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头在缓慢地移动,不露声色却能细微察觉到在移动:起先是对面远处靠墙坐着的一个老头和一条狗;后来从旅店里走出来的女人走进了镜头,她低着头,徘徊着,慢慢走出了镜头‘后来一辆微型出租车从右侧开进了镜头,有过停顿,然后从左侧驶离了镜头;镜头里女人又走了回来,她面对摄像机看了看那家旅馆,然后又走开了;有个男孩捡起石头,向坐着的老头扔过去;女人又回到了镜头里,车上下来的男人在和她说着话;女人开始走向老人,而那辆微型出租车慢慢从左侧开向右侧,然后消失在镜头里;女人终于回头走向了旅馆,但是迟疑了一下,立在那里——此时,缓慢移动的镜头前,已经没有了铁栅窗的镜头里,警笛声响起,一辆警车抵达,然后镜头跟随着警车,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女人快速跑进旅馆,而本来立在那里的女人也冲了进去,而摄像机没有跟随他们进入旅馆内部的房间,它又从外面向右移动:定格在装有铁栅窗的房间:大卫·洛克一动不动躺在床上,女人俯下身来,当警察问她认不认识这个男人时,她的回答是:“我不认识他。”
这是7分钟的长镜头,似乎整部电影都在这个长镜头里变成了一个寓言:客观地记录其实是一种主观地表达。在长镜头开始之前,洛克走进了这个房间,他让女人不要跟着自己,女人便走了出去,而洛克便躺在了床上。此时长镜头开始了,看起来,长镜头从房间内部作为一个视觉起点,观察外面坐着的老人、丢石头的小孩和跑动的狗,以及后来走进镜头的女人,开过来的出租车和最后到达的警车。镜头在移动,也像是房间内部的一双眼睛在移动,但是透过铁栅窗明显是一种叙事策略:当落地的铁栅窗区分了里面和外面,它其实是一种隔离,两个世界根本没有通过观察而统一,房间里面不是看的主体,房间外面也不是看见的客体,而且随着最后铁栅窗在镜头里消失,长镜头原来的视觉起点也消失了,它仿佛越过了阻隔,变成外面的叙述,在这种转变中,摄像机的视角又放在了外面,随着镜头的再次移动,包括洛克的妻子瑞秋和那个女人在内的那些走进房间的人变成了被看见的客体,而当瑞秋说出“我不认识他”的时候,不仅仅是在交代躺在床上的洛克已经死去,而且也解构了最初从房间出发的这个观察者。
谁是观察者?主观的镜头变成客观的叙事,这个转换是如何完成的?从铁栅窗内部到外部,从房间里的视角到房间外的视角,看起来一气呵成,但实际上运动不仅改变了视角,也改变了状态——当洛克躺下的时候,他是背向铁栅窗的,而当镜头越过铁栅窗再次对准房间的时候,洛克依然背向铁栅窗,也就是在整个长镜头变化视角的过程中,洛克的姿势一直没有改变,或者说,洛克在躺下的那一刻就已经死去了。镜头从房间内部出发,而洛克已经死去,明显这个观察者不是洛克,或者说,在整个观察过程中,洛克不仅死去,而且他根本没有出现在镜头里,也就是处在一种隐秘的状态里,他的死在摄像机后面发生,在不进入画面的叙事中,似乎这一种死亡就是不可见的,而当瑞秋看见躺在床上的洛克没有了呼吸,本来急切想要找到他的妻子说出“我不认识他”,也抹除了他的存在。
但是,当长镜头开始的时候,洛克的死并没有交代,他像是进入休息状态,被忽略的死,变成了现实中的死,是不是意味着洛克作为“罗伯特”再一次死亡?——“罗伯逊”是他改变身份之后的名字,也是他离开非洲之后活着的“他人经验”,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先前罗伯逊死于心脏病是一种真正的死亡,不如说这只是一种象征:不是罗伯逊死了,而是换了身份成为“罗伯逊”的洛克走在了死亡之路上,而他改变身份的一个目的便是:逃避一切,在这个意义上,他走在死亡之路上就是持续地逃避,直到最后连妻子瑞秋都承认“不认识他”,便达到了真正的解脱,所以在长镜头里,没有洛克的呼叫,没有他的挣扎,一切都毫无声息,而藏在镜头背后,也把这样一种死亡带向了无声无息的境地。
这是可见和不可见交错在一起的死亡:起先是罗伯逊死于心脏病,之后洛克将他护照上的照片和自己的互换,然后将他的尸体运走,最后告诉那家旅馆的人,“11号房间的洛克死了。”旅馆的工作人员信以为真,于是罗伯逊之死变成了洛克之死,而他则变成了活着的罗伯逊。罗伯逊起先真实的死,是可见的,而这个看见的人是洛克,之后洛克变身为罗伯逊,间接宣布“洛克”之死,而这个看见的人则变成了他人:旅馆的服务人员,电视里对洛克之死表达哀痛的朋友,以及“现在他死了,我却开始在乎”了的瑞秋——不同的死亡里,可见和不可见的死亡,有本质区别吗?
