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师的契约》电影剧本
文/〔英国〕彼·格林纳韦
译/章杉
画面外是阉人歌手(注1)演唱的巴罗克风格歌曲:“闪光的夜女神以她黑色的吻终于杀死了、杀死了白昼……”
歌声低低地伴随着以后的场面,只在镜头间出现字幕时稍稍加强。
赫伯特先生的宅邸。傍晚。
故事发生在约1690年前后。宅邸内正在举行招待会。客人们和女主人身穿白色晚装,肩上或腰间系着华丽的红色绦带,头戴高得出奇的雪白发套,在闪动的烛光和壁炉的火光中走动着,一边闲谈,一边喝着红酒,吃着水果。所有大厅里都摆着装满水果的高高低低的果盆。出场人物的姿态令人想起当时流行的那种富丽堂皇的肖像画,尤其是内勒(注2)和莱利(注3)的作品。作为影片序幕的第一场戏具有沉重窒闷的气氛,与后来的外景场面形成强烈对比。最初的几个镜头一个比一个幽暗,颇像卡拉瓦乔(注4)绘画中那种浓重的黑影。
客人们三五成群,时合时分,直到所有在场者都交谈上几句。话题围绕着园艺,这是当时刚刚兴起的一种时髦。但在这闲谈的背景上,一个平庸画师与倔强的女主人之间的戏剧性纠葛渐渐占居突出的地位。
一个人占满整个银幕的特写镜头。他脸上敷粉,双颊涂红,头戴闪光的雪白发套,两只眼睛闪动着幽深莫测的目光。这是诺伊斯先生,赫伯特家庄园的公证人和大总管。他正吃着李子,牙齿在面前的烛光映照下闪闪发亮。
诺伊斯先生:钱多斯先生是这样一个人,他跟园艺师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太太在一起的时间还要多。没完没了地谈着李子树。多亏这位先生的恩典,全家人都盼着九月份快快到来,因为他们吃李子已经吃得肚子里打响雷,(斜觑了一下)屁股吃紧。他在福文特庄园里盖了一座小教堂,里面的长椅全用李木做成,家人们至今还常常因为屁股上扎了刺念叨起钱多斯先生。
在黑色背景上现出闪动的红色字母:影片主人公的名字;下面用白色字母写出扮演者的名字。画外阉人歌手的歌声加强:
“闪光的夜女神以她黑色的吻终于杀死了、杀死了白昼。”
四人群像。各人手中举着红酒,拿着扇子,围成一个半圆。背后可以看见其他客人。
克莱门特太太(一个庄园主的遗孀,左二):几年前有两个荷兰人从英国回到阿姆斯特丹。他们说,奥尔汉明威庄园很像他们的故乡:有那么多的水面,到处都是湖泊、水渠、水池和喷泉。甚至还有一架汲水的风车。他们根本不会想到,我家老爷子把庄园弄得到处是水池,只是因为他生怕着火。
听的人面无表情,不时从酒杯里抿一两口酒。克莱门特太太挥动着扇子接着说:
——主楼正门前甚至还盖了一座小房子,里面摆着二百个盛满水的小桶。我记得一点不会错,因为每当我闲得不耐烦的时候,就同弟弟跑到那里面去玩。(她哈哈大笑;其余的人尴尬地抿着酒。)这些小桶直到母亲去世时总是装满水,说不定现在还在那里,盛着三十年前的水……(她说话声音很大,招得这一伙人背后的其他客人都扭过头来看她。)……自然,里头也有我的一小部分,我那时喜欢叉开腿撒尿,直到现在还是这样。(她发出一阵傻笑,用折扇遮着脸。)
字幕继续出现。这次打出的是日期:
1694年8月(注5)
歌手(画外,歌声增强):“那些在花园中游荡、游荡的人,渴望找到爱情……”
两张擦着厚厚白粉瘦脸,颧骨上完全对称地——右面那人在右颊上,左面那人在左颊上——各点着一点俏皮膏,眼圈描得很浓,嘴唇涂得血红。这是孪生的普伦克兄弟。他们左右两侧同样对称地点着两支蜡烛,映照出他们雪白的围领和发套。两兄弟离得很近,发套上的卷发几乎碰到了一起。
大普伦克先生(左面的那个):南安普敦有一处宅子,我一直非常喜欢它,从侧面看上去非常扁平。一色的白波特兰石,阴暗天气里看上去就像是贴在天空背景上的一幅画。尤其是在傍晚。
小普伦克先生(右面的那个):房主人叫安特里姆小姐,是一个没有丈夫的女人。
大普伦克先生:若是从侧面看上去,安特里姆小姐的脸也是……
镜头中是一个年轻男子,他满头黑发、一身黑礼服,同其他客人的白发套和白衣服形成古怪的对比。他是内维尔先生。
大普伦克先生(他的语声从画外继续传来):……平平的。
内维尔先生:也许正因如此,跟她的房子不同,这女士是没有根基的。
大普伦克先生扭头向着左侧,显然是对画面外的内维尔先生说:
——房子扁或者脸扁,对您,内维尔先生,一位画师来说……
小普伦克先生:……也许都是很有意思的。
大普伦克先生扭回头来,两兄弟的脸几乎并在一起,同声说:
——尤其是傍晚……(互相对视了一下)……从侧面看上去。
继续出现字幕——这时是黑底白字。
画面外歌手的声音继续唱着:
——“……那些在花园中游荡、游荡的人……”
五六个人围在一张桌旁,在烛光下打牌和观战。画面两侧各站着一个人,头戴齐腰长的假发套,仿佛构成这幅画面的边框。景深处的那位太太正在仔细看着手中的牌,不知该打出哪一张。
西摩先生(站在右侧的那个):……据说,德科西公爵让他的喷泉设计师修了一个形状奇巧的高山流水小景,然后带他一起登上喷水口的顶端,问他还能不能给别人家再造一个这样的景致。那位匠人说了一大堆感恩戴德的恭维话之后,忍不住说,只要有人出得起钱,他还能再修一个。于是,德科西公爵只轻轻在他背上推了一把,这个可怜的家伙就跌进水里淹死了。
听的人一阵哈哈大笑。只有坐在景深处的太太还在专心看牌,不为所动。
片头字幕继续。
歌手(继续唱着):“……渴望找到爱情,他们定能成功……”
四个人站在堆满瓜果的桌旁。烛火辉煌。右侧两人的谈话我们听不清楚。一男一女侧面对着我们在交谈,表情拘谨,极不自然。
皮尔波因特太太(一个金发碧眼女人,头戴银线编织的高得出奇的冕式头饰):怎么,诺伊斯先生,您就没有什么有味道的故事讲给我听听吗?
诺伊斯先生:夫人,我在这儿的责任就是让客人开心,所以,我肯定,早晚能给您探听到有趣的事情。
皮尔波因特太太:那么说,您在这儿扮演的角色是与众不同的(诺伊斯从杯中抿了一口红酒),别人到这里来只是为了互相表白对金钱的信赖。
诺伊斯先生:夫人,您可也是这个圈子里的一员啊。
皮尔波因特太太:我能得到邀请,只是因为我和西摩先生相处中完全无可挑剔。(传来一阵女人的笑声。诺伊斯先生朝发出笑声的女人那边看了看。)严格地说,我与其说是这个圈子里的一员,不如说只是一个陪衬(将折起的扇子挥动了两下)。
诺伊斯先生:既然人们在这里聚会只是为了谈论金钱,而且那么兴高采烈,那么您就有资格得到奖赏。要是我的话,就会毫不吝惜地奉送给您两处花圃和一片橙树林。
皮尔波因特太太:您可没有那么慷慨,诺伊斯先生。
诺伊斯先生:我现在暂时还不富裕,不能给您更多的奉献,不过事情很快就会改变的。(换了一副正经的腔调,眼睛几乎不看着她)眼下,跻身于十三位拥有大片英格兰土地的富人中间,您完全可以把两处花圃和一片橙树林只看作是一个开头。像您这样一位……有着意大利审美品位的人(两人对视了一下),夫人,您一定能充分理解橙子的价值,它是那么异香扑鼻,令人开胃。
站在右侧的一个女人姿态优雅地挥动着扇子。
片头字幕完。导演彼得·格林纳韦的名字正赶在音乐的结尾段出现……同时传来一阵不怎么善意的掌声。
歌手:“……石头雕像也充满了生气”。
两个贵妇,这是母女二人。一个站得稍稍靠前,一个靠后一些。俩人谈话中很少互相对视。高高的雪白头饰几乎完全遮住了她们深色的头发。面前是摆得非常考究的一大堆瓜果。
赫伯特太太(较年长的那个,她是后者的母亲):你父亲邀请内维尔先生来给咱们的庄园作画,你觉得怎么样?
台尔曼太太:也许,您亲自出面邀请他,这对内维尔先生来说,甚至对您来说,会更好些?
