙外,也有力地丰富了龙之助的人物深度。第二幕结尾的留白是对龙之助儿子郁太郎命运的交待,在龙之助杀死妻子阿滨后,郁太郎的哭声突起,情节曳然而止。这个留白可以有生或者死的两种解读,对照情节前后的内容来看,显然解读为死更合理一些,但相对于原著中龙之助将儿子委托给与八的情节来说,这个设置的好处一是避免了对原著情节的改写,同时也阻碍了此处观众对于龙之助深入的解读,进一步深化人物的复杂性。第三幕的留白即故事的开放式结局,对于龙之助生死的两种可能性的解读,同样是避免了与原著情节的冲突,更重要的是,与整个故事的前后结构形成呼应,使人物形象得以始终如一,将编导精心营造的疏离效果最大化。
全片所追求的疏离效果,首先是故事对类型电影中人物英雄化形象的颠覆,其次是导演通过构图、视点转换、剪切、场面调度等方面所追求的非常规镜头语言。这些手法的目的,是为了令观众始终在一个适当的距离上对龙之助的命运进行思考,进而体会其人生所包含的不确定性。
五
龙之助所代表的人物形象,具有两个层面上的象征意义。这两个层面在故事里互为参照,相互渗透,将龙之助的个人命运升华到即具时代特征又兼具人生宿命因果的大乘佛义。这一成功的人物塑造,是桥本忍另一妙手所在。一个人物在银幕上表现出的完整形象,来自于编剧、导演、演员的联合创作。具体到《大菩萨岭》中,岗本喜八、仲代达矢的贡献虽然必不可少,但桥本忍对于原作人物的提炼,却为后两者的演绎提供了无限可能的空间。
六
从表层上看,龙之助是一个处于时代变迁边缘的武士。其时幕府正在没落,新旧势力开始你死我活的博弈,各色人等纷纷走上前台。龙之助手握长刀,随波逐流,于乱世中寻找一个武士的理想,正是史诗里常见的大时代下小人物的悲剧故事,同时也是武士阶层逐渐没落并淡出历史舞台的真实写照。龙之助有着不俗的出身和武艺,人生本应踏上坦途,却身不由己沉沦乱世,最终走向灭亡。他的悲剧命运,根源在于他所坚持的武士之道,这是对武士精神一个极大的反讽。故事里另一个重要人物,人生为复仇而存在的武士木兵马,在结局时仍苦苦守候一场决斗的命运,甚至借助火枪的力量,正是同一主题的变奏。
在这条线索上,故事由大菩萨岭上斩杀朝圣老者开始,龙之助一直抱持着一个武士应有的尊严和骄傲,以不变应万变。试剑的残酷其实充满对胜利的渴求,所以当父亲要求故意落败时,龙之助沉默无语但轻敲的手指却暴露出他的不甘与不平。随后阿滨出乎意料地愿意以女人贞操交换比剑结果时,刻意的非难却变成对自我承诺的挑战。承诺即在先,尊严在后,比试的结果惟有不胜不败才能面面俱到。偏偏文之丞突起发难,龙之助为求自保唯有出手。对手既死,武士的骄傲又使他不能接受主持的平局论断,违背了自我意愿也开罪了一大票所谓前辈所谓公义人士。下山途中,悉数击杀前来挑衅的武士,有礼有节却被迫大开杀戮,自此只能绝迹于正道,命运由此奠下基调。在开篇这一幕中,暗潮丛生,一个选择接着一个选择,因果相生环环相扣,情节紧凑令人叹止。
到了故事第二幕,情节略为放缓。龙之助背井离乡,隐姓埋名,身怀盖世武功却只能做一个为钱卖命的杀手,清贫度日,令人扼腕。甘愿为芹泽鸭效力,与新征组若即若离,何尝不是一腔知遇情怀。即使作为一个浪人存在,在对武道的追寻上,他仍未懈怠。路过岛田道场,因为听见比剑的叱喝声,一时兴起前去挑战剑道宗师虎之助。一个浪人的生存方式有很多,在日本时代剧中多有提及,很普遍的一种是挑战当地道场的主持人,然后通过击败主人获取赠银维持生计。龙之助此时无疑是作为一个浪人而非武士存在,但他却没有选择这种近似无赖的生存方式,内心显然还存有一个武士应有的气度。这一场戏拍得很有趣味也很有深度,虎之助无疑存有轻视之心,先安排木兵马出战,在其战败后并没有如约出手,对于这个陌生人的陌生剑法,显然他没有必胜的信心。一个狡黠的微笑,一个漠视的眼神,将两人的心境完全揭露。但龙之助并没有就此纠缠,淡然而去。
第二幕由此开始平行的双线叙事,一边是龙之助的命运,另一边是被龙之助改变了方向的木兵马及阿松的命运。这种交叉叙事改变了故事的节奏及进展,虽然木兵马和阿松这一条线处于相对次要的地位,但这一条线却丰富了故事的立体感,将时代特征及相关的风土人情巧妙融入故事之中,将线性的扁平叙事扩展至三维空间,同时两人的爱情故事也增添了故事的可看性。这些出现在龙之助身边的人物,织成了一张挥之不去的网,在三幕结构中一再出现,有力地加强了故事的宿命感,同时也巧妙地铺垫出故事结局,即两条线索重汇的交点。