可见的死亡发生,才能为不可见的死亡提供机会,也就是说,只有罗伯逊死去,洛克才能成为另一个罗伯逊,而这种在“他人经验”中的死亡又变成了可见的死亡。对于渴望摆脱一切的洛克来说,死亡似乎是一种归宿,一种解脱,但是直到最后才无声无息死去,在这个过程中,洛克是在“死亡”中体悟到了活着的意义,还是更加渴望死去?洛克改变了身份,是想变成另一个自己,是想宣布逃避一切的自己死去,但是他没有选择自己死去,就是想在他人经验中获得另外的体验:他离开了非洲,根据“罗伯逊”笔记中的信息,去慕尼黑机场拿走了58号储物柜里的文件;因为这份文件,他和联合解放阵线的阿切比取得了联系,当他们给了武器的“头款”,洛克变成了一名军火商;之后去了巴塞罗那,住进了东方饭店,都是在罗伯逊的轨迹里;甚至当瑞秋拿到了他的遗物发现护照上的照片不是洛克的时候,赶去巴塞罗那,并在旅馆打电话时看到了洛克,而洛克带着那个偶遇的女人飞身离开的时候,很明显是不想复原成为洛克;而在警察沿途调查期间,他也是冒险冲卡,甚至让自己的那辆车破损而失去了再次离开的机会,最后休息的那家旅馆其实就在搜查的警察眼皮底下——因为他想尽一切办法成为罗伯逊,因为他通过一切努力不再暴露身份,这就说明最后他躺在床上死去是一种自然死亡。
自然死亡也是一种死亡,当瑞秋说“我不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作为罗伯逊而死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洛克渴望死亡的努力并没有完成,但其实,他早就死了,死在更换身份的时候,这样一种被满足的死亡,是洛克完成的一件大事。但是不管是逃避还是自然死亡,对于洛克来说,一个问题是:他为什么渴望让那个叫洛克的人死去?“我在逃避一切,优雅的妻子,有教养的孩子,成功的工作。”在外界看来,洛克的确是一个成功人士,他是电视制片人,他深入非洲,拍摄了关于非洲某国游击战的纪录片,在纪录片里他专访了总统、巫医和相关人士,他的纪录片被同行认为具有“超然客观的看法”。
但实际上,洛克的逃避是因为看见了太多真实的东西,而这些真实却被掩盖了:妻子瑞秋说起他们的夫妻关系:“我爱他,但是他没有让我感觉快乐。”在得到洛克死亡的消息之后,又和另一个男人暧昧,而暧昧中却又无法释怀,“现在他死了,反而更在乎。”而洛克采访的总统指责解放阵线的游击队是暴力实施者,而游击队被政府人员被捕之后,也不是受到了酷刑?和洛克同住一家旅馆的罗伯逊说自己是旅行者,第一次到非洲,喜欢随遇而安的生活,而其实在洛克变身为罗伯逊之后,发现他其实是一名军火商,专门提供联合解放阵线军火……
这是一种讽刺,而最具讽刺的是洛克竟然是一个拍摄纪录片的记者,是“Professione: reporter”,他的纪录片被看成有着“超然客观的观点”,但是他记录下来的影像资料就是真实的?有一次他面对非洲的一个巫医,想问他对于当地风俗被异化的一些看法,巫医似乎没有接受他的专访,“你得到的讯息太少了,如果再真诚一点,我会说。”得到的讯息太少,是真实信息的缺席,采访被拒绝是因为不够真诚,所以那些所谓的纪录片或者都是主观的作品,而这也从本质上消除了他存在的价值,而这种消除他存在意义的遭遇还发生在他采访途中,开着车的洛克想要问路,一开始村子里的人不懂英语;接着他递给他们香烟,但是那些人拿着烟却自己走了;好不容易遇到懂英文的男孩,他也成了洛克的向导,但是在沙漠中行驶的时候,男孩突然说“停车”,等车停下男孩又自己离开了;再遇到当地的向导,也是莫名走掉了,因为他看见了经过的一队驼队;最后独自一人的洛克又陷在沙漠中,根本无法动弹,在工具没能让他走出这片沙漠的时候,洛克几乎陷入到了绝望中。