赫伯特太太:啊,我这样做恐怕有些不便。我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这会让你父亲吃惊的。
台尔曼太太(微微一笑):那您就让他吃惊一次,或许也让内维尔先生吃一点儿惊。您要是担心这会有什么不好,妈妈,我们可以把责任推在内维尔先生身上。
内维尔先生端着一盘李子,站在克莱门特先生和台尔曼先生中间。两支蜡烛照亮他们的面孔。
内维尔先生:我完全可以让订画人高兴或者伤心,只需把他的房子画得一片幽暗……(抬起右手,宽大的白袖口在他脸上投下一道阴影)……或是阳光明媚。甚至于在某种程度上我还可以让一个做丈夫的感到妒嫉或是感到得意……(从盘中拿起一个李子捏在手中)……只需把他的太太……(把李子慢慢送到口里)……画成穿着衣服的或是裸体的。
两个看着他说话的人立刻把目光移开,毫不掩饰地表现出鄙夷的表情。
台尔曼太太和她的父亲赫伯特先生在谈话,俩人几乎不互相对视。他身旁是一面金叶镶边的镜子,镜前燃着五支蜡烛。画外传来低低的古钢琴声。俩人被笼罩在柔和的烛光中,皮肤在烛光映衬中显示出有质感的光泽,发套和花边闪着耀眼的光亮。
赫伯特先生:克莱门特太太居然问我有没有太太。这问题让我听起来真有些愚蠢。(故作愤慨状)她明知我有这么好的花园,她怎么能不知道我有没有太太呢?
台尔曼太太(尽量克制地):也许正因为您老是说起您的花园,可从不提到您的太太。不过,依我看,要指望像克莱门特太太这样的人能懂得分寸和克制,倒怕是有些愚蠢的。
赫伯特先生:可是你妈妈就未免太克制自己了。她应该更多地出去交际交际。老把自己关在角落里会闷坏的。
台尔曼太太(口气生硬地):倒不是她要这样,爸爸,即便是她愿意这样,您也很清楚那是为什么——是因为您对她完全漠不关心。(她瞥了父亲一眼,随即把目光移开)在您的心目中,第一是房产,第二是花园,第三是您的马,最后才是您的太太。
赫伯特先生:胡说八道!
内维尔先生和赫伯特太太在幽暗的烛光中互相对视着。面前的桌子上是一个银果盘,景深处有一扇窗。
赫伯特太太:内维尔先生,我非常希望您为我丈夫的庄园作画。
内维尔先生(惊奇地):为什么呢,夫人?
赫伯特太太:我家先生生性孤傲,不好意思求人,可他对于他的庄园里一草一木、一砖一石都非常钟爱,毕生从来如此,无论在白天,还是在睡梦中,不过我已经不大知道他在梦中梦见些什么了,自从很久……
内维尔先生:夫人,您家先生如此钟爱自己的庄园,那么既然拥有实物,恐怕就未必需要它的图形了吧。
两个戴着高得出奇的发套的男人——赫伯特先生和西摩先生。二人之间是一支蜡烛,后面靠墙是那个衬有五支蜡烛的镜子。画外传来小羽管键琴的乐声。
赫伯特先生:我很不赞成现在这些自命不凡的年轻人。(吃一口李子)虚荣心很大,真本事很少。
西摩先生:这位内维尔先生本事可不小,画画得不怎么样,却有迷人的招数。许多有钱人的妻子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
赫伯特先生:现在这种事情已经不是什么稀罕事了,西摩先生。
二人在蜡烛前把头靠近,西摩撩起发套侧耳谛听。赫伯特先生用知心的口气继续说:“赶明儿你跟我上南安普敦去一趟,我让你见识见识,怎么赢得一位女士的芳心。”
台尔曼太太和内维尔。内维尔站得稍稍靠后,烛光只照出他的侧影。两支蜡烛,右后方仍是那面镜子。
台尔曼太太(热情而高声地):我父亲的庄园也许算不上富丽堂皇,内维尔先生。(内维尔转过脸来面向台尔曼太太)不过,您既然并不嫌弃这点,所以,我想……(抬眼望着内维尔)……您会同意为这所宅子作画?
内维尔先生(抬眼望天,讥讽地叹了一口气):啊!今天已经有人向我提起这事了。这样配合默契倒真是让我受宠若惊。不过我觉得,在目前情况下——请允许我直言——您或您的母亲都无法给我相应的酬谢。
赫伯特太太坐在餐桌旁,内维尔站在她右首。他用手抓着东西吃,样子不大斯文。前景上是一支很大的蜡烛,另有一支在左侧稍靠后些。
赫伯特太太把玩着手中的酒杯,并不看着内维尔:“不过,您干吗不接受一下我们的款待呢?明天您可以到赫伯特先生的花园里走走看看。”
画外仍是低低的乐声。
内维尔先生(手持盘子):夫人,我不否认,我很愿意这样做,不过,尽管您一再挽留,恐怕我还是不得不谢绝您的好意,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份定约,必须在苹果采摘季节到来之前完成,然后还要到查尔伯勒勋爵府上去工作,要干到来年的苹果酒喝完的时候。
赫伯特先生也坐在餐桌旁边。面前是一大盘水果。他侧转身注视着二人的交谈。
内维尔与台尔曼太太并排坐在餐桌旁。镜头从后面拍摄二人四分之三侧背面。两边各有一支蜡烛,他们面前景深处另有两支蜡烛。音乐声带着嘲讽、讥刺的意味。
内维尔先生:夫人,您母亲坚持希望给这所宅邸作画,我想或许这是您的愿望,您母亲只是在为您张罗?
台尔曼太太:坦白地说,内维尔先生,我是代表我母亲求您的。不过她也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父亲。
内维尔先生:那么说,这个请求是转了好几道弯子的。我真不胜荣幸。可是,为什么赫伯特先生不亲自向我订画呢?
台尔曼太太:我们这样做恰恰是尽量避免让我父亲出面。我们希望您,内维尔先生,能够促成一件和解。
内维尔和赫伯特太太。景深处小桌上摆着鲜花。
赫伯特太太端着一杯红酒,用很克制的语气说:
——内维尔先生,请问我怎样才能挽留住您呢(随即把目光移开)?
——无论如何也不行,夫人。
赫伯特太太垂下目光看着酒杯:
——您的时间不是可以用钱买的吗,内维尔先生。请问这需要多少钱?
——恐怕您承担不了,夫人。不过,坦白地说,我拒绝留下的主要原因是,我喜欢逍遥自在。
小羽管键琴弹罢一曲,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内维尔从赫伯特太太身后的小桌上拿起一杯酒,以非常放肆无礼的姿态对赫伯特太太说:
——我提出的报酬要依我所能享受到的快乐而定。在这里,我恐怕没有什么快乐可以得到,夫人。
他转身走开。赫伯特太太吃惊地目送他离去,端着酒杯竟顾不上凑到微张着的嘴边。穿着黑白相间衣裙的保姆抱着一个孩子走来。孩子头上也戴着硕大的发套。赫伯特太太亲了亲孩子的小手,抚摸了一下他的面颊。传来压低的笑声。她转头望着传来笑声的方向。保姆抱着孩子退下。赫伯特太太垂下目光,把酒杯举到唇边。这时从左侧出现了她的丈夫。
赫伯特先生(语气生硬地):夫人,明天一早我要到南安普敦去……(他从她手中夺过酒杯,她愣愣地看着自己的空手,然后垂下目光)……我是来向你告别一下。(提高嗓音,恶狠狠地)我回来以前,不要开镰割草,你不要离开庄园,也别喝我的红酒。
他把酒杯放在他二人中间的小桌上。更加提高嗓门说道:
——我那边事情不办完不会回来,也就是,最少得两周时间。晚安,夫人。
她垂下眼睛。他拿起自己的酒杯。
内维尔在一个齐胸高的屏风后面,手中端着一杯红酒。赫伯特太太走来。重又传来巴罗克式的歌声。
赫伯特太太(低声地):我已经决定了,您必须留下来,为我丈夫的庄园作十二幅画。我丈夫去南安普敦,最少要十二天。这时间对您来说足够了吧?
内维尔提高嗓音,用一种古怪的、全然不带斯文的语气说:
——第一,夫人,您这样提出要求,就好像今天从没有讨论过这件事。第二,您把作一幅画的要求一下子提高了十二倍。第三,您还给我规定了严格的期限。第四,您是说要我马上开始工作。
赫伯特太太也提高了嗓音:
——内维尔先生,我们已经确信,这四条您是都能接受的。
她转身走到屏风后面。画外音乐继续。
内维尔先生:您的要求太过份了。(她站在他的对面。二人对视)我的条件也会同样苛刻。
这时终于映出黑底红字的片名。巴罗克风格的歌声继续着。
图书室。夜晚。
诺伊斯先生坐在内维尔先生和赫伯特太太二人中间。他们面前桌上摆着一张纸。整个场面的光线只来自一支蜡烛。
内维尔先生(摆弄着右手上带印章的戒指):诺伊斯先生,契约的条件是这样的:我承担在十二天内为赫伯特先生的宅邸、花园和园中建筑物作画十二幅。画中景物的选择由我决定,但需经赫伯特太太同意。
赫伯特太太(将一只手按在胸前):我这方面的义务是,托马斯,每幅画付酬金八镑,为内维尔先生和他的仆人提供食宿,还有……
内维尔先生把头探向她,等她说出下文。
诺伊斯先生(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还有什么,夫人?
