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是电影在中国最早的发祥地,这个古老而摩登的城市是中国电影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1895 年,电影在法国诞生后,第二年便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第一站即落脚于上海。1896 年8 月11 日,西方商人在上海闸北的西唐家弄的游艺场所——徐园内的“又一村”放映西洋影戏,这是中国最早的电影放映,而其首先发生在上海颇为意味深长,从此,电影就与上海结下了不解之缘。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左翼电影更是上海电影的高光时期,在一大批进步电影艺术工作者的带领下,电影从脱离现实转向关注现实,关注底层群众,为唤醒群众、拯救祖国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一时期也诞生了无数优秀的电影工作者,著名表演艺术家赵丹就是其中的一位。他主演过的《十字街头》、《乌鸦与麻雀》、《马路天使》等经典影片均是中国电影史上优秀的电影作品,他与爱人黄宗英在战火纷飞的年代刻骨铭心的爱情故事以及他动荡坎坷的一生也是无数影迷心中唏嘘不已的往事。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时代的更迭,那段充满着激情的电影岁月已渐渐被人们所遗忘,而那些曾在历史河流中闪光的电影人们也逐渐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
如今,第五代导演彭小莲带着她所执导的影片《请你记住我》,在当代观众一起重温那段上海电影的黄金时光。影片别出心裁的使用了多线叙事的方法,将过去的历史与现实不断交织,让现代的两位主角与存在于历史中的赵丹和黄宗英以梦境、历史影片、再现、现实采访等方式不断产生接触,打破第四面墙,并将纪实融入到故事片中,以一种梦幻般的现实感让观众融入到那段旧时光中,感受老一辈电影人的电影人生。作为第五代风格鲜明的女导演,彭小莲的导演的身份之外,还是一位作家,这也使得她以一种极其细腻的怀旧眼光去看待时代的变迁和历史中消逝的岁月,而从胶片到数字的电影技术的变迁也使得彭小莲对于那段能亲手感知胶片温度的岁月产生无限的留恋。
在影片《请你记住我》中,数次出现在房间中的胶片放映机以及从放映机中投射出来的黑白影片就透露出彭导浓浓的胶片情结。此外,在彭小莲导演过往的影片中,上海始终是她电影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坚强的小船》中不断被拆除的弄堂建筑,《美丽上海》中具有年代感的法租界洋房,还有这部《请你记住我》中岌岌可危的面临被拆除的石库门。这些充满历史记忆的建筑在远处高楼大厦的衬托下显得无比老旧,仿佛是不值得被记住的破碎的存在,但潜藏在这些建筑中的历史积淀和珍贵的文化记忆却是值得被留下和看到的。在影片《请你记住我》中,男孩阿伟在采访中问老人为何当年的老电影都喜欢在石库门取景,老人说因为石库门是底层人民的聚集地,那个年代的左翼电影就是要将视点对准这些现实中的苦难人民,真实的呈现他们的生活状态。从这里可以看出,在导演眼中,石库门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普通的建筑,它代表了老一辈电影人对现实主义的追求和对底层人们的关怀精神,而这样的精神在如今浮躁的电影市场中是值得被延续的关注的。
作为土生土长在上海的第五代女导演,海派文化的当下代表彭小莲在如今这个以商业为导向的电影市场中一直坚守着自己独特的风格与诉求,立足上海,没有高概念与大IP,聚焦现实,反思历史,在她的同辈们都义无反顾的朝着资本靠拢的时候她宛如一股清流般始终遵循着自己的步伐,以电影向观众传达着自己对于历史对于现实独特的思考,并且在叙事与视听语言上都有着自己独特的风格。
影片的片名是《请你记住我》,这个“我”,是老一辈艺术家们对电影执着追求的热爱与精神,是老上海独特的文化气息,是曾经存在过如今也值得被延续的现实主义精神,是曾经满怀温度的胶片时代,也是彭小莲导演自己。在匆匆而过的飞逝时光中,值得被记住的东西太多太多,走进电影院,观看这样一部充满情怀与思考的电影,不失为寒冬中一次温暖的选择。
彭小莲导演是第五代导演中比较特别的一位。她拍的不是商业片,但电影氛围却很美,细节很漂亮。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在看过她的《女人的故事》以后,说他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导演和一部漂亮的作品。
特殊的成长环境让她的作品里充满了历史的深度与温度,不管是《上海伦巴》《美丽上海》,还是今天上映的《请你记住我》,她的镜头永远捕捉的是老上海和老电影人。锦衣华袍只是虚妄夸大的符号,她注重的是在时空对话中寻觅出人物最真诚最本质的情感。作为为数不多坚持了几十年艺术创作的女导演,她以更为细腻的手法和视角来观照女性,思考现代女性的个性表达。
在资金不充裕的情况下,她用文字继续表达。难能可贵的是,她对影像和文字具有同样的敏锐度,谢飞导演都劝她既然文字这么好,干脆不要拍电影了。但她说自己最喜欢的还是拍故事片,因为能够在真实和虚构之间不断探索。
她的最新电影《请你记得我》充满了彭导以往片子里的老上海情结和对老电影人的崇敬,也在此基础上展现了现代年轻人的困惑与迷茫。在影片上映之际,我们有幸与彭导一起聊聊 关于《请你记住我》以及导演创作的那些事儿。
Q:《上海纪事》《美丽上海》《上海伦巴》,包括这次的《请你记住我》,您一直在拍上海主题的故事,上海这座城市对您意味着什么,您是有上海情结吗?
彭小莲:我第一部影片《我和我的同学们》(1986)就是在上海拍的,当时写的是青岛的一个中学发生的故事,是一部儿童片。我的美术就说,为什么要去青岛拍?上海不是很有意思?制片一听就兴奋了,说太有道理了!因为制片都是要考虑预算的,不出上海我们可以节约很多钱。
我记得那部戏是34万人民币拍的,当时在厂里也是预算最低的一部戏。影片得了那一年金鸡奖的最佳儿童片。记得厂里打电话通知我获奖了,我说不可能的。最后厂里让我去北京领奖,我说我不去,那时我正在写一个剧本。那个年代,你不要出去找钱,你需要做的就是赶紧闷头想下面的戏。厂长火了,说,“你不要这个鬼样子,老是搞得很不合群的,这是任务,必须去。”我一看厂长火了,我怕下面的剧本不通过,于是赶紧跟去了。
我对得奖很在乎,不管什么奖,大奖小奖,都在乎!因为得奖以后,你会有更多的机会;但是我对这些场面上的事情,又没有兴趣。我看见人多,脑袋就大!所以,我几乎不接受媒体的采访,我也不喜欢跟着电影路演,现在没有办法了,票房难做,这次《请你记住我》,发行方做点映的时候,安排我跟观众见面,我每次都到场。有了物料,我自己在微信上也到处转发。真的会有一种很尴尬的感觉,我是导演,自己就从摄影机的背后,跑到摄影机前面来了?这是导演吗?不能多想,出来就出来吧!
《我和我的同学们》当年卖了180个拷贝。那时候一个拷贝,中影就付给厂里70万人民币啊,87年的事情!所以我一直说,上影厂的职工大楼里,有我们摄制组的一份贡献!
