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一个非专业人士的个人己见
我大概的看了一下上面已有的影评,大多是觉得不如《冈仁波齐》。我没有来得及看《冈》,所以也许可能会有点片面,但或许又可能会有点纯粹呢?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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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通过西安一个影城免费观影体验看的这部电影。观影过后有一个映后交流,当时有一个女孩子说,她认为这部电影可能和《冈仁波齐》有着些许的联系,说,前者的结尾和后者的开头有相似之处。
《皮绳上的魂》这个电影的结尾是作家格丹拿着女主琼系的皮绳上的结,然后走向了掌纹地深处。格丹数着皮绳上的结,一直从一数到一百零八。
我没有看过《冈仁波齐》,但是我个人认为可能这个片段或许和两个电影的联系不大。我是这样认为的:一是,一串完整的佛珠刚好就是一百零八个;第二,电影中讲到当时莲花生大师和另外一个人(…名字没记住…)大战了一百零八天后有了结果。琼在皮绳上系的结是用来记天数的,记他们一共走了多少天。所以我更认为这个数字和电影本身更有关,男主塔贝他们一行人一路的坚持、斗争、报仇、救赎,最终就如莲花生大师的斗争一样,化作了佛家传说中的一次解脱、一次轮回,成为了被世人抚摸的一串佛珠。
—————结构完整,情节饱满—————
当时映后交流的主持人说,这部电影的结构内容很复杂。的确,我个人觉得结构复杂但又很完整,情节也比较饱满。
神秘作家格丹起初说塔贝是逃离了他的一个灵魂,所以最初我以为他是死神(后来发现他也许还真是)。他一路追赶,却总差一步,明明他们遇到相同的人,可经历过的人总是丢掉了塔贝的记忆。这让格丹很愤怒,因为一路没有事实的佐证,让格丹猜不出,经历完这些事情的塔贝究竟有着怎样的结局。
人的目标在眼前的时候,比较容易陷入困境,格丹最初以为他眼下要做的是找到塔贝,然而他的狗带着他去了另外一条路,一条脱离塔贝的,格丹认为的错路。在这里他遇到了扎妥活佛,他点醒了格丹真正的目标。活佛说你创作小说的一切初衷都与天珠有关。(…原话好像不是这个,意思是…)
然后一切回到了最初,原来格丹小时候路过一个将死之人(可能已经死了当时)。这个人将天珠递给他,嘱咐他“把我带到掌纹地”,年小的格丹当然吓坏,跑到远处躲了起来,接着他看到一只鹿将这只天珠吞下。
一切有了轮回与接替——猎人塔贝照例杀了他的猎物——鹿,然后遇到天珠,接受使命。
然而塔贝这一遭的这一切原来是作者格丹的创作。创作了一个他所目击到的天珠之后的历险记。我当时想,既然是天珠历险记,为啥主题一定是救赎,为啥不能像西游记一样表扬人性的坚毅勇敢之类的。然后我朋友说,可能他长大后一直后悔没有救了当初的那个人,没有接过手中的天珠。然后他想给自己一次重新救赎重新接替使命的机会。我个人认为是很有可能的。因为最后,格丹如愿地找到了塔贝,接过了将死的塔贝手中的天珠,继续踏上了使命的接替。
所以整个故事可能是在讲一个轮回,自己给自己一个救赎的机会。
嗷…所以怪不得总说“一念之间”,格丹就是一眼天珠,一念之间就定下了这样的一生之路。
——————郭日的自杀
当然这里面也有人企图结束轮回,从里面跳脱出来。
电影的另外一条线索是一对追凶者。父辈的血债在塔贝的家乡里是必须由子辈来解决的。俩兄弟中的哥哥占堆是最先明白轮回的人,他知道这样下去永远不能好好的回家。弟弟郭日则不然,他一直记得自己的誓言——我向母亲发过誓,不报完仇永不回家。弟弟的执念让他走到了错误的路,找到了错误的塔贝。他错杀了他们也继续错着走,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找到真正的塔贝。
后来找到了塔贝的哥哥等到了弟弟的出现。弟弟执意刺伤了塔贝,并最终在哥哥的背上自杀。
我认为弟弟其实后来是明白哥哥一直以来的劝说的,他的自杀,应该可能也是想终结这场复仇的轮回,因为这样才可以好好的回家。那么弟弟的坚持到底为了什么?是报仇雪恨吗?我认为或许可能是为了对一直以来支撑自己坚强、生存的目标,有个交代。是的,中国人,总是喜欢求一个果。所以说人最重要的还是要和自己达成和解。记得前段时间刚好看了一段话,大意是说:人可以摆脱所有人,但永远无法摆脱自己,因此如何学会和自己相处才是最重要的。
不过反过来再想,如果没有哥哥一味地劝导,始终活在糊涂状态下、终于兑现了自己承诺、大仇得报的郭日或许能安全地先回到家。至于之后塔贝的儿子是否会报仇,又是另一说了,先不表。
生活中很多人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一些人的时候,总觉得他们是傻的,在做不对的事。很多人觉得就是骂也要选择去骂醒他们(电影里哥哥选择用砍伤郭日的腿来进行最客观最有效地阻止)。那么骂醒他们之后的结果是否真的是对他自身好呢?被颠覆了价值观的他们,还能坚持自己的生活吗?多年来的目标被他人认定是没有意义的是错误的那一刻,你是否开始怀疑自己的生存又是否有意义呢?抛开电影内坚持报仇这件事,生活中很多人其实都是用目标来支撑自己的。
——————消失的普
在作者格丹找寻到塔贝之前,塔贝身边有一个NPC小精灵——普。(这个名字在电影里是琼起的,在网上查了一下,没有查到藏语里的含义。普的本义是“日无光”,后来也用作“普遍,全面”。感觉都解释不通。女主说是随便起的……可能是真的。)格丹找到塔贝以后,普就消失了。
我觉得有两种可能,普是天珠。首先这是一次天珠的历险记,也是一次轮回。所以天珠知道会发生什么,知道自己的归宿。所以他可以指路,是预言家。其次,当塔贝决定放弃琼和普,独自上路的时候,天珠就不见了。最后发现在普身上。
第二种是…他可能是作者格丹自行丢失的笔。格丹丢笔之前,离塔贝很近,笔丢失以后,他就慢慢的远离了塔贝。塔贝开始了自己的历程,所以格丹说,塔贝是从他手下跑掉的灵魂。格丹不再知道塔贝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他无法再规划塔贝的路途,他开始急躁而且不安。找到塔贝以后,他知道了现在塔贝发生的事,知道了塔贝自己选择的结局,此时,格丹他已不再需要笔了。
——————格丹的癫狂幻境
映后交流的主持人说,很多不被允许的情节完整且安全的顺利出现,是由于塔贝的历程被规划成为作者格丹笔下的一个人物。
是的,故事背景是一个快意恩仇有着江湖道义的法外之境。
格丹笔下塔贝遇到的人,格丹也一一遇见,但他们是真的记忆消失吗。是因为塔贝与他们的相遇这些都是格丹的虚构,但格丹最终的追寻结果又是真实的。虚实相生使得最后结局就像是整个故事陷入的其实是格丹的疯狂幻想中,他走进了自己的故事里。
这里让我想到了生命体的层次。
塔贝自己命运的探索,对他自己来说,他有自己生命的决定权。但离开塔贝这层生命,格丹对塔贝的结局有着决定权。活佛又对格丹说…冥冥之中是否又有另外一个“我”在决定着你呢…?
最后塔贝的结局成为了格丹的决定,塔贝的结局也影响了格丹对自己的决定。那格丹的接替又改变了哪个“我”的未来道路呢?
想起之前在知乎上看到的一个提问。
侵权联系我,不好意思,有点着急没来得及联系,感谢感谢
后来我又看到这个片段的时候我也会想,是否这个世界都是我臆想出来的?是我自己的意识构建的这样一个世界吗?是否我之外的还有另外一个体构建出另外的世界?或许每一个我所接收到的外界的人的死亡的讯息,都是我潜意识做出来的选择?是否真的是我杀了另一个“我”呢?
果然这些问题都是没有答案的,但是它真的会出现在当我们自己与自己对话的时候。当然也会出现在这个电影中的“我”的身上。
——————背景的写实
听说《冈》这个电影导演有刻意的忽略风景。说这一部就有勾划。
我觉得景色重点还是在于比较写实,比较摆脱常有的人们所设想的。
高原上气候的瞬息万变,还有其实高原上真的很干很干…
高原上什么都那么相似,可能是因为参照物太像,远处看着仿佛很近,但走过去又觉得比想象中远了太多太多。所以怪不得活佛说距离在脚下。
——————一些额外的巧合设计
格丹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小女孩,她说她脑子里有东西,活不久了,她来生会做一种动物,问格丹猜不猜的出。格丹说是鹿——原因是小时候格丹看到一只鹿吞掉了天珠,所以映照着小女孩是鹿,她脑子的东西里是天珠。那么小女孩究竟就是那只鹿还是下一只鹿呢?是不是另外一个轮回的开始呢?
下面这个是映后交流会的嘉宾说到的,这个电影融合了多种类型。西部的(我认为是兄弟追凶)公路的(格丹)救赎(塔贝主线)。
—————当然还有一些不明白的
比如为什么琼在遇到塔贝的当晚,和他发生关系前,出门抱着狗…哭?
(难道是她预见了自己的未来,感受到了自己的使命路途,临别前的道别哭泣……哇…总不能每个人都那么神化吧…总不能搞得谁都知道未来路,就塔贝不知道吧…)
还有琼的死心塌地生死相随?有点太突然了我感觉…比如…塔贝吸引她的地方,阐述的不太到位…塑造的不是很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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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情节最后和朋友讨论的时候还会起鸡皮疙瘩…想想还是很过瘾的。我自己个人觉得是一个很酷的电影很棒的电影(毕竟没看《冈》,所以或许真的没有感到对比?)但是我没有打五星的原因就是因为……谁让我不够专业呢…大家既然都这么说…我一个玩票的…还是先随波逐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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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最后…我不太会起标题…从小就是(尴尬)。
2 ) 距离太阳最近的爱情是什么样子?