继续紧随龙之助的武士命运之线。他接受刺杀任务,在船上一剑斩杀剑道高手小岛。其后窗边饮酒微笑的表情,表达出他对于剑术和剑道进境的自得,同样是作为一个武士的骄傲。随后跟阿滨说起返乡探亲一事,冷酷外表下的柔软内心得以一现。两人关于木兵卫的话题没有争执,却暴露出一丝不和谐,为后来阿滨的结局埋下伏笔。其后是旗本神尾的出场,先是一场简单的铺垫,接着就是与新征组的会谈,再其后接与大松调情一场戏,仅仅三场戏就完整地勾勒出一个人物,编导用笔之简值得称赞。神尾这个人物在故事里也具有一定的政治意味,他是社会的既得利益阶层,即害怕革命又渴望更高权利。
与又八重逢的一场戏里,歌声作为媒介引两人相见,但导演刻意在背景里淡化歌声,直到两人接近才清晰可闻,通过龙之助异样的举动为场景蒙上一层神秘色彩,暗示出这场戏的重要性。与八的歌声与故事第一幕中的磨坊一场、此前的返乡一场遥相呼应。其后的一幕闪回,将龙之助的残酷命运、武士外表、柔软内心三者矛盾并置,有力激起观影者内心的层层涟漪,实为写情的神来之笔。
跳过对木兵卫及大松命运的交待,故事来到刺杀清川一场。这一场是第二幕中的一场高潮,也是龙之助武士命运走向末路前最重要的一场戏。将这场戏跟同是第二幕里的道场挑战一场戏比较,可以看出两者有着清晰的反差。在挑战这场戏中,龙之助有着心理优势,逼迫虎之助采取守势;雪地刺杀这场戏里,虎之助大开杀戒,高超的剑法以及浓烈的杀气完全将龙之助震慑,令龙之助心理处于劣势,无法出手一博。虎之助却没有趁势追击,除了要帮助木兵马完成心愿之外,其实也有畏怯龙之助困兽之斗的谨慎,他抨击龙之助“邪恶的思想,邪恶的剑法”,其实是对其武士剑心的进一步打击,然后以胜者的姿态离去。其实龙之助的思想并不邪恶,剑法亦是,他的“无声剑法”如他父亲所言,总是谦卑的后退,后退,再出击,最多只能算是异端。而雪地刺杀这场戏里,反倒是虎之助的大开杀戒流露出视人命如草芥的思想。因为他自认为“正”,所以视龙之助为“邪”。由此开始,龙之助丢失了作为一个武士所拥有的尊严和骄傲,而他也终于明白自己追求的武士理想,是一个永远难以达成或永远不被认可的空想,他唯有追求更加“邪恶的剑法”才能战胜虎之助的“正道”。也是由此开始,他由一个武士堕落成追求“邪恶剑法”的“无明之剑魔”,直接导致其后杀死阿滨。在这幕结尾,他并未如约前去与木兵马决斗,成为他背弃武士之道的明证。
故事进入第三幕后,第二幕分出的两条线索立刻交汇,编导仅用一个序列就构成整个第三幕,节奏又回复第一幕的简洁明快。阿松、七兵卫、木兵马于京都相会,并同时遭遇龙之助。木兵马与七兵卫于伎院外守候龙之助的出现,艺伎院内,一场混合了阴谋、背叛、杀戮的大戏正式上演。阿松前去探听龙之助下落,却误听芹泽鸭的暗杀计划,芹泽鸭欲除之而后快,龙之助却意外将阿松救下。这一细节再次印证了龙之助的矛盾形象。芹泽鸭离开后,两人的谈话开始向往事追溯,大菩萨岭成为两人记忆的交汇点,使故事形成一个首尾呼应的圆形结构。其后烛影摇红,龙之助心魔作祟,辅以阿松疑神弄鬼,真真假假,实则虚之,既避免了此种设置可能带来的逻辑问题又将龙之助的入魔表述得真实可信。其后新选组杀手一涌而入,龙之助入魔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肆无忌惮的杀戮开始。途中插入芹泽鸭被暗杀的场景,直至结局龙之助遍体鳞伤,冲向镜头——武士的穷途末路,政治的尔虞我诈,至此揭露得淋漓尽致。
片尾的这一定格,营造出一个洗炼而凌厉的形象,充满愤怒和力量。令人自然地联想到一些类似的画面,正是开篇所述的电影类型中最经典的作品。西部片《虎豹小霸王》末尾,布奇与日舞小子沐着枪林弹雨并肩冲出;武侠片变种功夫电影《精武门》的末尾,陈真怒吼声中的凌空一踢。
七
根据记载,原著作者中里介山本是诗人,与日本思想家、著名的社会主义运动先驱幸徳秋水是莫逆之交,彼此拥有共同信仰与信念;1910年5月“大逆事件” 爆发,幸徳秋水及其众多追随者纷纷被捕,其后以逆反罪名被杀害。这个事件给中里介山的思想带来极大冲击,之后其信仰开始向佛教思想方向转化,并开始撰写小说, 1913年开始创作大河小说《大菩萨岭》。由原著浓缩而来的电影中,龙之助的命运沉浮,正是一段“上证菩提,下化众生,写尽人生宿业因果”的佛道公案。
电影《大菩萨岭》的主题象征物,是日本实有其物的名山大菩萨岭,位于甲斐国(今山梨县)东山梨郡萩原村,海拔二千多米,自古就有高僧赐福的传说。大菩萨岭及其所代表的山岭之巅,在全世界都有着类似的象征意义。在佛教中,大菩萨是肉体修炼所达到的极高境界,大菩萨所居住的地方代表着神圣;在基督教中,山顶同样是充满精神象征的地方,许多重要事件都发生这里,例如摩西接受十诫。所以故事一开始,龙之助由大菩萨岭现身掀开故事序幕,就成为解读龙之助另一层形象的关键起点。