充满了挫折,核心问题是充满了不在场的感觉,不在场何以能抵达真实,何以能客观记录?所以洛克想要让自己死去,只有变成另一个自己,才能忘掉一切,才能获得新的体验——忘掉一切就是不可见的一切,而新的体验则是可见的开始,所以在成为罗伯逊之后,他遇到了喜欢迷宫的女人,他们在一起冒险,一起躲开追寻他的人,而一起有了激情的生活。但是当洛克说自己死了的时候,女人总是提醒他:“他没死。”还一遍一遍问他,为什么要逃避,这无疑是对于洛克死亡的一种消解,似乎又让他返回到自身,所以他要让她离开,在“赶走”她之前,洛克将起了一个关于盲人的故事:盲人在40岁的时候突然在一次手术中重见光明,本来他是欣喜的,一切的形状、色彩都变成了具象的东西,世界变得丰富,但是后来他却感到了茫然,因为他发现看见的东西比想象得更贫瘠、更丑陋,反而令他害怕——终于他无法忍受这个世界,最后选择了自杀。
盲人是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活着,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对于他来说,却保存着那个想象的世界,但是一旦复明了,有了色彩和形状,也有了丑陋和虚伪,看见还不如不看见,于是最后用自杀的方式把“可见”的一切都变成了“不可见”。洛克拍摄纪录片,是可见的记录者,但是他也看见了那里的丑陋和虚伪,所以他让自己死去,但是这样的死却不是彻底的,他通过“罗伯逊”再次看见,而且看见的东西更加不真实,所以必须越过铁栅窗,必须破除阻隔,而当在长镜头里一切可见,他又变成了那个死去的人——在摄像机后面悄无声息地完成死亡,或者才是真正不可见的死亡。最后小村变得安静,夕阳和亮起街灯的光在那里自然流淌,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包括死亡。
作者:Renee Epstein (Film Comment)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我与米开朗基罗·安东尼奥尼的访谈安排在上午十点。我穿过中央公园,动物园里的动物正在享受着清晨的私密时刻。白色的北极熊正在洗澡,它在表演着自己的技巧,这时它看起来似乎更像是一个超重的孩子,而不是笼子里的动物。
安东尼奥尼的套房位于雪利-荷兰饭店的二十二层。他邀请我从他房间的窗户看看风景。从这个高度俯瞰这座城市,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局外人。我无法辨认这座城市。安东尼奥尼微笑着说:「很漂亮,不是吗?」
安东尼奥尼:在我看来,如果这次采访以长问题、短答案的形式进行会很有趣。这也是唯一可以采取的形式。我不会使用文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导演是一个行动者,即便这种行动是智性层面的。我的生活分为两种,一种是实际的生活,一种是智性的生活。他们都推动着我行动,以某种方式行动,但我不知道原因。你知道皮兰德娄吗?皮兰德娄曾被问道,「为什么那个角色会有那样的行为?」他答道:「我不知道,我只是作者。」
记者:今天早上回想这部电影(《过客》)的时候,我有一种感觉,我觉得以前好像看过某些场景。我意识到那是加缪的《局外人》。在一个星期日,莫尔索(《局外人》的主角)站在床边,用他冷漠的声音记录着街上行人的生活,他的声音就像杰克·尼科尔森那样。此外,在我看来,阿拉伯人的谋杀案也第一次让我看到了某种更清晰的现实。我理解了莫尔索关于那五颗子弹的阐释:那是太阳,那是他当时在场的证明。
安东尼奥尼:其他人也作过这个比较。我认为这从根本上就是错误的。莫尔索有「存在」的问题、抽象的问题。我的角色大卫·洛克有非常具体的问题。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很沮丧。他的婚姻很失败。虽然他的工作很成功,但他并不完全满意。他无法在政治上采取坚定的立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洛克的处境和《局外人》不同。