赫伯特太太:……我同意单独会见内维尔先生并满足他认为可以使他得到快乐的一切要求。
内维尔满意地抬眼望天。诺伊斯愣愣地盯视着赫伯特太太。
契约第一天,晨7时至9时。第一幅画。
主楼的全景。音乐激越有力。在一小片鲜绿的草地上摆着一张乌木桌子和一把乌木椅子,旁边支着做画用的取景网框。内维尔快步走来。他身穿黑色套服,露出白褶领、白袖口和白长袜。仆人菲利普头戴高大的白发套跟在他身后,手拿一只黑色小皮箱和有黑色垫板的画夹。内维尔把主楼打量了一阵,然后在高背椅上坐下来。菲利普把小皮箱放在桌上,把画夹递给内维尔。
画外解说:
——按照在赫伯特家庄园作画的日程规定,第一幅画要求,在晨7时至9时,主楼后面的整个地段,从马厩到洗衣房,不得有人走动。
仆人在内维尔身旁张罗着,然后他打开折叠椅,在主人身旁坐下。
在一张有格——与取景器中的网格完全对应的网格——的画纸上,内维尔那戴着黑手套、露着白袖口的手,画出了第一条横线,这是屋顶,然后又画出一条斜线。
内维尔戴着黑色宽檐帽,帽上装饰着一根很大的白色驼鸟毛。他坐在椅子上躬身注视取景器中的景物。仆人在一旁削着铅笔。
主楼全景,屋顶,窗户……有一扇窗内有人走动。
画外解说继续:
——马场正门……
纸上的铅笔画已大有进展。一只手仔细地画出窗子,然后润饰细部。
解说继续:
……主楼后门,都不得有人走动……
有一扇窗子打开了,窗中露出一个女仆的身影。
解说继续:
……不得开窗,不得移动主楼后部房间的家具。
内维尔怒不可遏地躬身向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窗户。
窗中的女仆抖着一床被单。
内维尔直起身来,双手交叠放在膝头的画夹上。
镜头透过作画用的取景器拍摄画师的脸。激越有力的音乐敲出结尾的和弦。
第一天,晨9时至11时。第二幅画。楼前庭院。
草木葱茏的庭院全景。一行行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黄杨和紫杉构成矮篱,几座大理石方尖碑,几个安置在高基座上的人物胸像,组成了当时英国大宅邸的典型风景。左侧可见一排盆栽的橙树,右侧是几座方尖碑和修剪整齐的矮树丛。景深处,穿着黑白相间衣裙的保姆带着那个小孩散步。小孩一身白衣,头戴巨大的发套,发卷一直垂到小孩的膝部。二人缓缓向镜头走来。
保姆(德语):“A”就是“杏”字里的“A”。“M”就是“李”字里的“M”。
庭院。远处可以看到主楼。对着主楼有一株雄伟壮观的雪松。
内维尔快步走来,他的仆人紧随其后,用一辆小推车推着画具。
有一个仆人把梯子靠在树旁,爬上去摘果子——可能是李子?——一个女仆张着围裙在下面接着,然后倒进脚旁的大筐里。
保姆(画外音):“C”就是“柠檬”里的“C”……
画面左侧是一片蕨丛,右侧是修剪整齐的树篱。内维尔胸前的白褶领随风飘拂,腋下夹着画夹,大步走开。
保姆:“A”就是“菠萝”里的“A”……
保姆手拉着小孩沿一排橙树缓缓走来。高草没膝,丁香盛开。内维尔从画面前走过,走进一道石墙上的一扇小门里。
保姆:“P”就是“菠萝”里的“P”……
一个农夫躬身在一个花坛前劳作。景深处是菲利普推着那辆小推车。
画外解说继续:
——第二幅画的要求是……
左侧是丁香花,右侧是嵌在墙上的一个石质骨灰坛。内维尔走进画面,停住脚步,摘下帽子。
解说继续:
……晨9时至11时……
透过取景器可以看到内维尔的仆人菲利普,还有两个园丁,一个站在菲利普旁边,另一个在一排方尖碑之间。稍远处还有两个园丁。保姆领着小孩从右侧慢慢走来。左侧是一个园丁推着一辆小车。
……楼前草地和庭院内不得有人走动。楼房上层不得开关窗户。
内维尔走进画面,在取景器前站住,遮住了整个取景器。他用手杖敲打着取景器,示意仆人赶快走开。音乐渐强。所有的人都匆忙走开。内维尔也走出画面。现在是一幅完全无人的风景:修剪整齐的树篱,庄严的方尖碑,碧绿的草地。听得见鸟鸣。
画夹打开。内维尔戴着黑手套的手把画夹的黑丝带从格纸上拂开,开始下笔作画。
画外传来台尔曼先生的声音:
——萨拉,你们这位内维尔先生可真有本事,一下子就造出一片空无一人的风景。
台尔曼夫妇,二人都身穿白衣。台尔曼先生照例戴着巨大的发套,白色卷发好像绵羊身上的毛卷;手中拿着一顶很大的宽檐白帽。台尔曼太太头戴宽檐帽,手擎阳伞,另一只手挽着丈夫。他们身后是一片矮树丛。听得见鸟鸣。
台尔曼先生:居然还有鸟儿叫,真是怪事。
台尔曼太太:就是鸟儿不叫,内维尔先生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同……
内维尔先生坐在深玫瑰色花锻面的安乐椅上,膝上放着画夹,脚边是他的画具盒。他躬身透过取景器看景物。他的仆人坐在旁边树荫下。
台尔曼太太(画外音):他对大自然的态度是绝对实用主义的。
主楼。白天。
赫伯特太太站在敞开的窗前眺望庭院。诺伊斯先生站在她旁边。窗台上摆着鲜花。
赫伯特太太:托马斯,你说这位内维尔先生为什么对我的床单那么感兴趣?
第一天,11时至13时。第三幅画。洗衣房。白天。
两行高大树木中间的一条林荫路。左侧,在临水的石砌护墙旁支着取景器。景深处左侧可见主楼的一角,一个女仆——显然是洗衣妇,正在用水桶往晾在矮篱上的被单上浇水;她身后的绳子上晾着另外一些被单。内维尔从林荫路上走来,倚在取景器旁的石护墙上,观看洗衣妇的举动。音乐声起。
诺伊斯先生(画外音):夫人,他准备在画上的洗衣房旁边画出湿的被单。
赫伯特太太(画外音):湿的?为什么是湿的?
诺伊斯先生(画外音):夫人,这我可不知道。也许他保留着他童年的温馨回忆吧。
内维尔背朝镜头坐下,向取景器里观看。他长长的黑发套遮住了取景器。
画外解说:
——第三幅画规定,从11点到下午1点,主楼后部和北侧地段不得有人走动。
画夹打开,呈现出一张空白的带格画线。内维尔戴着黑手套的手在纸上开始作画,先画出一条竖线,靠左边又画出一条较短的斜线。
画外解说继续:
——晾衣场地必须保持原状,按画师……
内维尔的正面镜头,他的仆人在他身后。
……与洗衣妇的约定,由洗衣妇负责……
从主楼角度所见的景物:矮篱上晾着被单,草地上放着几个小水桶,景深处是内维尔和菲利普。有几只蝴蝶上下翻飞。可以听得见鸟鸣。音乐渐强。
……摆放所需的衣物。
赫伯特太太的书房。白天。
画外音乐继续。
赫伯特太太与内维尔的第一次单独会见。内维尔斜躺在安乐椅上,一只手扶着椅背。景深处是一扇玻璃门,玻璃前有一层密密的百叶窗扇。房间里光线幽暗,朝外的百叶窗显然已经拉下。赫伯特太太走进画面,匆匆把玻璃门上的窗扇拉下。她背朝镜头,我们看见她衣服背后的丝带是解开的。音乐声停。
内维尔先生(趾高气扬地):夫人,很高兴您按照要求把衣服解开了。
他站起来,粗鲁地把她搂住倒向沙发,开始撕扯她衣服上的丝带,粗鲁地脱她的衣服,拽她的袖子。赫伯特太太急促地喘息着。她半躺半坐地靠在沙发上,头上仍然戴着白色花边做成的冠状头饰。内维尔拽下她的衣服,露出乳房。景深处右侧是盆栽的橙树。玻璃门上的窗扇没有被赫伯特太太完全拉严,透进一丝微光。
内维尔先生:您知不知道,您的丈夫在嫁接梨树时大概不曾向园艺师西摩先生讨教吧?