《皮绳上的魂》点映结束之后,有观众上来就问导演张杨,为什么女主人公琼会在黑夜中独自哭泣?为什么会跟男主塔贝认识没几个小时就直接上床了? 我的朋友拔高了一下说,她不认同片子对藏族女性的刻画:琼直接跟塔贝上床,而作家那条线中,作家也遇到了一个女人,她领着一个孩子,苦苦找寻了孩子的父亲8年之久,她和那男人当初相处还不到24小时。 就像我们对这些爱情疑惑不解一样,原著作者扎西达娃曾写到,“西藏人,这个离太阳最近所以被阳光宠坏了的民族,在创造出众多的诸神中,却没有创造出一个辉煌的太阳神,这使他们的后代迷惑不解。” 其实,电影中看到琼“死皮赖脸”追着塔贝一起远行的时候,我也笑了。塔贝一直赶琼,琼背着行李,就像一个孩子一样,退两步然后又跑回来,一点也不觉得“害臊”或是“尴尬”。她不像我们认识的任何一个汉民族女孩。 看电影之前,我去看了扎西达娃的短篇《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原著中有更多的人物背景铺垫:琼生活在荒野中的山岗上,这里就两户人,琼和父亲,隔壁还有一个哑女人,琼的父亲是个艺人,经常去几十里之外说唱,短则几天,长则数月。 “琼从小就在马蹄和铜铃单调的节奏声中长大,每当放羊坐在石头上,在孤独中冥思时,那声音就变成一支从遥远的山谷中飘过的无字的歌,歌中蕴含着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丝苍凉的渴望。” 电影很难把文字的意象全部都呈现出来,琼在门外的夜里暗自哭泣的时候,她回想起的是自己寂寞的少年,她捧着脸哭泣,是祈祷爸爸的宽恕,当她转身回屋进被窝的那一刻,她就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跟这个男人走。 一个人的创作,其实可以从此前的文字中找到依据,扎西达娃2001年在《中国西部》杂志发表了一篇文章——《西藏的女人:心中没有阴影》。 他说,西藏很少女人带眼镜,因为她们有着所有男人神往的一双明亮清澈、碧波盈盈的眼睛。 “她们天性自由奔放,坦然面对爱情,很少有羁绊和精神枷锁,而对情人,她们却常常掩面羞涩,脸儿绯红,但这绝不是内心冲突的心理障碍,而是保留了外面世界现代女性逐渐丧失的一份魅力。” “她们从不读《如何赢得男人心》之类雕虫小技的实用工具书,一旦爱上意中人,便以欧洲军团的方式,大张旗鼓地正面进攻。其胆大和执拗,常常令学问过多的迂腐书呆子跌落眼镜,最后落荒而逃。你再回头看看勇于进取的西藏女子,她眼中闪着一丝困惑的神情,望着猎物逃之夭夭的背影,再次发出一声怜悯的轻叹:啊啧啧!” “她们敢于自我解嘲和富于幽默感,随心所欲地给别人取绰号,生动而形象,两个女孩随便就在大街上给一个跛子男人取了个优雅的绰号“海浪”,我开始没明白,她们白了我一眼:‘你瞧他走起路来一起一伏的,不是像海浪吗?’虽然她们从没见过大海。即使面对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男人,女孩们也张口就称‘哥哥’,那叫声甜美又动听,‘扎西哥哥’、‘多吉哥哥’、‘小李哥哥’、‘老王哥哥’,如夜莺之声,啼婉不绝。” “一个内地来的文化人,在乡间骑马,因缺氧和笨拙,总是爬不到马背上去,迎面过来一个背水的藏族姑娘,平静地望了一阵,放下水桶,走到这个汉人背后,十分轻松地将他抱起来放在了马背,最后嫣然一笑,远远离去,不再眷恋地回头张望。事隔多年,这位朋友说起此事还惊骇不已:她哪来这么大的力量,把我像抱婴儿一样地抱起来,她哪来这么大的勇气,敢于抱一个陌生的男人。我告诉他,她不需要勇气,人只有面对不自然的状态,才需要勇气。” “西藏女人心中没有阴影,所以她们能用一双纤弱的手,高高地托举起雪域高原沉重的男人。” 扎西达娃给了藏族女人无上的赞美。关于藏族女人,我仅有的了解来自杨显惠的《甘南纪事》,早期读的时候,就只读懂了甘南藏区真实故事,觉得他们生性猛烈,最近重读才发现:每一个短篇故事背后的关键人物,往往都是生性猛烈女性。 《恩贝》和《白玛》都是两个寡妇的故事,因为家里关系,恩贝在80年代就跟桑杰私奔去拉萨,一年后抱着女儿回来,家里不得不同意这门婚事。后来桑杰被杀,八年后,恩贝让三个儿子复仇,她清楚知道复仇的后果,但“不给他们阿爸报仇,他们还是儿子娃吗?” 最后报仇了,但恩贝的大儿子被枪毙,老二判了八年,老三判了五年。这俨然和《皮绳上的魂》中的复仇少年兄弟如出一辙,他们认可的道理很简单,“杀人偿命,不偿命赔命价,我们的先人们不是这么做的吗?” 在《一条牛鼻子绳》中,杨显惠也写了西藏一条的命价:八十头牛。从旧社会就是这个规矩,当然牛的价格是不一样的,2000年左右,一头牛两千五,一条命价也就是二十万左右。 更重要的是,杨显惠在书中提供了一个视角:藏族的习俗中,丫头没出嫁可以交男朋友,没结婚就有娃娃了,人们也不说啥。很多藏族女性为了反抗家里,私奔去外地,然后一年半载之后带着娃娃回来,家里人也不得不接受现实。 “藏民当和尚的人多,男人少女人多,总有嫁不出去的丫头,所以到了哪里,看见一个婆娘带着两个三个娃娃过日子,也不要奇怪。有的男人跟她在一搭过了几年,又走掉了,这样的事也允许。可是不管是男人女人,一旦成家了,就要守规矩,不能再和外头的人来往。” 如此不难理解藏族女人为何摇曳多姿。史铁生说,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自由的心魂渴望一同抵抗“现实魔法”的伤害和杀戮。 是的,我们一直口口声声说要敢爱敢恨,可真的在电影里看到了敢爱敢恨的人,我们却开始为他们忧心忡忡起来。那些靠近太阳最近的女人,拥有西方人最爱的肤色,拥有远比我们赤诚的心。
3 ) 冈仁波齐火了,但这部更烧钱的却糊了
如果说上半年的国产电影市场有什么票房奇迹,那一定非《冈仁波齐》莫属。
不论是排片随着口碑一路逆势上涨,还是拿下无限接近破亿(9992万)的票房,这在国产艺术电影史上,都实属罕见。
可是轮到《皮绳上的魂》的时候,场面就变成,悄无声息地上映,又悄无声息地消失。
同一个导演,同样以藏区为背景,这部电影其实比《冈仁波齐》华丽太多。
《冈仁波齐》成本是1300万,而《皮绳》则有1700万。这部分多出来的资金花费,直接体现在了摄影和演员配置上。
与《冈仁波齐》几乎是一部纯素人出演的电影不同,《皮绳》有至少一半是专业演员。
饰演女主角琼的藏族演员曲尼次仁,曾出演《隋唐演义》。饰演男主角的金巴虽然是新人,但不论是颜值还是表演力,丝毫不输专业演员。饰演占堆的演员索朗尼玛也有过电影拍摄的经历,而酒馆老板娘的演员来自拉萨话剧团。
比演员颜值更高的,是本片的摄影。
随手截几张图,就能承包你一整年的桌面。
不论是草原还是荒漠,恍惚间仿佛走进了经典的西部片。
而在人物造型的构建上,活脱脱就是西部片里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
不难发现,这样的影像风格,就是来自于莱昂内。说得更直接一些,就是《黄金三镖客》和《西部往事》。
《皮绳》中有一处直接致敬了《西部往事》这个经典镜头
同为《冈仁波齐》和《皮绳》摄影指导的郭达明,也正是凭借这部片子,获得了去年上海电影节的最佳摄影奖。
除去制作层面的华丽,《皮绳》还有故事层面的华丽。
与《冈仁波齐》精心营造出的纪录片气质不同,《皮绳》是一部颇具野心的魔幻现实主义之作。
影片的一开场,便是茫茫林海间一队朝圣的信徒。其中一个小女孩不慎踩空跌落山崖。山脚下,弥留之际的她哀求一个路过此处的小男孩将她手中的天珠带去掌纹地。
胆小的男孩却吓得躲了起来,当他再次返回时,小女孩却消失了。
猎人塔贝无意中猎杀了口含圣物天珠的小鹿,结果遭遇了天谴。为了让他赎清杀生的罪孽,活佛将塔贝从地狱里捞了回来,命他成为护送天珠前往掌纹地的使者。
活佛说,目标在远方,距离在脚下,道路在身上。迷茫的塔贝带着这句话上路了。
他先是遇到了美丽的姑娘琼。于是,这一路上便多了一个心甘情愿为他煮茶做饭,暖被窝的人。
在塔贝和琼迷失了方向,争执最激烈的时候,哑巴小男孩普莫名又闯入了他们的生活。
这个精灵古怪的孩子仿佛先知和向导一般,弹着六弦琴,指引着塔贝前往掌纹地的路。
还有一心寻仇的兄弟俩。只因知道一个叫塔贝的人是杀父仇人,弟弟便错杀了两个塔贝。为了让弟弟活命不被人追杀,哥哥砍伤了弟弟的腿,千里追凶,成为了塔贝怎么也甩不掉的尾巴。
然而,当另一位猎人模样的男人格丹来到这里,试图寻觅塔贝踪迹时,那些曾经跟塔贝做过生意的藏刀贩子,接待过塔贝的风骚老板娘,似乎完全失去了关于塔贝的记忆。
就在一切线索都将中断,山穷水尽之时,格丹遇见了当年救下塔贝的活佛。
原来,塔贝和琼不过是作家格丹笔下的两个人物,格丹也正是因为写作灵感枯竭,才踏上了塔贝曾经走过的路。
可是活佛却告诉格丹,二十几年前,这里真的来过一男一女,走进了掌纹地。
作家这才重新上路,直到在掌纹地真的遇见了塔贝和琼。
而作家真正的身份,和天珠的来源,也在这一刻揭开了谜底——
他就是当年那个胆小的男孩,而塔贝猎杀的小鹿口中的天珠,正是从小女孩手中吞食而来。
至此,影片的所有线索才全部汇集到了一起,仿佛一座构造精巧的佛塔,终于露出了全貌。
张扬在采访中曾提到过,很多人说在西藏,时间是静止的,因此这里天然就是一个魔幻的时空,让人分不出当下,过去,和未来。
借着相似的场景,不断切换的人物线索,剪辑刻意模糊了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导演129足足吊了观众近2个小时的胃口,直到影片的最后10分钟,才将脉络打通。
三层时空的嵌套,似乎讲述着关于失去、寻找、得到之间轮回的故事。
而魔幻现实主义的元叙事又将整个故事变成了一则寓言,每一个人物,也成为了一个意象。
总之,不论是演员,摄影,还是故事,手法,说实话,都不差。
甚至可以说,杂糅了公路、魔幻、悬疑的《皮绳》,是国产电影类型上的一次突破和探索。
但,就是这么一部华丽的作品,票房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
惨。
最高排片只有1.6%,上映7天进仅收获318万票房,想想1700万的制作成本,可以说是输得连底裤都不剩。
为什么?
