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枨不戒
一个人到底要怎么才能过好自己的一生?这是每个人都会有过的思考。《不虚此行》通过细腻的镜头语言展现了生活中沉静哀伤的一面,对于人生终点站的展现,难免让人反思起生活的意义,但它并没有将死亡和殡葬行业作为电影的主题 ,而是将焦点放在普通人,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上,内核指向精神世界里纠缠我们的困顿。
不得不说,胡歌应该是饰演闻善的最佳人选。电影中,闻善是位编剧,毕业于电影学院,却没有一部真正完成的作品,只能在现实的压力下暂时退出编剧行业。现实中,演员胡歌也曾经历过挫败,所以更能理解这个角色的困境。对于闻善的人生遭遇,胡歌是有这一套自己的理解的:一出场,深色的服装,头上的白发、木讷的举止,行走时拖沓的步伐,都彰显出了闻善的郁郁不得志,以及他和环境之间微妙的冲突。过长的刘海,与客户对话时躲闪的双眼,独处时疏离的神情,则精准刻画出一个社恐的中年文艺男。而他微驼的脊背,无时无刻对环境的打量,能够看出长期的编剧工作在他身上留下的烙印。胡歌通过自己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将一位失败的北漂文艺青年真实展现出来,为这个人物注入了灵魂。
带有悲情气质的角色,胡歌诠释过很多。在《琅琊榜》中,胡歌扮演过身负血海深仇,疾病缠身,身体羸弱却谋略过人的江左梅郎;在《南方车站的聚会》中,他饰演了一个游走在丛林世界,身上带着硫磺味和血腥味的边缘人周泽农。这两个角色虽然有着悲情身世,虽然历经挫败和黑暗,但他们的人格是激昂的:梅长苏可以蛰伏多年,改名换姓,直到回归朝堂报仇雪恨,实现自己心中夙愿;周泽农在现实中没有生存的空间,但在夹缝世界里却是不折不扣的大佬,金钱与欲望,他都淋漓尽致地享受过,最后更是尽力一搏,为妻子拿到奖金创造条件。他们不管是惊才绝艳,还是黑暗狠毒,生命都曾如绽放在夜空的烟花一般璀璨。
可闻善却不一样,他是一块被浸湿的木材,没有燃烧,没有绽放,只有被生活炙烤出来的无穷无尽的呛人的浓烟,如同一个咳嗽,卡在酸胀和发泄的不上不下之间。这种普通人的挫败,胡歌诠释得很好,他用从头到尾的阴郁神情和迟缓步调,抓住了普通人在人生困境中的那股不上不下的状态,真正进入了闻善的内心世界。
作为北漂,闻善的起点并不低,硕士学历的他是妥妥的知识分子,而编剧的身份更是给他制造了一层夹杂着金钱与梦幻的光环。看起来,闻善从编剧到写悼词,身份降级。其实不然,闻善的困境,其实并不是物质上的困境,作为文科硕士,就算他不做编剧,也有其他的文字工作可以选择,相信薪酬并不会比写悼词低,但他没有选择;看似他落魄地蜗居在出租屋里,但只要是在北京生活过的人,就知道电影里的那个小公寓租金并不便宜,他暂时并没有生存上的困难……胡歌在表演时的内敛感,也在向观众传递一个信息:闻善的困境是精神上的困境,他是困在了价值感里面,作为人的价值感,作为一份工作所带来的价值。
闻善选择了在殡仪馆写悼词作为谋生的手段,选择了在动物园观察动物和饲养员,这两样,每一样都是和商业社会疏离的,和当下盛行的价值观格格不入的。佝偻的背,看似筋疲力尽的眼角,胡歌所带来的这种角色上的疏离感,也体现在了闻善的职业发展上。在业内闯出名气后,白客饰演的潘聪聪两次递给他橄榄枝,一次是正式进入殡仪馆,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一次是拉闻善创业,在风险中创造更大经济效益,闻善两次都拒绝了。他还有那个梦没有实现,只是不知该如何实现。
相比起疏离、忧郁的闻善,同样是为客人进行殡葬行业的服务,潘聪聪则完全相反。潘聪聪西装革履,见人就笑,是标准的服务行业从业者的姿态,而当他在殡仪馆进行了业务上的积累之后,立刻想要自己创业,走一步,看三步,务实又机敏。闻善是活在理想里的精神自我,潘聪聪追求的是现实中的物质生活。潘聪聪常有,但闻善不常有,这也许就是闻善成为客户心中写悼词的第一人选的原因。他不是为钱做事,而是用心做事。他虽然做着写悼词的工作,却没有把它当作牟利的事业。进入殡仪馆,面对已落幕的各种不同的人生,只是他看清内心,看清世界的一种方式。
行走在这充满困顿和忧伤的人间,如何才能看清一切,找到内心的方向?闻善选择用写悼词来渡人渡己。悼词不仅仅是一份简单的人生总结,还是一份沉甸甸的情感记忆,是一个人与世界所有链接的浓缩。
羊肉汤店老板的大哥,是千千万万个普通人中间的一员,脾气还倔,可是为了妹妹能专心高考复习,他每天蹬车二十四公里,去北冰洋厂子里拉人造冰,用来给妹妹的房间降温。这个经历过失败婚姻的面目模糊的男人,在闻善的反复追问下渐渐变得清晰,那些被掩埋在时光里的点滴逐渐呈现在人前。他并没有那么失败,他是太善良,太担责。
王先生的父亲,是一位退休的教师,脱离家乡的熟悉环境来到北京后,他与儿子的家庭并未完全融合在一起,也没有融进北京的生活。在这里,他过得并不快乐,儿子没空和他聊天谈心,种下家乡的竹子被物业拔掉,儿媳妇的专注全放在孙子的学业上,如果没有闻善,王先生永远不知道父亲对自己的感情和遗憾,也永远不会去反思自己的亲子关系。
闻善如同寻找拼图一般,通过家属的回忆和讲述,通过这些客户遗留下来的点滴痕迹,将他们被现实切割得破碎的人生重新拼凑起来,告诉家属,亲人平时被他们漠视的另一面,那从不曾说出口的饱含着沉重爱意的深情。与其说,闻善在拼凑客户的人生,不如说,他在拼凑着萦绕在家庭里的感情,拼凑人与人之间那最珍贵,又最容易忽视的情感连接。
整部电影里,最大的高潮应该就是齐溪饰演的邵金穗的到来。胡歌所营造出来的安静平缓,被这个女人用尖锐的情绪刺穿,两个人在深夜讨论起逝者的人生轨迹时,闻善的内心世界也被揭露出来。
在电影前半段里陪伴着闻善进进出出的小尹(吴磊 饰),原来根本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也不是一个具象化的人格,他是一个抽象的剧本主角小尹,也是闻善对于自我想象的一种投射。在这场戏里,齐溪的到来撕破了胡歌的阴郁,她从一开始的冷静尖刻的质问,到深夜伏在电脑前的失控哭泣,将一个女孩不远千里奔赴的热情,对执着还原网友人生的天真展现得淋漓尽致。面对这股情绪上的冲击,胡歌也接住了,他和缓包容的语气,对女孩生活上细微的体贴,用闻善骨子里的悲悯接住了齐溪炙热的情绪。而这股冰与火的碰撞之后,也堪称是胡歌的演技高光时刻。
邵金穗掀开的白板,背后密密麻麻的文字,正是闻善隐藏起来的精神追求。他想要认真完成一部作品,真正写活一个角色,可是他已经失去了这份自信,或者说,正是因为他太重视,反而迟迟不能开始。拖延症应该是完美主义者的通病,而作为编剧的闻善,更是个中翘楚。正是因为他迟迟不能开始,所以小尹一直纠缠在他身边,他和自己的精神世界一起停顿在那个压抑的出租屋里,而冲出去的关键,就在于悼词。
闻善和邵金穗的相交,犹如两道平行线画成的坐标,虽然彼此生活有着天壤之差,可是一旦相遇,却会在交点爆发巨大能量。通过整理客户的人生轨迹,闻善意识到,生命不能等待,生命是一条汹涌的河流,不管是感情还是个人追求,都是汹涌朝前的,不可能长久停滞。生命的力量,往往不是来自于眼睛看到的东西,而是来自眼睛看不到的东西,也许是作品在社交网络上得到超过万数的点赞,也许是志同道合的朋友的一句鼓励,也许是专注投入爱好时的忘我,也许是在秋高气爽的月夜欣赏桂花的甜香……人与世界的联系,就是靠这些微小的光点维系,而人要独自穿过人生的旷野,也是靠这些微小的满足来支持。这,就是生命告诉我们的秘密。
闻善不好演,因为他的戏全在心头,好在胡歌把握住了,让观众能更沉浸地进入闻善的内心世界。在电影结尾,热情豁达,提前给自己筹备葬礼的方阿姨,在和病魔斗争三年之后终于离去,参加完葬礼之后,闻善回到出租屋,却再也找不到小尹。少年的小尹长出了胡须,换下了毛衣,他离开了出租屋,奔向了广阔未知的世界,而闻善,也终于能够重新拿起笔,跨过困顿和挫败,继续在人生道路上坚定地走下去。
每个人都要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跳时,第二次是被世界遗忘时。
我不知道哪一种死亡更令人绝望,但起码有人不甘认命——那些努力拯救第一种死亡的人,大多是医生;而那些努力拯救第二种死亡的,则是为亡者写纪念悼词的人。