在这里,无论是现实还是故事之中,大菩萨领都代表着圣地,同时也是最接近神明居住地的所在。所以故事讲述的这一层面,龙之助的人生苦旅于(1860年樱田门事件后)始于大菩萨岭,暗喻他的形象(出身)并非一般所理解的“无明剑魔”以及背后代表的反社会性,恰恰相反,在龙之助的人生尚未有明确的善恶倾向前,此时的他实际是作为佛或者佛的使者来到世间(度世),帮助凡人完成他们的心愿(度人),同时实践自己的理念(自悟),正是佛家修行必经的“入世”。所以在朝圣老者祈祷以生命交换孙女的幸福后,兀然出现的龙之助一刀取去其性命,表面是武士残酷的试剑,实则是完成老者的心愿。而这一行为,正好勾勒出龙之助人生之途所追求的目标:用刀(暴力)实现普通人的愿望,其中也包括了他自己的愿望,实践以刀扫荡纷扰乱世、在人间以刀度世度人的理念。
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再来看龙之助的所作所为,就可以发现冷酷杀戮的表层之下其实隐藏着一颗度世的心。在第一幕中杀死文之丞,是对其武士尊严的一次成全,其后在林中杀死前来寻仇的众武士,同样是基于武士胜生败死精神的内核;在第二幕中成为为钱卖命的杀手,其实是为了在一个更大的空间里力践自己的度世信念,而这一点可能与新撰组的政治目标有许多共同之处,所以他才会任由芹泽鸭驱驰;其后杀死与自己相濡以沫的阿滨,当时的境况正是阿滨意识到自己人生的种种罪孽,双手合十愿已生命赎罪的一刻。在第三幕结尾的大对决里,龙之助已入魔障,疯狂的杀戮基于内心的狂乱,同时也包含着不自觉的自我毁灭心理。在此之前有个小细节,就是阿松无意听到龙之助与芹泽鸭的谈话后,芹泽鸭让龙之助杀人灭口,但龙之助反而放过阿松,从侧面也证明了他并非嗜杀成性的人,正是毁灭前这灵台尚存的一丝清明,为他的彻悟积存了必须的功德。
在电影中,因应故事的三幕结构,大菩萨岭这一意象在故事中也出现了三次。除了开头的岭上试剑外,后两次都是通过人物之口交待;一次是龙之助为芹泽鸭杀死小岛后在与妻子阿滨的交谈中提到;另一次则是妓院里与阿松的交谈中提到,紧随其后就是入魔后的大杀戮。尽管这个意象一再出现,但故事始终没有刻意交代大菩萨岭的形貌,而是有意隐藏这一象征物,通过将其与龙之助人物形象的结合,使其无所不在。在故事末尾,龙之助走向毁灭之前,大菩萨岭的意象最后一次出现,暗示出正道所在,而龙之助的结局是肉体走向毁灭、灵魂回归大菩萨岭,正是生死之间的一次循环。故事的首尾呼应,由此得以真正实现。这一意象与龙之助人物形象的结合,强力烘托出龙之助冷酷与温柔并存的内心世界,在这里,佛、魔只有一线相隔,正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在这一故事线索之上,龙之助一直身体力行实践着他的信念,而他的人生之途,正好构成一段以刀入世、以毁灭出世、由佛到魔、又以肉体毁灭换来涅磐的破证。他以为自己以刀入世,将会得证大道,但事实却恰好相反,他的信念完全背离了慈悲之道,于是他不断堕落,不断向下,最后惟有通过毁灭来印证正道。在由佛到魔的堕落之旅中,对应故事的三幕结构,龙之介在心境上也有三次清晰的转变。第一次是以女人贞洁交换武士荣耀的那一刻;第二是被虎之助抨击的一刻(这一节其实也有点化龙之助回归正途的作用,可惜反而成为反效果);第三是被幻象困扰的一刻,心智被蒙蔽已完全转变成魔,结果虽未明确交代,但穷途末路的定格还是暗示出他的结局:肉体死亡和精神升华(他的结局在故事第二幕中已有暗示性的伏笔,龙之助的父亲让木兵马去杀死龙之助以此来拯救他)。龙之助这一人物,正是为了 “开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为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为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为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
八
在这两个层面之下,故事隐约还包含着一个第三层面,就是叛逆与抗争,这是龙之助这一人物所包含的矛盾悲剧性,正是这一点激起观众的认同感,同时这也是整个故事之所以具有强大感染力的原因。这一层面是由上述两个层面共同构筑的。
在武士一途上,龙之助的方向之所以会行差踏错,起因还是外力的干扰,一开始正是他的父亲就为他选择了人生的方向,而他不甘心接受这样的安排,不妥协的性格让他选择反抗,于是不自觉的堕入一个无法回头的境地,武士之路从此被改写,从那以后的路,他唯有选择用手中刀来对抗命运的安排。