我后来一直拍上海,跟我一直拍低成本有关系,手上的预算有限,走不出这个城市。我自觉地选择低成本拍摄,因为这样做的话,导演的自主权就比较大。然后,拍着拍着,就发现自己很懂上海,而且上海犄角旮旯里有那么多的故事,每栋房子的窗户后面,都有一段生命的旋律,他们有不同的乐章,我怎么就不能把他们表达出来?我逐渐发现,我对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黑帮故事,什么小老婆,打斗追杀,风花雪夜,一概没有兴趣。后来我想,这可能是和我的文化背景有关系。
我父亲是“左联”的作家,引以为骄傲的是,他是鲁迅的学生。我是读着鲁迅和萧红他们的书长大。特别是那些三十年代的文人之中,有很多是我父亲的朋友。文革以后,当聂绀弩伯伯他们都放出来时,母亲让我从电影学院赶去看望他。那种直接的接触和交流,让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蹭满了他们的文字,本能地对他们的文化、生活和细节充满兴趣!我们是看着左翼电影长大的。后来我留在上影工作,从场记当起,就是跟这些老演员、老导演们一起工作。因为这些经历,所以对这些中国左翼老电影和历史会有特别的感情。
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上海纪事》是我影片里,电影语言最好的。我们的美术、置景和道具,都为影片做了太多的贡献,特别是摄影和照明,都非常讲究。我们那时候年轻,都非常疯狂,所以几乎有40多个场景,一直是上千人的大场面,但是镜头的运用和调度,都很大气且真切。
虽然是主旋律的影片,但是我做了大量调研,去上海档案馆看了很多资料。有些很小的细节,我都是在档案馆里找到了根据,否则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那个时期的老上海。我不喜欢拍只有场面,没有细节的电影。当时影片在美国发行了,一个被“麦卡锡运动”陷害过的美国老太太,看了片子热泪盈眶,在现场拉着我的手说:“感谢你,感谢你!这是1948年的上海,我记得!”我也非常感动。不过,最完整的电影是《美丽上海》,因为全部的演员给剧本和影片加分很多。
Q:《上海伦巴》和《请你记住我》,都讲了赵丹和黄宗英的故事,您对这两位演员有怎样的感情?这两部电影都以某种方式与老电影和老电影人对话,您的迷影情结和老电影情怀是怎么形成的?
彭小莲:因为我和赵丹和黄宗英的大女儿赵桔是小学同学。我们同年生,小时候一起演戏,赵桔演母亲,我演她的女儿。她像宗英阿姨,小时候就是一个细高个。后来跟他们的小儿子赵劲是大学同学。小时候就在他们家一起玩。当时,我父亲已经出问题了,但是赵丹和黄宗英从来不歧视我,不会不让他们跟我玩。
后来文革在干校的时候,赵丹很苦闷,看见我妈妈就说,“连书都没有看。”我妈妈说,“我借给你!”因为我们家有7个书橱的书。奇迹的是,文革时期没有被抄走。我记得赵劲来还书的时候,还是小学生,拿着四本傅雷翻译的《约翰·克里斯多夫》。我从农村插队回来,我让他进屋子里坐,他胆怯地说:“我回家了。“
跟宗英阿姨说话,从来都可以胡说八道的,他们家是那种没有“规矩”的人家;赵丹活着的时候,完全没有明星架子,跟小孩子一样。我写了一本自己做的小散文,里面配了图画,送给赵桔,赵桔当宝贝一样拿给赵丹看。赵丹会跟女儿说,“这有什么稀奇的,你也写一本,我来给你画插图!”
后来,我在农村插队,一直上不来。有一个领导愿意帮助我,前提是,就是要送他一幅名人画。我妈妈说,“我哪里认识什么名人。”就去找赵丹,赵丹说,“我的画还不够有名,我帮你去找黄永玉。”后来黄永玉给了赵丹三幅画让他选。妈妈就选了黄永玉的代表作,一只眼睛开一只眼睛闭着的猫头鹰。另外两幅就还给了赵丹。
调令下来的时候,我正好接到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录取通知,于是那幅画就没有给领导。后来,谢晋的儿子要从杭州杂技团调到杭州话剧团,又遇上了那个领导,于是就送给了谢晋,很快谢衍就调入杭州话剧团了。感情和友谊,就是在这些琐琐碎碎的真情里渗透的。
拍名人是要得到名人授权书才开始申报的,这是我最不会做的事情,我情商低,不知道怎么跟名人打交道。但是,赵丹和黄宗英一家没有这个问题。我只要把打印好的授权书交给宗英阿姨,她就签字了。她不会审查我写了她和赵丹这个那个的。她让我随便写,在纪录片采访她的时候,她也会很坦然地谈到,当初赵丹有了外遇,她的痛苦,他们是怎么解决这些问题,以及她对赵丹的谅解。我都拍在纪录片里,放在《请你记住我》里面。但是后来因为审查的时候,上海方面说有损赵丹的形象,就把这段纪录片剪掉了。后来,我给他们儿子赵佐看的是剪掉后的一版。我把纪录片的那一段另外放给他看,他说:“可惜了,剪掉了。其实黄宗英从来不会那么小里小气去管住赵丹的,人的感情真的很复杂!”这都是后话了,已经都剪掉了。
Q:对两位主演的选择主要是考量外形与赵丹、黄宗英的相似度吗?
彭小莲:我当时没有考虑像不像的问题,因为年轻观众可能根本就不认得赵丹和黄宗英。北京的默默导演,向我推荐了冯文娟。她说,“有个女孩我觉得挺好的,刚拍完一部电视剧。我一见到她,就很喜欢她的气质。“
于是,我和执行导演胡宗给她试了一段戏。我很少给演员试戏,我常常用对话来感受演员的理解力,但是冯文娟是一个例外。我对现在的年轻演员太没有把握,他们已经拍过很多电视剧,都有自己的套路了,该哭的时候,眼泪就会哗哗往下淌,但是总觉得他们的戏,不是从心里流出来的。
后来,冯文娟试戏的时候,哭了,连鼻涕也流下来了。她去擦鼻涕,我说:“不许擦。”她一下蹲在地上,哭得特别伤心,她说:“让我怎么演戏,导演都不许我们哭的时候流鼻涕,你又不许我擦鼻涕。”我看着她哭,一句话都没有说。
我们把手机上拍的视频,立刻就发给制片戴妍,我说,“这个演员我定了!”戴妍回复说,“可以!”因为,眼泪是可以演的,鼻涕一定是动了感情,不能控制流下来的。你去擦鼻涕,还想着自己的形象,你的戏就跑了!一定要真情流露。
回到上海,我就给冯文娟寄去很多宗英老师写的书,她看得非常认真,她给我微信说:“导演,我一定要演好这个角色,我太爱宗英老师了!”果然,她不负众望,演得非常出色,在平遥电影节上,拿了观众评选奖。
有意思的是,大家说,导演找得演员都长得很像!都说冯文娟长得像袁泉,然后冯文娟就说,“《大上海》里面,我演的就是年轻时候的袁泉。”我听了都笑了,真的会那么有缘份。
后来冯文娟的造型出来的时候,我们给黄宗英老师看,她笑了,说贾一平“好像阿丹啊!”照顾她的阿姨说,“这个女的(冯文娟)也好像奶奶(黄宗英)。”这是比较幸运的一件事情。
Q:电影中潘导的角色有您自己的影子吗?想代表一种什么视角?
彭小莲:潘导演里面没有我自己的影子。当时这个角色和炭哥就是代表“理想主义”和商业化的冲突,确定的是一个男导演。大家觉得这样和炭哥是一种重叠,所以就改成了一个女导演。后来觉得,确实女导演比较边缘,拍商业片的不多,现在很多女导演都在拍纪录片。所以就这样处理了,特别是找到了肖雄这样的女演员,她给这个人物加分很多,她不仅是上海人,她这个人本身,就是特别的理想主义!
Q:《请你记住我》里房东和房客的关系,有点呼应《马路天使》《十字街头》。您是如何看待那时的片子里所呈现的青年人精神面貌的?
彭小莲:是有呼应的,向老电影人致敬嘛!原来特为找了一点老片子里,赵丹躲房东的片段,因为一些费用上的原因,就放弃了。因为原来老片子里,就是赵丹去讨好孩子,房东说“不要碰不要碰,嘴巴那么臭。”然后他的同屋笑话他说:“她怎么知道你嘴巴臭的?”最终,这段老片子没有用上,是在《十字街头》里的。其实每一代的年轻人,都会有自己的困境。
Q:电影里男主和女主因为相同的出身和朝夕相处积累起来的感情成为恋人,最终因为不同的价值观和理想分开,为什么这样写他们的感情?