诚然,前有《战狼2》的屠榜,后有来势汹汹的好莱坞大片,留给《皮绳》的生存空间的确不大。
但片子本身的问题,也逃不脱责任。
谢飞老爷子说:
摄影精彩,演员、美术、音乐完美,显示了导演的才华与功力。只是神神怪怪的许多有趣细节包裹着一个陈旧的复世仇的故事,没有开掘出其中的普世含义,更不要说现代意识了,实为可惜。
的确,《皮绳》的具备了一切美好的外在条件,可是在神秘色彩裹挟的表层之下,华丽的故事难免显露出些许的空洞。
如果说这是一则寓言,那么热情美丽的琼大抵就是爱的化身,冷血的塔贝遇到她之后,才渐渐恢复了一个“人”的知觉。
可琼为什么爱?她爱的究竟是什么?我们并不知道。
普所代表的意象也很明确:每当残酷的现实把人们折磨得失去方向之时,往往是那份孩童的纯真,带领着人们找到通往净土的生存之路。
但是,纯真并不能成为解决一切问题的灵丹妙药。而在影片里,普却成为了行走的指南针,永远能在山穷水尽的时候,找到前进的方向。
更严重的问题出在影片的节奏上。
重复,是《冈仁波齐》和《皮绳》共同的特征。
但如果说平淡,缓慢的语调在《冈仁波齐》上演绎得是恰如其分的话,那么同样的特质放到《皮绳》上,就是灾难。
在《冈仁波齐》里,导演不厌其烦地去描摹角色们磕长头的动作。行走,磕头,起身,再行走,这几乎花去了影片一半以上的时间。
但在这些的重复背后,《冈仁波齐》的主题表达和空间指向是明确的。因此,每一次重复,都是角色在救赎的道路上更进了一步,每一次下跪,都让震撼更加一分。
信仰的力量,就这样清晰地传递给观众,就像从超市里买了一瓶水一样简单。
但对于《皮绳》而言,一部略带悬疑气质的剧情片需要的是收放自如的节奏,巧妙设置的悬念,适时地给予线索,让观众在观影中体验解谜乐趣。
一次又一次重复的复仇与追踪的故事,叠加在三层时空中,本应是极佳的悬疑框架。
类似的片子诸如《盗梦空间》《星际穿越》,都是利用不同时空之间的交错,来制造紧张感。
在这些片子里,不论时空再怎么变幻,都有明确的标志可以告诉观众,现在是处于哪一层时空。
就算导演施了那么几招障眼法,但终归会适时地抛出线索,让观众的思路可以踩在预先设置好的关键点上。
遗憾的是,《皮绳》并没有做到这一点。
不同时空里过于同质化的影像表达,缺位的方向感,和过于冗长的铺垫,反而让原本清晰的故事脉络变得混乱起来。
就算景致再美,也会显得单调乏味。
主角在这里是迷失的,观众也是。
于是,苦心设计的层层悬念变成了碎片化的表达,一点一点磨蚀着观众的耐心,解谜的乐趣也随之被消解,从而使整个观影体验崩塌。
哪怕结尾再力敌千钧,也只能遗憾地收获一句原来如此。
不错,你大可以说《皮绳》中开放性的结局,复杂的叙事是张扬的一次大胆的尝试,值得鼓励和称赞。
但这么做的就好比,本来简简单单买一瓶水的事,你非要在货架和收银台之间设置一个迷宫。那么对于大多人来说,当然会嫌麻烦。这个票房表现,也就毫不意外了。
在影片上映前,张扬在接受采访时曾表示,“没有票房上的压力…现在还做电影还是在做自己梦想的东西”。
但事实上,不知是不得不避开《战狼2》的风头,还是另有隐情,《皮绳》的上映日期还经历了伊凡波折,临时从原定的8月4日,改到了8月18日。
他们说,“艺术电影朝圣之路,走得越稳越远。相信观众和市场,让艺术电影更开放的创作在市场继续进行。”
只不过,不论究竟是因何推迟档期,现在已经在市场上消失的《皮绳》,恐怕是再也无法让观众在电影院里感受艺术的魅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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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系在皮绳扣上的魂
中国先锋文学经典作品《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转载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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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很少能听见那首唱得很迟钝、淳朴的秘鲁民歌《山鹰》。我在自己的录音带里保存了下来,每次播放出来,我眼前便看见高原的山谷、乱石缝里窜出的羊群、山脚下被分割成小块的田地、稀疏的庄稼、溪水边的水磨房、石头砌成的低矮的农舍、负重的山民、系在牛颈上的铜铃、寂寞的小旋风、耀眼的阳光。
这些景致并非在秘鲁安第斯山脉下的中部高原,而是在西藏南部的帕布乃冈山区。我记不清是梦中见过还是亲身去过。记不清了。我去过的地方太多。直到后来某一天我真正来到帕布乃冈山区,才知道存留在我记忆中的帕布乃冈只是一幅康斯太勃笔下的十九世纪优美的田园风景画。
虽然还是宁静的山区,但这里的人们正悄悄享受着现代化的生活。这里有座小型民航站,每星期有五班直升飞机定期开往城里。附近有一座太阳能发电站。在哲鲁村口自动加油站旁的一家小餐厅里,与我同桌的是一位喋喋不休的大胡子,他是城里一家名气很大的“喜马拉雅运输公司”的董事长,在全西藏第一个拥有德国进口的大型集装箱车队。我去访问当地一家地毯厂时,里面的设计人员正使用电脑程序设计图案。地面卫星接收站播放着五个频道,每天向观众提供三十八小时的电视节目。
不管现代的物质文明怎样迫使人们从传统的观念意识中解放出来,帕布乃冈山区的人们,自身总还残留着某种古老的表达方式,获得农业博士学位的村长与我交谈时,嘴里不时抽着冷气,用舌头弹出“罗罗”的谦卑的应声。人们有事相求时,照样竖起拇指摇晃着,一连吐出七八个“咕叽咕叽”的哀求。一些老人们对待远方的城里人,仍旧脱下帽子捧在怀中站到一旁表示真诚的敬意。虽然多年前国家早已统一了计量法,这里的人们表示长度时还是伸直一条用胳膊,另一只手掌横砍在胳膊的手腕、小臂、肘部直到肩膀上。
桑杰达普活佛快要死了,他的扎妥寺的第二十三位转世活佛。高龄九十八岁。在他之后,将不再会有转世继位。我想为此写篇专题报道。我和他以前有过交道。全世界最深奥和玄秘之一的西藏喇嘛教(包括各教派)在没有了转世继位制度从而不再有大大小小的宗教领袖以后,也许便走向了它的末日,形式在一定程度上也支配着意识,我说。扎妥·桑杰达普活佛摇摇头,表示否认我的观点。他的瞳孔正慢慢扩散。“香巴拉,”他蠕动嘴唇,“战争已经开始。”
根据古老的经书记载,北方有个“人间净土”的理想国——香巴拉。据说天上瑜伽密教起源于此,第一个国王索查德那普在这里受过释迦的教诲,后来宏传密教《时轮金刚法》。上面记载说,在某一天,香巴拉这个雪山环抱的国家将要发生一场大战。“你率领十二天师,在天兵神将中,你永不回头,骑马驰骋。你把长矛掷向哈鲁太蒙的前胸,掷向那反对香巴拉的群魔之首,魔鬼也随之全部除净。”这是《香巴拉誓言》中对最后一位国王神武轮王赞美的描写。扎妥·桑杰达普有一次跟我说起过这场战争。他说经过数百年的恶战,妖魔被消灭后,甘丹寺里的宗喀巴墓会自动打开,再次传布释迦的教义,将进行一千年。随后,就发生风灾、火灾,最后洪水淹没整个世界。在世界末日到达时,总会有一些幸存的人被神祗救出天宫。于是当世界再次形成时,宗教又随之兴起。扎妥·桑杰达普躺在床上,他进入幻觉状态,跟眼前看不见的什么人在说话:“当你翻过喀隆雪山,站在莲花生大师的掌纹中间,不要追求,不要寻找。在祈祷中领悟,在领悟中获得幻像。在纵横交错的掌纹里,只有一条是通往人间净土的生存之路。”
我恍惚看见莲花生离开人世时,天上飞来了一辆战车,他在两位仙女的陪伴下登上战车,向遥远的南方凌空驶去。
“两个康巴地区的年轻人,他们去找通往香巴拉的路了。”活佛说。
我疲惫地看着他。“你要说的是——在一九八四年,这里来了两个康巴人,一男一女?”我问。
他点点头。
“男的在这里受了伤?”我又问。
“你也知道这件事。”活佛说。
扎妥·桑杰达普活佛闭上眼,断断续续回忆起当年那两个年轻人来到帕尔乃冈山区的事,他讲起那两个人告诉他一路上的经历。我听出扎妥活佛是在背诵我虚构的一篇小说。这篇小说我给谁都没有看过,写完锁进了箱里。他几乎是在逐字逐句地背诵。地点是一路上直到帕布乃冈一个叫甲的村庄。时间是一九八四年。人物一男一女。这篇小说没给别人看的原因就是到最后我也不知道主人公要去什么地方。经活佛点明我现在才清楚。唯一不同的一点是结尾时主人公是坐在酒店里有一位老人指路。我没写老人指的是什么路,当时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而扎妥活佛说是在他的房子里给那两人指的路,但这里还有一个巧合,即老人与活佛都谈起过关于莲花生的掌纹。
最后,其他人进屋来围在活佛身边,活佛眼睛半睁,渐渐进入了失去知觉和思想的状态。
有人开始准备后事了。扎妥活佛将被火葬,我知道有人想拾到活佛的舍利作为永久的收藏和纪念。与扎妥·桑杰达普诀别后,在回家的路上,我边走边考虑着有关文学创作的动机问题……
回到家,我打开贴有“可爱的弃儿”题词的箱子盖。里面整齐地排列着上百只牛皮纸袋,我所有不被发表或我不愿发表的作品都存在这儿。我取出一个编码是840720的纸袋,里面是一个短篇小说,记录着两个康巴人来到帕布乃冈的经过,还没有题目。下面是这篇小说的原文:
琼赶着她的二十几只羊下山的时候,站在半山腰。她看见山脚底下那一条宽阔蜿蜒、砾石累累的枯干的河床有个蚂蚁般的小黑点在缓缓移动。她辨认出那是一个男人,正朝她家的方向走来,琼挥挥羊鞭,匆匆把羊往山下赶。
她粗略算了算,那人得走到天黑时才能到这儿。周围荒野只有这隆起的小山岗上有几间鹅卵石垒起的矮房,房后是羊圈,一共两户人家:琼和她的爸爸,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哑女人。爸爸是个说《格萨尔》的艺人,常常被几十里远的外村人请去说唱,有时还被请到更远的镇里。短则几天,长则数月。来人骑马,还牵匹空马来到小山岗,把身背长柄六纺琴的爸爸请上马。随后马蹄伴着铜铃声有节奏地久久敲响着荒野里的寂静。琼站在岗上,一手抚摩坐立在她裙边的大黑狗,一直望到两匹马拐过前面的山弯。
琼从小就在马蹄和铜铃单调的节奏声中长大,每当放羊坐在石头上,在孤独中冥思时,那声音就变成一支从遥远的山谷中飘过的无字的歌,歌中蕴含着荒野中不息的生命和寂寞中透出的一丝苍凉的渴望。