在入世一途上,龙之助的职责本应该是度世度人,这是佛的意志,但抱着怀疑的态度入世修行的龙之助,一开始就受到诱惑(以死交换幸福的许愿)。如果有更直接的办法可以引渡苦海沉沦的世人,为什么还要规行矩步呢?这个想法不可抗拒地诱使他选择了自己的方法(人生是苦,刀下解脱),其后更受到美色诱惑,令他无意中以灵魂交换了魔鬼的礼物,由此开始佛魔一心,正邪难辨;在度世一途上,龙之助选择了与一个有着同样理念(以暴力/暗杀达成目标)的政治组织合作,也是一条急功近利的歧途,但他却义无反顾的踏上了不归路。
故事第三幕的大结局之战,两个层面上的反抗集中到了一起,他不逃不避,以一人对抗百人,正是一次不甘的终极抗争,只可惜结局早已前定。那一刻,他心中也许只有一个想法:如果这一生是错,那就毁灭我。片尾的那个定格,恰如其分地表露了他的内心世界。
将这层思想再上升,依稀就有了革命的雏形,这正是前文所提到的政治意象。龙之助的一生,反抗规则,反抗命运,反抗权威,反抗制度,直到在此路途上渐行渐远,到最后形成反社会的特质,从而走向覆灭的命运,正是误入歧途的革命之缩影。虽然没有确切资料证实中里介山写作《大菩萨岭》时对“大逆事件”的反思以及龙之助的身上究竟有多少幸德秋水这种革命者的侧影,但桥本忍的提炼却将其政治暗喻进一步成型,并应因时代变化加入对当代的思考,于是故事结局自然产生一丝低落感,在一个积极与消极的二元并存里达到完美的反讽效果,大菩萨岭的意象也由个人命运上升到群体命运,进而扩展至社会,为二战军国主义的失败添上一笔不自觉的注脚。
九
深入整个故事,就可以发现佛家思想的影子几乎无处不在。其中最直接的例证,就是佛家五戒与其对应的龙之助浮沉人生的破戒之旅。
佛家戒律是个比较笼统的概念,但最核心的无疑是三皈五戒。三皈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五戒则是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
在《大菩萨岭》中,龙之助虽然做为度世人存在,但他的的行为却是反佛家思想的,因为他的理念是基于杀,这一条首先就背弃了佛家最基本的戒律,也注定了他毁灭的结局。杀戒分有意和无意,但不论是有意或者无意,杀一人还是杀十人,都是杀生。盗戒同样有复杂的细则,龙之助的行为表面看起来并无触及此戒,但在阿滨有求于他的时候提出以贞节交换,还是属于盗戒中的“势力强取”范畴。妄戒相对于其他几条戒律来说,是最平常因此最容易被忽视的,龙之助许下的众多未实践的诺言,以及龙之助狂妄自负的天性,都违背了此戒。酒戒跟其他四条略有区别,前四条戒律都是性戒,存在于人的本性之中,而酒是外物,酒本身非善非恶,但能乱性助恶。龙之助杀死阿滨、以及妓院入魔一段,除了本性使然以外,还有酒的助恶。
色戒及其包含的内容是这个故事的重心之一。色戒也是性戒,存在于人心之中,但淫戒通常也包含有外界力量的作用力。龙之助本性非淫邪之人,但阿滨提出的肉体交换却使他迷失了本性。女人、肉体、淫欲代表着修行中的色障,这是修行中重要的考验,要省悟大道必须突破这一障碍。因此,在第二幕中,龙之助杀死阿滨除了因为阿滨的疯狂之外,更深层次的意义有二:一是代表了他对肉身色障的突破;二是完成阿滨的彻悟和她一生修行的终结。她用自己的贞洁交换武士的荣誉;为丈夫牺牲贞洁却被遗弃;与杀死自己丈夫的男人结婚生子,在精神与肉体上的迷恋,直至欲杀死自己的第二任丈夫,在此刻她才彻悟一生,因此希望借龙之助之手结束自己的罪孽,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承担责任并用生命来赎罪,她双手合十代表祈祷,龙之介杀死她正是为她解脱,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得以相生相成,互为因果。在故事结构上来说,这一节同样具有重要作用,由于她的特殊身份,无论之后的龙之介与村晃木丽华之战谁生谁死,她都是间接肇事人,她的自我牺牲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使两人避免生死之战的效果(另一原因是龙之助背弃武士之道),使故事得以发展到第三幕。
上述的这些佛家戒律是一体存在的,龙之助作为异端存在,必须背弃所有戒律,反向寻找出世之路,并身体力行自我的理念,可当发现这一生其实只是歧途后,他醒悟却无法回头。妓院里的烛影摇红,心魔大作,正是大彻悟前的最后考验。当他突破此障省悟一生,唯有以死亡来换取解脱,求得修行之路的圆满,所以怒中拔刀,飞蛾扑火,不退不避。原著在此以后依然有许多故事发生,但电影至此却是真正完结。桥本忍的断章,确是非同凡响。