记者:《过客》中的人物给了留下了一种深刻的印象,这些人的生活离他们自己很远,离彼此也很远。我们被告知,洛克与瑞秋育有一子,但我们从来没见过这个孩子,他们也没提到过这个孩子。语言似乎只是描述了人物,但聆听文字的人物,对这种描述是很陌生的。
安东尼奥尼:这是故意的。正因如此,瑞秋对自己的丈夫很挑剔。在电影的结尾,她说自己从来不认识他。嗯,也许,他也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他们只是在某些层面上思考对方,但他们可能都想错了。
记者:我发现自己在看你的电影的时候,总有一些交叉联想。你熟悉爱德华·韦斯顿的电影吗?
安东尼奥尼:我知道他,也看过他的一些作品。
记者:我觉得自己本能地建立了这种联系,因为你和韦斯顿都对观众与影像世界之间的关系很感兴趣,这种世界是由电影画框与图像所表征的。当我观看韦斯顿的电影时,我常常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仿佛有人在场,但他/她没有立刻被看到。我发现自己在探索景观,我最初的目的,是恢复人物在景观中的中心位置,但我随即羞愧地发现,这些元素彼此之间也可以产生关联。
安东尼奥尼:每一个观众在看电影的时候,都在遵从某种特定的习惯。如果他们感知到了某种不同的场景,他们就会迷失。这一点让我发疯。你在看韦斯顿的影片时遇到的习惯问题,其实是一样的。
当我看待《过客》的时候,我会询问自己,为什么我会用这种特定的方式,拍摄一个特定的场景。只有在电影完成之后,我才能解释自己为某个既定段落选择的解决方案。但是,当我拍摄的时候,我只是在跟随本能。我唯一要做的事,就是自由地使用自己的摄影机。通常我们会跟拍某一个人,或是在对话的过程中,让摄影机在两个角色之间移动。在这部电影里,我不想保持一种既定的风格。我希望每个问题在技术层面的解决方案,都能非常直观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不想有任何先入为主的想法。不存在什么统一的风格。电影的统一性来自于电影的内部,来自于我与世界的关系,来自与我与我的角色之间的关系。
记者:你让观众体验了一种新的感知方式。我们意识到,观众的眼睛和你的摄影机之眼,在功能上有相似之处。当我们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凝视着你的电影世界时,你的摄影机把自己固定在一种特定的空间里,它似乎不关心空间内部那些角色的动作。镜头不再从属于人物和情节,它变成了一个角色,对观众发挥了一种动态的作用力。
你的摄影机可以很幽默地表现出它的间离性,尼科尔森和施奈德在人行道上的咖啡厅吃午饭的那一幕就是一例。你让一辆车从右往左移动,另一辆车从左往右移动。然后你的镜头向后移,我们看到了两人在接续的人行道上所坐的地方,两人身处于忙碌的街景中。我发现自己看到他们的时候也很惊讶,我惊讶于他们的出现。
还有一个段落,尼科尔森走在大街上,从屏幕的中央移到画框一角,然后便消失了。我很想窥视银幕后面的事情,我想探究他的去向。镜头已经完全脱离了自己所在的世界。
安东尼奥尼:这确实是我的一个想法。有时候,我会意识到,我在拍摄完这个段落之后,我仍在遵从同样的想法。这说明,这个想法存在于我的内心,而不是依靠理论生成的。
这是一部关于追寻自己命运之人的电影,一个男人在观看被呈现的现实,就像我在观看他一样,就像你在追问我一样。你可以回过头去,发现另一个镜头在看我,而第三个镜头又在看着这第二个镜头。这很超现实,不是吗?