哑女人整天织氆氇,每天早晨站在小山冈上,向空中撒出一把豌豆糌粑,呼喊着观音菩萨。然后手摇一柄浸满油污的经轮筒,朝东方喃喃祈祷。偶尔在半夜时分,爸爸爬起身去女人房里,天蒙蒙亮时头顶蒙着长长的袍子又钻进自己的羊皮垫里。早晨了起来挤完奶打好茶,喝糌粑糊。然后背上装了一天口粮的小羊皮口袋,背一只小黑锅,去房后拉开羊圈栅栏,软鞭一挥,赶着羊群上山。生活就是这样。琼把食物和热茶准备好,趴在毯子上等待来客。室外的狗叫了,她冲出门,月亮刚刚升起。她拉住狗链,不见四周有人,一会儿,从她前面的坡下冒出个脑袋。
“来吧,不要紧,我抓住狗的。”琼说。
来人是一位顶天立地的汉子。
“辛苦,大哥。”琼说。她把汉子领进了房里,他礼帽下的额边垂着一绺鲜红的丝穗。爸爸不在家,去说《格萨尔》了。隔壁传来哑女人织氆氇时木棰砸下的梆梆声。这位疲惫的汉子吃过饭道完谢后便倒在琼的爸爸床上睡了。
琼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天空繁星点点,周围沉寂得没有一点大自然的声音。眼前空旷的峡谷地带在月光下泛着青白色。大黑狗被铁链拴着在原地转圈。琼过去蹲下身搂着它的脖子,想起自己在这寂寞简朴的小山岗上度过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想起每次来接爸爸上马的都是些沉闷不语的人,想到屋里那位从远方来明天又要去远方的酣睡的旅人。她哭了,跪在地上捧着脸,默默祈求爸爸的宽恕,然后将眼泪在黑狗的皮毛上蹭擦干,起身回屋。黑暗中,她象发疟疾似地浑身打颤,一声不响地钻进了汉子羊毛毯里。
当东方的启明星刚刚升起,在摇曳的酥油灯下,琼把自己的薄毯裹成一个卷,在一只布袋里塞了些牛肉干、揉糌粑的皮口袋、粗盐和一块酥油,又背上天天放羊时在山上熬茶用的小黑锅,一个姑娘该带的都在她背上了。她最后巡视一眼昏暗的小屋。“好了。”她说。汉子吸完最后一撮鼻烟,拍拍巴掌上的烟末起身。摸她头顶。搂住她的肩膀,两人低头钻出小屋,向黑魃的西方走去。琼全身负重,身上的东西一路上叮当作响。她根本不想去打听汉子会把她带向何处,她只知道要永远离开这片毫无生气的土地了。汉子手中只提着一串檀香木佛珠,他昂首阔步,似乎对前方漫漫的旅途充满了信心。
“你腰上挂条皮绳干什么?象只没人牵的小狗。”塔贝问。
“用它来计算天数,你没见上面打了五个结吗!”琼告诉他,“我离开家有五天了。”
“五天算什么,我生来没有家。”
她跟着塔贝徒步行走,一路上,有时在村庄的麦场上过夜,有时住羊圈里,有时卧在寺庙废墟的墙角下,有时住山洞,运气好时,能在农人外屋借宿,或是在牧人的帐篷里。
每进一个寺庙,他俩便逐一在每个菩萨像的座台前伸出额头触碰几下,膜拜顶礼。在寺庙外,道路旁,江河边,山口上,只要看见玛尼堆,都少不了拾几块小白石放在上面。一路上还有些磕等身长头的佛教徒,他们一步一磕,系着厚帆布围裙,胸部和膝部磨穿了,又补了几层厚补钉。他们脸上突出的地方全是灰,额头上磕了一个鸡蛋大的肉瘤,血和土粘在一起,手掌上钉铁皮的木板护套在他们身体俯卧的两边地上印出两道深深的擦痕。塔贝和琼没有磕长头,他俩是走路,于是超过了他们。
西藏高原群山绵延,重重叠叠,一路上人烟稀少。走上几天看不到一个人影,更没有村庄。山谷里刮来呼呼的凉风。对着蓝色的天空仰望片刻,就会感到身体在飘忽上升,要离开脚下的大地。烈日烤灸,大地灼烫。在白昼下沉睡的高原山脉,房屋与无极般宁静。塔贝的身体矫健灵活,上山时脚尖踩着一块块滑动的石头步步上蹿,他径直攀上一块圆石,回头看见琼被甩下好长一截,便坐下来等她。他们在赶路时总是默默无言,琼有时在难以忍受的沉默中突然爆发出她的歌声,象山谷里的一只母兽在仰天吼叫。塔贝并不转过头看她一眼,只顾行路。琼过一会不唱了,周围又是死一般沉寂。琼低头跟在他身后,只有坐下来小憩时才说说话。
“不流血了吧?”
“它现在一点也不疼。”
“我看看。”
“你去给我捉几只蜘蛛来,我捏碎了涂在上面就会好得快。”
“这儿没有蜘蛛。”
“去找找,石头缝里,你扒开石块会有的。”
琼在四周扒开一块块半掩在土中的石块,认真地寻找蜘蛛。一会儿她就捉了五六只,握在掌中,走过来扳开塔贝的手掌放在上面。他一只只捏碎后涂在小腿的伤口上。
“那条狗好凶,我跑跑跑跑,背上的锅老碰我的后脑勺,碰得我眼睛都花了。”
“当初我该拔出刀宰了它。”
“那女人给我们这个。”她模仿着做了个最污辱人的下流动作,“真吓人。”
塔贝又抓起一把土撒在伤口上,让太阳晒着。
“她钱放在哪儿的?”
“在酒店的屋柜子里,有这么厚一沓。”他亮亮巴掌,“我只拿了十几张。”
“你用它想买什么呢?”
“我要买什么?前面山下有个次古寺,我给菩萨送去。我还要留一点。”
“好的。你现在好点了吗?不疼了吧?”
“不疼了。我说,我口干得要冒烟。”
“你没见我把锅已经架上了吗?我就去捡点干刺枝。”
塔贝懒洋洋躺在石头上,将宽礼帽拉在眼睛上挡住阳光,嘴里嚼着干草,琼趴在三颗白石垒成的灶前,脸贴着地,鼓起肋帮吹火熬茶。火苗“嘭”地燃烧起来。她跳起身,揉揉被烟熏得灼辣的眼,拉下前额的头发看看,已经被火舌燎焦了。
远处高山顶上两个黑影,大约是牧羊人,一高一矮,象是盘踞在山顶岩石上的黑鹰。他们一动也不动。
琼也看见了他们,挥起右手在空中划圈向他们招呼,上面的人晃动起来,也划起圈向她致意。距离太远,扯破嗓子喊互相也听不见。
“我还以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琼对塔贝说。
“我在等你的茶。”他闭上眼。
琼忽然想起了什么,她从怀里掏出一本书,很得意地向塔贝展示自己的猎物,那是昨晚上在村里投宿时从一个往她耳里灌满了甜言蜜语、行为并不太规矩的小伙子屁股兜里偷来的。塔贝接过一看,他不认识这种文字和一些机械图,封面印的是一台拖拉机。“这玩意儿没一点用处。”他扔给琼。琼很沮丧,下一次烧茶时她一页页撕下来用作引火的燃料了。
走到黄昏,站在山弯远远看见前面一个被绿树环抱的村庄时,琼的精神重新振奋起来,又唱起歌了。她抡起拄棍在地边的马兰草堆里乱舞,又端起棍子小心翼翼地戳戳塔贝的胳肢窝和腰下,想逗他发痒。塔贝不耐烦地抓住棍梢往外一甩,拽得她趔趄几下跌倒在地。
进了村,塔贝自己一个人去喝酒或者干别的什么去了。他俩约好在村里小学校边一幢刚刚盖好还没有安装门窗的空房子里住宿。村里的广场晚上演电影,有人在木杆上挂银幕。琼在一片林子里拾柴火时被一群小孩围住,孩子们趴在墙头朝她扔石头,有一颗打在她肩上,她没有回头,直到一个戴黄帽子的年轻人把孩子们轰走。
“他们扔了八颗石头,有一颗打中你了。”黄帽子笑眯眯地说,他把手中握着的一只电子计算机摊在琼跟前,显示屏显出一个阿拉伯数字“8”,“你从哪儿来?”
琼看着他。
“你记不记得你走了多少天?”
“我不记得。”琼撩起皮绳说,“我数数看,你帮我数数。”
“这一个结算一天吗?”他跪在她跟前,“有意思……九十二天。”
“真的!”
“你没数过吗?”
琼摇摇头。
“九十二天,一天按二十公里计算。”他戳戳计算机上的数字键码,“一千八百四十公里。”琼没有数字概念。
“我是这儿的会计。”小伙子说,“我遇到什么问题,都用它来帮我解答。”
“这是什么?”琼问。
“是电子计算机,好玩极了。它知道你今年多大。”他按出一个数字给琼看。
“多大?”
“十九岁。”
“我今年十九岁吗?”
“那你说。”
“我不知道。”
“我们藏族以前从不计算自己的年龄。但它却知道。看,上面写的是十九吧。”
“不象。”
“是吗?我看看。哦,刚开始看有些不习惯,它的数字有点怪。”
“它能知道我名字吗?”
“当然。”
“叫什么。”
他一连按出八位数,把显示屏显得满满的。
“怎么样?它知道吧。”
“叫什么?”
“你连自己的名字还看不出来?笨蛋。”
“怎么看?”
“你这样看,”他竖着给她看。
“这是叫琼吗?”
“当然叫琼,洽霞布久曲呵琼。”
“嘿!”她兴奋地叫道。
“嘿什么,人家外国人早用了。我在想一个问题,以前我们没日没夜地干活,用经济学的解释是输出的劳动力应该和创造的价值正比。”他信口开河起来,把工分值、劳动值以及商品值和年月日加减乘除乱说一通。又显出数字。“你看看,计算出来倒成了负数。结果到年终我们还要吃返销粮,向国家伸手要粮,这是违反经济规律的……你瞪我干什么?想吃掉我?”
“如果你没晚饭吃,就在这儿吃好了,我拾了柴就烧菜。”
“他妈的。你是从中世纪走来的吗?或者你是……是叫什么外星人。”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走了……”她又撩起皮绳。“刚才你数了多少?”
“我想想,八十五天。”
“起了八十五天。不对,你刚才说九十二天,你骗我。”琼咯咯笑起来。
“啊啧啧!菩萨哟,我快醉了。”他闭眼喃喃道。
“你在这儿吃吗?我还有点肉干。”
“姑娘,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吧?有快活的年轻人,有音乐、啤酒,还有迪斯科。把你手上那些烂树枝扔掉吧!”
塔贝从黑压压一片看电影的人群中挤出来。他没被酒灌醉,倒被那银幕上五光十色、晃来晃去、时大时小的景物和人物弄得昏头涨脑、疲惫不堪,只好拖着脚步回到那幢空房里。小黑锅架在石头上,石头是冰凉的。琼的东西都放在角落边。他端起锅喝了几口凉水,便背靠墙壁对着天空冥思苦想。越往后走,所投宿的村庄越来越失去了大自然夜晚的恬静,越来越嘈杂、喧嚣。机器声,歌声,叫喊声。他要走的决不是一条通往更嘈杂和各种音响混合声的大都市,他要走的是……
琼撞撞跌跌回来,她靠着没有门框的土坯墙,隔着一段距离塔贝就闻到她身上发出的酒气,比他喷出的酒气要香一些。
“真好玩,他们真快活,”琼似哭似笑地说。“他们象神仙一样快活。大哥,我们后……大后天再走。”
“不行。”他从不在一个村里住两个晚上。
“我累了,我很疲倦。”琼晃着沉甸甸的脑袋。
“你才不懂什么叫累,瞧你那粗腿,比牦牛还健壮。你生来就不懂什么叫累。”
“不,我说的不是身体。”她戳戳自己的心窝。
“你醉了,睡觉。”他扳住琼的肩头将她按倒在满是灰土的地上。最后替她在皮绳上系了个结。
琼越来越疲倦了,每次在途中小憩时,她躺下就不想继续往前走。
“起来,别象贪睡的野狗一样赖着。”塔贝说。
“大哥,我不想走了。”她躺在阳光下,眯起眼望着他。
“你说什么?”