赫伯特太太(几乎要哭出来):我们……
内维尔先生:对不起,夫人,您的声音太低,我听不清楚。
赫伯特太太倚在沙发背上连喘带咳地说:
——我们不认识园艺师西摩先生……
内维尔粗鲁地抻起她一只赤裸的胳膊,继续用戏弄的语调说:
——就像这样……
赫伯特太太:……内维尔先生……
内维尔先生(把她的右臂举到高过头顶):树的造型太差劲了——树枝和主干之间的角度太小……(他把她的两只胳膊一起抻起来,比做树枝的样子。她急促地喘息着)……不过树枝本身倒是满漂亮的。梨子怎么样呢,夫人?(他拨开挡在她胸前的花边,双手托住她的乳房,在上面亲吻。她把胳膊弯下来放在脑后,遮住了内维尔)梨子成熟的时候,可以吃吗?
庭院。白天。
透过取景器可以看到洒满阳光的庭院。庭院的明亮同上一镜头形成强烈的对比。头戴高大白发套的小男孩坐在椅子上,眯起一只眼透过取景器朝我们观看。
保姆站在他身旁用德语讲述帕耳塞福涅的神话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古希腊……
镜头中是那个小孩的手,手指上戴着一枚对这稚嫩的小手来说过于沉重的大戒指,手腕处可见宽大的花边袖口。这只手模仿内维尔的样子也要画出主楼的图画,只不过不是在画纸上,而是用石笔在一块绿色的石板上作画。
保姆:……有一个美丽的公主,名叫帕耳塞福涅。
小孩的两条晃动着的腿:他坐在内维尔的椅子上,两脚够不着地面。后景上是一些树和正在放牧的羊群。
保姆:有一回,来了一个凶恶的冥王普路托,把帕耳塞福涅劫到冥国……
远处传来两声敲钟的声音。镜头里还是保姆和小孩,正面的镜头。他们右侧有一道不祥的黑影。保姆继续讲故事:
保姆:可是帕耳塞福涅的母亲,她也是一位女神,哭得非常非常伤心,终于感动了冥王,把女儿给她送了回来。
小孩戴戒指的手从石板上擦去一条画得不好的线,重新再画一条。因为用力太猛,石笔在石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盥洗室。白天。
这是附设在客厅旁的一间盥洗室。室内幽暗。从镜中可以看见几支燃着的蜡烛。梳妆台上放着一个脸盆。赫伯特太太从敞着的房门走进来。客厅里关着的百叶窗上透入的蓝光同盥洗室内的黄色烛光构成明显的对比。赫伯特太太衣衫凌乱,用手捂着嘴奔向脸盆,向盆里呕出一口白色的东西。她的花边头饰也掉在盆里。她呃逆着,咳呛着……
第一天,下午2时至4时。第四幅画。主楼南面。白天。
阳光灿烂的庭院再一次同上一个镜头的窒闷气息形成强烈对比,后景上是主楼。这次是楼的南面,赫伯特太太卧室的窗子和台尔曼太太的琴室都在这一面。台尔曼太太正在弹奏小羽管键琴,琴声低低地伴随着这一场以及以后的几场。一个仆人倒背着手监督四个园丁平整林荫道上的砂石。四人从右向左移动,在身后扬起-片灰尘。内维尔走来,菲利普站在他的左侧。
画外解说:
——下午2时至4时。画第四幅画的要求是:主楼西半部和周围地段不得有人走动。马匹、马车及其他车辆不得在此停留。路面的砂石要保持原状。
内维尔把帽子递给仆人,在桌旁就坐。菲利普伺候他坐下。
——各个炉灶都不得使用,以免从楼的正面看见烟囱冒烟。
内维尔拍了拍手,示意园丁们停止工作。那些人顺从地走开。
一张空白的带格画纸。内维尔用右手的白袖口拂净画纸,然后下笔画出一条竖线……音乐渐停。听得见鸟鸣。
第一天,下午4时至6时。第五幅画。后花园和小丘。白天。
乐声雄壮有力。后花园中水池旁的一角。从开在石墙上的一扇小门里,走出内维尔和两个仆人,他们向水渠上的一座小桥走去。
菲利普头戴白发套,跟随主人走近摆在草地上的一张乌木小矮桌。旁边支着取景器。音乐声继续。有几个仆人从旁走过,其中一个推着一辆小推车,车上装满盆花。内维尔朝取景器里望了一阵,然后跟着那几个仆人向后墙上开出的栅栏门走去。他们穿过一片草地,草地的一侧是矮树篱,另一侧是一行鲜花盛开的灌木丛。镜头中可见一座大理石方尖碑和栅栏门门柱上的圆球形石头装饰。菲利普推开栅栏门正要走出去,但又把手中的东西交给一个戴黑发套的仆人,转身走了回来。
内维尔一面走出栅栏门,一面催促道:
——快些!
菲利普紧忙地小步奔跑着,其他人消失在墙外。
小丘的景象。远处树后可见宅中主楼。在小丘顶端的草地上,摆着一张乌木高背椅、一张折叠椅、取景器、支画夹的架子和内维尔的画具箱。内维尔走上小丘,一边走一边脱掉外衣和黑发套。戴黑发套的那个仆人接过他的衣服和发套,跟在后面。音乐声,鸟鸣声。
画外解说:
——第五幅画要求:下午4时至6时……
内维尔解开系在脖子上的白纱围巾,扔在画架上,然后在椅子上坐下,用手抖开头发。仆人把他的衣服和发套也搭在画架上。镜头景深处出现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很快我们看清那是台尔曼先生。
……主楼北面,从小丘上可见的景物范围内,不得有家人、仆役或农夫走动。草地上放牧的畜群可留在原地。
内维尔解开胸前的褶领。
台尔曼先生从右侧走向内维尔,菲利普从左侧走来。
台尔曼走到距离较近的地方时开始说话:
——您好,内维尔先生。
内维尔先生:啊,台尔曼先生!
戴黑发套的仆人走开。
台尔曼先生在内维尔身旁停下来:
——嗯……看来,您从我儿子将继承的这片庄园中选了很好的景色。
二人背朝镜头,台尔曼在左,内维尔在中间。台尔曼手中拿着一根装着金质手柄的长手杖。
内维尔先生(不悦地):我倒认为,起码在现时,这片风景还是属于赫伯特先生的财产。
客厅。白天。
幽暗的内景。右侧是穿着宽袖白长衣的诺伊斯先生。左侧是赫伯特太太,也是一身白衣,坐在镶有深绿色大理石的白色大理石壁炉前修剪指甲。壁炉内木柴熊熊燃烧。
赫伯特太太:托马斯,你嘱咐克拉丽斯中午前后不要到洗衣房去……
小丘。白天。
赫伯特太太(画外音):下午你到我书房来一趟,带上墨水。我要给赫伯特先生写封信,问他打算走哪条路回来。
内维尔接过菲利普削好的铅笔。菲利普走开。台尔曼先生走来,站在取景器前方的右侧,内维尔正一手扶着挂衣服的架子,躬身向取景器中观看。他的发套挂在椅背上。他抬起头。台尔曼先生打量了他一阵,然后直接站在取景器正前方。
内维尔先生(直起身来):您打算一直在那儿站下去吗,台尔曼先生?
台尔曼先生侧转脸向着内维尔,用完全正经的语气说:
——我在这儿正好能看清周围的地形,内维尔先生。谢谢您(然后重又背转过身去)。
内维尔拿着铅笔的手从画纸上把白纱巾拂开,开始画出两条直线。
内维尔(画外音):您明天还穿这身衣服吗?
台尔曼的头部呈现在取景器的框子中。
台尔曼先生:怎么?还没有考虑。(吹口哨)这要看仆人怎样准备。有什么关系吗?(内维尔的手在画纸上画出台尔曼的身形)不过,也许还穿这身吧。
第一天,傍晚6时至8时。第六幅画。低处草地。白天。
草地上放着画具、桌子、椅子,还有一只茶盘,上面摆着中国式的茶具。右侧是戴着白发套的菲利普,正坐在折叠椅上翻看已经画出的那些图画。
画外解说:
——第六幅画要求:傍晚6时至8时。花园低处草地赫耳墨斯雕像周围,不得有家人、仆役、马匹和其他牲畜。
内维尔出现在画面里,把一条腿架在矮桌上,志得意满地看着画夹。乐声轻柔。菲利普站起来,倒了一杯茶,递给内维尔。内维尔看也不看地接过茶杯,全神贯注地观赏风景。远处主楼前有一些人在走动。
内维尔先生:菲利普,过去把那些人请开。不过要有礼貌,要带着笑容。(菲利普赶忙跑去执行命令)别跑!