记者:那么,在影像背后还有什么希望呢?我们在报纸上看到无数残酷的相片,有被肢解的尸体,也有饥饿的儿童。在收音机里,我们每隔十五分钟就会听到这种新闻,它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我们每晚都沉溺在电视上的暴力与广告之中。
而在你的电影里,我们面对的是一场处刑。
安东尼奥尼:这是一部非常暧昧的电影。洛克正在制作一部纪录片,它聚焦于非洲国家的游击队运动。他努力地让自己越来越多地参与到政治活动之中。我们可以认为,他之所以选择拍摄行刑,是因为他知道这会给人带来视觉上的震撼。他可能是为了耸人听闻,但也可能不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最初用全屏呈现这个段落,仿佛这一幕就在此时发生。接着,我们看到电视制片人在音像同步装置里重新目睹了这一幕,他在制作自己的纪录片,这部作品的主题是作为记者的大卫·洛克。这是我使用摄影机的另一种方式,这让我可以自由自在地拍摄。我将执行死刑的过程呈现了两次,这样观众每次看完之后,对这件事就会有不同的感受。银幕上的格式与音像同步装置里的格式是不同的。接下来,奈特与瑞秋会再次在音象同步装置里看到它,这一次它是洛克拍摄的电影。
这部电影处理了一场真实的行刑过程。请不要问我任何相关的信息,我不能告诉你。
记者:你常常让观众出乎意料地调整自己的参与度。你在刻画人物、用镜头记录事件的时候,表现出明显的、漠不关心的语气,这在人物与他们的世界之间、个人与现实之间创造了距离感。当然,还有那个行刑场景。
这是真实的行刑,还是电影公司搬演的东西?观众会选择自己的答案。我一开始看到的是烈士的原形性形象,但在后来,我们最终在音像同步装置里,看到他的尸体在颤抖,我们才意识到,这个人的死亡带来的恐怖已经触动了我们。现实呈现出诡异的变化,它的比例与充满动感的、监视器里的世界相悖。影片突然停了下来,奈特开始道歉,他觉得自己让瑞秋心烦意乱。
安东尼奥尼:我的本意是展现出让洛克震惊的某种东西。
记者:但震惊的不是你吗?我们怎么知道那场枪击对洛克有什么影响?我们对这些人知之甚少。摄影机对我们的影响比对那些人的影响更大。
安东尼奥尼:你必须相信那个场景。你要想象一下,洛克已经被震撼了,他当然是个非常传统的采访者,这就是瑞秋指责他的原因。我们跟随着瑞秋,她想进一步地理解他。
我们和瑞秋的处境没有区别,我们的认识没有加深。我们只能依靠想象。
记者:但我们为什么要想象呢?你在探索现实的层次,你在处理许多人的心灵,这些人也包括观众。他们试图超越我们每天为彼此提供的表象,这些表象通过媒体、通过赋予我们可以描述现实的语言,为我们带来了交流的环境。然后你说,这些人彼此之间的理解变得更深了。在你影片的结尾,瑞秋和那个女孩对床上的死人作着陈述。对我来说,那个男人已经失去了大卫·洛克的身份,他变得和此前的罗伯逊一样,成为了可以替换身份的存在。他已经脱离了前世的躯壳。这是你的初衷吗?