“你一人走吧,我不愿再天天跟着你走啊走啊走啊走。连你都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所以永远在流浪。”
“女人,你什么都不懂。”但是他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
“是,我不懂。”她闭上眼,蜷缩成一团。
“滚起来,”他在琼屁股上踹了两脚,高高扬起巴掌,做出砍来的样子。“要不,我揍你。”
“你是个魔鬼!”琼哼哼唧唧爬起身。塔贝先走了,她拄着棍子跟在后面。
琼在一个她认为适当的机会时逃跑了。他俩睡在山洞里,半夜时她爬起身,没忘记背上她的小黑锅,借着星光和月光朝山下往回跑。她觉得自己象出笼的小鸟一样自由。到第二天中午,在一边是深谷的岩边休息时,从对面山脊出现了一个黑点,就象那天她放羊回家时所看见的一样。塔贝截住了她,走来。她气得发抖,抡起小黑锅向他头上死命砸去,那其大无比的力量足以使一头野公牛的脑浆飞迸出来。塔贝骇机智地闪过,抬头一拨,黑锅从她手中飞脱,叮叮当当滚下深谷里。他俩互相看看,听见那声音响了好一阵。最后琼只得呜呜咽咽攀下深谷,几个时辰后才把锅拣上来。锅身碰满了大大小的凹坑。
“你赔我的锅。”琼说。
“我看看,”他接过来。两人仔细检查了一阵,“只有一条小缝,我能补好。”
塔贝走了,琼垂头丧气地跟着。
“哎——”她用大得出奇的声音唱起一首歌,把整个山谷震得嗡嗡响。
大概有那么一天,塔贝对琼也厌倦了,他想:只因我前世积了福德和智慧资粮,弃恶从善,才没有投到地狱,生在邪门外道,成为饿鬼痴呆,而生于中土,善得人身。然而在走向解脱苦难终结的道路上,女人和钱财都是身外之物,是道路中的绊脚石。
不久,他俩来到名叫“甲”的村庄。这个时候,琼的腰间那根皮绳已系了一串密密麻麻的结。没想到甲村的人们会敲锣打鼓站在村口迎接他俩。民兵组成仪仗队背着半自动步枪站在两旁,为了保险起见,枪口都塞了红布卷。两头由四个村民装扮的牦牛在夹道中跳着舞。村长和几个姑娘捧着哈达和壶嘴上沾着酥油花的银壶在最前面迎接。原来这里一直大旱。前不久有人打了卦,今天黄昏时会有两个从东边来的人进村,他们将带来一场琼浆般吉祥的雨水,使久旱的庄稼得到好收成。他俩果然出现了,人们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欢天喜地将塔贝和琼扶上挂满哈达的铁牛拖拉机簇拥着进了村。男女老少都穿着新衣,家家户户的屋顶都换了新的五色经幡布。有人从琼的音容、谈吐和体态上看出了她有转世下凡的白度母的特征,于是塔贝被撇在了一边。但是塔贝知道琼决不是白度母的化身。因为在琼睡熟的时候,他发现她的睡相丑陋不堪,脸上皮肉松弛,半张的嘴角流出一股股口涎。
他一人闷闷不乐地去酒店喝酒,他想惹点事,最好有人讨厌他,跟他过不去,他就有事干了。打上一场,那人敢跟他拼刀子更好。
酒店只有一个老头在喝酒。苍蝇在他头顶飞来飞去。塔贝进去后,带着挑衅的神气坐在他对面。一个包花头巾的农家姑娘取一只玻璃杯放在他桌前,斟满酒。
“这酒象马尿。”他喝了一口大声说。
没有人回答。
“你说象不象?”他问老头。
“要说马尿,我年轻时喝过。那真正是用嘴对着公马底下那玩意儿喝的。”
塔贝得意地笑起来。
“为了把我牛羊从阿米丽尔大盗手中夺回来,我从格则一直追到塔克拉玛干沙漠。”
“阿米丽尔是谁?”
“嘿,那是几十年前从新疆那边来的一支强盗的女首领,是哈萨克人,在阿里和藏北一带赫赫有名。一个万户数不清的牛羊群在一夜之间就从草原上带走,第二天从帐篷出来一看,白茫茫一片,留下的只有数不清的蹄印,连噶厦政府派出的藏兵也制不了她。”
“后来?”
“刚才你说马尿。是啊,我背着叉子枪,骑马追我的牛羊,在那大沙漠里,就是那几口马尿救了我的命。”
“再后来?”
“再后来,女首领要留我,留我给她当……”
“丈夫?”
“羊倌。我是万户的儿子啊!她娘的长得真漂亮,她简直是太阳,谁都不敢对直看她一眼,我逃了回来。你说说,我除了地狱和天堂,还有什么地方没去过?”
“我要去的地方你就没去过。”塔贝说。”
“你准备去哪儿?”老头问。
“我,不知道。”塔贝第一次对前方的目标感到迷惘,他不知道该继续朝前面什么地方去。老头明白他的心思。
老头指着他身后的一座山说:“谁也没有往那边去过。我们甲村以前是驿站,通四面八方,可就是没人往那边去。1964年时候,”他回忆起来,“这里开始办人民公社,大家都讲走共产主义道路,那时没有几个人讲得清楚共产主义是什么,反正它是一座天堂。在哪儿,不知道。问卫藏的来人说,没有。问阿里的来人说,没有。康藏的人也说没看见。那只有喀隆雪山没人去过。村里就有几个人变卖了家产,背着糌粑口袋,他们说去共产主义,翻越喀隆雪山,从此没回来。后来,村里人没一个再去那边,哪怕日子过得再苦。”塔贝用牙咬住玻璃杯口,翻起眼看他。
“但是我知道有关喀隆雪山下的一点秘密。”老头眨眨眼。
“说吧。”
“你准备去那边吗?”
“也许。”
“爬到山顶,你会听见一种奇怪的哭声,象一个被遗弃的私生子的哭声,不要紧,那是从一个石缝里吹来的风声。爬完七天,到山顶时刚好天亮,不要急着下山。太阳下,雪的反光会刺瞎你的眼,等天黑后再下山。”
“这不是秘密。”塔贝说。
“对,这不是秘密。我要说的是,下山走两天,能看见山脚下时,那底下有数不清的深深浅浅的沟壑。它们向四面八方伸展,弯弯曲曲。你走进沟底就算是进了迷宫,对、这也不是什么秘密,别打断我的话,你知道山脚为什么有比别的山脚多得多的沟壑吗?那是莲花生大师右手的掌纹。当年他与一个叫喜巴美如的妖魔在那里混战一百零八天不分胜负,大师施出种种法力未能降伏喜巴美如。当妖魔变成一只小小的虱子想使对手看不见时,莲花生举起了神奇的右手,口中高声念诵着咒经,一巴掌盖向大地,把喜巴美如镇到了地狱中,从此在那里留下了自己的掌纹。凡人只要走到那里面就会迷失方向。据说在这数不清的沟壑中只有一条能走出去,剩下的全是死路。那条生路没有任何标记。”
塔贝神情严肃的看着老头。
“这是一个传说,我也不知道走出去以后前面是个什么世界。”老头摇摇头,咕噜道。
塔贝准备去那边了。老头后来向他提出要求,请他将琼留下。他家有个儿子,最近刚买了一台拖拉机。现在家家都想买拖拉机。大清早,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千百年雄鸡的打鸣声。道路上的马车和毛驴被挤到了边上。人们喝着从雪山流下的纯洁透明的溪水时,也嗅到一股淡淡的柴油气味。老头自己经营着一座电机磨房,老伴耕种着十几亩田地。前不久,老头还去大城市出席了一个“治穷致富先进代表大会”,领到奖状和奖品,报纸上也登过他的四寸大照片。他们世世代代没象现在这么富裕过,也世世代代没象现在这么忙碌过。需要一个操持家务的媳妇。说话的时候,他儿子进来了,掏出一沓花花绿绿的钞票,想在外乡人面前炫濯。儿子戴着电子表,腰间挂着小巧的放声机,头上戴着耳机,他随着别人听不见的音乐节奏扭着舞步,真是把城里公子哥儿的派头学到家了。塔贝对此无动于衷,只是门外停着的那辆没熄火的手扶拖拉机的突突声牵动了一下他的心弦。他起身走向拖拉机旁,摸摸扶手。
“好的,琼留给你了。”塔贝说。小伙子大概刚从琼那里得到了一点什么,笑眼朦胧。
“我能坐坐你这玩意儿吗?”塔贝问。
“当然,半个小时保你会开。”小伙子上前教他操作常识,教他怎样控制油门,教他怎样换挡、离合器怎样配合、怎样起步和刹车。
塔贝慢慢开动了拖拉机,行驶在黄昏的乡村土道上。琼在一旁看着他。她要留下来了。她愉快导流着眼泪。这时后面开来一辆速度很快的带拖斗的铁牛报拉机,塔贝不知道怎么办。旁边是条浅沟,小伙子在后面高声喊他开进沟里。塔贝从驾驶座跳到了路中间,手扶拖拉机自己慢慢溜进了沟里。他被来不及刹车的“铁牛”后面的拖斗撞倒在地。大家全围上前,塔贝爬起身,拍拍土。他的腰部被撞了,他说没什么,一点事也没有。大家松了口气。
塔贝要走了,他第一次摆弄机器就被它咬了一口。他抱住琼,跟她行了个碰头礼,往喀隆雪山那边去了。到夜晚时,果然下了场雨,村里人高高兴兴唱起歌。塔贝离开甲村,一人进了山。在半路上,他吐了一口血,他的内脏受了伤。
小说到此结束。
我决定回到帕布乃冈,翻过喀隆雪山,去莲花生的掌纹地寻找我的主人公。
从甲村翻过喀隆雪山到掌纹地的路途比我预料的要遥远得多。雇的一匹骡子在途中累倒了。它卧在地上,口中流着白沫,用临死前那样一种眼光看着我。我只得卸下它驮的囊包背在自己身上,在它嘴边放了几块捏碎的压缩面包。一翻过喀隆寻山,道德听见海啸般轰轰巨响,山下的雪堆象云朵般上下翻卷,脚下的雪粒象急流的河水。但是我的整个身体一点没感到风的吹动,空气就象无风的冬夜一样寒冷而静谧。我戴着防护镜,所以用不着等到天黑才下山。整个山面是被厚雪覆盖的一片平滑的大斜坡,看上去没什么凸凹障碍,我背着囊包走“Z”形缓慢下山。沉重的囊包从背上慢慢坠到腰间,就在我收腹挺胸耸肩想把囊必然性提起来时,由于猛烈的失重,脚下站立不稳,一个跟头朝前跌倒。我知道已经无法再站起来,身体正快速往下滑动,于是手脚抱成一团,接着天旋地转向山下滚去。万幸的是,还没掉进雪窝里去。等我醒来,已躺在平整松软的雪地上,我已到了山脚,向上望去,在雪坡中一道深深的条痕通到高处雪雾飘涉的空间。
在山顶时我看了一次表,时间是九点四十六分,此刻再次看表时,指针却指向八点零三分。走下雪线便进入草苔地带,再往下是草地,高寒灌木丛,小树林,接着是一片大森林。穿出森林,树木植物又渐渐稀少,呈现出光秃秃的荒凉的山石、空坝。整个途中,我不时地看表,把心里估计的时间和表上的时间不断加以对照,计算一番后得出了结论:翻过喀隆雪山以后,时间开始出现倒流现象,右手腕上这块精工牌全自动太阳能电子表从月份数字到星期日历全向后翻,指针向逆方向运转,速度快于平常的五倍。