胡歌在新片《不虚此行》中饰演的闻善,正是鲜为人知的第二种人。他凭借这个出乎意料的角色,荣获今年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最佳男演员。而本片的导演兼编剧刘伽茵,也借此斩获最佳导演奖。
胡歌饰演的闻善,当编剧挣不到钱,转行在殡仪馆写悼词。
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从逝者的亲友口中,一点点拼凑起逝者的过去,最后汇总加工成一篇在追悼会上当众诵读的悼词。
然而,在很多时候,生者出于各种各样的原因,会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地歪曲、掩盖关于逝者的事实。遇到这种情况,闻善倒又像回到自己的编剧老本行,在还原每一个关于逝者的故事中,他都要竖起耳朵听,找出他们“台词”中的已说、未说和不可说;他更要睁大眼睛看,因为人物的真相不光显露在他言语中,更隐藏在他下意识的行动中。
有一处场景,是闻善坐在客户王先生家的客厅里,为了帮他的亡父写悼词,向他收集关于老人家的相关信息。
王先生一边回答闻善的提问,一边盯着手中的两部手机,应付不间断的信息和来电。事实上,他的确想当一个孝子。如果图省事,他完全可以直接用闻善给他的模板悼词,没必要专门让他上门写定制悼词。
然而,他不光是一个儿子,也是一个父亲。孩子还小,如今竞争环境又如此激烈,他肩上扛着一个家,难免顾此失彼。正如他的自嘲:“到了我这年纪,不进则退。”
当闻善问起他父亲喜欢什么时,他还要发信息问老家的叔叔才回答得上来。此时,路过客厅的王太太提醒他,老爷子喜欢种花草。
闻善提出想知道更多细节,王先生明明从沙发前抬起了屁股,却又莫名其妙地坐下了,低声说了句“算了”。
又是王太太打破僵局,一把拉开客厅半遮的窗帘,露出一排半死不活的盆栽。她当着闻善的面,摘下一片片枯枝败叶放到王先生手里,他难免神情尴尬。
她当着外人暴露家丑,非常值得玩味。可想而知,王先生整天忙事业,忽视的不光是父亲,还有她这个妻子。她正是用这种近乎拆台的方式,来表达对丈夫拼搏事业而疏于陪伴家人的不满。
事后,闻善从王先生的儿子飞飞口中得知,爷爷经常想找父亲聊天,但是他总没有时间。有一次原本一家三代回老家,父亲又因为忙工作缺席,他和爷爷钓鱼时差点溺水。
闻善通过观察他们一家,敏锐地推断出,飞飞是故意掉进河里的,这样父亲就会放下工作赶来看他了,也能实现爷爷的愿望。他鼓励飞飞,将这个秘密告诉爸爸。
没多久,王先生带着妻儿回了老家,正是他当年缺席的那片苍翠竹林。曾经,他在父亲的庇护下,在这片土地上度过青少年时代;如今,他送走父亲,从儿子的身份毕业,继而学习如何做一个父亲,理解家人的陪伴无可取代,爱的行动要趁早。
像这样清风拂面般的细腻视角,以及克制却潜藏丰沛情感能量的叙事风格,在本片中比比皆是。除了王先生以外,还有万家兄妹、老陆、方阿姨和邵金穗等等客户,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悲欢。
正如这张《不虚此行》的海报,闻善在为逝者撰写悼词的过程中,以笔为桥,促使生者以全新的角度审视与逝者之间的亲密关系,再次连接曾经深爱、如今却已疏远的人。
电影的大多数时候,闻善都显得内向、拘谨。
他站在客户面前,高大的个子微微佝偻着,略低着头,每次说话前总要停顿片刻,仿佛深思熟虑后才开口;说话时语速平缓,字斟酌句,会向对方确认每一个词的准确含义。
初看的时候,我觉得他这人仿佛社会适应不良,缺乏为人处世的圆滑。他也亲口承认了,他就是比别人反应慢半拍。
随着情节的推进,当我们跟随他的视角,一次次从那些客户口中窥探到真实的人性时,也得以从他不时整理书包肩带的手、从他略微向内摆放的脚尖,从他内向拘谨的表象之下,窥见他的真相——一个专注的倾听者,同时也是一个敏锐的观察者。
用闻善好友的话来说,他微微一笑就是兴高采烈,面无表情就是心情不错,略显丧气那也是一切正常。
总而言之,他的反应凡事都比别人低一档。
毫无疑问,这样情绪波动范围狭窄的角色,对每一个演员来说,都是巨大的挑战。
然而,即便没有爱恨激烈的大收大放,这部电影中有两处“小收”和“小放”场景,令我印象深刻。
一次是邵金穗到闻善家里,想查阅两年前他为甘铭写悼词时留下的资料。他从电脑里找出采访甘铭亲友的录音文件,当邵金穗带着耳机听的时候,他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脚以微小的幅度左右摆动,似乎在犹豫,自己站在这里是不是打扰她了。他迟疑了片刻,用一种比往常更加谨小慎微的步幅,轻手轻脚退到她身后的沙发前,近乎慢动作一般缓缓坐下,生怕发出一点声音。然而,他由于一直盯着她的背影,一屁股坐在了沙发的文件夹上,又小心翼翼挪到一边,手里捏着文件夹,目光却再次看向她。
整个过程中,他没有一句台词,只有动作和神态的呈现,但足以泄露他的心声。尤其对他这样情感内敛的人来说,当他用一种比往常更加“收敛”的方式来应对时,这种细腻含蓄的表演所传达的意蕴,越发深邃动人。
还有一次,是闻善带着老家的茶叶,去探望读研究生时的导师。
他在老师的询问下,默认了自己目前困窘的处境。他低着头,垂着眼,略微佝偻着背,不时轻微调整手和脚的位置,似乎不知道往哪儿放,带着一贯的内向拘谨。
很快,在老师的启发下,他们像当年在学校时那样,一人一句,开始口头即兴编剧创作。他们以他为蓝本,塑造了一个在殡仪馆写悼词的人,怕被老同学知道,没想到偏偏遇到老同学举行追悼会,没人邀请他,他却躲在墙边偷听。
闻善说这个即兴故事时,仰起脸,眉眼舒展。他说话前没有丝毫停顿,老师话音刚落,他立马就接上;语速也一改往常字斟句酌的平缓,变得迅疾而激越。
很快,他们之间的氛围再次沉寂下来,因为彼此都意识到,人生不会总是停留在拥有无限可能的第一幕。
然而,在闻善这昙花一现般的明朗中,观众得以窥探到他的这个人物的真相——他不再写任何剧本,甚至当面推掉导师介绍的活儿,不是他不喜欢编剧,恰恰因为太喜欢了,才会在一次次失败的打击中,对自己彻底失去了信心。
有了这一幕,我们才能深刻理解,他想重新开始写小尹的故事时,伸向电脑键盘却微微颤抖的手。
胡歌在饰演闻善时,像这样幽微细腻的表演,在本片中比比皆是,这与他对人性的洞察密不可分。
正如他携本片回到母校上海戏剧学院时所说:
“表演第一节课,老师告诉我们学演戏要先学做人。那时候不是特别理解,以为‘做人’就是要学习如何为人处世。直到很多年后,有一位我合作的演员说,表演是一个探索人性的过程,我才明白‘做人’的含义是怎样成为一个真正的人。人到底是什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最近我才真正摸到了表演的意义和价值在哪里。”
巧的是,闻善在剧本里曾经写过一个主角叫“小尹”,是以闻善自己为原型的普通人,当然不能在偶像剧里担当男主角,理所当然地被片方拒稿。
这种“偶像剧男主”与“普通人”的落差,正好映照了胡歌的转型之路。
他在访谈中回忆,自己前十年都在演古装偶像剧,这和他对演员的设想不太一样:
“演完十年古偶剧后,发现我的表演有套路,变得不真诚。回头看我演第一部戏的眼神,我已经做不到了。所以我决定回归舞台,重新开始,打破固有的程式化的表演。我一直都在跟自己较真。”
“闻善”作为他这次“较真”的产物,在如此契合的缘分下,他以这个出乎意料的转型角色,获得“金爵奖”最佳男演员,倒像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正如他在首映时所说,自己与影片中的闻善有许多同频共振之处:
“这个角色可以让我照见自己。这里面有两个含义:首先是他让我更清楚地看到自己内心的样子。我之所以那么想成为闻善,是因为看到他和内在的我非常接近。同时我又看到了自己跟他的距离,跟他相比,我缺乏勇气,缺乏和外界对抗的魄力,所以我特别想通过参与这部电影,让自己变成理想中更好的样子;另外一个意思是,他温暖了我,也治愈了我。这个角色弥补了我在生活中很多的遗憾,甚至是埋藏在内心深处的自责和内疚。可能也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就像是你在人生某个时刻命运的齿轮停顿了或者卡住了,却因为遇到这个角色,会感觉命运的齿轮又咬合住了,可以正常地运转。用一个可能不太恰当的说法,闻善在某种程度上是在帮助我接着走下去。”
渡人者,终将自渡。
对于演员如此,对于观众而言呢?
