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皇后

Sports Queen (1934): Li Lili, the Physical Fitness Propaganda Film, and the New Life Movement of the 1930s

byVolume 27, Issue 1-2 / February 2023

作者：Patrick Galvan

译者：覃天

校对：易二三

来源：Off Screen（2023年1-2月刊）

【本文首发于《虹膜》公众号】

1910年代初，一位名叫孙瑜的年轻电影爱好者同意在他们中学的400米短跑中帮同学代跑。他几乎没有运动能力，在到达终点线之前就晕倒并呕吐，但他仍然对运动产生了迷恋。1923年从清华大学毕业后，孙瑜带着对艺术的热爱来到美国留学，翻译诗歌、在纽约学习电影、戏剧和摄影。虽然他声称自己是第一位出国留学的中国电影人的这一观点有待商榷，但孙瑜接受的海外教育使他归国后拍出了导演首作，并且进入联华影业公司。联华是一个进步的制片厂，致力于将更多的预算投入到出品的影片中，联华影业的宣言是要「发起复兴民族电影的运动」，将孙瑜这样接受过高等教育、关注时局的导演招入麾下，无疑更契合影业的发展。

孙瑜为联华拍摄的早期影片涉及的主题包括反对资本主义（《故都春梦》，1930）、以爱情而非利益为目的的婚姻（《野草闲花》，1930）、以及抗日战争中的反帝国主义（《小玩意》《大路》《共赴国难》）。其中一些影片激怒了政府的审查机构，因为由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希望避免与日本产生冲突，不赞成宣扬共产主义相关的情绪的电影（例如妖魔化资本家的作品）。命运弄人，孙瑜在看到自己的影片《共赴国难》被禁映，并被迫隐去《小玩意》中的反日情绪（影片中的反派被设置为「帝国主义者」和「敌人」）后，孙瑜拍了一部和国民党政策相吻合的电影。

1934年，蒋介石发表了五次演讲，提出了了后来被称为「新生活运动」的思想。这场运动将中国工人阶级所遭受的苦难归咎于「难以忍受的污秽」、「享乐主义」、「懒惰」，而不是专横的资本主义，并倡导了强身健体等解决方案。（用蒋介石的话说：「健康的心灵存在于健康的身体中。」）时机对这场革命及其健康倡议是有利的。1919年参与反帝国主义的五四运动的学生宣称，健康对中国的未来至关重要，电影明星们应该展现其健美的身形、运动能力。彼时最受欢迎的男演员金焰证明了自己是一名有能力的篮球运动员，女性杂志《玲珑》嘲笑女演员穿着泳衣摆姿势只是为了炫耀她们的身材。1932年，《晨报》的一位咨询专栏作家推荐全国顶级女明星胡蝶去上网球课，以改善体格。

1934年，中华民国童子军总会成立，《健美月刊》第一期刊印，同年，另一家名为《良友画报》的报纸向游泳运动员杨秀琼致敬，称她为全国女性榜样之一。随着远东锦标赛资格赛的选拔将于当年4月开始，1934年成为了推出一部民族主义体育电影的最佳时机。联华与国民党的历史渊源使其成为此类电影的理想制作公司。该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包括民国外交部长和国民政府高级法院院长。此外，联华创始人罗明佑于1933年5月签订了为国民党制作新闻片的协议。然而联华也发行过与国民党政策相冲突的电影——卜万苍的《三个摩登女性》（1933），这部作品戏剧化地描述了1932年日本轰炸上海，中国工人挺身而出反对雇主的场景。结果，审查员下令撤档并重新剪辑这部电影。但是，当其他违反审查政策的电影制片厂被迫解雇员工甚至被烧毁时（如艺华影业公司），联华影业仍然幸存，也许是因为罗明佑也制作了遵从国家政策的电影来应对政府，例如《国风》（罗明佑和朱石麟导演，1935）。尽管偶尔会有电影为联华影业招来麻烦，但整体上公司和政府保持着良性关系，并且处于有利地位，制作一部支持新生活运动的电影势在必行。更重要的是，他们聘请了一位对体育有着浓厚兴趣的著名导演——孙瑜。

《体育皇后》讲述了来自农村，天性自由的女孩林璎到上海就读竞华女子体育学院的故事。在那里，她被认为是一位出色的田径运动员，在参加前文提到的远东锦标赛资格赛之前打破了三项国家纪录。尽管偶尔会注意力不集中，并且与足球运动员产生了短暂的「友情」，但林璎体现了对「真正的运动精神」的理解，她认为这种精神可以改善中国。抵达上海后，看到上海人们的生活百态：「人也是很奇怪的！有些瘦得像骷髅，有些却又吃得像肥猪！」她继续说：「爸爸，我知道为什么中国不强了！第一个原因，就是身体太弱！」她的父亲回答说：「你这孩子！说来说去，总要说到你的体育救国上去的！」