安东尼奥尼:是的,正是如此,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们是用图像而不是文字来创作的。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这一点,这就是我的问题。
记者:在你的电影里,对话的作用的是次要的。语言被用来描述这些角色看到、感受到的东西,但是,我们只有在视觉层面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语言才能达成自己的效果。举个例子,在影片最后的七分钟,女孩问道:「如果我变成了盲人,一切会如何呢?」洛克讲述了一个人重获光明的故事。我在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太乏味、太平淡了。但突然之间,我意识到,在看过这部作品的结尾之后,我们日常生活那些重复的时光,突然间被赋予了新奇的质感。这些文字本身,并不能阐释这个世界。但是,我们先是看到了这个世界,所以语言也就被赋予了生命力与真实性。
在这部作品,这是非常有趣的反讽之一。我试图用语言重构你的世界,但你的世界完全是依靠自己的语言建构的,这种语言就是视觉的语言。
安东尼奥尼:是的。
记者:在电影里,你说人是不会变的,只有场景会变。不过,虽然地形会出现险峻的变化,但它也可以被看作是一幅舒展的风景画。如果人不会变,如果连地点也或多或少是相似的,那么我们对于未来还能说什么呢?
安东尼奥尼:未来?天哪!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还在等待。我可以想象,但我无话可说。
第15届#法罗岛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2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过客》,下面请看前线猎奇记者们无处可寻的评价了!
米米:
想逃?但是能逃得出去吗?
我们敏熙:
到结尾前一直觉得看明白了,但那个长镜头一出,又觉得迷糊了。
George:
拍得好美,角度也绝妙。捕获/占有,异域猎奇的记者/自身现实的过客
SONGMJ23:
长镜诉说着身份的徘徊,同时将悬疑外衣下的焦虑不断放大,最终只剩下虚无与疏离。
松野空松:
最后的长镜头挺有趣的,以及妻子的no超出我预料,但是影片整体所表达的方式比较无感。
果树:
北非的闷热与空气的停滞感,居然能通过镜头传递出来,并在这样的一个故事中,被赋予了人世间的空虚与荒芜的感觉。
莫扎特仑苏:
和《放大》如出一辙的将精神困境变为惊悚元素。最后的长镜头借尸体转换视角达到灵魂出窍的意境,是库里肖夫效应的极致范例。
RIVER:
去到的后半辈子依旧是无尽的绝望,众人皆是自己人生的过客,挥一挥衣袖也带不走一片云彩,安东尼奥尼对人生冰冷到极致的剖析。
大钊:
一部《过客》打消对安东尼奥尼枯燥乏味的偏见,感受他电影里的深沉与悲观可能需要阅片和内心的沉淀。《镜子》与《过客》分别代表了电影艺术的两个尽头(极致),蒙太奇与空间调度。转换身份的室内调度不需要一句台词,把剧情交代得明明白白。是啊,剧本从来不是台词本,希望管虎早日明白这个道理。除了空间调度,文本关于主体客体的探讨一样迷人沉醉,结尾的灯火像洪尚秀电影里充满烟火味的咖啡馆。
Pincent:
在《放大》后还能继续求变的英语片,也与《放大》类似其本质也可以是一个在安公维度强戏剧化的哲学类型片,但被故意处理得有“神游之感”,开头的语言不通只是热身,从此主体的放弃、身份的迷惘、逃离的失效便越积越深,到最后彻底放弃也彻底自由,《奇遇》里也有探讨过人是否可能成为他者。永远在表达疏离感,而这部里摄影机与人物的互动更多,尤其是播放录音的室内转换到真实两人对话的戏以及最后的长镜头。一如既往的人物心理与“移动的空间”进行联系,对荒漠景象的空间构图以及高迪米拉之家这一特殊建筑形态有着绝佳利用。
子夜无人:
《放大》讨论的是“存在”,《呐喊》延伸的是“他人”,《过客》怀疑的是“自我”。所谓改变身份的游戏从一开始就是流放自我的仪式,去到新的地方忘记旧的地方,遇到新的女人离开旧的女人,开始新的身份舍弃旧的身份,可是这一切“新”生长出来的愉悦感又能延续多久?所有风景只惊艳了第一秒就开始极速下坠,他们渐渐又和原来没有任何不同,任何旅途都不可能真正带来快乐,任何旅途只要从上路开始就正在离真正的旅途本身越来越远,任何旅途都无法引领我们真正发现到,有什么一直找寻不到的东西,譬如“自我”。属于自我的意志永远无依无靠地漂泊着,最后就只有曾经出发时的踌躇满志滞留在原地,“要去多久?”——“后半辈子。”
DAY2的主竞赛场刊将在稍后为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有一些剧情没有评论清楚。
但是他现在却是一个犹豫不决的人,他的失根状态和那种要逃离和摆脱生活的观念所形成的惯性他根本不能好好的爱她。
这个体现在他多次问她,你TM在这里干什么?