菲利普渐渐走远,内维尔开始喝茶。
十几个身穿白衣的人——其中只有保姆和几个使女身穿黑白相间的衣服——在主楼前边走边说笑着。右首是赫伯特太太、保姆和那个小男孩;左侧稍远些,在方尖碑旁,是其他的人。听得见他们的笑声。菲利普走到这群人跟前,鞠躬……
蓝天的背景衬托着内维尔的脸。他戴着长长的黑发套,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喝了一口茶。右侧露出取景器的一部分。
镜头重又回到那群不速之客。菲利普用手势恭敬地请他们走开。有几个人向旁走去。
乐声轻柔。内维尔继续一边喝茶一边嚼着饼干,但他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看来事情不太顺当。
菲利普走向较远的一群客人。
西摩先生哈哈大笑着朝菲利普做着手势说:
——走开(又笑了起来)?
菲利普嘟哝地解释着。
西摩先生:让我们走开?走到哪里去?(转向从左面走近的台尔曼先生)干什么?(台尔曼先生显然在向他解释作画的要求)——啊,我不知道!噢,噢!
其余的人又走进画面。问题大概已经解释清楚,于是所有的人一起远远地朝着内维尔的方向以嘲讽的姿态行鞠躬或屈膝礼。内维尔怒冲冲地倒掉杯中的茶水,但立即做出笑容,颔首致谢。传来一阵笑声。
一群人从碍事的地方走开,说笑着向主楼走去,他们走过水池上的一座小石桥,不过有矮墙遮住,画面上看不见那座石桥。他们沿楼房正面渐渐远去,这时,菲利普向自己主人这边走回来。
诺伊斯先生(画外音):——卢卡斯先生毕生最喜爱的两件事是他的果园和孩子。每次他太太一怀了孕,他就栽下一棵果树。可惜他太太的分娩总是不大顺当,上帝赐给他们的孩子都很快就夭折了。卢卡斯先生发誓要把那些果树统统锯掉,不过终于没有那样做……
第一天的正餐。8时30分。主楼前。傍晚。
在柔和的金黄色烛光照耀下,桌上器皿、女人的肌肤、人们头上的雪白发套、衣服和台布,都不时闪动着柔和的反光。桌上食品丰盛,中间还点缀着鲜花,有大盆大盆的水果。
诺伊斯和台尔曼并排就餐。
诺伊斯先生还继续着刚才的话题:——如今在卢卡斯先生的果园里有十一棵树,每棵树都有一个名字,他记得一清二楚。
台尔曼先生用他那带德国口音的英语说:现今的英国人生育能力不大强。殖民地越来越多,王位继承人可越来越少(注6)。
内维尔像通常那样一身黑衣,显得与众不同。而且没戴发套。他在盘子里切肉,送进嘴里。
内维尔先生:那要看是哪些殖民地,台尔曼先生。有些古老的英国殖民地有许多的继承人呢。
摄影机依次摇拍在座者的面部。台尔曼太太面色略显苍白。
台尔曼太太(放下酒杯):那么说,内维尔先生,您的意思是说,您同情苏格兰人(注7)?
内维尔先生:夫人,我只是说出一个事实,请您不要急于做出结论。
台尔曼先生:如果说英国的杰出人物都是外国人,那么我们说英国的杰出画家也都是外国人,照我看这也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内维尔停止咀嚼,拿着叉子的手停在空中)在英国,没有一个称得上画家的人……您同意这点吗,内维尔先生?“英国画家”——这两个概念根本联不到一起。
赫伯特太太:所以赫伯特先生特别关照内维尔先生,是完全有道理的。
台尔曼先生:正像大家都知道的,夫人,赫伯特先生是性格矛盾的人。
赫伯特太太(对这番谈话深感不快,脸色有些苍白):正因为性格矛盾,才会把您请进自己家中,尽管他是一个直率坦诚的人。
台尔曼先生:可是他却不知道,在他不在的情况下,他的夫人把什么人留在自己家里热情款待,夫人。
台尔曼太太:路易,爸爸不在家,妈妈当然有权利按她认为必要的方式处理家务。而挽留内维尔先生正是妈妈认为很有必要的。
内维尔先生:多谢您这番话,台尔曼夫人。
台尔曼先生:……因为这番话遮掩了许多不便之处。
内维尔先生(倨傲地):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先生?
台尔曼先生(拍着桌子说):难道在今天咱们见过面之后您还不明白,您的那些蛮横的要求不但胆敢把我们一家人(气急败坏地口吐飞沫)当作牲畜一样赶来赶去,而且还要由您决定我们能不能穿坎肩、拿手杖、吹口哨。
内维尔先生(用叉子叉起一块食物,举在面前):可我今天在花园中看到您的时候,恰好这三件事您都做了,先生。如果明天您还要到花园里去,那么我希望您还是像今天这样穿戴、这样举止。只不过我可没有办法在画里画出口哨声,不管是英国人吹的,还是一个打扮成英国人的德国人吹的。
二人身后站着伺侯他们进餐的一个仆人。
台尔曼太太:那么鸟的叫声又该怎样呢,内维尔先生?您可以不理会它们的叫声,您总不能不让它们在您的视野里飞过吧。
内维尔先生:夫人,如果能有十二天好天气,天空晴朗,阳光充足,那当然再好不过(用手捏着叉子的两端),可是契约却保证不了这点,所以我自然不愿意白白浪费时间。因此,夫人……
主楼正面灯火辉煌,直到这时我们才知道这场戏不是在内景中。几个穿黑色制服的仆人融入夜色。
内维尔先生:……如果我仔细规定的那些要求都能切实做到,我将十分感激。对于景物中的任何细微变化我都是很在意的。我一向追求始终一贯,不论这要付出多大努力,您大概也能猜想到,只有这样做一件事财能使我获得极大的满足和某种快乐。
契约的第二天,晨7时至9时,第一幅画,主楼后侧。白天。
阳光灿烂、鲜绿耀眼的草地上静静地放牧着羊群。乐声轻快活泼。
两只公羊卧在一棵树下倒嚼。
内维尔甩动着宽大的白衣袖,极力用手杖驱赶羊群,跑来跑去地呼喝着。台尔曼夫妇零步回来穿过花园。他们从一排修剪齐整的矮树丛后走过,中途同迎面而来的赫伯特太太和诺伊斯先生打招呼。
赫伯特太太目送台尔曼夫妇走去,不经意地低声说:托马斯,您记不记得,赫伯特先生收拾行装的时候是不是带上了他的马靴?
第二天,晨9时至11时。第二幅画。庭院。白天。
第二幅画的画面上是主楼前的一列方尖碑。整幅画较前有了很大进展。内维尔露着宽大白袖口的手在细描画面上的一个细部。乐声快速,节奏分明。手忽然停住。
内维尔坐在树下取景器旁的玫瑰色缎面的安乐椅上。身后不远处站着台尔曼夫妇,他们还像往常一样穿着白色衣服,站在那里观看内维尔作画。
台尔曼先生:内维尔先生,您为什么要把庭院画成这样空无一人呢?
内维尔先生(没有抬头看他):台尔曼先生,画是赫伯特太太订制的。您以为她会喜欢看到这里有一大群人随便乱跑,弄得乌烟瘴气吗?
透过取景器的框子可见一片空寂的庭院,和画纸上画的一样:一排排修剪齐整的树木和一些方尖碑。
内维尔接着说:我一向认为花园里应该是静谧安适的,喧闹和嘈杂只适合于狂欢节。
台尔曼太太(神情专注地):狂欢节……那么,内维尔先生,您的意思是,只有在宗教仪式上才能纵情欢乐吗?您说,客西马尼园(注8)该是什么样子呢?
台尔曼先生:我想一定是非常荒凉的。
内维尔先生:当然,台尔曼先生,那里肯定没有这样整齐的小路,也没有荷兰郁金香。
台尔曼太太:噢,我们这儿既有黎巴嫩雪松,又有犹大紫荆。我们还可以种一些天堂梣。
台尔曼先生:如今英国人的花园都成了原始丛林。(内维尔不动声色地继作画)这样的异国风光毫无价值可言。上帝如果打算把伊甸园建在英国,他自会做出安排的。
内维尔扭头看着他身后边的台尔曼夫妇。
内维尔先生:台尔曼先生,伊甸园原来是要建在爱尔兰的,因为圣帕特里克(注9)正是从爱尔兰把蛇驱入海中的。
台尔曼先生:唯一一次有效解脱了天主教对爱尔兰的控制的,是奥兰治王室的威廉三世,那是在四年前,正好是我的生日那天(注10)。
内维尔先生:祝您生日快乐,台尔曼先生。如果您还处于可以接受生日礼物的年龄,那我们可以让园丁去抓一条蛇送到您的花房里(注11)。
音乐重新响起。台尔曼好一阵尴尬。
台尔曼先生:什么?
台尔曼太太(挽起丈夫的手,拉他离幵内维尔):再见,内维尔先生。
内维尔先生(挥手致意):再见,夫人。
音乐声增强。台尔曼太太挽着丈夫离去。
音乐渐强。拿着铅笔的手回到未完成的画幅上。音乐声停。
第二天,11时至13时。第三幅画。洗衣房。白天。
一个放在地上的笔筒,周围缠着一些铁丝。取景器投下一小片影子。同时伴随着另外一段音乐。
内维尔先生(画外音,生气地):菲利普!