越往前走,映入视觉中的自然景象也越来越产生了形的异变:一株株长着卵形叶子、枝干黄白的菩提树,根部象生长在输送带上一样整整齐齐从我跟前缓缓移过。旁边有座古代寺庙的废墟。在一片广阔的大坝上走来一只长着天梯般长脚的大象。它使我想起了萨尔瓦多·达利的《圣安东尼的诱惑》,我小心翼翼避开这一切,加快脚步,并不回头再望一眼。一直走到蒸腾着热气的温泉边才歇息一会儿。我实在太累了,但不敢睡,我知道一旦合上眼皮,将永远长眠不醒了。透过温泉的热气,前面有些不知哪个时代遗弃在这里的金马鞍、弓箭、盔甲、转经筒和法号,还有破布条的黄旗,这里很象是一个古战场。如果我不那么累的话,我会走过去仔细看看,也许能考证出《格萨尔》史诗中所描写的某一战场是在这里。现在我只能坐在一旁远远地观看。这些金属被温泉长时间的高温融化了,软绵绵摊在那里,失去了视觉上的硬度感,有的已无法辨认出它本身的形状,变成稀释的物质四处流溢,颇有规律地排列组合成象玛雅文字一样难解的符号。起先我怀疑眼这一切物象是由于患上了孤独症而错误地感知外界客体产生形的变异,但马上又排斥了这个想法,因为我大脑的思维是有逻辑性的,记忆力和分析能力都良好。太阳自始至终由东向西,宇宙不管怎样还是在按照自身的规律存在和运动。虽然白昼和黑夜交替出现,但由于手表上的指针继续向反时针方向作快速运行,日历和星期月份牌不断向后翻。这使我心理上产生一种体内生物钟的紊乱,甚至身体出现失重现象。
等我从一个黎明醒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块高大无比的红色巨石下面。我是在一个呈放射型向前延伸的数不清沟壑的汇聚点上。一定是这又凉又潮的寒意把我冻醒了,加上从四处沟底吹来的风更冷得我牙齿打颤。我急忙攀上前一面乱石突出的沟壁,探头一看,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地平线,我已经到了掌纹地。数不清的黑沟象魔扑一样四处伸展,沟壑象是干旱千百年所形成的无法弥合的龟裂地缝,有的沟深不见底。竟然找不到一棵树,一根草。一片蛮荒,它使我想起一部描写核战争电影的最后一个广角镜头:在世界末日的焦土上,一东一西两个男女主人公慢慢抬起头,费力地向对方爬去,最后这两个世界上唯一的幸存者终于爬到一起,拥抱。苦难的眼光。定格。他们将成为又一对亚当和夏娃。
扎妥·桑杰达普的躯体早已被火葬,大概有人在烫手的灰烬中拣到了几块珍宝般的舍利。我的主人公却没有在眼前出现。
“塔——贝!你——在——哪——儿?”我放开声音喊叫,我觉得他走不出这块地方。声音传得很远,却没有一点回音。
不一会儿,我便看见了奇迹:一两公里外的前面出现了一个黑点。我沿着垄沟朝前飞跑,一面喊着我的主人公的名字。等我看清时,惊讶得站住了:是琼!这是我万万没预料到的。
“塔贝要死了。”她哭哭啼啼走过来说。
“他在哪儿?”
琼把我带到她身边的沟底下。塔贝躺在地上,他脸色苍白,憔悴,沉重地呼吸着。沟边长着苔藓的石缝里滴着水,在地上积成个小水洼,琼不停地用腰带蘸一点水,滴在他半张的嘴里。
“先知,我在等待,在领悟,神会启示我的。”塔贝睁眼看着我说。
“他腰上的伤很严重,需要不停地喝水。”琼在我耳边低语。
“你为什么没留在甲村?”我问。
“我为什么要留在甲村呢?”她反问。“我根本没这样想过,他从来没答应我留在什么地方。他把我的心摘去系在自己腰上,离开他我准活不了。
“不见得。”我说。
“他一直想知道那是什么。”琼指着我身后,我回过头,从沟底往回望去,这是一条笔直的深沟,一直可见到头,前面那座红色巨石正是我昨晚过夜的地方。现在才看清,红色的心脏上刻着一个雪白的“弓”。站在红石下仰起头是无法看见的。“弓”通常是喇嘛念“吗呢叭哄”六字真言一百遍时要喊出的一个音节。它刻在红石上。据我所知,要么,就是此地是神灵鬼怪出没的地方,要么,这里曾埋葬过一位伟人的英灵。在从江孜到帕里的一个名叫曲米新古河边的一块岩石上也刻着这样一个“弓”,那是为纪念一九○四年为抵抗英国人的侵略在那里献身的藏军首领二代本拉丁而刻的。但这一切,我觉得没有再对塔贝解释的必要。此时此刻,我才发现一个为时过晚的真理,我那些“可爱的弃儿”们原来都是被赋予了生命和意志的。我让塔贝和琼从编有号码的牛皮纸袋里走出来,显然是犯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误。为什么我至今还没塑造出一个“新人”的形象来?这更是一个错误。对人物的塑造完成后,他们的一举一动即成客观事实,如果有人责问我在今天这个伟大的时代为什么还允许他们的存在,我将作何回答呢?
怀着最后的一丝侥幸心理,我俯在塔贝耳边,轻声细语地用各种他似乎能理解的道理说服他,使他相信他要寻找的地方是不存在的,就象托马斯·莫尔创造的《乌托邦》,就那么一回事。
晚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要让他放弃多少形成的信仰是不可能了。他翻了个身,将脑袋贴在地面。
“塔贝,”我说,“你会好起来的,你等我一会儿,我的东西全放在那边,里面还有些急救药……”
“嘘!”塔贝制止住我,耳朵贴紧冰凉潮湿的地面。“你听!听!”
好半天,我只听见自己心律跳动中出现的一点微弱的杂音。
“扶我上去!我要到上面去!塔贝坐起身,挥舞着手喊道。
我只得扶起他。琼先爬到沟上面,我在下面托住塔贝,他身体居然很沉。我扛着他,一手小心护着他腰,另一只手扭住锋利突出的岩石块,一点点把他往上托。两只脚踩在外凸的石块上。攀石的那只手被划了一下,先是麻木,接着灼痛,热呼呼的血流了出来,顺着用膊流到衣袖里。琼趴在上面,伸下两只手夹住了塔贝的胳肢窝。一个在上面拽,一个在下面托,费好大的劲才把他抬上沟来。太阳正要从地平线上升起,东边辉映着一派耀眼的光芒。他贪婪地吸了一口早晨的空气,眼睛警觉地四处搜寻,想要发现什么。
“它说的是什么,先知?我听不懂,快告诉我,你一定听懂了,求求你。”他转过身匍匐在我脚下。他耳朵里接收的信号比我早几分钟,随后我和琼都听见了一种从天上传来的非常真实的声音。我们注意聆听。
“是寺庙屋顶的铜铃声。”琼喊道。
“是教堂的钟声。”我纠正道。
“山崩了,好吓人。”琼说。
“不,这是气势庞大的鼓号乐和千万人的合唱。”我再次纠正道。琼困惑地看我一眼。
“神开始说话了。”塔贝严肃地说。
这次我没敢纠正。是一个男人用英语从扩音器里传来的声音。我怎么也不能告诉他,这是在美国洛杉矶举行的第二十三届奥林匹克运动会的开幕式,电视和放手正通过太空向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报送着这一盛会的实况。我终于获得了时间感。手表上的指针和日历全停止了,整个显出的数字告诉我:现在是公元一千九百八十四年七月,北京时间二十九日上午七时三十分。
“这不是神的启示,是人向世界挑战的钟声、号声,还有合唱声,我的孩子。”我只能对他这样讲。
不知他听见没有,或者他什么都明白了。他好象很冷似地蜷缩起身子,闭上眼,跟睡着了一样。我放下塔贝,跪在他身边,为他整理着破烂的衣衫,将他的身体摆成一个弓形,由于我右手上的血沾在了他衣衫上,这使我感到很内疚。是我害了他,也许,这以前我曾不止一次地将我其他的主人公引向死亡的路。是该好好内省一番了。
“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了。”琼可怜巴巴地说。
“你不会死。琼,你已经经历了苦难的历程,我会慢慢地把你塑造成一个新人的。”我仰面望着她说,我从她纯真的神情中看见了她的希望。
她腰间的皮绳在我鼻子前晃荡。我抓住皮绳,想知道她离家的日子,便顺着顶端第一个结认真地往下数:“五……八……二十五……五十七……九十六”
数到最后一个结是一百零八个,正好与塔贝手腕上盒珠的颗数相吻合。
这时候,太阳以它气度雍容的仪态冉冉升起,把天空和大地辉映得黄金一般灿烂。
我代替了塔贝,琼跟在我后面,我们一起往回走。时间又从头算起。
(选自《西藏文学》1985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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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作者扎西达娃,藏族,1959年生,四川巴塘人。70年代末开始创作,代表作品有《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西藏,隐秘岁月》等短、中篇小说。他有意识地采用美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借助神话传说、象征暗示,创造一种魔幻的艺术境界;同时遵循“变现实为幻想而不失其真”的原则,通过魔幻境界的折射,真实地展现西藏民族处于历史变革时期的社会生活。
《西藏,系在皮绳扣上的魂》将借用神话传说创造的虚幻境界与现实生活场景有机结合,使其成为一篇典型的西藏魔幻小说。小说开头部分写“我”和桑杰达普活佛的对话,活佛处于临终弥留之际,仍在幻觉中向人们复述有关香巴拉的神话与两个康巴人的传说。更加令人惊奇的的是,活佛回忆的情景竟与“我”未曾公开的一篇小说内容完全一致。中间部分写成两个康巴人的传说。塔贝与琼不辞劳苦跋山涉水寻找通往香巴拉的道路,且进入到人迹罕至的喀隆雪山下深谷底部的掌纹地带。结尾部分写“我”去掌纹地带寻找自己小说的主人公,终于在一块红色巨石下发现将死的塔贝,而这位苦修者依然神往着通向天国的道路。最后由“我”领着琼往回走,重新回到现实世界。