他一而再的把她从身边支走,但是当她真的要离开时,他又把她追了回来
这个在乡村水果园,她突然走开,搭了车,说希望你赶得上,结果他还是赶上来了。
她爱上他,为他逃避自己消失的身份,最终还是失败了。
看到杰克·尼科尔森就出戏…
彻底睡着了,这个节奏已经到了我能容忍的极限
安东尼奥尼的悲观。“我看着那些孩子时,看到的只是悲剧的轮回。”他要逃离,他尝试了,他在蓝天里飞翔,但那毕竟是假象。追逐的镜头里书写的皆是挣扎的徒然。最后一个长镜头,旅馆的铁栅窗如同身份的囚笼,缓缓地推,推出的一刹那,自由的一刹那,他注定已经死亡,因为惟有死亡才是真正的解脱。北影节1988 (2020再看补录:最后的一回首,超脱的灵魂回望自己被囚禁的肉体,太浪漫了。才知先有最后一镜的构思才有整部电影。我爱Antonioni)
经过三个月的旁听学习,安东短片处女作讲一位演员饰演的两女人之间的故事,她们常出现在同一镜头中,随后定机位镜头遮盖+剪辑在《过客》中继续上演。摇镜头的不同时空建构,片尾探出铁窗的7分钟长镜头,悄无声息的二度死亡,yes与no,存在与虚无。蓝色墙壁,高迪建筑,大漠异邦。
尼克尔森胸真大
在我内心深处怀有一种极端的、神秘的、强烈而持续的厌烦,使我无法喜欢任何东西,并窒息了我的灵魂。这种厌烦毫无来由就会再次出现,恰似溺死的狗,尽管它们脖子上系着石头,它们浮肿的尸体还是浮出水面。——福楼拜
它借用希区柯克“错误的身份”语境,却是这三部英语片中最安东尼奥尼的作品,与希氏有别,《过》的身份置换是主体主动的自我放逐,来源内心“成为别人”获得自由的诉求。此外,导演对于无关的事物予以关注。结尾长镜头:世界本身即丑陋的荒原,每个人皆为荒原中行走呼喊的过客,脱离身份,亦要承受荒诞
后来我才提醒自己应该注意一下尼克尔森的表演,安东尼奥尼的想法——一部最具存在主义色彩的影片——通过尼克尔森那种漫不经心的,迷人的慵懒的,疲倦的,想要逃离一切的神态,通过银幕传递到了观众面前。歇斯底里是前现代的症候,而疲倦(或曰倦怠、疲惫、过劳及相关的抑郁)是后现代的状况,用鲍德里亚的话来说,是消费社会的状况,是丰盛社会掩盖下的混乱,用韩炳哲的话来说,是功绩社会主体开枪瞄准自身,用詹明信的话来说,是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表征。安东尼奥尼是预言家。《过客》里的主角是典型的后工业时代下的“人”,他疲惫的语调、试图逃离/变换的身份,以及尼克尔森表现出的那种“消沉和倦怠感”,正是当前世代的人的表达。当前世代的主体肖像,正是这样一个感到疲惫了的人。
对于镜头的把握,安东尼奥尼不亚于任何一位同级别的大师,特别是对同一事物或地点的反复描述,比如在沙漠那段表现得很明显,这个绝活在他后期的短片米开朗基罗的凝视里有较为具体的描述,男主角死的时候那个完美的长镜头。
当你以为只不过是又一间房间又一个囚笼时镜头却穿出去了...惊讶“怎么拍的?!”也是这个长镜头的意义之一部分吧。你们艺术片导演对悬疑这个东西真是提不起劲啊。可爱的妹子长得真像男孩子