内维尔坐在树荫下取景器的后面。菲利普闲得无聊,用铁丝绕着笔筒玩。远处是水池和小路边临水的矮墙。右侧是林荫道的树木。菲利普停止玩在矮墙边。
内维尔继续作画,不时向取景器里望望。
透过取景器的网格可以看到晾在矮树篱上的被单。
景物同上,但已经是在画纸上!画已经大大进展了。乐声继续。
第二天,下午4时至6时。第五幅画。小丘。白天。
远处,小丘下依稀可以看到主楼。台尔曼夫妇坐在日本式阳伞下摆满食物的矮桌旁。他们注视着内维尔(只穿着衬衫)爬上小丘。他们身后有一个女仆,牵着一只黑白花的西班牙矮脚狗,那毛色和女仆身上黑白相间的衣服一模一样。菲利普站在主人的画具旁。
内维尔先生(走到距离较近时,双手叉腰):好像大家都聚齐了,夫人。今天这是什么新花样?
台尔曼太太(安抚的语气):您不该感到奇怪,内维尔先生。我们是按您的要求来这儿的。
内维尔先生:我可没说要请人旁观,也没要在草地上野餐。不过,我们也许应该对这个场面鼓掌欢迎。(将双手举过头顶,做出鼓掌的样子)
台尔曼先生:我们这位画家真难伺候。老是有不满意的地方……
猎狗发出低低的尖叫声,它也显得不耐烦了。
台尔曼太太:您说过,台尔曼先生应该……(内维尔吃力地走向他的位置。看得见他腿上的白袜子)……按您的要求穿衣服、拿手杖。(内维尔坐下来,准备着手工作,拿起画夹)我们抓住了您的话柄。不过还有一条什么要求,可惜我给忘记了。
台尔曼先生:是吹口哨,萨拉。
台尔曼太太:噢,对了,真万幸。
台尔曼先生:我今天,内维尔先生,情绪可不是太好,因为不得不穿昨天穿过的衣服……我只能给您二十分钟,然后我得去骑马(他站起身来,拿起手杖和帽子,走出画面)。
内维尔先生(画外音):好吧,先生,请站到您的位置上吧。
台尔曼太太:我去散散步。玛丽,咱们走吧。咱们得遛遛狗了。
站起来,女仆抱起那条狗。音乐声。台尔曼走到内维尔前面原来的位置上。
两个女人渐渐远去。
内维尔先生(画外音):先生,请稍靠左些。请鼓起嘴巴。
内维尔在画背对着他站在景物前的台尔曼。
台尔曼先生:鼓嘴干什么?
内维尔先生:因为您昨天是吹着口哨的,先生。您吹的那个曲调恐怕连作曲者本人也听不出来。
台尔曼转过头来,打量自己坎肩下摆的花边,给人的感觉是,他的外衣下摆是有骨架撑着的。不管怎样,他和平常一样是一身素白。
随着音乐的结尾和弦,我们看到,这幅有台尔曼先生的画已大有进展。
内维尔先生(画外音):夫人,您看,这个人没有脑袋。这对德国人来说倒是很典型的!
赫伯特太太的房间。白天。
这是内维尔与赫伯特太太的第二次“单独会见”。
赫伯特太太俯卧在床上,解开着的衣服露出她的后背。头发散乱地披在肩上。窗台上有一只鸟笼。内维尔只穿一件衬衫,头戴黑发套,正在给赫伯特太太观看摊在床上的那些画。
赫伯特太太(郁郁不乐地):内维尔先生,您是说我的女婿。
她无心再看画,扭过头来,腮边挂着泪水。
内维尔先生(得意地摆弄着那幅画):夫人,但愿有朝一日他能给您一个外孙。也许咱们应该好好谈谈这个问题?
赫伯特太太(抱住头,忧伤地):您简直是画漫画,拿我和我的钱开心。
内维尔先生(走到窗前,然后又走回来,手中拿着一只拖鞋):凭着我的记忆,加上家中挂着的三幅肖像,还有您的了解,我想可以在这个身体上……(有台尔曼身形的那幅画。内维尔用拖鞋指着台尔曼脑袋的地方。拖鞋的影子在画幅上晃来晃去)……画上赫伯特先生的头像,这样会更合适些,因为只有赫伯特先生才是这座庄园唯一真正的主人(把拖鞋从画幅上拿开,手中拿着匕向窗前走去)。
赫伯特太太:但愿他能回来才好。
内维尔先生:夫人,您的话真古怪。
赫伯特太太:但愿他能回到我身边来。
第二天,傍晚6时至8时。第六幅画。低处草地。白天。
画外音乐。
前景是取景器,后景中是赫耳墨斯雕像。左侧,一棵树的下部树枝上挂着一件白衬衣。远处是主楼正面。
花园中,淡蓝色阳伞下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画具。景深处是一排排修剪齐整的灌木丛。
菲利普坐在折叠椅上。看见内维尔从主楼向这边走来,菲利普站起来。
远处树后闪过一个女仆的身影。
内维尔把黑发套的浓密黑发甩在肩后,在阳伞下就座。菲利普把画夹递给他。听得见鸟叫声。
画幅。上面已经画出了主楼前的树木和赫耳墨斯雕像。
低处草地。赫耳墨斯雕像和树木。
画幅的一个细部:低树枝上没有挂着任何东西!
内维尔恼怒地要把衬衫从树枝上拉下来,但它被扯住了,怎么也拉不下来。内维尔用力一扯,然后直视镜头,仿佛让我们看看这家人是多么不遵守他的要求。内维尔气急败坏地仍把衬衫挂回原处,然后无奈地摊了摊手,走回到取景器旁,中途用脚踢起一块石子。
第二天正餐后。夜景。
赫伯特太太坐在铺着白桌布的小桌旁,默默地流泪。台尔曼太太坐在她对面,把手放在她的手上。烛光柔和。
台尔曼太太低低地说:妈妈……
赫伯特太太把捂着脸的那只手放在女儿手上,抽泣着说:让我伤心的是,赫伯特先生不在家里。
台尔曼太太沉默片刻,郑重地说:是的,妈妈。
她把手从母亲的手上移开。
契约第二天,晨7时至9时。第一幅画。主楼后侧。白天
周围一片粉红色的浓雾,树木变得朦朦胧胧。在这一背景上呈现出摆在草地上的画具。响亮的音乐。菲利普头戴白发套,臥在桌子上睡着。内维尔出现在画面上,满怀心事、满腹怒气的样子,因为大雾耽误了的工作。
微弱的阳光透过迷漫的雾气,从大树的枝叶间投射下来。内维尔心神不定走地踱着大步,因不能作画而气恼。菲利普依然在那里睡着。
主楼背面。在缓缓升腾的雾气中,朦胧可见一架很高的梯子靠在墙上。草地上有一个筐子。
稍后。雾飞消散。内维尔坐在画具旁展开画夹。菲利普站在他身后。他们面前清晰呈现出主楼背面的景观。
内维尔戴着黑手套的手在勾画一个细部。
内维尔躬身向取景器里观看。
主楼背面:原来那梯子正靠在台尔曼太太的窗下!一架很大的梯子……
画幅细部:窗下没有梯子……
……尽管实景里那里明明有个梯子!
内维尔若有所思地直起身子,双手放在膝头的画夹上,然后又继续作画。
他在画幅上添上了那架梯子。音乐渐停,传来鸟叫声。
第三天,晨9时至11时。第二幅画。庭院。白天。
内维尔黑发套的背影。他坐在阳伞下玫瑰色缎面安乐椅上。面前是庭院、方尖碑和修剪齐整的树木。音乐声充满激动不安的感觉,仿佛在抖动。内维尔探视取景器,然后直起身来。一个白衣女人向他走来,在取景器正前方站住。内维尔继续埋头作画。抬头一看,原来是赫伯特太太。
赫伯特太太(激动不安地揉着手帕):契约作废了,内维尔先生。我不能再同您单独会面了。
内维尔先生(站起身来,把椅子让给她坐,高声地说):赫伯特夫人,请到这边坐下,不要晒着太阳。(她在他的椅子上坐下,内维尔在旁边坐下,拿起画夹)您不认为园丁们的本事有些出人意料吗(继续作画)?