既然佛家思想成为故事的主流价值,其中自然少不了浓厚的因果报应论和宿命感。除了龙之助和阿滨之间互为因果外,故事中其他一些重要人物也具有同样的命定之途。例如村晃木丽华,一念之恶导致丧命;豪田木丽华一心复仇,背弃佛家包容之道,所以他的结局是一墙之隔,难遂心愿, 苦等待;大松因为爷爷的许愿(龙之助堕落的最初诱因),似乎踏上幸福之途,实则背道而驰,妓院里引龙之助入魔,是报复杀亲之仇也是替爷爷还债(助龙之助彻悟);芹泽鸭则是背人者必被弃。宿命感则主要体现在龙之助身上,他的一生流动不定,但无论他身处故地,隐身江户,还是奋战京都,都生存于一张大网内。这是一张由具有或远或近关系的人物所构成的网,他无论怎么用力都无法挣脱。所以故事中虽然充斥着暴力杀戳,但整部影片带来的却是宿命的茫然与无助感,这也使龙之助这一人物具有了移情作用,侧面唤起观众的认同。
十
讲述这个庞杂而纷乱的故事,使其脉络清晰而又不落窠臼,需要导演有超出一般的控制力。对于岗本喜八来说,最难的应该不是讲述一个精妙的故事,桥本忍的剧本已是珠玉在前,他的难题在于如何创造出强有力的视听语言,与内容及主题相得益彰,将影片提升到一个普通时代剧难以企及的高度。
对应故事时代背景,岗本喜八营造出一个混乱的基调氛围。首先在构图上,通过前后景极度夸张的透视比例关系来营造一种失衡感,这种失衡感在人物之间产生出一种不和谐的联系,同时也产生一种压迫性的矛盾张力,使每一个镜头都充满力度。在此之外,则是在平稳与失衡之间不断变化的构图,传统日本式建筑的水平与垂直线条在这里成为平衡画面的重要元素,对应情节与人物,通过对镜头的调整,营造出或和谐或尖锐的画面背景,映照出人物内心的变化。
在对节奏的掌控上,岗本喜八用了一种有别于传统的处理方法,即大量运用中景及特写镜头,角度多变,频繁剪接,使故事形成一种简洁明快的影像风格,最能体现这种简洁风格的段落是龙之助与村晃木兵马比武一场戏。这场戏里的内部关系相当复杂,在此之前的情节已经交待了这场戏中所有直接和间接牵涉的人事,排除不在场的间接关系人外,单现场就包括了龙之助、阿滨、村晃木兵马以及他的师傅(道场)、裁判以及在场的第三者芹泽鸭、近藤勇等等,概略算起来涉及到六种以上的复杂联系,但岗本喜八只用了一组简单的蒙太奇就将他们之间的联系交待得一清二楚。
详细地来看看这场御岳山比武大会的戏。首先是四个角度各异的旗帜镜头,然后是两个角度不一的打鼓镜头,然后切入场边的木架,上面是比赛的安排;然后切入一个近景,写有龙之助和文之丞的木排赫然在列;然后切入一个变焦至龙之助特写的镜头,然后插入磨坊场景;接武士击鼓的镜头;接主持喝令正在进行的一场比试;然后切入变焦至文之丞的特写镜头,插入他之前休妻的戏;接场上比武停止;台下芹泽鸭认为这是场平局,背后近藤勇分析这场戏是其中一方获胜,芹泽鸭十分叹服,自我介绍,两人认识;其后主持先后叫文之丞、龙之助上场,龙之助背后芹泽鸭期待的表情;两人上场,主持询问两人后各自行礼,其中分别切换三人表情特写,比武开始,两人对峙;场下,分别切入芹泽鸭、近藤勇以及应该是文之丞老师三人的镜头;场上两人开始缓慢移动,仍保持对峙形势,其中分别切入三人表情,其后主持斜眼看台下;台下文之丞老师忐忑的表情;接一个中景,将主持、老师及比武两人涵盖在内;切入文之丞特写,头上依稀有汗水渗出,接龙之助漠然低头好整以暇的特写;场下芹泽鸭惊呼这是场生死决斗;场上两人依然对峙着;主持转头看台下;文之丞老师犹豫片刻,转头看向主持方向,点头暗示;主持喝止比赛,龙之助吐气收剑,木兵马突然进攻,龙之助击出一剑后闪身躲开,文之丞径直冲下台去,台下人群纷纷闪避,乱成一团;继续龙之助收剑的姿势,后景主持人宣布平局,龙之助转头;切入台下众人转头看向台上的远景;台上龙之助收剑,不满主持判决,说自己获胜,然后下台;台下,文之丞满头鲜血躺在地板上;接一个远景,龙之助缓慢走下台去;台下,镜头一次掠过近藤勇(平静)、芹泽鸭(兴奋)等人;镜头继续移动,人群后,阿滨正坐斜视,表情平静。
上述一场戏持续约九分钟,其中频繁使用了跳切、特写。注意每一次剪接,必然伴随着机位及视点的转换,而所有的视点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一种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视点。频繁的剪辑及镜别的区别,又使这种视点营造出一种疏离感。全段中只有一两个镜头是略带观众视点的远景,但这种视点的深层含义却是暗示某种力量的存在,正居高临下观看着龙之助的一言一行,像龙之助走下台去的远景就是这种视点。这个视点是解读故事的一个关键之处,在大菩萨领上杀死朝圣老者后、在以武士灵魂交换女人贞操后、在杉林中杀死前来寻仇的众武士后、在水沟边杀死妻子阿滨后、在雪地大战被虎之助震慑后都有类似的视点镜头。