就如本文开头所言,每个人都要经历两次死亡。闻善写悼词时的轴劲儿,犹如以笔为刃,在冰冷残酷的现实中,以勇气和执著,奋力为逝者对抗第二次死亡。
在他这样的平凡英雄主义面前,或许你也会像我一样,在观影过程中,会想起某个再也无法见到的人,记忆鲜活,逝者宛如重生。
缺席的人物,也可以是主角。
《不虚此行》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因为是逝者,只活在其他人的记忆里,讲述里。他们从未在电影的影像里出现过。死亡,把他们变成了底片,只有生者的怀念,固执的讲述与书写,像显影液,让他们一点点显影,尽量清晰,尽量完整。
“死,不是生的对立面,而是生的一部分。”
是这样的召唤,让逝者在一张张人生的大合影里渐渐浮现。
男主角的闻善的工作,是给逝者写悼词。因为是一个失意的编剧,写不了剧本,写悼词是他的谋生手段。职业,被他做成了志业。
他只能写他相信的东西,他看到的东西。他认为真实的东西。
他必须看到全貌。
所以他在世俗社会里注定是失意的,笨拙的。也只有这样笨拙的人,才会笨拙的打捞碎片,挖掘记忆,并且笨拙的写下来。
因为忙碌,焦虑,因为生存的压力与艰难,活着的人看待死去的人,哪怕是至亲,特别是至亲,往往是偏颇主观的。闻善一次次的打捞与挖掘,像考古,一点一点发现,原来这个人是这样的,原来那个人是那样的,宛如以这种方式与逝者相逢,我都特别感动。
是被一个个活生生的逝者感动。
那些讲述太好了。总有些人惦记,讲得急切,讲得疼痛,甚至带点愤怒,带点不被理解的偏执。中国人避讳死,走了就走了,不要再讲了。盖棺了就应该定论了,亲人审查过的版本就好了啊,但总有人觉得不。
不是这样的,不仅仅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
以一个什么样子被记得,有些人觉得,很重要。
这些人活得疲惫,走得仓促,但是却认真的,深沉的,温柔的被掂量了,被看见了,被珍惜了。
特别,特别的感动。
刘伽茵二十年前的短片,《牛皮》,拍她的家里人,家里事。他们家是做皮具的。她的父亲抚摸着一张牛皮,上面有疤痕,父亲说,这头牛生前被抽打,被折磨过。父亲的抚摸,就像此刻闻善对每一个逝者的抚摸。
一个似乎在回避人的人,却这么在乎人。
一个波段这么低,这么丧的人,却不怕一次次浸泡在死亡里。
也许就是一个波段这么低的人,离死亡近一点,他可以走进那条河里。就像一个灰度大的人,似乎也不怕黑。
看电影的开始,我在想,好像这应该是一部日本电影的题材,只有日本电影,才会这么珍重逝者。后来我意识到我错了,为什么我们就不该被珍重呢。难道不是因为我们想,我们需要,我们应该,但是却没有,所以这部电影才更珍贵吗。
好想在走了以后,有一个像闻善一样的人,为我写点什么啊。
这个阵容配置,演了这么一部安静、特别的文艺片,我是没有想到的。 题材有关悼词,有关死亡,这都一直是国产电影中少有的、生活中也避讳的字眼,和去年的《人生大事》一样具有突破性,只不过两部片子的风格太不一样了,本片的安静倒有点像日本的《入殓师》,不过故事很不一样。 通过闻善一段时间的职业生涯接触到的不同的家庭、关系的人的死亡,讲述了写悼词这个职业本身是咋样的,通过这个窗口见到的是人间百态、人间烟火,在一个人死亡后,身边的人对ta的印象、评价、情感,完善了这个人的故事,这些故事同样也慰藉了闻善,再由这种克制的表达,表达写悼词职业并不低人一等。这应该就是比较显现的表达了。 我倾向于小尹既是闻善笔下剧本里的一个角色,同时也是闻善自己的一部分,很多时候闻善内心是在挣扎,是有两种不同的声音的,小尹就是那个不敢表达出来的声音。 虽然是文艺片,但没有设置门槛,每个人都可以看懂,不过是一部需要静下心来看的片子。
(既然超过了350字不能算作短评了,那就再写一下我那场的见闻吧。开场时就只有我和左边隔壁一个小哥,刚好挨得那么近,怪尴尬也有意思,放了二十多分钟后,有一对情侣进来了,感觉这部片也不符合ta们的预期,看得也不太认真,很多时候女生靠在男生肩膀上像是睡觉一般,时不时就玩一下手机,反正看得不认真。最开始我以为旁边的小哥应该也是一个喜欢文艺片的人,但我错了,从坐下到离场,他的iPhone隔几分钟就有一条信息提示音,他可能全片观看的时间还不到一半,另一半的时间就专注在手机上了。我一方面觉得ta们真的蛮舍得的,自愿花了钱来电影院结果不认真或者是玩手机,反正我是舍不得这样做;同时有意思的事ta们觉得不好看居然没有中途离场,能坚持着看完,倒也神奇。不过我始终认为在观影时频繁看手机是对其他观众不尊重也影响了其余人的观影体验的。)
运气很好,抽中toro观影团的名额,可以来再看一次《不虚此行》(此前已经在SIFF看过一次啦)。
因为有了一定了解,所以看的时候其实有注意带上问题(就像影片反复提到的“观察者”的角色)——而这个问题其实是从结尾才正式被提出来,就是“普通人,能不能做主角?”