林璎并没有立刻成为一名践行「体育救国」理念的活动家。但在学校里，她对田径教练云鹏产生了浪漫的情愫，将他视为精神盟友，后者在讲台上的措辞令人毛骨悚然地让人想起蒋介石新生活演讲中的某些语句。（「有健全的身体，然后有健全的精神！任何民族自强的原动力，就是健全的身体。」）通过他的道德教化和她自己的经历（一名足球运动员逼着林璎喝酒，她立即拒绝了），林璎恢复了她对田径精神的奉献。三名同学合谋在资格赛中击败她，只是为了寻求荣耀，但其中一名女生因心脏病死亡后，林璎赢得比赛的信念加深了，她允许自己在比赛中被击败，即便她的对手声名鹊起，而她仍然致力的是体育竞技代表的精神美德。

林璎由黎莉莉（原名钱蓁蓁）饰演，她是孙瑜提拔的天才演员，1930年代的后起之秀。作为共产党情报工作者的女儿，黎莉莉在十一岁时，和父亲钱壮飞一同出演了《燕山侠隐》（1926），从而登上了银幕。十几岁时，她成为了中华歌舞团团长黎锦晖的养女，并改名黎莉莉，这大概是为了将她从被国民党追捕的父亲手中拯救出来。1931年，中华歌舞团并入联华影业，更名为联华歌舞班。由于有声电影的兴起，罗明佑意识到他需要受过声乐训练的女演员来应对新的电影时代。这也为黎莉莉踏上演员之路奠定了基础。她最初在一些电影中饰演着小角色，例如在卜万苍导演的《一剪梅》（1931）中饰演的钢琴演奏家，在史东山导演的《银汉双星》（1931）中饰演的歌唱明星。她最终引起了孙瑜的注意。「黎莉莉非常年轻和天真，」导演回忆道，「我注意到她，正是因为这份天真。」

然而，天真并不是定义黎莉莉银幕形象的形容词之一。电影历史学家汤尼·雷恩提供了更恰当的描述，他在1985年中国电影回顾展的节目册的说明中，更准确地将这位女演员描述为「一个带有异国情调、充满活力和极度自信的性感女演员。」这在她与孙瑜合作的第一部电影《火山情血》（1932）中被展现的淋漓尽致，黎莉莉饰演南洋一家热带海外俱乐部的舞者，她走上舞台并炫耀自己的性感，打断了一场「拳击比赛」。孙瑜在《小玩意》中再次塑造了这位崭露头角的新星，这一次是一个积极的榜样，一个激起中国同胞奉献精神的年轻女子，并带领孩子们学习体操。

正如之后的场景展现的那样，黎莉莉对健身得心应手。与胡蝶、阮玲玉等娇小的偶像相比，她以健康、性感、出类拔萃的身材显示着自己魅力。（《体育皇后》中的许多场景的构图都将她至于中心位置，来展示她肌肉发达的腿，历史学家维克多·范（Victor Fan）指出，小报经常将黎莉莉的腿描述为「玉柱」。）在幕后，黎莉莉积极练习篮球，骑马。骑自行车往返南洋高等商业专科学校的英语系，她的书包上挂着一个网球拍。因此，上海的新闻媒体和市政组织很快就利用了她的身体活力。她参加了上海游泳池的开幕式，一张1934年的宣传照显示她由田径运动员执教，这一形象和《体育皇后》中的训练场景没有什么不同。用电影史学家丁亚平的话说，黎莉莉是「1930年代中国电影向现代观众介绍的完美对象，因为她的身体美感具有现代风格。」

在《体育皇后》中，黎莉莉展现了一些孙瑜所说的「天真感」。虽然她坚定地倡导「真正的体育精神」，但她偶尔也会屈服于自己的诱惑，例如，试图向她的教练示好，尽管彼此相互吸引，但教练云鹏拒绝林璎的「进步」——享受成名后的交际生活。林璎也有淘气的一面。在一个关键场景中，林璎试图逃离试图勾引她的足球运动员，随即被她的教练解围。在他们走回校园的路上，林璎说要听他的话，「少说话，多用功。」但也正是在这次夜晚的散步中，她仍然保持着对云鹏的好感。她不时在冷风中颤抖，腼腆地瞥了一眼教练，后者脱下夹克让她穿，确保他给予了林璎足够的关心。