彭小莲:这是我一个大学教授的朋友跟我说的,他们以为年轻人大学毕业以后,最困难的事情就是就业、买房子的问题,结果他们做了一个调研,发现是如何维持男女朋友的问题。很多年轻人,毕业了要回老家,对方就想去闯天下,然后影响了感情,这是让他们最痛苦的事情。在感情问题上,是没有对错的,这是真情和真情的对峙,不管哪一方胜利了,都是伤心的。
Q:噩梦片段我有一个疑问,为什么男主会成为女主噩梦里的施暴者?
彭小莲:噩梦,是没有逻辑的。女主内心的恐惧,是看了黄宗英的书产生的,她对生活没有安全感,看见赵丹他们在文革中的境遇,她感觉恐怖。赵丹长得像阿伟,她对阿伟的感情也是没有安全感的,所以就混乱地搅和在一起了。
Q:影片结尾石库门建筑被拆掉很震撼,这段是提前拍的吗?感觉特别真实,有视觉冲击力。
彭小莲:这一段在《胶片的温度》一文里有详细的叙述。看见这批拆迁房子的时候,我们当时完全没有把握,是否可以拍到这个场面,当时都想好了,先把片子完成,哪怕是最后补拍,也一定要拍到这个场面。因为,拆迁办的人说,这里的房子都搞了六年了,人家不搬,我们不能拆的,所以大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在有一天,突然说,明天就要拆了。我们什么都顾不上,赶紧通知演员到现场,就这样抢拍下来的。我拍戏的时候,组里老是说我特别幸运,想要什么就拍到了!
Q:能谈谈您跟小川绅介的合作吗?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什么帮助?
彭小莲:小川说,他不会到广场上去拍摄,因为你很容易就会被现场的热情所带走,你会沉浸在那样的氛围里,你轻易就被周围的环境和人群融化了,但是作为一个导演,越是在这样的时刻,你越是要保持自己的冷静和立场,特别是自己独特的思考。当你一旦融化在里面,就很不容易捕捉到具体的“人”的本质的东西。
如果,他有机会在那种时刻参与的话,对于他来说,他最关心的是,那些每天在继续生活的老百姓,他们在想些什么?当这么大的事件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的时候,他们每时每刻又是怎么参与的?那些故事、人物,一定在广场的背后,在那些小巷子、小胡同里面,大家是如何在把握着时间这个概念的?广场又将会是如何影响了他们的生活和人际关系的。
小川说,给他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他们受雇给别人拍一个工厂的宣传片,赶到厂里去的时候,正遇上工人在那里罢工,整个工厂是空荡荡的,那里空无一人。但是,当小川走进一个机房车间的时候,突然看见一个老工人,他悄悄地出现在那里;他是去给自己的车床加温去的。……老工人告诉他,在这个车床前,他工作了二十五年。他太了解自己的机器了,一天不用这个机器,它就会冷却,重新再预热的话,制造出来的零件就会出现微妙的偏差。所以,他必须每天要给机器加热,给机器保温。……他说:“罢工结束了,我们还是要来工作的。我不能让机器损坏了。”
原来,小川在寻找的是一种看上去非常不引人注意的细节,而这其中蕴涵着生活和人物之间本质的联系。在这本质之中,就渗透了历史和大时代的背景,还有人的良心和道德的冲突。(节选自彭导《理想主义的困惑》一书)
Q:您总谈到喜欢拍故事片,您是更喜欢虚构的“真实”吗?
彭小莲:和写作相比,我更喜欢拍电影;因为在那种创作中,带有工业化的机械劳动,很多时候就是手工活。每当你触摸到胶片时,你会自觉地戴上白手套,哪怕样片最终会被丢弃,你还是想保持它的光洁。一格一格地剪接,看着原有的素材,在每一格不同的衔接下发生了微妙的关系,然后送去混录;再调光,举起12格样片看着,放在灯光板下辨别它的色调。即使和日本的调光师交流时,夹杂着专业用语的英文,写着中文,指着12格样片说话,程序都是一样的。那个过程,现在想来,真是让人非常享受。
只是,胶片的年代刹那间消失了,世界的胶片帝国柯达公司,就看着它塌陷;数字替代了胶片,拍戏的门槛越来越低,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上手。偏偏在找钱的时候,我显得那么愚蠢,我所有的拍片能力都在消失,我像乌龟一样,一直在那里爬着,爬得很慢很慢,却不想放弃。钱,还是没有找到。我躲回到文字里,把电影写进我的小说,在那里成就我的电影梦。有一次,一个观众对我说:你的小说比你的电影好看。我说:那是一定的!
为什么说一定呢?因为,小说是一个人的战争,你出征了,只要顽强地打下去,即使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只要你敢于坚持,你还是会胜利的。电影,是世界大战,我常常还没来得及装上子弹,已经被打得溃不成军。在我惨不忍睹的时候,年轻的小制片戴妍在微信上对我说:导演,坚持!(节选自彭导《脆弱的写作》一文)
故事片更容易控制;纪录片是要全身心地投入,甚至投入到对方的生命里,才会拍得有力量。拍完《红日风暴》我就病了,抑郁了两年,吃药、锻炼,那个过程非常痛苦艰难,所以有点害怕再拍纪录片了。相对来说,纪录片找钱还容易一点,即使这样,我还是不想拍纪录片。心,太累了,我就去写作吧。写作,在我的生命里,一直是对我的救赎,拍片是我的梦想。
Q:有没有比较欣赏的年轻导演和年轻作品?
彭小莲:没有特别喜欢和欣赏的年轻导演,但是我会有特别喜欢的年轻导演的作品,比如《钢的琴》《村戏》这样的影片。他们所达到的高度和境界,都是我们年轻时候不能想象的。
Q:您和袁泉合作过,听说这部电影最初也考虑过她。当时是怎么发现她的,她什么地方打动了您?
彭小莲:与袁泉合作的时候,她刚刚从大二进入大三,学校还不肯放她。找她,就是看了她的照片,很喜欢她的气质,也不觉得她有多么漂亮,但是就觉得她和他们那一代的孩子,不一样。
我找演员,不一样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因为不一样才能跟别人区别开来,会被观众记住!朋友发现我找的女演员都会得奖,但是都不会大红大紫。问我为什么?包括袁泉,当初第一部女主《上海纪事》大三,就金鸡奖最佳女主提名,但是她一直不是票房女演员。
即使我喜欢的香港女演员,在《美丽上海》饰演大姐的顾美华,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拿了最佳女主,她在香港电影圈里,也是一种另类。后来,我拍的《假装没感觉》的中学生,就获得南特电影节最佳女演员,拍完戏就没有再进入演艺圈。我想我喜欢的女演员都是有特点有个性,还有那么一点点清高和骄傲,离世俗的审美不大一样,她们会是特别好的演员,但是他们不是明星!
Q:您有特别喜欢的作家吗?能给我们推荐几部作品吗?