赫伯特太太(用阴郁的语调生硬地说):您不必再画了,内维尔先生。我不能再履行契约规定的条款了。(她坐在取景器前的阳伞下;他在旁边太阳地里)不过,酬金和……款待,还会照旧。
内维尔先生:我正要对您说,夫人,虽然在这样的环境里(用手向面前的景物一挥)作画令人非常愉快,但恰恰是同您单独会面的时刻才能给我最大的快乐……(她把手帕举向面颊,轻轻在颊上沾沾,似乎是在流泪的样子——但我们看不见她流泪——然后把目光移开)……失去这样的机会会使我非常遗憾。而且,您很清楚,契约是由双方签定的,作废当然需要双方同意。(赫伯特太太强抑悲伤地叹口气)现在,您使我没法观看我要观看的景物,所以还知请您另外找个地方去歇息,至少是到下午4点,也就是按规定我们下次会面的时候。
画幅上的庭院。音乐在管风琴声中结束。
庭院。晨11时。
四个仆人伺候那个小男孩荡秋千,四人分站两侧轻轻推动着秋千。
内维尔和台尔曼太太一起走来。内维尔和往常一样一身黑衣,头戴黑发套,拿着手杖。台尔曼太太则是白衣白帽,帽上饰着白色羽毛。两人面对面停下。
内维尔先生(扭头向小男孩的方向):夫人,这个小孩是谁?老是那么庄重地在庭院里散步。
台尔曼太太:是我丈夫的侄子,内维尔先生。
内维尔先生:仆人们对他就像伺候小皇帝似的。他的父母是谁,夫人?
台尔曼太太:他父亲死于奥斯伯根菲尔德战役,母亲改奉了天主教。所以我丈夫就把他带到英国来了。
内维尔先生:为了把他培养成小小的新教徒?
台尔曼太太(摆弄着袖口的花边):他成了孤儿呀,内维尔先生。总得有人照管他呀。
内维尔先生:因为母亲改信了天主教,他就成了孤儿啦,夫人?
内维尔走开。台尔曼太太尴尬地摊了摊手。
第三天,11时至13时。第三幅画。洗衣房。白天。
左首矮树篱上晾着被单。右首是一条蓊郁的林荫路。音乐声。菲利普在收拾桌子,准备午餐。
内维尔的画具桌正对着晾晒的被单……仔细观看,可以发现在白被单中间多出一件浅颜色的长大衣。
钟敲十一响。内维尔出现在从前面庭院通向这里的林荫道上。他打量着晾晒的那些东西,背向镜头坐下,拿起画夹,核对景物……
晾晒被单的画幅。较上次已大有进展。矮树篱上晾晒着的被单。在两条被单中间,画幅上原来也是一条被单的地方,现在却是一件米黄色呢外衣。
晾晒被单的画幅,上面没有这件长外衣。
内维尔先生(画外音):菲利普,你去问问怎么回事。
菲利普站起来,沿林荫道向刚才内维尔走来的方向跑去。
画幅。非常明显,今天挂着米黄色外衣的地方,昨天明明是一条被单。
透过取景器的网格可以看见晾晒的被单和主楼的一角。洗衣妇在远处出规,她随同菲利普从主楼向这里走来。
洗衣妇(远远地大声喊着):内维尔先生,请您原谅,先生。这件外衣不是我挂在那儿的。
水池的镜头。内维尔身旁矮墙脚下那些像是青草的地方,原来并不是草地,而是浮萍。
内维尔先生(站在矮墙边,把画夹放在旁边,高声地):不是您,那么是谁挂的呢?
洗衣妇:我去问问,先生。
内维尔先生(一只脚蹬在矮墙上,胳膊撑在膝盖上,手托着下颏):不,不必了。就让它在那儿吧。总是有人那么不经心,把花园变成了存衣室。真不知道他们的衣柜是干什么的,大概是放些花花草草吧。
粮仓。白天。下午4时。
内维尔与赫伯特太太的第四次“会见”。
昏暗中堆放着许多粮袋,有的开着口,有的破了洞。右侧可以看见一个梯子。脚步声。一身白衣白帽的赫伯特太太和只穿着衬衫、戴着发套的内维尔走进来。在梯子旁他把她搂住。
内维尔先生:您身后将会由谁继承您丈夫的产业?
赫伯特太太(极不自然地):未来的外孙,内维尔先生,不过不是在我死后。赫伯特先生认为女人是不应当享有家产的。
她登上梯子,上了几级,回头看他。他撕扯着她的衣服和衬裙。
内维尔先生:那您的女儿和女婿呢?
赫伯特太太:他们,在外孙未成年以前,他们是监护人呗。您这是要探讨法律问题吗,内维尔先生?
内维尔先生(解开裤子):请原谅我不该多问,夫人。把腿劈开些。
赫伯特太太:您占有了我的身体,先生,并不意味着您就有权利了解我丈夫的遗嘱。
内维尔先生:您的忠心真令人敬佩,夫人。不过,要是您女儿生不出继承人,这份产业该怎么办呢?
赫伯特太太:但愿不会那样。这处庄园原是我父亲的财产,赫伯特先生娶了我,才得到这份产业的。
内维尔跳上梯子,把赫伯特太太拥倒在粮袋和干草垛上,占有了她。她发出大声的喊叫。
庭院。白天。
一个活人雕像,全身赤裸,皮肤涂成铜绿色,倚在长满绿苔的石墙上,几乎与墙融成一体。听得见赫伯特太太的叫喊声。
台尔曼先生和那个小男孩走来,两人都是身穿白衣,头戴高大的发套。
台尔曼先生(用郑重的、教诲的语气说话,但他那德国口音仍然使人觉得非常可笑):我郑重告诫你,奥古斯都斯,你是我的侄子,必须做到举止得体,不要随便跟什么人混在一道……
他们从那个活人雕像旁走过,台尔曼根本没有察觉,倒是那个小孩回过头来看他。台尔曼一手拿着帽子,一手拿着那根金手柄的手杖,向右转弯,嘴里继续教训着。小孩站在他背后盯视着那个“雕像”。
台尔曼先生(继续教训地):追着羊群乱跑,是不体面的,那是牧童干的事。如果内维尔先生愿意那样,那就由他,你可不能学他。画画是一种卑贱的行当,在英国没人看得起。你要是愿意在纸上乱涂,那就不如好好学习数学。
活人雕像将双手姆指按在鬓角上,搧动着其余的手指头,冲着台尔曼的背影做鬼脸。台尔曼向右侧小路走去。传来几声布谷鸟的叫声。
台尔曼先生:要么,过一阵我给你找个老师……(渐渐远去)……奥古斯都斯,台尔曼这个姓氏一定要载入皇家学会名册的。
活人雕像朝小孩笑了笑,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叉开双腿靠墙而立。台尔曼从远处回过头来招呼小孩:奥古斯都斯!
小孩恋恋不舍地离开“雕像,”,慢步走向台尔曼。两人渐渐远去,只看得清两个一模一样的高耸的发套。
台尔曼先生(走远):当然,一定要找个德国人给你当老师。英国的生活方式已经对你影响很深了。
盥洗室。白天。
在温馨的烛光下,赫伯特太太身穿透明的白色内衣,头发用毛巾裹着,坐在椅子上。她把内衣下摆提到膝盖以上。一个女仆蹲在她面前用毛巾在盆里蘸着水给她洗脚。赫伯特太太出声地吸着鼻子。女仆把毛巾在水里涮涮。为了洗得更方便,赫伯特太太又把下摆往上提了提,抬起脚用脚尖在女仆脸蛋上抚摸了一下,然后把脚放回盆里。
第三天的正餐。傍晚。
像前两次一样,餐桌布置在主楼前,不过这次多出了十来位客人,一些人面向镜头,一些人背向镜头。在蜡烛和火炬的金色柔光映衬下,那些白色发套、桌布、衣服显得更加华丽,人们的肌肤上闪着金属般的光泽。一个身穿黑色制服的仆人在上菜。
台尔曼先:内维尔先生是我们请来的画师。他的任务是为赫伯特先生的庄园作几幅画。
暗影笼罩中的庭院一角。在黑暗中有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几乎是四肢着地地悄悄爬行……他在一座方尖碑旁藏身。
哈蒙德先生(画外音):久仰内维尔先生的大名。不但技艺高超,而且据说,您是一位非凡的人物。
隔着一个人的背影可以看见台尔曼先生的脸。
台尔曼先生:内维尔先生在这里就像是一位军官驻扎在被他攻占的敌方村庄。我们露面或是不露面,穿什么衣服,戴什么帽子,都得服从他的命令;我们使用的家具器物,都得经过他的审查。
赫伯特太太(削着果皮):不过,路易……
黑暗中的那个赤裸的人就是那个活人雕像。他把一个方尖碑从基座上抱起,晃晃悠悠地移在一旁。
赫伯特太太(继续她的话):……我听说,您还是情愿放弃骑马兜风的享受,像站岗似的立正站在大太阳下让人家画。
左侧是台尔曼太太,右??