上述这一场戏中运用了一种近乎严谨的对称构图,但细节的变化也颇具意义。比如比武开始时主持人作为评判是一个公正的化身,构图恰好体现了这一点。到了比武中段,文之丞处于下风后主持在文之丞老师的示意下决定判为平局时,他的内心已经出现了倾斜,构图不失时机的表现了他的内心变化。另一个细节变化包含在人物动作之中,当两人上台,在一段比武仪式后开始对峙,整个画面是一个静态的对称构图,但两人开始动作后,一个刀尖扬起,一个刀尖低下,又构成一个动态的平衡,非常巧妙。这一细节除了表现出两人之间剑术的差异外,也暗喻了龙之助向下沉沦的人生,部分肇因就是他“邪恶而异端”的剑法,呼应了龙之助父亲关于其剑法的论断。但这场戏中并没有完整体现他的刀法特点,因为龙之助答应了阿滨的要求在场上并没有“求胜”,而是在另一场公正的比武中面对木兵马的时候才完整的体现出来。
在镜头内部调度上,岗本喜八也是匠心独运。这种调度主要以简单的机位运动配合人物的运动,在杉林中与寻仇武士交手一段就很好的体现了这一点。这场戏中也有适当的剪接,但主要部分却在一个段落镜头里完成。龙之助一边向前行走,一边挥刀,一刀击出就有一个武士丧命,直至所有人倒下。这种一气呵成的镜头保持了节奏的简洁明快风格,又与快速剪接的手法形成对照。
十一
在故事中,如果说桥本忍善用“三”的意象,岗本喜八则善用“二”的意象。主要体现在某些场景、镜头的对比、排比及重复上,是一种具有很强表现力的叙述语法。例如在上述的比武场景中,在表现两人比武前的心情时,就将两个镜头排在一处,先是交待磨坊一场戏,然后交待文之丞休妻,就简短有力地勾勒出两人的心境对比,暗示出比武的结局,近似于辨证蒙太奇的应用。又如在第二节里详述的雪地大战里,两人的心情对比,跟之前在虎之助道场时心情的两两对比;之后又是龙之助的失落心情与一剑杀死剑道高手小岛时暗喜心情的对比。龙之助在杉林中杀人后的表情与杀死小岛后的表情又是一个类比。类似的手法在片中还有很多,都有效勾勒出龙之助心路变化的轨迹。
在讲述故事时,岗本喜八十分注意对象征、伏笔等暗示性细节的运用。在第二幕中,在讲述龙之助与阿滨之间的关系由爱到恨时的综合运用尤其突出。在表现两人之间的感情时,用了三场戏来交待。三场里,龙之助都有喝酒。在第一场里,龙之助自己倒酒喝,其后听见妻子说起文之丞的时候扔掉酒杯;当谈起丈夫时,阿滨要上香,却发现香没有了;郁太郎醒来的时候还发出笑声,当阿滨冲动地拿刀的时候,郁太郎又哭了起来。在第二场里,两人一起唱歌,谈起回乡探亲的计划;阿滨主动为龙之助倒酒。在第三场里,龙之助要酒,阿滨告诉他没有了;此时郁太郎生了病;两人之间也发生了一系列问题;场景最后是郁太郎的哭声。这三场戏里有丰富的象征、伏笔的细节运用,通过不同的细节变化有力地表现了两人之间感情的细微变化。除了视觉的细节外,还有声音的细节表现。在这部影片中,有一个显著的特色是没有配乐,只有简单的音效。它的功能除了用来烘托氛围外,还有暗示性的象征以及转场时的创造性运用。
光与影的运用同样构成本片中视觉语言的重要元素,在第三幕艺伎院里的入魔及杀戮里,光影运用尤其突出。在这段戏里,光影的运用除了表意外,还直接参与了叙事。岗本喜八在本片中另一些颇具想象力的视觉语言,一是相对而言运用较多的变焦镜头,用于表现事件对人物心理的冲击;在剪接时镜头的匹配上,直接用变焦来匹配变焦,算是比较少见的做法。二是部分镜头的出入画处理上,也是比较少见的,入画的时候人物背对镜头入场,在镜头结束时人物面向镜头出场,这种做法除了带来强烈的视觉冲击外,还有效拓展了银幕叙事空间。
在影片中,为了将故事主题及意义投射到一个更广阔的空间,岗本喜八精心构筑了两套形象系统。首先是用一系列环境及自然元素构建起来的一套外部形象,山岭上覆盖的白雪、杉林中弥漫的迷雾、渡口边的滂沱大雨、内心被冲击时的雪花纷飞、杀妻时的雪地与溪流、入魔时非人为的诡异光影、大开杀戒时的火与烟;结合当时的人物行为,将故事空间扩充到一个包含着天道与人道、神秘幽玄的空间。另外一套形象系统是一套内化的复杂系统,它以大菩萨岭作为善恶分水岭的意象开始,结合故事中(所有)人物的言行、善恶倾向、生死结局,用大菩萨领对应人物内心的善恶本性,表达出一念向善、一念为恶的因果循环主题。
CC推出的《大菩萨岭》DVD,封面采用了龙之助在树林中杀死前来寻仇的武士后逶迤而去的一张剧照。远景是龙之助孤独的背影,前景则是散落的死尸,林雾若隐若现,更远处是参天古树,在龙之助的身边构成一个门的形象,实在是一个深邃而丰富的瞬间。类似的瞬间还有艺伎院里的一幅画面。一边是火焰,一边是荆棘,龙之助持刀立于两扇门拉开后所形成一个画框之中,灯光自上而下将他照亮,背景是灯光投射的树影,两边依稀还有虎视眈眈的武士身影,同样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场面。上面的两个画面都提到了门的意象,其实这个意象在片中也约略构成一套系统,但由于涉及较多的构图因素而且过于直观,所以并未将这一意象归纳到形象系统中去。