乍一看,这几乎像个陷阱——“肯定”无疑是种应试般的标准答案,夹杂着某种创作者的自恋甚至于自问自答。但在这些陈词滥调的抒情立场而非审美逻辑判断背后,导演是否真正直面并处理了这个问题?(至少,明星阵容的配置会在一定程度上令人起疑)。
不过,在第二次的观看中我似乎感觉到,闻善熟练的“观察者的技术”——纯粹的影像语言和视听情境方式——的确对这个关于“创作意义何为”的关键之问做出了回答。
快到结尾的时候,愈发感觉台词/悼词中的“稀释”成为一个重要概念。即使很难弄清它到底意味何为,不过这个概念却带来一个清晰的画面,就像博尔赫斯那句,“就像水消失在水中”。
在这一意义上,稀释和死亡与保存有关。
《不虚此行》的确是关于“火葬场和活下去”的故事。但更进一步,在本体论层面上,电影本身也是如此,它隐含着一个安德烈·巴赞式的标准视角,“摄影影像是被摄物的同一”;有意思的是,在影片中,“木乃伊的香料”被别致地讽刺并替换为“口罩和消毒水”的味道,尽管故事并未直截了当地在这一语境下展开。
这种“稀释”并非仅仅停留于理念,而在影片中获得了具体形态——或许更准确的说,它夺走了一些形态。
譬如影片大部分段落中几乎刻意的乏味设计:无背景乐,灰暗的色调,慢吞吞的对白,等等。在我们期待会发生什么的时候,会有些什么的时候,电影并没有给我们。
观众,被设计得如同影片中的闻善,似乎是营养有些不良的人,(他们)反应力迟钝,面色常常惨白,或许还有熬夜失眠、中年危机带来的都市焦虑和无限丧感......并且,观众同样也处在闻善的贫血状况之中,双方都是听众,是不纯的“凝视者”,也许最终可以成为观察者,但无论如何也难以真正进入故事之中。
这正是稀释的后果;这种状况中的影像,让我们想起上世纪二三十年代超现实主义者的“贫血的影像”:这种影像几乎只有纯粹运动,仿佛是贫血的现场,等待被注入和激活。
作为剧情片,如果《不虚此行》仅以一副“稀释”的面目示人,那很有可能会是两小时的艺术灾难。不过需要重申的是,“稀释”指向的正是观察者的技术,就仿佛在显微镜下的观察和计数——镜头真正意指着“人海”,然而这种堪称狂妄的想法如何实现?于是镜头成为取样器,人物成为样本,试图通过在稀释的语境“激活”,还原这个混乱和平静共存的时代公倍数。
但如何“激活”?对这关键的一步,导演并未偷懒。
实际上,影片中最动人的几个段落恰好落在这些“激活”的契机之上——说来也很简单,可能仅仅是轻盈的插入和中断而已。
印象很深的是,影片中反复出现的“间隔”构图和“中断”式场面调度,前者很好理解,甚至于有些僵化,人物对话几乎总是二人镜头,反倒是三人镜头带来不稳定性;而后者,则可以见诸反复出现的对话镜头被“路人”打断的调度:
例如,闻善与万老板在火锅店门口的攀谈,一而再再而三被顾客或员工打断;与CEO合伙人在快餐店的初见中被服务员猛地介入;与白客在天台的对话被“女同事”隔空打断;同样的情况反复发生。
当然,这种调度也可以塑造新的情境,如闻善和王先生小孩在溜冰场的对话段落,高速的外在运动成为孩童内心与家庭关系的情感外化,强烈的环境声和快速运动的孩子们从他们之间滑过,加剧着这种不稳定因素;而闻善与甘肃来的金穗从地铁口出来时,迎头撞上的一个急匆匆的路人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却意外地重拾死者的幽灵身影,不轻易间唤醒那个急匆匆的忙碌者所不为人知的生活,令我们想起庞德的《在一个地铁车站》,“这些脸在人潮中明灭.....”
这种“打断”的调度程式漫漫地铺开,但落脚点却在最后,当金穗试图擦掉白板却“不小心”将其颠倒之时——“小尹”从白板上浮现,紧接着便是蜗居的那个创作幽灵(吴磊饰)从二人中间浮现;可以说,这一舞台剧式的贯穿动作,由此将“偶像式的角色”与“普通人”真正结合起来,这种打断和穿出,甚至也成为影片的精神线索(闻善是可以被打扰的)。
另一方面,影片也以同样优美的另一种方式直接进入影像,却不再是以观察的技术动作,而是技术光源。如果说前者涉及怎么观察,后者则倾向观察什么。实际上,影片许多场景都强调着光源的对象性,例如闻善的家以刻意的昏沉强调出各种光源器具的存在;大量的镜像设计;甚至是朋友圈视频、腾讯会议、冰块儿、直播......
又譬如闻善和方阿姨对谈的一个段落:
两人似乎处在阁楼上,方阿姨晾好一床绿底儿白纹的被单,有限的光线切分着空间,回忆和现实开始过渡。
他发现的一张照片上,女孩和弟弟并列站着,方阿姨确认了女孩的不喜,然后开始叙述那场难忘的上海之旅。
奇妙的是,时空的错位谨慎地排除了过于主观的视角,闻善陷入的幻听实则是记忆被当下所稀释的过程,镜头如同承受着临界应力,蓦然地从此时此地移开,插入几个绝缘的视听截面......最终,将这一切压缩并反射到绿底床单上:叙事成为图示——这是对戏剧性的拒绝,是稀释,同样也是新的影像转化程式。
这一段落的最后,我们只看到虚幻的声音蜃景停歇了,影像却被“激活”:镜面之中,人物在阴影下混沌不清,但绿被单闪闪发光,如底片般被擦亮了。
这样的物品,它被安排在画面中间,形成间隔或中断,并且闪闪发光——这样的物品和状态,隐喻着当下的技术生活;但这样发光的间隔,同样也是如同布朗肖那里的“死亡般的不可言明之物”,是极限状态,也是电影所欲望的位置。
到了这样的极限后,如我们所见,闻善向家中拨打了一个电话:一块屏幕在两只耳朵间闪光。
影片结尾似乎通向光明,闻善从CEO老板的骑行机的凝视位置上出发,似乎意欲挣脱并重新成为一个作者。他飞奔回家,那个艺术的幽灵、皮格马利翁式的男孩却消失了;但我们察觉到这种不确定性的好处,它以一个背影的形式,同开场形成一次正反打,这是影像最标准的语言之一,却同时又没有那么简单——它是关于一个人物的,而并非是角色。
这种简单又复沓的影像程式,或许就像镜头对“大猩猩饲养员”的描写:他摘掉猩猩头套,就已然引发我们的兴趣了。
随后我们将知道,他的严厉;
但他的严厉和怪异背后,或许是“善”,他等待着一只渴望朋友的孤独猩猩;
但镜头并不能确凿这一切,就像消失的“他”一样,唯有孤独的猩猩外套挂在风中飘。
《不虚此行》不太像是一部结构完整的现实主义电影,更像是一首浪漫现实主义散文诗,丰满简练的细节里装满了不同类型普通人的悲欢离合。这部电影的最大魅力在于,每个观众,都能从这些故事里,窥见自己人生中的身不由己和言不由衷,深深与剧中人物共情。
闻善,名校研究生毕业的编剧,为人木讷,不善言谈,独来独往,在任何场合他都不可能是主角,是自动隐形的社恐人设。从写电影、电视剧的光鲜编剧到无业人口,给去世的人写悼词,这其中的落差与转换,不难想象。胡歌的表演给闻善这一角色的可信性获得了无限的可能。一个不善交际、有点“鼠眉”、不懂变通还高自尊高敏感的人,要想在影视圈里长久立足会是何等艰难。
当然这样的人,往往身上都带着一股子拗劲。即使工作地点换在了殡仪馆,工作内容从造梦人到用文字送人最后一程,他依然有一套坚守的叙事逻辑。写悼词,也不能糊弄,要去了解人,了解去世的这个人,在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多重角色关系里,他是怎么被身边人看待,了解普通人的一生,有多少秘密,又有多少言不由衷和波涛汹涌。
无论是为亲人预约悼词的王先生、万家兄妹,还是为离世网友讨要说法的邵金穗,为同事约写悼词的创业者老陆、为自己预约悼词服务的方阿姨,面对这些形形色色的委托人,闻善都不是套用万能模板批量化生产悼词而混口饭吃。闻善搜集每个去世者的生前爱好,了解他们与家人、朋友的关系,甚至精细到捋清去世者生前人生轨迹线路图,最后,他比身边所有人更了解和靠近死者,可他们的家人并不关心,他一次都没有成为被邀请的人,出现在逝者告别的葬礼。
看到这,你是不是会问:闻善,打个工,你至于吗?