我们透过这些神奇虚幻的故事,不难看出它的寓意的所在。这个“魂”虽难于把握,但细心的读者仍会发现这是一个民族心理的负载,一个生死攸关的时代象征。只要联系西藏今天的现实生活与其往昔发展的历史,就会理解小说中人物各自神秘的象征意义。苦修者塔贝在活佛的指引下执着地寻觅通往“人间净土”的道路,尽管他已走得精疲力尽,仍对理想国坚信不移,直到死于喀隆雪山,成为封建观念的牺牲品。琼则是个盲从者,既渴望离开“毫无生气的土地”,又不知道出路在那里,只好跟着塔贝盲目寻求。“甲”村的现代文明与世俗欢乐使她从愚昧中苏醒,终于留下来开始新的生活。两个人物的不同经历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在西藏的现实生活中,既有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不断发展,又有传统宗教意识根深蒂固的影响,从而构成这块神奇土地旧的观念形态与现代物质文明不协调的独特社会矛盾。这是西藏从中世纪迅速走向社会主义进程中势必会产生的社会现象。塔贝与琼正是今日西藏不少藏族同胞精神状态的反映。琼从家乡走到“甲”村是从过去走到现在,而由“甲”村再去翻越喀隆雪山,寻找通往天国的道路,又是返回到中世纪,塔贝的死就是明证。这就意味着:只有正视西藏近百年来的历史,正确理解“系在皮绳扣上的魂”,放弃寻求“香巴拉道路”的幻想,才能走向通往真正的“人间净土”——实现“四化”的道路。
这篇小说充满西藏的地域特色与宗教神秘的氛围,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产生于这块土地上的魔幻小说。“我”的活动已超越时空限制,时而与活佛对话,时而在复述传说,时而进入传说中莲花生掌纹地带,而活佛与老人更带有浓重的神秘色彩。小说中既有往昔的神话传说,又有现代色彩的生活场景,巧妙地将过去、现在、未来揉合在一起,构成一种朴朔迷离、令人神往的艺术世界。当然,这篇魔幻小说出于一位年轻的、且艺术上尚处于“试笔”阶段的作家之手,就“变现实幻想”而言,似仍囿于我国传统小说模式,未能完全放开手脚;至于对魔幻外衣下的现实生活也还可以表现得更为准确一些。
5 ) 让心灵变得干净||《皮绳上的魂》
去看了电影《皮绳上的魂》,怎么说呢,我喜欢的电影风格。导演就那么随意的拍,观众就这么随意的看,导演没有强烈的想要表达,他只是试图完美再现,而观众看完也不是非要领悟到什么,观众也只是花两个小时看了一部电影,仅此而已。
这种不试图说教,不试图声嘶力竭的去传达价值观的态度本身是我所喜欢的。
电影有关复仇,有关宗教,有关自我的修行。复仇是他们刻在骨子里的价值观,所以下一辈为上一辈报仇,电影主人公塔贝生下来就没见过父亲,但是他的父亲曾经杀了另一个男人,所以那个男人的儿子要找塔贝报杀父之仇。
在兄弟俩寻找塔贝报仇的过程中 ,塔贝担负着活佛安排给他的拿着天珠去掌纹地的任务。这是一段艰苦的旅程,“目标在北方,道路是身上,距离在脚下”。塔贝踏上陌路,却一路认识了死心塌地的女人,鬼精灵的聋哑小孩还有要杀他的人。
一路走,一路躲避追杀。等到接近掌纹地的时候,也到了与敌人决战的最后关头,结局是仇人的儿子死了,塔贝也没有逃脱宿命。
情节很简单的一部电影,难在辽阔的叙事和家长里短般的真实感。
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杀人杀生的塔贝,在去掌纹地的路上,心灵被洗礼。一个充满暴力与仇恨的粗糙大汉,突然开始变得仁爱。有句话说“人一变性,就离死不远了”。塔贝在要杀死对手的一瞬间,仁慈心涌起,放过了对手,却被对手从背后捅了一刀。
他死了。
不知道活佛有没有预料到塔贝最终的命运,但是塔贝无疑是完成了自我的救赎。
塔贝跋涉千里,最终找的还是自己。
电影里有句台词“把你的烦心事说出来,这样你心里就会变得干净”。天主教里教民可以向神父忏悔,神父就像一个树洞,容纳人们各种各样的心事。
塔贝的树洞是佛。
我们的树洞呢?是什么?是各种匿名的社交网站,是不认识却熟悉的陌生人,是一篇篇隐秘的日记。也可能我们的树洞在自己心里,所有的心事都交付给自己,这样的心灵负重太多,想一想都觉得疲累。
曾经一度我的树洞是日记,后来,我的树洞变成了朋友,回头看,我们所需要倾诉的,需要表达的,不过是内心的寂寥和孤独。我们以为有人可以分享内心的寂寥,我们以为总会遇见契合的同路人,事实上所谓同路人也不过是一厢情愿的想象,不管遇上谁,不管做什么,不管在哪里,与孤独对抗都是终生的。
说起孤独,突然想到蜗牛,每次见到蜗牛,都是一只一只的,不知道它们会不会觉得孤独。可能爬上一天也遇不上一个同类,可是这一天在它不长的生命周期里已经是很长的一个时间段。想到这里,有点释然。万物有灵,我们一样孤独。
我们不是我们之所是,我们一直走在即将成为自己的路上。
塔贝不知道自己最后会成为一个仁慈的人,直到他真的变得仁慈。你也不会知道自己最终会成为一个什么人,直到你变成那样的一个人。
张扬1991年去西藏游荡3个月,这是他创作西藏电影的源泉,后来又陆续拍了一些电影,直至商业片《无人驾驶》等拍出来后,就归隐,时隔多年,再次出现,带给观众的是《冈仁波齐》和《皮绳上的魂》。两部电影都偏向内在的探索,借着西藏这片土地上特殊的人文环境和信仰,向内追问个体,向内探寻。
西藏可能是中国大地上最后一片被现代化所遗落的热土,这和它们虔诚的宗教信仰有着莫大的关系。这片传说净化心灵的土地,可能真的会给人内心的震撼。
有信仰总好过什么都不相信。
没有信仰的人才是真正的流浪者。
回归内心,放弃无意义的外在热闹,可能是寻找自我最有效的途径。那些热闹而不孤独的人总让我心存质疑,那些沉默而孤独的人,才是真实的。
愿你去爱别人而不求被人爱,愿你跋涉半生,心似湖水。
6 ) 难解的谜题,神秘土地上的自由幻象
《皮绳上的魂》是一个庞杂外壳下的魔幻故事。复杂的叙事,交错的时空,整体架空的气象环境,无休止的预言和旁白。
同样是自我审视和对于生命的探究,《冈仁波齐》的追寻是可望和直白的,是返璞归真的藏民生活展现,故事在波澜不惊中娓娓道来。与之相比,《皮绳上的魂》的追逐与疑问更多了些宿命感,叫人在现实与故事交叉中一次次闯入跌宕起伏的神秘时空,陷进更深的怀疑和拷问里,拥有不间断的无穷无尽之感。是一场容量很大、虚实交互的藏地情仇。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扎西达娃的两部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前者讲述在活佛引领下,两个年轻人对于香巴拉的寻圣之路;后者则是逃亡者和复仇者的一段前行苦旅。张扬将这两部小说的剧情融合,把不同时空的人物事件摆放在一张画幅里,又因报仇、赎罪、追寻这些常人动机而将其联系在一起。看这一堆人各怀心思地向着掌纹地前进,为今生寻求了断,其实各中早有更深远的缘由。开头护送天珠的小女孩,奄奄一息时将天珠交与了小鹿。小鹿被猎人所杀,猎人遭天谴后起死回生,继承了运送天珠的使命。在护送天珠的途中,猎人暗中扮演着逃亡者的角色,被与自己有世仇的刀客追杀,被天珠的窥伺者尾随,被深爱自己的女人和精灵一样的男孩跟从,被无来由的神秘客追踪觅影。
由天珠和仇恨相连的人物,共同步上翻山越岭求了断的征程,在兜兜转转之中消磨业障、肃除心结。作为赎罪者的猎人塔贝性格暴烈自私,死而复生后的他获得了虔诚者的身份,却仍在寻圣路上郁结于心;作为追随者的女人和孩子,一个是善良温暖的女性代表,一个是先知般的启迪存在,看似无缘故的跟从贝塔,却在无时不刻地帮助他化解心魔,以专心找到护送使命的真谛;作为复仇者的两兄弟,弟弟因报仇至上而变得误杀嗜血,哥哥因想找回出走寻仇的弟弟而开始对贝塔的追踪;作为暗自追踪的神秘客,为了走出创作瓶颈而跳跃时空,渴望在现实中与自己笔下的人物“塔贝”会见。
身份各异的人们行走在风光旖旎的藏地神域里,没有《冈仁波齐》里的边陲苦寒,也没有我们对于西藏风情中白雪积山、寸草不生的荒凉印象。《皮绳上的魂》色彩明亮,云兴霞蔚与湖光山色遥相呼应,色调丰富、层次盎然。远景近观之中,有种令人屏息凝神的美。在这样的自然环境里,众人持着自己的使命和夙愿,带着与藏地世界相契合的生存态度坚定爬行着。在这条通往人间净土的道路上,艰难险阻的意味少了许多,反而多了种神话故事般的灵动感。
这份灵动感在于小男孩的神秘先知与无故消失,在于作家身份揭示后的觅得结果,在于被赋予了灵气的小鹿和作家童年时的窥探躲避,在于他们倒下一人另一人继续完成的任务传递。
不论是赎罪者、复仇者还是追随者,在追赶间相遇时,大家都变成了去往圣地的前行者、护送天珠的传承者和生命故事的连接者。或者说,每个人在追寻路上都有了更新的奇遇、崭新的困惑,随着对于那片神秘猩红掌纹地的逐渐接近,遮挡在真相前的面纱缓缓揭开。
结尾悬而又悬的刀客对决,了断之间,作家也找到了笔下的“塔贝”。这像是故事里的故事,又像是作家突破次元壁般的屡屡跳出。可贝塔却说:“我好像在哪见过你。”
塔贝带着天珠走到掌纹地边界,兄弟俩团聚,复仇者以血剚刃,作家寻人得愿、往事回忆浮出水面。
而后呢?作家背负起了塔贝的使命,继续前行。那计算日子用的皮绳,带着与佛珠数量相同的绳结,开始了新的引领之路。
这一切真的存在吗?到底是场仅存在内心的孤独朝圣还是虚实之间真的有了交集?
一个故事像是结束了,然而结果和真相仍是谜团。
张扬导演把自己对于生命的疑问,对宿命感的焦虑铺平在了神圣的掌纹地上。他对于掌纹地本身,是带有“走进怎样,没走进又怎样”的哲学思辨的,鼓励观众同电影里的人物一起,在领悟中获取幻象。就像塔贝这个人物是从作家手中“逃走的幽灵”,如果他是在逃离后重新上路,接受使命、受到洗礼,忘掉仇恨和杀戮之心,又在与作家——自己的创造者相遇后,向他传递使命。那么,作为创作者的作家和被创造出来的贝塔,是不是存在于早已注定的宿命之中呢?