这个时候安东尼奥尼的风格已经接近于创作手法的无痕迹了,冷漠已经成为了他电影最本质的特征,疏离更是成为永恒存在的特质,他让人看不到任何人类可以凭借的有希望的未来,我们都在逐渐遗失自己,都在失去自己赖以生存的一切,身份便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能证明我们自己究竟是谁,我们自己也不得而知,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现代人的冷漠至死才是真正打倒我们的最具毁灭性的力量。
北影节惊喜之作。电影提及的所有命题都直击内心。身份的交换和丢失,逃离过往的生活,每分每秒的偶遇都非常迷人。。。片尾的那个长镜头简直牛逼惨了,继《惊魂记》那个花洒镜头之后又有个必问的问题了:镜头是怎么穿过那扇窗户的。。。。
一部安东尼奥尼就把几日看新片的憋屈心情一扫而光。1.依然是一部需要时间来静品的电影,一颗沉静的心才能触摸到里面的情绪。2.同一镜下时空切换已有,安哲是模仿。3.镜头上的美学,构图的表现力,剪辑似乎有形而上的思辨。4.巴塞罗那,高迪建筑里的邂逅,难得的影像。5.片末长镜头由偷窥变主角,加一星
看來Bergman和Antonioni果然是兩個對立命題。一個強調結構嚴謹,在衝突中超驗昇華,如同黃昏哥特教堂裡的受難曲;一個結構鬆散,在平淡中虛無頹靡,如同午後江南弄堂間裡的三弦聲。唉,小邪,我們的口味果然分佈在坐標軸的兩個不同的遠端啊。
1.探讨身份认同与主体建构,兼具"安东尼奥尼式无聊"与[放大]借悬疑惊悚外壳呈现哲理思考。2.两个惊为天人的长镜:单镜头变换时空上承沟口健二,同质于安哲[流浪艺人];穿透栏杆的6分长镜反客为主。3.纪录影像镶嵌与无征兆闪回。4.诡异的高迪建筑群;5.疏离旁观视角+调拍采访者。6.瞎子寓言。(9.5/10)
70年代的巴塞罗那。闷骚。谋杀都无声息。摄影很赞。喜欢电影里的景致和温顺的女人。威信很强大 28种字幕。
一个瞎子,瞎了近40年,有一天忽然睁开眼,眼前的世界渐渐清晰,最后他选择死去。
以洛克为中心,围绕他的一段经历展开叙述,在看似平淡的人物行动中发掘背后的深层涵义。影片前半段充满戏剧性后半段则更为写实化,洛克与死者互换身份,成为了自己人生中的过客,成为了死者家属陌生的过客。如同最后的长镜头那样,我们不断前行,等到终于挣脱牢笼的禁锢,回头一看,一切都结束了。
去直布罗陀当服务生到四十岁重见光明的瞎子,在心里大哭。目前看过的安东尼奥尼电影里面的情感和状态最最贴近真实生活感受的一部,这才是现实主义吧,真牛逼。仿佛找到了我心目中的完美电影。
尤其绝望。存在主义大师在此片中提出另一个命题——成为他人。片中的这个故事即便用来做类型化的开掘,依然可以很有价值。我觉得片子所要表达的大意就在结尾洛克所说的那个“瞎子复明又自杀”的故事中。尾声处的长镜头调度着实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