闻善的工作动机是什么?彷佛已经超越出了他工作内容的本身。
他失去编剧工作俨然很久了,但他没有告诉父母实话,父母眼中的大编剧,实际只是靠接写悼词的散活儿,在北京勉强生活。
朋友为他争取到一份稳定又契合他能力的工作,他又觉得,太稳定的工作不适合。
导师想拉他重拾编剧工作,他委婉拒绝,叹息离开这个圈子很久了。
闻善对剧作,不是没有野心,他一直坚持写观察日记,就连写悼词的工作,都是因为被人批评写剧本没有戏剧张力,所以才找到人世间最具戏剧张力的工作场景,试图理解什么是张力,融入生活,从而完成更好的写作。
闻善对于美好的爱情不是没有向往,那些逐一被删除的甜蜜微信,偷偷咽下的甘肃天水苹果,都带着心动的气息。
闻善不是不想改变自己,那些弱点和格格不入的地方,他比谁都心知肚明。
成为不了的人,以及内心无法触及的理想状态,使其外化了那个想象中的少年,即他笔下的人物小尹。小尹阳光率直,敢爱敢恨,是他的向往之身。
闻善AB面存在的对立和矛盾,是我们当代人的心灵折射,沦陷于普通与特别、平凡与伟大、现实与虚无、现在和未来的相生相克之中,像是漂流在孤岛的船,回不了此岸,又到达不了彼岸,无人渡我,孤独无措。
闻善的难题,已不在于成为什么样的人,而在于接纳自我的终极命题;他通过不停地了解别人的一生,一些已经不存在的生命,但仍有余温的永恒瞬间,去完成对人生自我价值的体认。
看见归期无定但终有归期的方阿姨,自我定位为癌圈网红,用魔法打败魔法的乐观,活一天就有活一天的精气神和意义。
创业公司老总猝死。当员工们聊起他,一个普通得不像个老板的人,却有着说不完的细节和故事。那些微亮的记忆,让普通和伟大的分界,变得无效和模糊。
《不虚此行》不是商业类型叙事那一挂,没有强烈的戏剧冲突,同时角色也比较内敛,矛盾都在心中,需要通过眼神、微表情加以外化。闻善这个角色不好驾驭,内心戏刻画得是一个有定力和内力的演员来驾驭。胡歌个人气质与闻善性格也有着巧妙契合,对这种既疏离又孤独的角色,把握起来恰到好处,不留痕迹。
木心说,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时时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闻善的坚持,其实是在时时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的处境里,探寻生命是什么的答案。而他恍然体悟,时时刻刻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生活,恰恰就就生命本来面目。
这部电影像是给普通人温柔的嘱咐:我与我周旋许久,宁做我,才不虚此行。
文 / Annihilator
全文约3500字 阅读需要9分钟
刘伽茵,这个凭借两部低成本电影在华语独立电影史上留下重要一笔的名字,如何会与一部由胡歌、吴磊等一众明星演员主演的商业电影联系在一起?在真正观看她的最新作《不虚此行》之前,我们难免会产生上述疑问。
回到2005年,刘伽茵的第一部电影《牛皮》仅凭一台简陋的DV、三个家庭成员(其中包括导演本人)和寥寥几个场景,便确立了一套兼具原创性和完备性的电影方法,足以使人确信这位彼时尚年轻的女导演与拍摄《让娜·迪尔曼》(Jeanne Dielman, 23 Quai du Commerce, 1080 Bruxelles)时的阿克曼拥有同等天才的创造力。18年过去,《不虚此行》褪去了首作中独属于青年电影人的桀骜不驯的激进性,换上了一层温和、主流的外衣——这难道意味着曾经的创造力也随着形式的更迭而一并消失了吗?绝非如此。《不虚此行》仍然是一部杰作,甚至进一步地说,它是一部具有示范性意义的杰作:就像好莱坞制片厂时期那些最伟大的作品(霍克斯,希区柯克,尼古拉斯·雷…)一样,它向我们证明了一位作者的生命力可以在完全不同的电影形态中生长,而并不必然地寄生于一个通过长年累月的自我模仿、自我重复所建立起的既定范式,这范式在影评人的标准话语中有另一个名字,“风格”。
刘伽茵迈向主流的选择,与大洋彼岸的另一位导演格斯·范·桑特(Gus Van Sant)产生了奇妙的互文,后者在拍摄了几部令其声名鹊起的激进独立电影之后,同样凭借2011年的《悸动的心》(Restless)回归主流美国电影的范畴——一个笼罩在癌症阴影之下的青少年爱情故事。和《不虚此行》类似的是,《悸动的心》也全然抛却了前作那种挑衅性的极简和即兴的风格,而选择拥抱传统好莱坞式的叙事和手法。但是,正如斯德潘·德罗姆(Stéphane Delorme)在《电影手册》的一篇社论中所言,我们不应以“风格”(le style)、而应以“姿态”(le geste)去定义一位作者——前者仅仅指向作品表面上的共同特征,而后者则关乎一种内在的笔触,它可以描绘看起来完全不同的事物,但正是在对不同事物的处理方式的选择中,我们得以窥见某种一以贯之的理念和立场。从“死亡三部曲”到《悸动的心》,是什么姿态在风格的剧变之外延续了下来?对于青春生命的动人描摹(他的镜头下的每一个青少年都仿佛在闪闪发光),对逝去的记忆和时间的追溯,以及最重要的,对于死亡的平静书写。
《不虚此行》也是一部关于死亡的电影。但刘伽茵的编剧-导演身份为电影创造了一个更加巧妙的切入点,一个独特的、也许多少带有某种自传性质的主人公:独居的中年男人闻善(胡歌 饰),作为曾经的编剧、现今的悼词写作者,他总是背着包、骑着车,在一场接一场与委托人的会面之间奔波。要想写出最合适、最真实的悼词,所面临的挑战便是去了解这些素未谋面、且已经不在人世的陌生人;而要做到这一点,亲朋好友的讲述是唯一可能的途径,它也由此成为了贯穿《不虚此行》全片的核心动作:在公寓、快餐店、出租车、滑雪场,又或者是通过视频通话,人们点上一支烟,回忆的话匣子便自然而然的打开了,关于逝者的故事接二连三地流淌出来……这些故事,有些耳熟得让我们仿佛看见身边人的影子,有些又浮夸得带有几分传奇色彩,但当它们平静地在各式各样的嗓音和口音中娓娓道来时,总会有某些瞬间,一股纯粹的情感力量将我们牢牢抓住,故事的主人公也从一个个模糊的身份——父亲、哥哥、老板、朋友——变得逐渐清晰。
闻善是故事的倾听者(英文片名“All Ears”意为“洗耳恭听”);但与此同时,他也是一个提问者,一个循循善诱者,一个记忆的侦探——“能不能再说一些细节?”“你很讨厌你大哥吗?”“你觉得他是个普通人吗?”这是因为,无论有意隐瞒还是无意忘记,人们知道的总是比他们讲述的更多,就算是他们已经讲述的,他们也不一定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有时恰恰需要一些尖锐的问题将秘密和情感从话语的泡沫之下揭露出来。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发现故事不只关于它的主人公,更关于讲述它的人们,这些人因故事主人公的离世而创伤(或者,创伤早在离世之前就开始了,离世仅仅是再次揭开了已有的伤疤),而对故事的讲述则正是对创伤的一种疗愈;和范·桑特一样,刘伽茵试图让电影变得具有启迪意义和布道作用(主流化的另一个体现),于是我们看到《悸动的心》中的男孩在陪伴女孩走向生命终点的旅程中学会了与死亡和解,而《不虚此行》中的人们则在一个个故事的分享、一篇篇悼词的撰写之间向逝者完成了最后的告别。