《体育皇后》的拍摄主要在上海两江女子体育师范学校进行，影片中的许多运动员都是该校的学员。尽管孙瑜导演倡导新生活运动的价值观，但他仍然设法在作品中展现着自己的社会倾向，这种倾向通常使审查者感到不安，但却让孙瑜着迷。在影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随着林璎成为全国田径明星，镜头切入了一群贫困的男子，其中有一位陷入困境的前运动员。这个男人（由孙瑜客串饰演）歇斯底里的喊叫（「光荣的代价」）结束了这一幕，因为他记得他早已逝去的名声，影片穿插了一段奖杯叠加在一起的蒙太奇段落，似乎在谴责名利的短暂和肤浅，这在孙瑜的电影作品中并不罕见，这一蒙太奇场景也预示了林璎最后在比赛中获胜的结局。（「哼！皇后，一切想做皇后的，一切捧皇后的，」教练在赛后告诉她，「让我们有一天把他们都埋葬掉！」）

孙瑜还在片中掺杂了一丝反日情绪：一家报纸简要提到了满洲国（三年前成为日本的傀儡国）已被取消参加资格赛的资格。不过，在采访中，导演点到为止地谈到了这部电影的信息，他告诉《联华画报》：「强壮的身体不一定能救国，但要救国的公民必须有强壮的身体。」

《体育皇后》于 1934 年 4 月 14 日上映，与远东锦标赛的实际选拔赛在同一天，开场字幕写着，「献给为体育真精神而努力的战士们」，影片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催生了一系列商品，其中包括热门音乐传单《体育皇后：现代流行歌曲选集》。运动能力仍然是名人的有利特征。《妇女生活》和《青春电影》等杂志刊登了体育明星的照片以及政治家的照片，「女性运动员电影」几十年来一直很受欢迎，其中包括《女篮5号》（谢晋，1958）和1961年的香港影片《体育皇后》。

黎莉莉在遭受过政治风雨之后，仍然体现着积极和鼓舞人心的人生态度（她还与蓝苹合演过1936年的《狼山喋血记》）。尽管丈夫死于迫害，黎莉莉仍对表演抱有热情，她经历了第二次婚姻，并成为北京电影学院的教授。在生命的晚年，她仍然保持乐观。「有时你需要逆流而上，」她曾经告诉她的孙女婿。「哪怕所有人都以糟糕的方式朝着某个方向前进，你也应该做正确和道德的事情，即便这意味着与其他人背道而驰。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

来源：//offscreen.com/view/Sports_Queen_1934_Li_Lili_the_Physical_Fitness_Propaganda_Film_and_the_New_Life_Movement_of_the_1930s

张翼。张翼与崔嵬是个人最喜欢的两位国片早期的硬汉人物。前者，野猪林中的鲁智深，后者，红旗谱里面的朱老忠。至于黎莉莉，早有耳闻，从未谋面。本片乍见之下，虽不至惊艳，倒也看着顺眼。此外龙套之中看到了中国的劳伦哈代，韩兰根与殷秀岑。

但比众星云集更“抢镜”的是，故事头绪竟然如此之多！黎莉莉的小姐回城体育强国，自然要摆做主线，这点毫无疑问。此外，张翼的严师高徒情愫滋生，隐现卖花女欢喜冤家的苗头；登门求婚的油头粉面富家公子，却又使人想起了刘别谦的爱情喜剧范式；对女主人公骄人战绩暗自生妒的三人姐妹帮，早期西片之中一时没能想到对照，不过八零年代以后许多美国校园喜剧却常常能见……

遗憾地是，直到影片结束，这诸多头绪却没有一条讲得圆活。

黎莉莉的几次思想波动就缺乏必要的情绪起伏与连贯。比如一开场女孩初见张翼，被其英挺俊朗所吸引，加之兴国理念也志同道合，很快便信誓旦旦“你说什么我都照做”……

如果我是导演，此时会在接下的起跑指导桥段中加几个刻画情感的小细节：

教练矫正姿势的手，无意间碰触了女孩的肌肤，女孩不免心起涟漪。只是情眸偷瞄，却发现教练未作任何神态上的响应，不免悻悻然。此情景又在之后的训练中反复数次，女孩渐觉失望。与此同时，成绩斐然，声名鹊起，雪片般涌来的情书，适时弥补了情感空白，女孩开始与足球帅哥约会。故事情节与性格演变流畅过度到下个阶段。

孙导的处理，却更像是章节式的命题应答。本场戏拍师生协力，就师生协力，别无旁骛。下场戏是骄傲自满，再下场又幡然悔悟，亦是如此。这种专节专用式的拍法，大的路线次序上固然没错，但润色渲染的细节部分统统丢失。而丢掉了细节，也就意味着更深入的情绪传递难以到位，主题宣导陷于说教。