十二
在龙之助浮沉随浪的人生旅途中,他的内心有一个强大的精神信念支撑着他,体现在外则是慑人的气势以及肉体的强大力量,仿佛他的身体内囚禁着一头不安的魔兽,随时都会破枷而出,这一点恰好与他的瘦削身躯形成强烈反差。阴沉内敛的仲代达矢来诠释这个角色,确实是不二人选,无论外形、气质都仿佛度身订做。饰演这个角色的时候仲代达矢应该是三十三岁左右,正是一个男人的黄金时代。
为了恰如其分地表现龙之助的形体特征,仲代达矢采用了一种异常克制的身体姿态。两肩提起身体挺直,但头部却时常低垂,整个形态恰似一把出鞘的刀;抬头的时候睁大双眼,但眼神散漫毫无焦点,暴露出他游移不定的内心;走路的时候肌肉绷紧,一步一行小心翼翼,似防卫又似蓄力,随时都可以发起一场杀戮;他的笑通常由嘴角发起,又强行克制牵动肌肉,形成狰狞的表情;看人的时候很少正眼相向,总是斜视或者用余光打量……这一切都需要演员有良好的体力和形体训练,才能在整部影片里一以贯之,三十三岁的仲代达矢恰好同时具备这两点。如果是五十岁的仲代达矢,很难再达到这种形神兼备的效果。当一个演员年过中年,精气神都开始涣散,无力再表现这种无处不在又深入骨髓的凌厉感。像年轻时的三船敏郎在黑泽明的武士电影中光芒四射,中年以后饰演的武士形象大多庸庸碌碌,就缺乏那种直指人心的魅力。
除了善用形体语言外,仲代达矢对眼神和细节动作的运用也是出神入化。由于片中多近景及特写镜头,眼神常常成为画面焦点。仲代达矢对应不同强度、不同性质的事件作出层次分明、深浅不一的即时反应,眼神在此成为即时反应的集中点,或漠然、或平静、或逼视、或迷乱、或无邪、或坚定、或愤怒……在眼神光的强调下,恰如其分地表露出人物深层的内心世界;在此基础上,导演将其表演与镜头运动、剪辑结合,通过观众对事件的理解来完成对角色的诠释,自然流畅又极富说服力。在某些场景中,特写运用较少时,仲代达矢又加入了许多的细节动作,通过场景氛围、表情与动作的对比来揭示人物心理。例如第一幕中与父亲谈话时尾指在膝盖处轻敲,就暴露出他内心的不甘;第二幕中接受刺杀剑道高手小岛的任务时,端着酒杯的手微微轻颤,就表达出面对强敌前即期待又不安的心理,同时为杀人后的狂喜埋下伏笔;在与同伴拜见神尾旗本的场景里,对神尾不屑的奚笑……这些细节或独立或呼应,依托故事情节清晰的描绘出龙之助内心世界。
仲代达矢的表演特色,与日本传统的表演艺术一脉相承。它们有相当一部分源自禅宗的艺术特征,即不对称、简洁、老练、自然、深藏不露、不落俗套和宁静。仲代达矢在本片中具有启发性的演出,是上述规条一次堪为教科书般的实例。
回溯那一段早已成为历史的时光,在六十年代初,仲代达矢分别主演了小林正树的《切腹》、《怪谈》,在《大菩萨岭》之后的1968年,他主演了岗本喜八的《肉弹》;而岗本喜八,则在1965年拍了《侍》,1968年拍摄了《肉弹》、《斩》,上述的这些影片,都已成为日本电影史上的经典之作。在仲代达矢演员生涯的黄金时代,恰逢日本电影发展史的高峰,与众多处于创作高潮的大师级导演合作,实在是一段再美好不过的相遇。
十三
这部电影中唯一给人感觉“晤够喉”的地方,就是对于龙之助与阿滨之间的复杂关系交待的过于隐晦。阿滨对龙之助的感情,由素不相识到最后托付一生,很大一部分应该归咎为肉体被完全征服后所带来的精神迷恋。在磨坊一场戏中,用笔过简,用了石臼舂米这一意象来暗示情欲冲击,力度略显单调及不足,无法有效完成这个关键的颠覆性转变,同时也未能体现龙之助身体内所蕴涵的魔性。(如果是我,会在这里安排一场SM大戏,让龙之助带有凌虐意味的激荡情欲,将阿滨全身心征服,接上文之丞死时阿滨平静的表现,就堪称完美了。)
愈深入这个故事,就愈感觉到这部电影的精妙设计。有时候会想,如果这是一部彩色电影的话,再在其中加入色彩的变化、色彩的对比,不知道又该是怎样的一种华丽?它确实是一部长久以来被我们忽略的杰作,同时也可能因为太过精巧(还有主题中所包含的某些价值观在当代已被抛弃),反而妨碍了它成为一部伟大的电影。不过所有的武士电影中,足称伟大的电影也只有一部《七武士》。
相关资料:
○中里介山小说《大菩萨岭》改编电影一览
1935.11.15 大菩薩峠 第一篇 甲源一刀流の巻 日活京都
1936.04.15 大菩薩峠 鈴鹿山の巻 壬生島原の巻 日活京都
1953.04.23 大菩薩峠 甲賀一刀流の巻 東映京都