当然,如果故事单单只有人物的讲述,只可能导致一部依赖于表演和剧本的、充满说教意味的电影;真正赋予《不虚此行》中的一个个故事以生命力的,是导演的讲述,换言之,是导演如何组织人物和事件,如何构想和编排每一个情境,如何进行场面调度——正是这些方面体现出刘伽茵作为一个电影作者的姿态,而这种姿态从未动摇。毫无疑问,相较于《牛皮》系列在极限之中肆意炫技的影像,《不虚此行》采用了远为通俗的电影语言进行它的讲述;但是,那些沉静而拒绝操控性的固定镜头,以及每每在场景运转的中途(例如,人物刚刚抛出了一个问题,或做出了一个动作)便将其掐断的剪辑,让我们知道刘伽茵仍与18年前一样,在讲述的语法和讲述的语义之间保持着审慎的距离。在闻善第一次拜访王先生家的一镜到底的固定镜头中,二人交谈片刻,妻子回来了,拉开镜头右侧的窗帘,露出几盆稀稀拉拉的绿植,它们是逝者所留下的最后遗物;这难道不正是《牛皮》第二个镜头所奠定的理念吗?镜头始终没有动,但场景却借助精妙的设计将自身层层剥开,露出其最核心的东西——一沓红色的广告纸,或一块白板的背面。
在这些形式技巧的沿袭之外,我们更应该注意,尽管《不虚此行》始终在沉重的基调中前行,但它从未轻易地将自己定义为一部悲伤的电影。同样是在王先生家的场景中,人物们的讲述和询问总是被茶几上的两个手机的消息提示音不合时宜地打断,王先生放下一个,又立刻拿起另一个,对闻善的回答和对微信联系人的训斥几乎不分彼此;就像杜蒙《法兰西》(France)中屡次出现的蓝牙耳机一样,这里有一种雅克·塔蒂式的、关于现代科技的喜剧性。实际上,哪怕是在最为沉重的氛围中,《不虚此行》也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制造幽默的时刻;并且,与作为一种商业电影惯例而粗暴插入的笑料不同的是,这些妙语连珠的台词(“我在癌症圈还算半个网红呢……”)和滑稽的人物动作(握手时抽出了错误的手)都来自于对生活的精准观察,它们在电影的情境中浑然一体地生成,构成了对作为影片之底色的死亡的一种超越。这无疑与《牛皮》系列一脉相承,在后者中,逼仄的景别与艰苦的经济条件并不影响一家三口在鸡毛蒜皮中找到生活的乐趣。
不妨说,刘伽茵的作者姿态的核心正是这样一种讲述的语气,它在悲伤与幽默的辩证交织中结构了自身,并最终让电影在沉重与轻盈之间取得一种奇迹般的平衡,但这种平衡又是微妙而脆弱的,随时会被打破,并在每个场景、每个情境中重新获得不同的比例。在闻善在动物园给母亲打的一通电话中,语气的平衡抵达了最大的密度:电话这头,闻善——以及作为观众的我们——忍不住开始哭泣;而电话那头,母亲还在说着逗趣的话,“你想回来就回来,还要预约啊”……这样的语气,难道不是一种由爱驱动的语气吗?是刘伽茵对人物的爱促使她从悲伤中发现幽默,从沉重中提炼出轻盈;也正因为同一种爱,使得《不虚此行》所创造的那些极其生动的人物中,尽管没有一个不是对应着某种“典型化”面貌(老领导、宝妈、程序员、配音博主……),但也没有一个因这些面貌自带的讽刺性而变得丑陋;相反,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可爱之处,哪怕是那个油嘴滑舌的火葬场经理。在当代电影所持有的那些讽刺的语气、漠不关心的语气、剥削的语气之中,我们必须谨慎的甄别、捍卫这种爱的语气,它不一定是杰作的充要条件,但却是我们喜爱许多电影——其中包括刘伽茵截至目前的三部电影——的至关重要的原因。
在所有的逝者和生者之中,最特别的人物无疑是吴磊饰演的那个男孩。他穿着毛衣、戴着针织帽,静悄悄地出现在闻善的出租屋里,偶尔抽一根烟。一切迹象都在向我们暗示他处于一个完全不同的位面:他的动作和表情像鬼魂一样疏离;当他与闻善对话时,仿佛一个在前者脑内的分身。当那块白板被翻过来时,谜底揭开了:他是闻善在从前的编剧生涯中虚构的一个角色。我们知道了他的名字,“小尹”。但是,这个古怪的人物的存在意义绝不仅仅是制造剧作上的悬念和反转,甚至也不仅仅是为了与结尾“普通人也可以当主角”的主题相呼应;他与《悸动的心》中扮演神风敢死队队员鬼魂的加濑亮一样,是影片的现实表象之下不断涌动升起的一层幻想的泡沫,为电影的语气增添了几分神秘色彩。同样地,在闻善与母亲的电话的结尾,毫无征兆地,一头北极熊从闻善身后走过;我们立刻察觉到,这是与《牛皮》中窗外驶过的火车一样的神来之笔,它是使情境中的其它一切都黯然失色的最重音,同时又是一个无法被意义之网所捕获的超验的奇点。在这些与电影的现实主义基调完全异质的部分中,刘伽茵和范·桑特共享了同一种姿态,一种从现实中逃逸的渴望。
大量剧透,小心慎看!
想到一本书的名字——“我想做一个能在你的葬礼上描述你一生的人”。 闻善在北京陆续替多个人写悼词,这也是他赖以为生的工作。尽管,他总会收获一些奇怪的评价。 逝者的妹妹训斥他写的不清不楚让他修改悼词: “你还挺轴,知道轴什么意思嘛” “倔,吃力不讨好” “你知道我大哥这人有多狗吗?” 人和人口中的大哥是截然不同的,那个孑然一身的男人好像不讲道理,又容易上当受骗。照顾弟弟妹妹独当一面,又会动手管教不懂事的弟弟。 大哥是好大哥,他总是习惯做谦让的那个,却让最亲近的人感觉对他不起。 是长大成人,过了大半辈子,回想起来会鲠在人心头的遗憾。 替忙碌的王先生写其父亲的悼词,王先生两个手机来回摆弄,忙工作,也忙着联系亲戚,拿不出一段完整的时间来仔细回忆他的父亲。 但就算是让他突然停下来,他也无能为力,错过的时间太多了,曾经父亲忙,到后来他长大了也忙,忙着成家立业,之前就没有多少交心时刻,现在更失去机会。回忆,都变得稀有。 如同老爷子剩下的那几盆植物,还有被物业拔去的竹子,发黄枯萎不再。如同老爷子在交通繁琐的北京,用不明白导航地图,在这个三世同堂的家里,是被敬重也被抛下的那一个。 王先生忙到没太在意悼词写成什么样,只是一个体面的收尾罢了,他的妻子也这样觉得。 但闻善总觉得要再在做点什么,“写这个得负责,想负责就会麻烦一些”。 他和王先生的孩子在溜冰场见面,得知了只属于那个小孩的秘密,这个家里虽然年幼,但最了解爷爷心愿的人。 一对父子已经来不及叙旧了,但闻善希望,另一对还有足够的时间,陪伴接纳彼此。 闻善做什么事情好像都不急不慢的,在快节奏的北京,他并不像周围人一样急匆匆,仿佛时间在他周围放缓了流动。也因为写悼词,他总是和一群比他年长的人打交道,让他看起来更加的沉静内敛了。 但他也不止一次的,给自己同龄人作悼词。创业公司的老板,在融资谈判之际突发心梗去世,创业伙伴请他来做这最后一幕的记录人。 闻善会尽量配合对方的时间,体会对方的心情,引导逝者的家属朋友尝试回忆生活片段。他并未觉得自己作的悼词有多么特别,非他不可,但那些人都相信口耳相传,“都说你是最好的。” (因为熬夜猝死的那么多人?这里记不准确)“怎么也轮不到他吗?” 一群热血的年轻人在地下办公室做着一个旁人看来不切实际的梦,他们一起咬牙奋斗过,四处碰壁,也在熬到天明的北京相互调侃。 彼时都以为,那些吃下的苦都是能熬过去的,只要牙口够硬,消化的好,总能坚持到曙光来临。天明了,苦日子眼看熬出头了,公司迎来了好的发展前景,那个人却突然倒下了。 这是并肩作战的人,最无法接受的一点。 他生活俭省苛待自己,却对同伴都掏心掏肺,他是最常鼓励他们的那个,可他却看不到好的结果了。 人的一生就是如此,戛然而止,总有遗憾。 也有提前请闻善为自己作悼词的绝症病人,但她看起来明明比他还有活力。 三年过去了,生命依然坚毅地立在大地上,好像对病魔肆无顾忌的比耶。 检查出绝症的方阿姨,并不忌讳把死挂在嘴边上,大风大浪都见过,每一根花白的头发都不是白长的! 年轻的时候,好像也死过一次来着。 身为一个丈夫出轨的妻子,一个人要照顾两个小孩,她茫然困惑过,但也毅然决定离婚,哪怕接下来的路泥泞难行。 丈夫回来了,犹豫了二十个小时,一趟从上海到天津的火车;如今绝症面前,她也抗争了三年,笑对人生,没有什么不可能,反正她会做自己的选择。 