彭小莲:像张中行先生的散文《负暄琐话》,这是可以反复读的散文,还有日本的大作曲家团伊玖磨的《烟斗笔记》,他的散文特别美,有一种音乐的旋律和乐章的节奏在里面,他同时是日本的散文大家,他的写作里充满了细节,那种非常细腻的人物个性和情感的细节!捷克作家赫拉巴尔是我特别喜欢的作家。
导演门泽尔和赫拉巴尔是忘年交,采访门泽尔的时候,也谈到他改编了老赫的许多部小说,我问他,会不会拍老赫的《婚宴》,因为非常幽默,是写他的妻子的故事。门泽尔说,让年轻人去拍吧。门泽尔的电影,我基本都看了,包括他改编老赫的《过于喧嚣的孤独》是捷克文,我都看了。我完全不懂捷克语,但是我几乎能背下那个小说,所以里面的幽默、诗意和深刻,我都能够明白,感觉表现得非常准确。老赫的《严密监视的列车》是门泽尔的第二部作品,当年就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他的《失翼的云雀》也是根据老赫的小说改编,赫拉巴尔自己做的编剧,禁演20多年,当他带着影片去柏林电影节时候,观众不相信这是20年前拍摄的,电影语言那么前卫,人物那么幽默和深刻。门泽尔说,“我的演员站在这里,你们会在他脸上看见20年的变化。”
1953年6月出生于上海,祖籍湖南茶陵,电影导演。曾在江西插队9年,1978年考入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后分配到上海电影制片厂从事导演工作。1994年毕业于纽约大学Tisch艺术学院,获得电影制作MFA学位。2001年帮助完成了日本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的最后一部影片《满山红柿》,该片被评为当年日本NHK十佳纪录片。自编自导了8部故事片,在国内外获得多项嘉奖,
代表作品有《女人的故事》《上海纪事》《假装没感觉》《美丽上海》《上海伦巴》《我坚强的小船》等,最新作品为《请你记住我》。
业余写作,代表著作有《回家路上》《他们的岁月》《理想主义的困惑》《电影,另一种审美的可能》《不要给我讲故事,我需要的是人物》等。
古城的意外收获
一个月前的平遥影展是我在乌镇戏剧节之后意外去的。
也不能说是完全意外到毫无征兆——我人生中很多场说走就走的旅程,其实多是因为一些被莫名情境触动的情愫。
对平遥国际电影展存了个心眼儿,是因为去了开幕式的很多人在朋友圈里发照片,其中有一张——是个影厅门口,灰墙红砖,北方特有的初冬暖阳带着落叶萧瑟的掠影,覆盖在墙面足有两三人高的四个白色大字上:小城之春。
一切明暗斑驳,仿佛时光有迹可循。
奶奶是主演之一的这个电影,在很多很多种形形色色的场合被提及,但没有哪一次,像这个实际可见的场景那样猝不及防——哪怕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觉得这堵高大辽阔的灰墙好像天堂门口,能让我如此轻而易举地想起自己写过的悼文《天堂告别》里的片段,字字句句。
[窗外,是冬日清晨特有的脆弱的阳光。室内,其他人稳定的呼吸声静谧地在微凉的空气中流淌。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了。不是闹铃,不是天气预报。是妈妈。“奶奶走了。”一时间,我依然分不清楚这是严酷如斯的现实,还是又一个冷若冰霜的梦境。 “唱首什么样的歌呢?”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欢快的,美好的,温暖的。麻花辫,裙子,布鞋。坐在船头,笑容很羞涩。只是那个十七岁少女的笑容,怎么看怎么都有沧桑的意味。那是黑白二色构成的世界,那不是一个属于我范畴内的时代。 …… 哈里路亚的清丽蔓延开来。 银幕上少女黑白分明的眉眼和黑框内妇人安然微笑的皱纹重叠起来。 落英缤纷。]
十二年了。工作在外,真正去到墓前的时刻屈指可数。但我想,我想去到那个与家族息息相关的“小城之春”影厅跟前,亲眼看一看。
很多时候,对于生死和悲喜,我不会忘记,但我也不敢记得太多——我也并不知道,这是因为本性的懦弱,还是为了平日的自由。
我没有想到,我看见的第一眼平遥也是仿佛和旧文记忆重叠的“落英缤纷”。
那个抵达的下午,经过飞机和一个多小时车程的颠簸,因为已是平遥影展的最后几天,在古城的民宿里放下行李就去了电影宫。
而简直没有什么比此时、此刻、此场景下的平遥,更能展现什么叫北方城镇里的“尘满面,鬓如霜”了——在那条通往一个个影厅的笔直大道上,蓝天白云,绿木参天,同样五颜六色的海报一字排开,青瓦灰墙之上,更显饱和度明亮。
正待细观,猝不及防地,一阵风袭来,半黄的大片落叶几乎是和路边的影展围栏速度一致地簌簌扑向地面,风声之鹤唳,把一旁的清洁工大爷和行人如我们都一瞬定在原地。
再抬头——有两张笑脸映入眼帘,笑到露齿且如编贝的年轻女孩和也许并不那么年轻的男人,骑着自行车徜徉于手绘的绿茵丛丛之下,阳光洒落,好像一场要冲出海报边框来的戏中戏,上面用如柳条般舒展的手写体写着:请你记住我。
人生既有风雨欲来,也有一笑展颜——那时我远没有想到,我在“小城之春”厅看的唯一、也是平遥影展最后一部电影,就是这一部——
《请你记住我》。
散场后想起挥之不去的他
北方古城平遥很冷,阳光、地暖和纱窗、棉被都不能隔断的那种冷,既粗砺,又干脆。
而电影《请你记住我》非常南方,准确来说是非常上海,上海存在于每一个可能的细节里:
木楼梯吱呀作响的、深藏于拆迁弄堂深处的老房子,可以由着自行车在梧桐树荫下自在骑行的、如心肠弯绕曲折的小巷子,男女之情是戏水试探的氤氲、晚风吹窗帘的柔情,但也没有什么比孤身一人的上海雨夜更冷清——这和北方的冷是完全不一样的一种冷。
北方的一切,就像故事里追梦的女孩最后貌似坚定地离开南方男人去北上一样,都不会太缠绵。
全片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两个情节,给我的就是一北一南的感觉。
做着演员明星梦的女孩初初来到上海,长发落肩,寄居在男人家,直到被前来讨要房租的邻居看不起,一把扯掉假发露出短发的那一瞬,北方式的爽利快意完全被激发出来——“外地人怎么了?!”
我承认,曾经的我,在人前也上演过类似的情节——人,终究是要找到并做回自己,才开心。
而爱情,爱情是另一种心情——是婉约的试探,是躲闪的目光,是手心的汗水最终胶着在一起——我同样得承认,终于等到电影里的那一刻时,我无比怀念爱情发生时的感觉,怀念到平遥那么冷。
我脑海里回旋起的却是那首叫《成都》的歌,那里面的句子缠绵悱恻,却是一个叫赵雷的北京男孩写的——第一次听到,是我在一个我至今无法忘怀的北京男人的车里,听见他干脆地唱出深情,而我第一次见到他本人的现场,阴阳差错地是在上海的简单生活节,我的故乡。
那些个一幕幕电影散场,走在平遥空空荡荡、唯有被民宅门口盏盏灯笼的红光笼罩的夜路上的日子里,我一直那么想对另一个他说:和我在熟悉的街头走一走,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他在我的梦里挥之不去——也许是因为还追着梦的我也想知道,他的梦实现了没有?
所谓南北,就是如此不敌一个因感情而模糊了边界的世界。
我不想记得也没用。
特立独行的她
《请你记住我》的导演彭小莲在平遥影展绝对是一个独特的存在。
导演彭小莲
酷爱穿军绿色外套的她一直在赶着看电影,好像有红毯在她脚下铺开似的爽快,但她却是一个出了名的“不爱走红毯星人”——明明自己有电影入围的她,不去社交,只看电影,一天四五场,好像是个专业审片员——遇上评审团成员之一的谢飞,才会留步热烈地聊上几句。
导演谢飞
她在电影宫特设的、几乎是平遥古城唯一一家咖啡厅谈论电影,说“所有的电影最终都应该落在人性和价值观上”,眼神闪闪发亮,好像身后洞穿了“梅尔维尔百年诞辰回顾展”点状肖像展板的阳光。
那一刻,明明生辰简介和代表作系列海报都铺陈在地上,却好像有新浪潮之父的精魂在金色中升腾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确切说,是热烈表达着的她。
“大师就是大师,没想到梅尔维尔这个拍侦探片的,其实是《纵横四海》等很多电影的最初借鉴。
《纵横四海》剧照
他对人性的洞察是骨子里的东西,对人生失望,所以孤独……人是骄傲的,人是有尊严的,但人也是脆弱的——这三点,是大师永远的立场。”
她毫不避讳地接着说,“中国目前出不了大师,因为中国电影不懂拍摄日常——日常拍得好,才是真的高级。社会问题不是用来消费的。”
她不遗余力地向人推荐她在影展上看到的好电影,《小农民》、《村戏》……并不分中外,甚至在自己电影的媒体发布会上还在游说,哪怕被制片人制止。
《村戏》剧照
这样纯粹到简直有点不合时宜的女导演,对新人女演员如冯文娟来说,是灾难,也是光。
冯文娟(左)
拍戏时,她不接受冯文娟送去房间门口的水果,坚决地拒之门外——这一次,宣传电影,她坚决地不让摄制组去给正在化妆的冯文娟送饭,理由是“不准惯!王祖贤在我的组也是跟着吃盒饭!还有,告诉她,不准贴假睫毛!”