姐妹帮那条线却是另外一种问题。其实影片中段，导演就已交代她们三人对黎莉莉的迅速蹿红不满生妒，但心态变化之下做了什么呢？没有。既没有表面上争勇斗胜，也没有暗地里的使绊拉后腿。就那么默默无闻的一直拖到结尾，却突然冒出了一个超负荷猝死？

再就是体育皇后竞赛英姿展示的始终是，嗯，仰拍，喘气、巨幅摆动双臂，那气势真不像是短跑冠军，而像是胖业务员赶火车。

《体育皇后》1934年 孙瑜导演 黎莉莉主演
黎莉莉所拍的《体育皇后》和《大路》这两部电影在当时的反响都很大，塑造出了健康、活泼、向上的女性形象。尤其是《体育皇后》放映之后，很多人都叫黎莉莉“体育皇后”，足见这部电影影响之深。《体育皇后》在当时看来是非常时髦的电影，有着从西方引来的体育课程和器材、西式运动服还有女性参与体育活动、女子体专学校、女性走出家庭的丰富生活等时髦字眼，在电影里又时时刻刻不忘展现体育的健美、女性美，尤其是女性大胆展现身体美：女生宿舍就寝前依旧光着腿运动、水房里一排排的大腿、无所顾忌地在镜头下洗浴……充分显示出了当时新女性开放、时尚的风气。
影片所表现的“体育”精神当然不仅仅是一个时髦的字眼，更不是被社会功利化了的工具，所以影片否定了剧中人物心目中“异化体育”，如：高大少将体育成就完全等同于社会名誉和地位；足球王子男学生拿自己的体育特长来泡妞；竞华体专的校长则是把体育竞赛成绩当成了学校名誉和社会影响等，这些都是影片在剧中所否定的“异化”的体育观念，所以林璎最后放弃了对“体育皇后”等虚名的追求。影片的主旨就是在探讨体育之真精神：体育的真精神是需要平均发展每个人的体魄，需要普及社会、绝不是要造成少数的英雄。真正的体育精神是与社会全体、每一个个人相关的，而不是指某些个“体育贵族”，不是某些吸引人的噱头，而是关系到每一个中国人的强健体魄，关系到重建中华民族的强盛生命力、关系到祖国未来的命运。
20世纪30年代的电影之所以选择“体育”题材，当然不仅仅来自于西方强势文化的浸染，而更多的是对国家长期以来积贫积弱、被动挨打局面的深刻认识：当时中国扣着一顶弱国地位和东亚病夫的帽子，寻找一条救国的途径成为国人最大的梦想，体育救国的道路曾为当初很多人的共识，“体育救国”思潮被更多的人关注。1934年，风雨飘摇的中国，第一代中国电影人沉浸在在深切的忧国忧民的情怀中。作为其中代表的孙瑜，更是将呼之欲出的现实图景及其欲罢不能的时代关切植入自己的电影中，《体育皇后》在这种背景下产生了。这部影片因为特定的时代背景使得其在主题上是强调中国人将体育上升到与国家和民族这样的宏大命题的高度，体育不仅建立在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强健的基础上，而国家和民族的宏大话语总是与体育运动员个人的追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显而易见的是导演编剧时刻将国家和民族的话语植入体育影片当中。例如升国旗、小孩向各省市版图致敬、当时沦陷东三省出现等场景，都可以看出导演的良苦用心。编导者在通过主人公通过精神和体育双重强健的时候，也将爱国主义、民族情怀这样一种精神植入到体育运动和体育电影之中。电影中规模宏大的体育竞技场面、气势恢宏的体育比赛、女子体育事业的发展，都深深鼓动着中华民族的敏感神经，刺激更多的国人自强、自立，谋求一个强大、独立的祖国。这和20世纪的时代强国潮流是一起进行的，有德国发扬光大的民族主义强国思想、英美坚持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的民族追求，同时还有中国本土的传统观念：强身健体、民强则国强、重振东亚雄风等等。这部影片虽然在最后失去桂冠的结果中式黯然落幕，但影片中展现的对体育繁盛的追求、对原始自由生命的热爱、对社会体育发展的反思等等，启发了后来的仁人志士继续探索救国之路。
影片中光彩夺目的女性形象——林璎，虽然最后她没有夺冠，但她已经成功地在每个观众里成为了“体育皇后”。同时借此部影片也展示出了当时女性解放思潮的高涨：女性从家庭中走向社会、教育、体育等方方面面，女性再也不是像《雪中孤雏》、《桃花泣血记》中被欺压凌辱的受害者，而是积极投身社会事业、勇敢承担国家民族责任的个人，充分享受到人权和社会地位，是被封建社会重压了几千年的女性解放的展现，这些都表现了社会进步和民族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