1953.06.03 大菩薩峠 第二部 壬生と島原の巻 三輪神杉の巻 東映京都
1953.06.17 大菩薩峠 第三部 竜神の巻 間の山の巻 東映京都
1957.07.13 大菩薩峠 東映京都
1958.04.21 大菩薩峠 第二部 東映京都
1959.04.28 大菩薩峠 完結篇 東映京都
1960.10.18 大菩薩峠 大映京都
1960.12.27 大菩薩峠 竜神の巻 大映京都
1961.05.17 大菩薩峠 完結篇 大映京都
1966.02.25 大菩薩峠 宝塚映画
一个非主流武士的传奇
前景人物的超紧取镜、深焦镜头、封闭的景框设计、仲代疯魔般的演技、宿命感的气质,组合出一种摄人心智的迫力。磨房水车舂米的交媾意象乃已成经典,浜崎博嗣之《剑豪生死斗》中伊良子清玄诱奸少女一幕是为致敬。【9↑】
他用剑感受过山风。他就不是妖魔。剑若比作女人忠贞,他这一生也就睡过一个女人。龙之助——不为剑死枉做人。这人们口中妖魔,到底也没失了那份坦然,至少在接受挑战这条路上,从来没有下三滥过。
结局哦~~
某人最爱
如英文片名,本片讲述了幕末时期武士龙之助在追求终极剑道和武士荣耀过程中丧失心智最终步入魔道的故事。导演刻意突出时代背景,使得本故事呈现出杨德昌《牯岭街》式的质疑---是什么把一个遵守诺言、爱好公平、憧憬明天的普通人变成凶手?仲代代矢再次展现非凡的演技,而冈本喜八充满禅机与凛冽的镜头风格,让此片在同时代剑戟片中极为耀眼
【Great】是否为《老无所依》的前身?不同角色的命运相互联结,在各种场合下产生戏剧性的会面,却又不产生任何浪花,只是错过。第一幕只为「聚势」,冷酷、癫狂而疯魔的剑客形象被塑造,50秒的杀阵长镜为其划上了完美句号。第二幕则是「破势」:反类型开始介入,冥冥之中转动宿命之轮,冈本喜八用一场更为凌厉的雪中杀阵将前半段主角集聚的“势”全部击破,刀仍在鞘中,杀意却向妻子刺去,疯魔的开始。然后就是神到失语的第三幕,反类型的形式到了顶峰,决斗并未发生,真正的敌人只有自己。宿命形成回环,光影汇成梦魇,终于迎来至高影像的降临!他似乎在毁灭中重归理智,唯有杀阵是其归途。纯粹的暴力,至极的追求,戛然而止处,凝练出万钧之势。
能倒在我机龙之助剑下是你们的荣幸
调度很具匠心,室内是小津的平视视角,外景常用俯视,但摇移拉出景深太厉害了,推拉运镜调动着观者的心理节奏。动作片的剪辑常用快速剪辑分镜,而本片的打斗居然是不流俗的长镜头,很是惊艳,那场下山道和雪夜反埋伏的几场戏,真是厉害。日本剑戟片经典。9
一个剑术高超的坏人终于碰到了可以有资格和他对决的好人,却死在了一帮人的乱箭之下,不爽啊,本来以为会有大boss决战的哈哈哈。其实坏人不会遭报应,好人也不会有好报,天地以万物为刍狗,人生来就是猪狗不如,一辈子赖活着来换一次好死。
一部毫无保留的、没有任何旁枝末节的、一点都不欺骗观众感情的纯粹的砍人电影。
因果循环,善恶报应,所以追求剑道至丧失人理常情的武士,还不曾与强敌对决就先输给了心魔。围攻戏场面调度有序,对决干净利落。作为一个灵魂堕入邪道的剑客,仲代达矢邪气不足,最后疯狂有余。P.s.对决场面自动脑补起奈良原一铁的剑术讲座【误】
8.0/10。摄影、构图各种干净唯美,剪辑、表演、调度各种牛逼漂亮。从喜八的武士片身上我感受到了莱翁内通心粉的强大气魄!印象最深的当属仲代漫砍群刺客的运镜和背影!柔刚互合,结尾的迷魂杀阵我也很是喜欢!|剑是灵魂,要用心去细察,邪恶的心便是邪恶的剑。这是大和民族‘’冰与火的统一‘’!
重温!仲代达矢饰演的主人公犹如徘徊于幕末时代的幽灵,仇恨的眼神和被诅咒的剑术,全片使用了大量全新的电影语法,常常可见封闭空间中的景深镜头和频繁的景别互换,高潮戏中的影子和竹帘构筑了恐惧阴暗的空间,有趣的是电影并没有走入传统儿女情长的复仇模式,而是专注呈现主人公自我毁灭
看仲代大师总是想起余文乐囧
诅咒之剑,几场对决太出色了吧 顶尖的剑戟片时代剧武士故事也就这样了
观影盘点期,看过留脚印~
结尾的光影运用有些想法,仲代达矢是真神
1.雪花中的三船,里屋火焰中的仲代,两场乱战,可乃一场简介的较量;2.没有了宿命般的对决来作为结束,令人耳目一新;3.光影、镜头很赞,男主角仲代诠释邪恶的演技可谓是炉火纯青。
一部划时代的反传统武士片佳作,一曲走火入魔的宿命悲歌。剧作、表演、摄影、剪辑尽皆一流。山林突围、风雪夜屠戮与室内人挡杀人鬼挡杀鬼的打斗戏令人血脉贲张目不暇接。攻心为上,意外地无双人对决,高潮前的帘帐魔影与迎面定格收尾。以磨坊衣物研磨镜头暗示性爱,同质于[菊豆]的滑落染布。(9.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