方阿姨也是极少数的邀请了闻善参加自己追悼会的人,她和这个不定期见面的年轻人,早已成为了朋友,忘年的知己。 其他时候,闻善往往是“没有邀请我,我只是写悼词的”。 闻善这份工作,好像是参与到别人人生的最末,帮助将结局描绘得更完整。 对逝者,也对生者。 无论是炎夏的人造冰,还是偶然才被提及的竹子。 靠活着的人回忆细枝末节,拾起零散的记忆碎片,协助他们拼出那个人的往昔。让人与人的联系,不会就这样匆匆断绝。 闻善遇到最奇怪的一个,是为了去世的网友千里迢迢跑来北京的女人。 她痛斥闻善写的根本就不是他,满篇文字里,哪有一点像甘铭。遭受打击,不辞而别,轻生离世。 她记忆中的甘铭仔细较真,也怀抱梦想,想从事广播剧。她对他的声音无比熟悉,“哪怕他叹口气,我都能认出来。” 他们曾因对配音的热爱相聚,在网络的两段交流经验共同创作。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对方会坚持到底,直至实现梦想的那一刻,可她怎么也想不到在她放下爱好忙碌现实的那段时间,错过了他生命中至关重要的节点。 他的梦碎,但原先的同伴早已离开,无人体谅,更无从诉说。 在闻善家里,她才得知一切真相。那份看起来和她挚友大不相同的悼词,其实建立在对甘铭大量调查了解的基础上,他生命每一个曲折打结处,像闻善说的“他的情绪是被大家不知道的事情影响着。” 确实,有时候网友知道的事情比家人都多,但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些无法言说的部分,生命在旁人不觉时被世俗的繁琐磨损压垮。 闻善最能感受到这一点,他说,“我不觉得他软弱,他是善良,虽然这两个词经常被搞混。” 悼词,是应该让生者安心,也对逝者有个交代。 闻善还是帮甘铭隐瞒了,考了两次司法考的事情。 无论是给万大哥、王老爷子,还是年轻的创业老板、方阿姨写悼词,闻善都是通过讲述和研究了解,去感受那人的生命旅程,是重现也是追忆。 记录别人故事的他看起来平静淡然,却也是一个对生活消化不良的人。 一个,脱节的编剧。 写什么都没能成功,笔下的角色无法迎来登上荧幕的那刻。 开始作悼词的契机也是,当他不再做编剧后,去殡仪馆做人物观察。 做这件事,让他冷静,也专注下来,不去胡思乱想毫无头绪的人生。 只是没想到,他有机会感受到那么多人是如何回忆逝者的。 悼词模板可能千篇一律,写得文采斐然,但无法展现人与人的不同之处。 就算好,但不是那个人。 而闻善写悼词之所以动人,也是因为他在触摸回忆时更在乎真情,尽量体谅逝者的心情和生者的感受。 无法理解的兄妹,眼中那个无私付出的“窝囊”大哥; 交流不多的父子,那个在原地跟不上儿女脚步的父亲。 也许,写悼词的这份工作闻善还算擅长,但他很少环顾自己的生活,早已处处是裂隙。 在别人眼中,大把年纪也没有一份正式稳定的工作。 面对家人,总是尽量避开话题,不谈自己生活的不如意,隐瞒自己早已不再是编剧的事实。 好像只要拖着,他就可以再苟一段时间。 不咸不淡地,耗在北京。 待在殡仪馆的那段时间,让他更明白,北京什么都大,连火葬场都这么大,所以人就显得很小了,微不足道。 他容忍自己,待在昏暗的房间里,和幻想中的小尹共处一室,偶尔对话。 不管怎样,小尹始终在陪着他。 他们好像彼此了解,又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小尹和他交流,帮他梳理悼词哪些是最重要的地方。 他陪伴了他很久,即便是如此不堪的他。 他被阴霾笼罩,因为过往否定自己,却还是无法坦诚自己的不甘。 不想一事无成,被盖棺定论。 所以,小尹一直都在。 身边也有其他的人,一直关心他,对他有所期待,在殡仪馆认识的务实的不断追求进步的老熟人,想介绍他到自己单位工作。 过往的编剧老师,想继续拉他入伙,被果断拒绝,没几句话,又开始跟他聊起故事情节。 还有因为写悼词而认识的陌生人,他都途径他们的生命里,或多或少感受到那些人也挣扎过,摔倒过,悔恨过,也爬起来坦然面对。 还有,动物园里按部就班生活的动物。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很有戏剧性,即使是生活的主角。”但他过去太困于这一点了。 孩童时,我们很少会怀疑自己不是生命的主角,接受的教育都是你要把握自己的人生,但踏入社会,一再遭受挫折失败后,总会质疑自己是否是自己世界的主人公,还是再平凡不过,可以被忽略掉。 这段特殊时间,这些特别的人与人之间的际会,让闻善松弛下来,缝隙呼吸,也开始得到黏合。 像他给方阿姨写下的,“死亡被最大限度稀释了,而活着变得如此强烈。” 像那个请他为伙伴写悼词的人说,“他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但还是和别人不一样。” 无论,是不是追悼会被邀请的人。 柜子里,一个又一个文件夹,一个又一个逝者的名字,一段段人生。 继续写下去,不管什么身份,都还是在做他热爱的文字工作。 “就算只有一个人知道,也有意义” ,他用文字给那些仍在的人留个念想和提示。 在他自己眼里,他一事无成,如同亲戚寄来的过期茶叶。 但熟悉他的人眼里,“你其实就这样,有点丧气;你稍微笑一笑就是特别开心;一脸茫然就是心情不错;看上去挺丧的,就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样的生活,不是很好,也不是太坏,但也是一种“人间烟火”。 他都不记得,什么时候开始的习惯,把上一件事情做完之后开始做下一件,有始有终。 只是对小尹,那个他曾经写过偏爱的角色,却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故事,甚至清楚的姓名。 因为他一度连自己也搞不明白,而小尹就是他心中的自己。 最后一次他和小尹的对谈,小尹说:“你写的就是你自己,因为你很普通,你把普通美化了,你觉得普通人也能当主角。” 他人的敦促总要求我们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功成名就后衣锦还乡。 但哪有那么多跌宕起伏,精彩万分的经历,能平滑度过人生很多阶段已是不易。 没有那么多天生自带的光环,有的只不过是珍视你的人眼里为你燃起的光芒。 闻善过去无比内耗,但在想通之后他在动物园主动给母亲打去电话,请母亲寄来家乡的樟木条,提出过阵子想回家看看。 不再紧紧封闭着自己,他想去做那些他拖延了很久的事情。 心如旷野,像被一阵凛冽的风吹过。 说来奇怪,当他看开的时候,小尹的身影反而从屋内消失了,而他终于想好了他的名字。 时隔多年的自我认同,跟过时的茶叶和解。 他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好像自言自语:“和你说一声,你可以当主角”。 因为毕竟,这是你的人生。 Yin Ran。 闻善。 PS.闻善见王先生时,揪自己衣服那下子,我就知道这绝对是个I人!是我羡慕佩服的自由职业者,精神内耗得我宛如在照镜子,那些想达成而未竟的梦,可能要跟世界碰撞得更鼻青脸肿才能学会坦然吧,承认普通的可贵,勇敢迎接每一段变化。 Yin Ran,我还是情愿当成燃烧的燃,人活这一次,最大限度的燃烧自己的生命,平淡也能快乐,时光流逝依旧年轻,如歌词唱的“给我一个拥抱,你就永远不会老”,这也是闻善爱尹燃的原因。不需要那么完美,停留在某一刻。 我有很感动的一点是那段“赛博友情”,虽然女人好像有些奇奇怪怪,但我喜欢她那种“我跑着去见你”的样子,那么可爱。 想看那本我在北京送快递了。 谁懂啊,胡歌和白客在天台抽烟的时候,多次幻视张鲁一给宁理点烟...