彭小莲唯一赞不绝口的女演员是袁泉,她“上海三部曲”中《上海伦巴》的女主演,她盛赞她“背影都是戏,舞台剧上的亮相,全场都能被压住”。
更重要的是——“看背影,才能知道一个演员的自我控制和平日对自己的训练”,只是她也坦承自己喜欢的女演员在中国不会大红大紫,“因为非常不通俗,有的是骨子里的清高。”
这个《请你记住我》的上海故事原本也想找袁泉来演,但刚成功演绎《我的前半生》里“三分倔强、嘲弄与美丽,永不言输,奋斗到老”的职场女性典范唐晶的袁泉坚决地婉拒了,不是因为自己凭借热门电视剧正翻红,而是她告诉导演:这是爱情电影,一定要找年轻演员,我不够相信的东西不能给你演。
这样的态度与答案,正印证了导演此前对她的描述。
曾经的过10亿票房大电影《湄公河行动》女一冯文娟,试了三次戏才得到小成本爱情电影《请你记住我》里追梦女孩的这个角色。
正是那场让我印象深刻的,一把扯掉假发露出短发的戏——但要演出来的不只是爽利,还有和邻居厉害完,自己躲去一隅边吃凉了的小笼边哭的酸楚。
“我记得特别清楚,一连两遍她都不满意,她说,哎呀你们这些演员啊,演电视剧都演坏了,你们电视剧可能要的是那种美啊什么的,但我不要你们演,我要最真的——我一下子就觉得导演说得太对了,因为我上一个电视剧,哭得特别伤心的时候,流个鼻涕,导演居然是要喊停的——说把你的鼻涕擦了再来!我觉得特别受伤,你知道那种感觉吗?”
冯文娟对我回忆说,“而彭导说,她要的就是那个鼻涕,她要的就是那个真实,那些话特别触我的点,一下子我就不行了——我记得特清楚,我就蹲地上了哭了……就是导演和导演太不一样了!然后我就放开了,又把那段戏演了一遍。”
当有心的时候,世界上就是会有很多巧合——冯文娟得到了角色,而她人生的第一部电影,其实也正和袁泉有关,《大上海》,她演的是她的青年时代。
反正,言传是远不如身教的。永远在赶场看电影的彭小莲也影响了冯文娟——哪怕下午要走红毯,她也起了个早跟着导演去看电影,完完全全素着一张脸。
“导演告诉我,不管你去演一个什么戏,班底怎么样,你就把你自己的事儿做好,你别管别的。”冯文娟说,“其实我真的想多拍走心的,让演员很真挚地去表达内心的,让人记住的电影啊!”
那时她还不知道,在凭此片获得平遥影展观众票选“最受欢迎女演员”的评语上是这样说的:
“她成功地刻画了一个从小镇来到上海追逐明星梦的女孩。
在她身上,大家可以看到自己曾经的影子和生活的片段。
尤其是在与男主角的对手戏中,表现出来的真挚和爱意,我见犹怜,让人久久难以忘怀。”
5
Remember Me
让人记住——这也许不该仅仅是一个女演员的希冀,也可以是每个人的。
“我从来都走不进你的生活。”临走前的那个深夜,女孩落泪,良人相对——撕去假睫毛后的终于一吻,又哭又笑,让人心碎——经历过类似情景的人都知道,那就是爱情里最让人难以忘怀的部分。
电影最难忘的部分则在结尾——一面巨大的,在尘土中的,明明“尘满面,鬓如霜”如平遥古城墙却依然散发出洁净之感的,上海拆迁区常见的残余斜顶白墙,在吊车臂的侵袭下轰然倒塌——那是文字所不能呈现的,迎难而上的镜头语言才可以。
彭小莲在她名为《脆弱的写作》的文章里说:“胶片的年代刹那间消失了……数字替代了胶片,拍戏的门槛越来越低,只要有钱,谁都可以上手,偏偏在找钱的时候,我显得那么愚蠢,我所有的拍片能力都在消失,我像乌龟一样,一直在那里爬着,爬得很慢很慢,却不想放弃。钱,还是没有找到,我躲回到文字里……小说是一个人的战争,你出征了,只要顽强地打下去,即使把自己打得头破血流,只要你敢于坚持,你还是会胜利的。电影,是世界大战。”
她对我并不承认,《请你记住我》里一个执导戏中戏的女导演多多少少有她本人的影子,那句台词说:放弃对我来讲,比坚持更难。掷地有金声。
但她回答了我另一个也许更难的问题——为什么这个年纪,爱憎好恶分明如她,还想拍这样一个爱情电影?
“我觉得现在电影里面几乎没有看到一个爱情是感动人的……我家和黄宗英(注:中国一代知名女演员、作家)是很信任的世交,所以我可以带着两个男女演员去医院里采访,黄宗英讲到赵丹(中国著名男演员)的时候,眼睛里还有光,她说她‘最喜欢看到他一演戏,把我也忘了的神情’。”
《请你记住我》男女主角与黄宗英(中)
彭小莲说,“我觉得那种爱,原来是当你记忆都快没有的时候,还可以渗透出来,我真的特别感动,所以就很想写他们的爱情……现在年轻人的爱情,如果脱离对事业的追求和荷尔蒙,是很空泛的。”
后来的电话采访里,我问颁奖后已经马不停蹄赶回剧组去拍戏的冯文娟,“那个实拍推墙拆迁的结尾镜头,你的理解是什么样的,电影里的爱情结局,你觉得是一种得到,还是一种失去?”,和我一样同是85后的她并无多少犹豫地回答:我觉得是失去,我觉得有些失去就是失去了,没法再回来的。
那一刻,回到北京的我有那么一点恍然。
我想起了平遥,以及每一个散场后的电影节;
想起贾樟柯在他的“山河故人”私宴上举杯,“没有闭幕式,因为平遥影展永不落幕”;
贾樟柯
想起了那个映后的夜晚,已经与彭小莲认识三十多年的马可·穆勒主席包场了一个小饭馆庆贺,张国荣、毛泽东和王菲的海报并排贴在脑后的墙上。
马可·穆勒
你以为他要开始谈论刚看完的电影,他和他们却交头谈起了乌镇戏剧节上的俄罗斯大戏《奥涅金》,“我们要爱女演员,她们可能昨天丈夫在酗酒,孩子刚考了一个不及格,但她们今天进入剧场,是忘记一切来这里演戏。”
乌镇戏剧节《叶普盖尼·奥涅金》
无论哪一种人生,终要体会红毯撤尽后的冷清,幸好我们还有电影和文字,爱情一般的爱意与记忆,让我们总能记得一些东西。
人生终将自由——不是因为无所牵挂,而是因为有所记得。
黄宗英与赵丹
“小城之春”厅前,《请你记住我》映后,我最后听到的对话是这样的。
“你说他傻不傻,以为他女朋友去了北京就不会回来了吗?”女孩鸣不平般地愤愤然。
“是啊……要不是这个电影,我都不知道赵丹。”若有所思的男孩答非所问。
我想他们一定不知道,海报里,绿荫下年轻的女孩和男人骑车徜徉的场景,背景音乐是那首赵丹原唱,出自电影《十字街头》的《春天里》,只一句歌词,就可以释尽所有。
黄宗英与赵丹
“亲爱的好姑娘,天真的好姑娘,
不用悲,不用伤,人生好比上战场。”
《小城之春》里,奶奶也唱过: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
我知道,这是她自己选的歌。
黄宗英与赵丹
他们唱的说的,电影与人生演绎的,其实一直是同一个真理:
冬天到了,春已不远。
这是一首总能谱出新曲的老歌,让我们用自己的方式唱完它。
整部影片將現實和回憶串連在一起,講述了彩雲和阿偉、黃宗英和趙丹的愛情故事。隨著影片的發展,歷史的車輪在向前滾去,輾壓過的,或多或少是真情,又或是真心。
印象最為深刻,是我們在看完電影之後。一位阿姨站起來向彭導演提問:“去北京是多好的機會啊,這個小姑娘哭什麼呢?他們哭什麼呢?”