“真正的聪明人才能当画家。画家需要对部分画面视而不见。有所拒绝才能有所选择。一个聪明的人更了解的是他在画什么,而不是看到了什么。在所知和所看之间,他会有所收敛。他不能拼命的去追求一个想法。他害怕他想讨好的人目光过于敏锐,会发现他不仅在画中加入了他所看见的东西,而且加入了他们知道的东西。”
知所讳,这是17世纪新教英国的意识形态。
绘图师的世界,一切都是那样地精准无误,正如他在作画时所使用的测量器,能够将房屋的比例尽可能正确地绘制在画纸上。
但是,再精准的绘图设置都无法与由人心的私欲所设计的阴谋相匹敌。
画家出身的导演,遵循着古典油画的构图原则,精心地设计每一个场景,烛光,帷幕,还有那些厚重的服装与精巧的道具。
绘图师根据签订的合约,尽职尽责地绘制庄园的一草一木,如许精确的还原里,竟然记录下庄园里的隐密私情,也间接地导致了他自己的命丧黄泉。
原来那些晾晒在花园里的床单,就是私情的证据。有一场戏很有趣,庄园主的女儿也试图引诱绘图师,她行走在规整的树雕之间,在遮蔽物的掩盖之下,一件件地脱掉自己的衣服。
还有那个在黑夜里充当模特的人,怪异奇特,他曾经把很像是阳具的雕塑移开,自己站立在上面,或许,这也是导演有意为之的一种讽刺。看似冠冕堂皇的庄园生活之下,是各种私欲的角斗。
庄园女主人将血红的石榴汁滴洒在棉布上,视觉化地隐喻了必将有人作为替罪羊的谋杀。而那只替罪羊正是绘图师,他在发现庄园主尸体的水流边作画。一群衣冠楚楚的男人头戴面具,质问着他,最后,一无所知的绘图师被他们集体仗杀,丢在水槽里。
开始只是津津有味地欣赏着影片颇有古典绘画风格的构图和布景,还有那优美宜人的英国乡村风景。殊不知,看似平静的故事转折里,居然是如此辛辣骇人的一出戏剧。
西方古典绘画讲究的是具象临摹,真实地还原再现。导演独具巧思地以绘画的准确性作为切入点,层层推演出一出没有答案的谋杀。而作为记录者的绘图师,本以为可以得到庄园女主人的再次青睐,得到下一份报酬不菲的工作,殊不知,自己最终沦为了上层阶级阴谋的替罪羊。
合约能定,也能解,但由人心所构织的网罗,待解之时,必留下石榴殷红的斑斑血迹。
没想到格林纳威能导演出这么古典主义的悬疑片,还以为他只对男欢女爱感兴趣呢!
本片的剧本极其复杂,好像一本大部头的阿加莎克里斯蒂作品。女主角说剧本有那么厚,是她接到过的最厚的剧本,而且里面都是文绉绉的上流社会用语,但她一看就喜欢上了。
本片发生在十七世纪英国崛起之前,当时的上流社会头上戴着夸张的假粉,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繁文缛节愈发复杂无聊,但内心也愈发空虚难耐。一座庄园开着宴会,就要外出的庄园主人和狐朋狗友畅谈风流韵事,并计划再次外出寻欢。他对妻子冷淡无礼。一个新来的年轻帅气的画家向女主人兜售才华,两人签下合同,画家以庄园为背景画画,共画12张图,每张8先令,外加女主人的服侍。画家沾沾自喜,颐指气使,第二天就开始了行动,选取了庄园最有代表性的地点一一作画,还粗暴的让女主人陪侍。
自以为占了便宜的画家,没想到自己落入了一个大圈套。
结局是阿加莎克里斯蒂似的,每个人都是凶手,他们杀了男主人,为的是财产,这一切都是女主人策划的,她伺候画家的目的就是为了借种。种好了,人就可以杀掉了。那些画被烧毁.
框中框(frame/frame up)。構圖。疏離效果。光源。中介。神秘人。合約。未揭露的謀殺案。死亡。Chasing Sheep is Best Left to Shepherds。
彼得·格林纳威处女作,如巴洛克艺术般恢弘精致,又不无诡艳之美。1.不愧是画家出身的导演,初试锋芒即拍出一部绘画-影像。实而巴洛克时期的英国也最契合于格林纳威此后众多作品的风格和母题——在繁复富丽的空间设计与形式结构之中,藏纳着蝇营狗苟、暴虐欲求与奇情畸恋。2.以固定机位长镜为主,佐以往复横移的运动镜头,仿若观赏画作的体验模式;强烈纵深效果,大量对称构图,对自然光及烛光的运用也如[巴里·林登]般雅致如油画。3.写生取景框的不断出现也在强化着电影与绘画的自身关联,而画师自陈“致力于既不扭曲也不掩饰”直指摹仿再现的传统,放大画作令人想及安东[放大]。4.画师毁于“各占一半的天真和傲慢”,自以为能安排所有表象(如令人不得出入花园),却不知本质权力握在性无能的贵族手中。5.调侃英德关系。6.裸体真人雕像。(8.0/10)
格林纳威最好的电影都在80年代,其它都是浮云...
这部片子可以叫做《庄园十三景杀人事件》……
这个片子。。好英国风。。。所有人不管什么时候都穿的繁复无比的大裙子有着一层又一层的袖子。。。脱得脱半天穿又得穿半天。。男的头上顶羊毛,女的头上顶蛋糕。。看那些女的喘气都费劲。。哎呀啊油== ps. 我好喜欢画师那顶毛茸茸的帽子哈哈哈哈哈!
Peter Greenaway 的vision真的非常strong。两千年后的片子更加现代戏剧化,所以我稍稍没有那么喜欢。但这部我就还有点喜欢,因为本身设定在这种夸张的年代剧背景,反倒弱化了他惯用的舞台剧效果的构图和叙事。这个剧还有点幽默,然后很夸张,开头节奏非常好。浓浓的个人气息快要冲破屏幕,伴奏一想起来心里荡漾的就是记忆里的彼得。我喜欢刻意的英国drama气息,抑扬顿挫。感觉这部简直太深入英国的土壤里了。能做一个能代表自己国家的艺术创作者我觉得是一个很大的赞誉。
满是英伦风味的电影,格林纳威的古典审美,逼格极高,画面必须是对称的【这一点是否影响到了韦斯安德森】,巴洛克风格的造型,悠扬中带点滑稽味道的古典乐。你看到的不一定是真的,画师最终为他的淫欲付出了代价
此片只有巴洛克式的风格以及配乐引起了兴趣,别的方面都很乏味。作为一名绘画出身的导演,格林纳威将自己对绘画的热爱融入到了他的每部电影中,这个是他非常特色的地方,但是并不是每部电影都玩的好的,这部电影就玩过了,虽然画中的悬疑想法很好但是很多时候有点故弄玄虚。
【7.9】卧槽!!大惊喜,居然有Anne-Louise Lambert!悬崖上的野餐的Miranda!!拍这部时31岁了吧,美爆了!!片子配乐不错,画面构图就和电影中的画一样也是别有一番味道,剧情说实话,有点看迷了= =看了简介和别人的评论才看懂了= =很有趣的一部片,就是实在是受不了那个时候男性假发了,丑爆了= =
Landscape&Cinema课的老师的选片口味真刁钻啊!我真心有被这部电影惊到,听说导演最近整出了一个爱森斯坦疯子片,也真真不足为奇了...这种闷骚的杀人事件让我再次默默感叹英国和日本同作为岛国的某种神秘联系(之前看12 Years As A Slave的时候也有这种感叹)。Garden, Frame, Drawing, Dirt...啧啧。
有舞台剧效果的电影,大家都竭力表现得絮叨、浮夸。初看以为画师是男主角,其实他不过是卷入了阴谋旋涡中心的人。“画你看到的,而不是画你知道的”,即使这样还是避免不了成为上流社会牺牲品的命运。
喋喋不休的戏剧;疯人在这群“严肃”的人群中间的所显示出的滑稽耐人寻味;明亮的画面,光天化日之下的闹剧,男人的性欲和女人的工具,意义不明的暗示,自诩理性,滥用推理,生于联想,死于联想。
阴谋与奸情,当时乃发生,随景取入画,杀人细无声
觀看是危險的,特別當取景框後的外人看透十七世紀歐洲貴族的矯揉造作生活下不可告人祕密的時候——最好的部分是「看」:看人者人亦看之、圖再寫實也不能直接當作證據。然而脣槍舌劍太多,金馬放映那拷貝的字幕翻譯又囧,到第八十分鐘簡直快數羊。結局急轉直下對故事而言是最好的註腳,也拯救了觀眾我。
戏剧般的场景,美轮美奂的英国贵族风貌,光影的魅力,黄金分割的考究派....13景的杀机,格林威治的玩世又一次成功了
主要是MICHAEL NYMAN的配樂配合得很合我口味,特別是對配樂熟悉之后再看電影更有另一番風味
请你画,让你搞,还有我女儿,这是我们的合约。不知是福,知情是祸,贪财好色正常,杀人灭口阴险,最毒不过妇人。
啊呀,罕见的blow-up(或者更远,the man with a movie camera)后裔,这才是真正的鬼魅浮生。Greenaway把每个人物都拍的好性感。Anne-Louise Lambert依然超美且神秘!
@Forum des Images 本可以是一部有趣又有味道的片子 可愣是没整好 像堆错了比例的五官 面目狰狞
古典视觉,诡谲的剧作,阴谋与交易。对白很老道,十三景,画中画,影射或是隐喻,都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