观众完全可以这样理解,也可以理解成,这些不过是由更高阶神明的有心布置罢了。
任由想象,肆意开放的情节内核。神乎其神的故事,在藏地风情里显得格外真实。只不过,这些人的身心斗争都是在路上行进的,连结果走向的不明确,也必定是在前进中模糊消失的。这一点,与《冈仁波齐》的坚定行路是一脉相承的。
此外,电影中的复仇刀客,莽撞猎人,衷心烈女,神秘食客等等,在黄土飞扬的西藏戈壁上伫立凝望,颇具西部片的神态意味。尤其是那场小酒馆的饭桌戏份,数人相聚,隔墙有耳,一个眼神便能行通风报信之举,俨然一出中国藏地般的《西部往事》。
不过在这个时空交错、虚实穿插的神奇故事里,你很难称它为“往事”。毕竟在作家创造的魔幻与现实相交的世界里,他的角色与自我不仅仅是回归往日,更是要在前行中追逐未来。张扬将之化作影像,文学性与超自然般壮阔的气象融合,形成一种超越怀旧主义和现实主义的,更深的自由环境。你在其中看不到具体的时代气息,却能感觉到自己真真切切的存在其中。那种对于本我的体悟感,远超过了对周遭环境的真实感受,以及作为凡人,在神明凝视下的无力反抗。说到底,信仰的力量为《皮绳上的魂》突破了西部片造型化的既视感,是使其加重意境的一笔,更是整片超越性的灵魂所在。
电影结束,脱离了影像照顾的我们依旧想要追寻这种自由的现实入口,想要到达意与境的结合处,想在现实生活中再次体会影片中的茅塞顿开、拨云见日之感。何能如愿?
“不要追求,不要寻找。”
首发于微信公众号:movie432,欢迎关注。
7 ) 魔幻现实主义的形式讲述关于自我探索的命题
这是今年电影院目前看过的最佳电影。 魔幻现实主义一直是我钟爱的元素,拉美文学爆炸对中国作家们的影响不言而喻,最根本的在于:其实与土地相联系的民族,都会有关于神鬼的传说,这些魔幻的色彩也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是敬畏自然而往往被自然伤害的农业文明最初的神话与祭奠;也是被西方外来文明侵占割裂的混乱下寻找自身根源文化的诉求。 因为种种限制,现在很难看到魔幻色彩的华语故事,张扬的这部电影,选择了西藏——一个更加典型带有神秘色彩的地方来讲述,精妙而难得。 看了一些背景知识,电影改编的小说原著与现在电影所呈现的故事内核已经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可以说是升华,也是我钟爱的原因。超越了原书里文化碰撞的迷茫,指向了更深刻也是不分种族的人们所都在探寻的终极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把故事捋顺,可以看做是作家的救赎与寻找之路: 因为儿时目睹了朝圣女孩而没有施救,女孩所述的“掌纹地”成了作家心中的追寻之地,这个焦虑成了他创作的源动力。于是,塔贝是作家自身的化身,身负重罪(作家的自责),走上寻找掌纹地的救赎之路。而最后,作家始终无法写出结局,是因其自身对存在的质疑,对救赎的恐惧,如果得到了“原谅”,又将何去何从呢? 这个焦虑是更大的负担,人的存在意义是什么?救赎是否有意义?这些命题太过宏大,所以最后故事没有结束,无法结束,作家终将在掌纹地继续探寻,一如人类也将继续思考这些终极命题。 复仇兄弟的故事,也是一个辅助线,踏上复仇之路时,哥哥曾说,“我们终将死去”,这里的死亡,似乎是无法逃脱的命运。哥哥一直在试图改写命运,所以一路阻止弟弟,事与愿违,最终弟弟还是选择结束了生命。这个作家所赋予的故事,带着宿命论的悲伤,是否也是作家对自我命运的抗争与妥协? 其实一路上,作家的心理暗示非常多,我很喜欢他看到绝症女孩的片段。当他脱口而出女儿的下一世或许是鹿的时候,是他心底对未曾施救的女孩的愧疚与重生的寄托。 琼一直在强调想给塔贝生孩子,她也如愿怀孕,最后塔贝死于她怀中。救赎之路不会因为塔贝的死亡而结束,他的后代还将继续。 镜头拉到最后,作家与自己笔下的人汇合,继续上路,数着皮绳上的记录,在镜头里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小,探寻真理之路还将继续,生生不息。 这样的故事太宏大,太难以掌握,张扬能讲出来,非常非常难得。 回到电影本身,我非常赞叹张扬的叙事结构,开头引出时空交错的几条线,颇有《百年孤独》那个经典开篇的意味,而真正的主角作家,一直在最后才点出,线索埋的非常好。即使你对神秘主义,对救赎命运不感兴趣,仅仅当做外壳的探险故事来看,电影的叙述节奏也非常棒。音乐、摄影这两个硬件也是颇有水准。 把复杂无解的内核用嵌套的结构展现出来,非常容易造成观影者的不理解;然而《皮绳上的魂》没有设置理解障碍,而是用这些元素把故事讲得更好看,更有趣。非常佩服张扬导演的功力。
80年代拉美爆炸遗留的文学质感,糅合西方影像遗迹,催生出中国式西部片,独有地貌极为加分,摄影较冈仁波齐更深灵魂;非线性叙事,时空的嵌套叠加,较原著文本更丰富,不过枝蔓的贪全感仍可提升;「北方」与「城里」,毁灭与重生,在神的梦里,我们都曾相遇过;小精灵“普”太可爱了。
张杨生涯最佳,但不少问题还是和《冈仁波齐》差不多。拉了一遍时间线对应事件点以后,只想慨叹一句,把虚实玩到这一步还是蛮不容易的。另外,本片并不是西部片复仇救赎内核,而是在两段互相交叠的轮回轨迹重合下,关于新旧文明的交替,也有诸如在信仰中寻找自我的鸡汤之类。好想去玩同款藏地风光十日游。
1、魔幻,西部,烧脑悬疑。类型跨越太大,间隙无法缝合。2、杀鹿杀牛,寻找解脱修行的片子,杀戮事件更应杜绝。技术手段(麻醉、特效化妆、电脑特效)完全可以不让此类悲剧发生。好莱坞有专门监管拍摄中动物权益的组织和法律;中国尚无,更应自觉。
超级喜欢!叙事上有瑕疵,但是风格大爱,任性的打五星了。中国终于也有自己的魔幻主义电影了。不过跟原小说差别真的好大了。开场段落特别有《东邪西毒》的感觉,用很西部片的拍法来凸显自己的视觉风格,摄影的美不用多说,音乐超赞,音效也下足了功夫。导演功力真是强出目前一大堆导演一大截。
明明可以拍很好看的类型片,非要拍那么仙的艺术片~
书写命运的黑色死神和他的狗,被雷劈的重生糙汉和他的刀;他永远配不上的她,白天唱歌,晚上做饭;世仇兄弟为履行诺言回家,只想杀掉对的人;二弦琴预言怪童和锅不共戴天,在肚皮上画圈……难得一见的国产西部魔幻现实,不错
完成度一般,除了借西藏标签博得外国人猎奇以外,影片对于节奏的把控真的很差劲,质量一般
《皮绳的魂》成都主创交流场。最大的优点在于摄影和多重时空的交互,如大量的黄沙镜头、人物占位还有人物造型都颇有西部片的风采,这是国内电影中极为稀缺的气质,再加上背景的西藏宗教元素和俯拍镜头,让故事中的人物命运和宗教轮回相互呼应。还有三重时空的交互,真实与虚幻的碰撞,更产生了一种令
时隔一年多二刷大银幕,震撼更深一层。首先主题,表面是宿命和赎罪,实则触及了华语电影罕见的宗教、哲学深度;其次结构,三个时空穿插交汇,自然美妙;再则具有公路片,尤其是莱昂内西部片式的精致语言,摄影宏大秀丽。张杨是在这个浮华年代仍坚决不为所动的艺术家,这部拍出了大彻大悟的通透感
#19th SIFF# 不出意外今年金爵就是这部了。绝对是主席的菜(哈哈哈)。有一个异常有趣的结构:写作之自指;但更好的是其中那些似是而非编不圆的东西,尤其是差异性的时空观念。摄影也不错,不过明信片式的场景居多。当然缺点也不是没有……再剪掉半小时应该会好一些。
【上海电影节展映】好看且震撼。壮丽的藏区风景中,藏族壮汉与姑娘被先知般灵气的孩童引领,踏上自我救赎之路。叙事融入西部片武侠片的风格。不紧不慢的多线索叙事流畅,藏族演员表演生动自然。最终几条线索以完全想不到的形式融合在一起,角色身份揭晓,目瞪口呆。结构太牛!化解仇恨放下屠刀完美升华
《皮绳上的魂》改编自中国魔幻现实主义代表作家扎西达娃的两部短篇小说:《西藏,系在皮绳结上的魂》和《去拉萨的路上》,影片讲述一个背负原罪与世仇,死而复生的猎人经活佛点拨,一路降服心魔,最终将圣物天珠护送进入莲花生大师掌纹地的故事
原著小说写于1984年,很短,讲的是一个作家和笔下主人公交互生长的故事,实验性的文本叙述尝试大于故事本身,有鲜明的80年代质感,十多分钟就看完了。电影做了很多调整,增加了人物,添加了剧情,对故事的编制也更加复杂,模糊了时代特征,只对虚实交叉,本我、自我、超我的切换依然像小说一样自由。
一度看到了启示般的纯藏语探险追逐西部荒野类型片的感觉,但最后在复仇创作寻找赎罪几条线神奇的融合在了一起时又回归到了宗教文艺路线。两部小说的改编容量很大可风格还是不够纯粹,选角风景确实很养眼,虽冗长但异域的吸引力可看度还是有的。万达CBD。
放下屠刀与冤冤相报,借一个藏地传说来完成救赎。哑巴先知抢得作家身份,指引角色步入正途。作者不知如何收尾,片尾打通所有脉络。
从电影技巧和剧作文本的层面上,我很欣赏这样的电影,国内好像还没见到这种叙事复杂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题材,但多线叙事和时空处理倒是还好,只是神秘元素的设置没什么意思,想想很鸡肋,最后不过是一个俗套的复仇故事和主题上的故弄玄虚,看起来很高深的样子。没感觉到心灵的震撼,就是觉得有点肤浅。
不一样的张扬,不明觉厉。还是更喜欢《爱情麻辣烫》《洗澡》《向日葵》《落叶归根》时期的张扬,最近几年的作品都拍的大彻大悟,格局更广境界更高,也离普通观众越来越远。
繁复的故事结构,跋山涉水的大气象,一个围绕复仇与救赎的天珠猎人故事。有那么些瞬间,是拍出了立地成佛的那个空灵意思。藏族演员找得很不错,造型感很强,一张张人物大片的感觉。频频响起的鹰笛声,有偷师《好坏丑》的感觉。
摄影精彩,演员、美术、音乐完美,显示了导演的才华与功力。只是神神怪怪的许多有趣细节包裹着一个陈旧的复世仇的故事,没有开掘出其中的普世含义,更不要说现代意识了,实为可惜。
#FIRST10开幕#不应该这点评分,3.5入4吧。三个时空,导演说可能有第四个时空需要影迷自己解读。看到开场云上有一张脸,可能冥冥之中就注定,如有神助。复仇与救赎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