北上拼搏,一夜成名,錢利雙收,眼淚似乎是多餘的。我想,他們哭是因為純粹的愛情,無關物質,而關乎靈魂深處的相愛。對阿偉來說,他明白去北京對彩雲的意義,他也明白彩雲未來的發展將會如何艱難。如果有一天,彩雲功成名就,需要有一人在台下為她鼓掌,熱淚盈眶,那人會是阿偉;如果有一天,彩雲落魄失敗,更需要有一人在身後為她支撐,不離不棄,那人更會是阿偉。他們之間,只因懂得彼此,才深愛。而在這個機會面前,一別不代表愛情的結束,而是全因深愛,我選擇予你追夢的自由。
在彩雲第一天見阿偉的時候,她跟阿偉之間有著兩個不同的世界。他們站在不同的角度上,看著對方,中間隔著的溝壑,是無法跨越。阿偉對電影的認真和踏實,而彩雲對電影的幻想和渴望,兩個人就這樣僵持。阿偉拒絕彩雲的再三懇求,似乎兩人都無法踏入對方世界的第一步。直到彩雲面對著老闆娘的咄咄逼人,在現實面前,她作為武器的妝容、高跟鞋、裙子,還有那被掛在雲尖的電影夢都被打碎了。開始面對現實殘酷的彩雲,也慢慢被阿偉接受,從兩個人開始拍微電影,成為了互相了解的第一個起點,也是兩個世界之間厚重壁壘破碎的開始;心靈上的相遇相知始於此。
彩雲見完導演之後,她準備離開時,火車噴出來的煙霧,遮擋住了彩雲和阿偉,兩個人注定無法再見,只是在相交到一點,畫線而去。這般的愛情是不能夠在歷史的長河中堅持太久,只能任由其淹沒吞噬,而忘了彼此深愛的樣子。人本該是孤獨,因為你,唯有你的名在我黯淡的生活中熠熠生輝。有人因迷上豔麗外表而傾倒,有人因戀上權錢而沈淪,這樣的愛情都不會生存太久。愛情是需要建立在深知對方的基礎上,心靈的愛情在腰部以上,肉體的愛情在腰部以下。
在影片鄰近結尾,彭導演用了最後一個人物採訪的紀錄片段,為黃宗英慶祝生日。在談笑之間,黃宗英一臉幸福地告訴他們,自己最成功的事就是嫁給趙丹。這時,阿偉問彩雲:「你願意成為我的黃宗英嗎?」。彩雲只是暗暗一笑。這句話不需要回答,阿偉已默認彩雲就是他的「黃宗英」。「黃宗英」和「趙丹」這兩個名字,已經成為愛情中相知的見證。無須多言,這樣的愛情是刻於骨上,不知何起,亦不知何終。
在彩雲去見完導演的那天,阿偉有嘗試阻攔她。深夜他接到導演的電話,第一反應是糊弄彩雲,不想讓她知道是誰打來的。眼神中的黯淡和躲閃,私慾糾纏,掙扎著,他開了口:「是導演叫你去見他」。阿偉自然知道這通電話意味著什麼,也知道他和彩雲之間的愛情也就有可能就此止住。但最大的愛,是成就對方,其中包含了體諒和理解,最難得的就是隱忍自己的愛意。從一開始,阿偉就想幫彩雲等上她的舞台,而在片頭的杯子是彩雲開始表演的第一步,阿偉為她準備好了一切,只等她在舞台上閃耀自己的光芒。
這跟片中穿插黃宗英和趙丹的回憶相對應。黃宗英一臉溫柔地回憶著當年,說道:「他一演戲,就把我忘了,我最喜歡他把我忘了的神情。」真愛莫過於此,我愛你的全部,你堅硬的骨頭以及柔軟的血肉;我更因為你的深愛而深愛。這也是為什麼黃宗英在文革的時候,敢為了丈夫的表演事業,寫信上報,她因愛無畏。
但阿偉和彩雲的愛情,在這就停了。阿偉放手,讓彩雲北上追夢;而彩雲也離開,讓阿偉回歸自己的執著。這時,大雨傾盆,雨停、屋滅、人走、情淡。在轟隆聲中,時間、痛苦、愛意,毀滅。電影畫面紀錄著倒塌的一切,為終止。在燈光四溢的江邊,歷史被推著向前走,我們曾經愛過的人、哭過的一切,都被淹滅,只剩下曾愛過的片段。
所有的一切都好似夢境,只有老闆娘再出來,給阿偉一切真實的樣子,還在不停地追問彩雲的下落,阿偉也不知道她去向何方。這或許是愛情的另一種模樣;多年後,他們倆人在深夜飲酒時,是否會想起那時候的夢和愛情,舉杯相碰,卻都是夢碎的聲音。
《请你记住我》:请别忘记我,关于电影的电影
顺着阿伟(贾一平饰)与彩云(冯文娟饰)在上海追逐电影梦的步步推进的,还有他们之间的爱情,以及与他们相对应的另一个年代的那些人、那些事儿。
《请你记住我》中男主人公阿伟一心想要拍一部关于那个年代的电影演员赵丹和黄宗英的纪录片,他拍摄纪录片的过程,也是带着观众一起回忆、追溯的过程。在他租来的破旧的老房子里,放映室黑白影片中一帧帧的画面中,赵丹的表演让人赞叹,让人觉得这颇具年代感的画面好似尽在咫尺,可以触及一样。追随着电影里男女主人公的脚步,一波“回忆杀”向年轻人袭来,看到片中出现的那些老电影的镜头,让人感觉是回到了三四十年代的上海电影世界。那个时候的上海是中国电影的发祥地,可以说是中国电影的半壁江山、华语电影的根脉所系了。在那个年代的上海,以赵丹等为代表的电影演员、电影工作者们,他们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纯粹:因为对电影事业的热爱而选择了这条路。“放弃对我来讲比坚持更难”正是那个时代电影工作者的真实写照。赵丹对黄宗英说过,如果不拍电影,他实在想不到自己能做什么,因为他除了演戏不会做别的。那时的电影演员,可以为了诠释好一个角色在巷子里生活,以最接地气最纯正的方式和居民们交流着,感受着,而不是像现在的很多“明星演员”、“小鲜肉”一样,台词都记不住,晚到早退。那时的电影,是为了表达去拍摄,拍自己真正想拍,真正有意义的东西,而非极力的、没有选择性的去迎合观众的胃口,注入一些不符合原本设定的狗血剧情。
跟着彭小莲导演的这部电影,可以感受到那个年代老电影的魅力、感受到那时电影演员的精湛演技、感受到电影工作者的敬业精神。这波“回忆杀”让看过影片的人想要去网络上寻觅那个年代的影像资料,放在家里,找个时间空下来慢慢地品味,静静地欣赏,更深层的去体味当时的海派电影文化。正如片名一样,“请你记住我”,这不仅仅是男女主人公之间爱情上的甜言蜜语,更是对过往电影演员、电影工作者的一句怀念。请你记住的,不止是什么爱情故事,更是往昔为上海电影以至中国电影事业奉献、付出的那一代演员和工作者们。他们中的很多人可能已经离开了人世,但是他们的作品仍旧会长存,他们对电影的热爱仍然能够感染着一代又一代的电影工作者,他们对电影事业的贡献仍然能够影响着一批又一批电影人。
《请你记住我》中还有一个意象一直浮现在我脑海中,是画在那面墙上的小女孩。周边的一切都是残破的,唯有那面墙上的小女孩,趴在那里,仿佛正在沐浴着阳光,托着腮,闭着眼,像是在想着什么开心的事情一样,嘴角不自觉的上翘。而在墙边,恰好一朵热烈的太阳花盛放在女孩的面前。再一看,好似女孩在那儿悠然自得的闻着花香,没有烦恼,没有悲伤。身上撒着阳光,透出的都是幸福感,与周遭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好似格格不入。墙上画着的女孩在影片中一共出现了两次,第一次是她刚刚被创作的时候,彩云惊叹着指给阿伟看。第二次是影片结束之际,那一片的破败的建筑即将被挖土机碾压为废墟,镜头又一次给到了这个阳光般灿烂的小女孩,画还在,花儿也还在。让人感受到了一种生机和力量,好似希望的燃起。像是导演对上海电影,对中国电影的美好期许,对电影工作者的美好期许一样,春天终究会迎来!