动情却不滥情,在刻画单元情节剧的同时巧妙地植入细腻的城市空间影像,宏观时代与个体故事的双重语气叠加处理得不动声色恰到好处,有着一种《白塔之光》中张律努力想达到却不能完全达到的自然境地。真正的变奏发生在最后一段,前几段中外部的观察视角开始裂变,齐溪这一角色的出现是异质感植入的契机,自此影片转向一个“创作者”真正的自我探索与诘问,虽然仍是故事的讲述,却将向外剖析的目光转向内在,实现戏中与戏外的双重自反。也许电影的结尾可以结束得更加微妙,但我想一个狂奔回家写下偶像剧的导演,同样也可以是一个真诚的作者吧。
影片的故事如镜头中画面一样工整。刘伽茵把非常书面的构想和文字,利用这部电影,完美地镜头化地呈现出来。她诚实又巧妙地讲述了创作困境,平静的叙事让整个故事拥有一种令人沉醉的可信度。重要的是,这样一部电影让我们在这个越来越争竞、浮躁的社会里,重新思考倾听和讲述的价值。平静永远比强烈更有意义,也更有力量。(8.5/10.0) 25th SIFF-SFC上海影城
我闭上眼睛前想的是这片好像没有画面也不要紧,然后就睡着了。
刚刚走出标放,对不起伽茵老师,这实在太难看了。从视听到文本到叙事结构到演员表演,没有一点可取之处。两个小时如坐针毡,像是在看学生作业,还不一定能评上毕联的那种。好题材真的浪费了,知道您很感动,但您先别感动好吗。
静水深流、逐步渗透式的剧作,胡歌、吴磊尝试内敛化的表演,都比较在意料外。能感受到刘伽茵导演她那些克制的、心理内化的处理,在当下浮躁市场里有多难得。编剧/悼词人,表面看是两种职业,做不了前者,才做后者苟且维生。但世间万物都是一体两面的。闻善“闯入”别人的生活,倾听他们的故事,编织出一段段珍贵的“人生总结”,最终慢慢对自我释怀——他笔下的,是拥有另一种意义的编剧作品。大多数人,其实都没法迎来“第三幕高潮”,只能拥有“始终第二幕的人生”。在无法活出华彩时,接受自己,感受每个普通人的无奈,这何尝不是一种清醒。至少在以自己为名的剧本里,每个人都可以是主角。
故事落点温暖,演员演技在线,闻善足够治愈,和小尹角色关系比较意外且惊喜,时隔八年,胡歌和吴磊的三搭真诚且有厚度。
其实是一部关于创作的电影,所谓悼词,也可以理解为采风与人物创作。所以,影片几乎没有让任何悼词的主角露面,即便露脸,也是糊的(那个创业公司老板)。但是,我们却觉得对每个主角都很熟悉,在于如何用文字和讲述,在观众脑海里来构成这个角色。当然,方阿姨和吴磊的角色除外,这两个角色是拿来指引主题,激发胡歌这个主角的。另外,这片的美术很不错,男主的家真的就很普通人,令人难忘。
文学性蛮强的,像一束不错的短篇集。齐溪的那个故事还是有些泪点的。只是这个时代的事情啊它们整体都太轻了,再怎么把笔狠狠按下去,也不过如此了。
很久没有看过这么愉悦沉浸的好电影了。叙事从文本中脱胎生成了独特的样子,在文学性和影像化中找到一种诗意的平衡和自然的过渡。好像你也生活在故事里,在他们身边,好像你也认识这么多因为各种原因去世的人,好像死和生一样,普通,随意,甚至温暖覆盖了悲伤,抚慰弥补了缺憾。活着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做不做成事有什么所谓?世界上少一个编剧没有任何损失,少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损失。我们能做的只有温暖身边有限的几个人,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悼词的创作既需要聆听也需要叙述,而影片的奇妙便在于这种声音、书写和影像的浮动关系。当生者的声音去召唤那地下室里的“阳光”,镜头悄然切换到被阳光映照着的灰黑色玻璃另一边;当生者的语言追溯着曾经的声音、丈量着过往的空间,灯影斑驳的公交车也化作颠簸的火车车厢——当下的现实空间蕴藏着回忆的潜在纵深。这便是“视”与“听”的力量,它们化作感知的丝线不断地建立我们与故事的羁绊——在无尽的“第二幕”中,不断将自身的窘迫与喧嚣,体验为一种观看与讲述的热望。
全员都贡献了高演技+高水平。通过小尹,也就是闻善未完成的一个笔下角色,更加让我们理解了这一个故事他其内里的温暖色彩。更觉得小尹其实是更加接近真实的闻善他的一个化身。故事内容也是循序渐进,谜底揭晓的那一刻有被惊艳到。
直给但有力。
完全主流,以致稍显电视剧化的创作模式,不太可能从中看到《牛皮》的风格痕迹;内容构成依赖于拼贴,导演自己甚至都在片中指明了自己的困境所在,最后有点编不下去了的感觉,结尾收得奇怪。这些大概都是缺点。但是,真的想不起华语电影何时曾在“讲述”这件事情上如此有力。《不虚此行》充分利用胡歌的职业特性,在高于现实一点点的基调上成倍放大“讲述”的比重。演员们的叙述在自然日常情境里被赋予可怕的信服力,让人沉浸投入每一段故事中。
导演借胡歌自说自话的电影,太自我了,上映后票房扑街是必然。
25th SIFF 01#画面干净,观感挺舒服的。写悼词的人和编剧一样,都是故事的书写者。影片中人物很多,但大多没有好好描绘,走马观花一般,小尹这个角色设计得这么好,却没有起到太多作用。最后落脚点在“普通人也能当主角”上,实在像命题作文的匆匆点题。闻善作为一个观察者的状态让人有点共鸣,我特别喜欢他在动物园和妈妈打电话以及吃苹果的那段,突然就有共情到。在人间走一遭能被人记住,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我反复在想,对逝者怀有深情的人,但凡他识字,真的会请一个陌生人帮忙写悼词吗?
过于工整。导演技法相当成熟,可惜就本片而言起了反效果。作为在殡葬管工作观察生活的男主,固定镜头本应起到客观记录从生活中截取片段的作用。可惜没有生活气的文本,标准且无感情的台词都对本片进行了去生活化;甚至于男主走路和骑车都用长焦镜头来使男主时刻处于画面中心能被人清楚看见,这使得固定镜头舞台感强烈,更像导演搭建好了一个舞台来让演员肆意表演,与本片主题相违背。而剧作方面,导演也是完全不留白,“金句”频出,甚至每个故事结束还帮你提炼意象:人造冰、竹子、剁椒。文本不断强调平淡可每段故事却很drama。我没感受到生活的平淡,只感受到了导演的价值观输出。最爱两人聊天讲述从上海坐火车到北京那段,火车声响起,行车路线被画出来,随着镜头流逝观众也仿佛进入到了那趟旅程之中。可惜这种观感后面再也没出现过
差点意思,一直在写悼词,一句悼词也没听到。
#SIFF25# 2023上影节第一场。感觉是导演借助胡歌,把自己这么多年的从业经历,以及对于电影、剧作的思考投射到了闻善这个角色上,弱化这里面的生死议题,弱化冲突,让一切归于日常和平淡,淡淡地去听一个个陌生人的一段段往事。质感挺朴素的,但坦白说我没有从中获得更多新的体验,观感也有些过于“文本化”了。|映前二刷,观感好于第一次,一部献给普通人的电影,在喧嚣的缝隙中抓住了北京这座城市的肌理。人生很难真正不虚此行,存在本身或许才是“不虚此行”。
4.5 整部电影就像是一个导演在思考什么是叙事、如何“讲故事”的过程,所以什么生老病死都只是表面,真正是关于“讲故事”,那些路过的角色在讲故事,男主自己也想要讲完那个难产的故事。于是电影不再试图去讲一个故事,如何呈现这些“叙事”成为了关键,即承载这些“叙事”的形式(导演意识):尽量避免面部特写(拒绝看似华丽的粗暴表演)(齐溪角色作为闯入者是唯一例外)的同时通过角色与空间的关系、简单的蒙太奇和画外音设计等等,赋予这些故事属于它们的纹理、质感和重量,避免滥用操控观众的配乐(几段简单旋律点到即止),一切都因为导演作为创作者(纪录或虚构)相信“叙事”的力量,如同片中角色告诉困顿的男主,要继续创作下去、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