可点击收听我们关于演员冯文娟的两期播客:
演员冯文娟:在片场学习,在片场忘我演员冯文娟:如何把握角色不同阶段的状态?
第五代导演彭小莲的最新电影《请你记住我》,是一部关于电影人的电影,也是一首献给胶片电影的挽歌。演员冯文娟在影片中同时饰演了从县城来到上海追逐明星梦的女孩彩云,和彩云梦境里年轻的黄宗英。这是文娟第一次演出比较文艺的电影,对于她来说是一次全新的尝试,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
本期后浪剧场,文娟和我们分享了她入行以来的一些故事和经验,对她产生很大影响的演员、导演,聊到了表演相关的图书。从《请你记住我》谈起,最终回到片子本身,文娟表达了她对老电影人的尊重和钦佩。
“我很尊重导演”
在拍摄《请你记住我》之前,文娟刚刚杀青了一部电视剧。长时间的拍摄消耗了一大半精力,她打算给自己放个假,好好休息。但是北京一位很有名的选角导演默默给她打了电话,说有位叫彭小莲的导演要拍一部新戏,想让她去试试。
从见到导演的第一面,文娟就有点紧张,因为她还没从上一部戏中缓过来。试戏的时候导演让她到门外准备,这让她觉得好像回到了读书时的期末会考。这场戏是“彩云”与年轻“黄宗英”的对话,需要调动很饱满的情绪,导演也非常有感情地与她对戏,但是她还没有准备好。
彭导当时指出她哭得有些程式化,不够打动人,并且用电影《阿黛尔的生活》举例,说片中的角色虽然难过到流鼻涕,但呈现的状态是美的。这番话让文娟感到很矛盾,因为彭导对哭戏的要求和她拍过的哭戏是不一样的。她之前有一次拍哭戏鼻涕眼泪一起流,导演让化妆师帮她擦掉以后才接着拍,导致她的情绪被打断了。
两种截然相反的哭戏表演方式,让文娟有点不知所措,加上上一部戏带来的疲惫和恍惚,她在试戏现场直接崩溃到大哭。
试完戏后,彭导说了一些文娟身体的“问题”,比如她有黑眼圈是不是没休息好,太瘦了不够健康,然后就让文娟回去等消息。离开以后,文娟还是很忐忑,这位导演好像有点特别。
后来她才知道,试戏结束的那晚彭导就跟制片确定由她来演。由于她还是新人,是彭导的极力推荐,这个角色才确定了下来。
这部电影是彭导自编自导,有很多个人化的表达。如此特点鲜明的角色,演员必须先了解导演需要什么样的状态,才能诠释好这个角色。彭导之所以第一面就确定了由文娟来演绎,也说明她认可文娟身上有那个角色的特质。
在第一届平遥国际电影节上,文娟凭此角色拿到了最受欢迎女演员奖。这是对她演技的肯定,也说明能够感染观众的情绪比会流“眼泪”重要得多。
后来经验多了,文娟意识到,不同的表演风格,与影视作品的风格类型有关,不同的审美要求不同的表演。这个实践中得来的认知,与《给演员的片场建议》作者布朗的观点一致。
“我入行接触到的这些演员,他们的价值观对我很重要”
文娟的第一部戏是《大上海》,她在片中演袁泉的角色(叶知秋)年轻的时候。
袁泉与彭导合作过两部戏:《上海伦巴》和《上海纪事》。彭导曾盛赞袁泉连背影都是戏。
在彭导的戏里,文娟和袁泉都演过黄宗英。这是一种缘分,也是一种导演的执着。彭导在接受拍电影网采访的时候,也曾说,她选女演员有自己独特的taste,而且看过《请你记住我》后很多人都说文娟和袁泉的气质有些很像。
入行第一部戏就能够和袁泉和周润发这样的优秀演员合作,这让文娟又紧张又兴奋。在演《大上海》时候,文娟老喜欢粘着袁泉,只要有袁泉的戏,她都蹭着车一起去。有一场戏是袁泉和发哥隔着人海相望。那天在片场休息时她发现袁泉好像没听到有人跟她说话,一直沉默着,好像在沉思什么。等到导演开拍,文娟才明白袁泉沉默的原因是为了让自己准备好情绪。
这一幕让文娟念念不忘,她从那天开始明白表演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休息时间其实是准备时间。这刚好呼应了李国修在《李国修编导演教室》中的一个观点,那就是:戏不说从头。
“戏不说从头”不只是创作态度,也是一种看待生活的态度。角色的生命在故事开始前,已经开始;角色的生活在故事结束后,仍在继续。
“有一场我的角色需要唱戏,袁泉姐有戏曲功底,她给我推荐了《凤还巢》唱段,手把手教我。怕我会忘,就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录下来让我看着学。我当时觉得第一遍已经很完美了,但她不满意又录了一遍。”
“我后来又看了她的话剧《活着》和《简爱》。她的爆发力让我震撼,特别瘦弱但力量是无穷的。袁泉姐真的是非常认真的演员。肢体和声音都很有表现力。
发哥在片场的状态是一种非常放松的状态,像是玩着把戏拍了,但是每场戏又是那么准确。
后来文娟又与发哥合作了《无双》,他的这种放松的状态一直保持着。文娟自己在生活里给自己规定了很多任务,健身、看电影,这可以看作是自律,但一方面她也说这是因为她在生活中不够放松。
“庄文强导演跟我说,演员到现场不是拼演技,让观众相信他就是那个人。这也让我很受启发。”
《请你记住我》中黄宗英忆起赵丹,说她最喜欢赵丹在片子里忘我的状态。这也是一种自由和放松。
文娟是幸运的,一入行就能和这些优秀的演员和导演合作。她也坦言他们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她的表演价值观的形成。
“我很羡慕赵丹、黄宗英他们这代演员生活和演戏的方式”
说老实话,在拍《请你记住我》之前,文娟并不知道黄宗英是谁,但是当演过这个角色,真正见过黄宗英后,黄宗英和赵丹对演员这份工作的态度让文娟十分感动和钦佩。
赵丹和黄宗英所在的时代,做演员是非常难的。黄宗英16岁登台,最开始演戏是为了养家。赵丹的演员梦不被家里支持,他背着父亲报了话剧团才得以演戏。
这本书中的很多表演观念与方法,至今仍非常实用
当时国内能看到的表演类书籍几乎没有,在那个精神食粮荒芜的年代,黄宗英和哥哥黄宗江以及石挥在黄佐临老师家借读过不少英文表演书,而且她对知识与文化的渴望从未停止。《请你记住我》里已经93岁的黄宗英出现在镜头里,她的床头放着厚厚的书。拍摄间隙彭导带文娟去探望过宗英奶奶,原来这么多年过去了,宗英奶奶还一直坚持阅读。即使在农场改造的时候,宗英奶奶的围裙兜里还放着一个小本。
“现在回看赵丹的戏,还是会觉得他的处理是那么有创造力。”
文娟赞叹,赵丹在《乌鸦与麻雀》里“老子发财了”这场戏非常有天分,节奏感特好
演《马路天使》的时候,赵丹融入了很多自己的性格和特点;而在演《乌鸦与麻雀》里的小广播时,赵丹是从邻居那里得到的灵感。由从自我出发塑造角色,再到通过观察别人来实现,文娟说很多演员包括她自己都会经历这样的蜕变过程。
在片中黄宗英说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嫁给了赵丹。他们的婚姻曾遭遇过外力的挑战与诱惑,但终究还是能笃定地坚持下来。文娟说她很羡慕这样的感情,是当下的我们非常缺乏的。
以下内容摘录自嘉宾文娟和主播小树的对谈
Q:赵丹本人特别乐天,他身上有一种天真烂漫的东西。黄宗英老师也是一个浪漫幻想主义者。我读了《贫女的嫁妆》(黄宗英著)以后最大的感受是,他们那代人生活很贫苦,但他们从来没有忘记去创造快乐。
冯文娟:他们的那种幸福其实是特别难做到的。我觉得只有自信的人才能特别确定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伴侣,什么样的职业。当这些东西都确定之后,才有勇往直前的心。彭小莲导演经常鞭策我要读书,读书真的能获得力量,读到一本好书就像看到一部好电影,它会给你一股力量。我们需要有这种精神的力量、食粮,不停地让我们认清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有这样才能生活得幸福。
Q:您跟彭导去看望黄老师的时候,她还能正常跟你们交流吗?
冯文娟:一两句吧,很少了,但是她还认识彭导。导演说这是我们电影的主角,黄老师就会点头,笑一笑。她的看护人员说黄奶奶一直惦记着电影什么时候拍,老念叨。她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已经表达不出来了。我去之前听说黄老师还能写字,还能记录,后来也不写了,只能看看书。她的状态让我觉得不像90多岁的老人,精气神还在。这个特别触动我,我觉得能活成那样是个神话。
Q:我说一个插曲,我们节目前段时间采访过93岁的沙漠老师,她和黄宗英老师是闺蜜,在节目里她也有提到黄宗英老师。沙漠老师的精气神也特别好。回到片子,您的角色心理状态发生过多次变化,您是怎么把握的,包括造型、台词和动作。
冯文娟:造型是导演定的,不用多说。我看剧本的感受是,这个女孩遇到的问题是这个年纪的很多女孩都会遇到的问题,这是一个成长的探索。我读高中的时候成绩一般。我妈跟我说能考上个三本她就知足,要是考不上就上个大专。我听完就在想,我这一生要怎么过?我不想这样,有没有别的办法。最开始学画画,天分不够放弃了。后来还学过播音,但是又担心兼顾不到文化课,又放弃了。最后选择了表演。
我理解彩云就是从我这段经历出发。因为那个时候我觉得我的人生不能这样,我不想这样,我不甘心,但是又没有方法,我在撞,彩云也是在撞。她不甘心在小县城里做一个越剧演员,她向往大城市,于是她就做了。没有人能帮她,也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在摸索。来到上海之后,她求阿伟(贾一平饰)带她去拍戏,她可能心里也特别不确定,但是还是去做了。她的穿着是想让别人觉得她很时髦,其实很滑稽。她用最笨的方式在寻找生命的意义,这是我领会的这个人。
她的伪装被房东一眼看穿,就连阿伟都说不认识她了。当她和阿伟的感情慢慢升温以后,她终于卸下了壳,回到原来的样子。赵丹老师在《银幕角色创造》书里说到他演《乌鸦与麻雀》和《马路天使》时不同的表演状态。《马路天使》里的小广播一角是赵丹老师从自我出发,彩云这个角色我更多也是从自我出发的,我把这个人物往我身上靠。如果换一个人来演,可能是另外一种理解。
另外导演一开始觉得我瘦,拍之前我一直在增肥,电影里比我现实生活中胖很多。我为什么同意增肥,因为这是一个平凡女孩的梦,她在寻找绽放自我的机会。如果表现成一个很有明星潜质的状态,就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角色穿的衣服也有点滑稽,不是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孩的风格。当然,很大程度也是因为导演更欣赏那一代演员的朴素。
Q:作为演员,而非角色,第一次走进阿伟的胶片放映室,感受如何?
冯文娟:我第一次进那个房间真的是挺震惊的,因为我一点胶片电影都没有拍过,也没见过胶片放映机。到了现场我对每个零件都很好奇,摆弄了很久。房间的陈设让我特别相信这个故事和人物。胶片真的是神圣,但是现在胶片电影很少了。
Q:在这个电影里头有一场您和男主角阿伟泼水的戏,这场戏很好地利用了空间环境,是导演要求,还是演员自由发挥的?
冯文娟:当然这个东西是导演事先就想好的,我们有楼梯、天井,导演说一定要把这些空间给用上。一开始我们一直局限在两个门之间,后来导演给了很多提示让我们跑的范围更大一些。有一场戏,是阿伟说“冰桶行动”,大家想了半天怎么能够在我看不到他的时候,让他把这桶水泼下来。最后大家想到,阿伟从门外进来泼水, 最终确定了这套方案。
Q:除了这场戏,有没有印象比较深刻的戏?
冯文娟:其实这部戏里的每一场戏印象都挺深刻的。我发现彭导跟别的导演不太一样,每一场戏都有特别的意图。她不给你交代过程,每场戏都要很直接地知道主人公的变化,比方说见面那一场阿伟把我领回房间就走了,我就很落寞接着就哭了。然后我去抠墙上那张黄宗英老师的画像,给她抠出双眼皮。
这些都是导演想的。我一开始不理解为什么,她说一个小女孩来到陌生的环境,还跟你想象中的落差这么大,你不难过吗?
我一想,我能理解这份难过,我就演了。这场戏完了之后就到我给他做饭那场。导演要我们俩有身体上的交流,阿伟光着膀子,我不小心把蛋汤泼过去了,这个也是现场商量的。这场戏我们需要交代很多事情,比方说我从哪来,为什么阿伟现在怎么过得这么惨。
其实导演都是用一场场戏为后面的很多东西做铺垫。这电影可能看两遍你会更更明白,第一遍的时候会有很多疑问。我看第二遍的时候,可能会看得更从容一点。
Q:您刚刚说的其实无形中透露了一个导演指导演员的方式。
冯文娟:对,这部电影跟我们看到的很多电影不太一样。每一场戏都有强烈的戏剧冲突,不是说突然出现高潮,每一场单拎出来都是这种跳跃式的。其实彭导的身体不是特别好,这部戏开拍前她做过一个手术,大家都像保护珍稀动物一样保护她。在现场制片部门盯着她每天几点吃什么,给她制定了很严格的食谱。摄影师、录音师都是跑到她面前小声讲,但是她跟大家都反着来。她永远冲在最前面。
Q:贾一平老师是您中戏的师兄,你们搭戏的时候俩人之间的交流怎么样?
冯文娟:我们两个人本身不是很接近戏里的人物,所以我们都得跟自己较劲。赵丹和黄宗英等老一辈电影人的价值观是电影所提倡的,我们的角色有点像这种价值观的对照。贾一平师兄饰演的阿伟,很向往黄宗英老师和赵丹老师的年代。但是被现实条件影响,在影片里我们俩的处境反而跟他们有一定距离,给大家思考的空间。在理解角色价值观的过程中,我们不断梳理自己,也更清晰地知道自己要什么。
Q:这部电影可以看作是对三四十年代老电影的致敬,拍之前您有没有看这类电影,最直观的感受什么?
冯文娟:看了。导演列了很长的片单,像《乌鸦与麻雀》《十字街头》这些都有,包括她自己的片子《上海伦巴》。我更多是看演员的表演,为什么那时候的演员那么厉害。我以前只看过像《地道战》那样的主旋律电影,我就以为表演是从那样逐渐过渡到现在的生活化创作中来,以为表演也是随着历史逐渐进化的。所以当我看过《乌鸦与麻雀》之后,我震惊了。尤其是赵丹在《乌鸦与麻雀》里“老子发财了”一场戏,他拿捏得特别好。那时候大家真的是在创作人物形象,因为条件很艰难,他们对机会也更珍惜。因为用的是胶片,他们会特别珍惜在镜头里的表现,每一帧都没有浪费。
Q:这部电影的片名《请你记住我》,既是胶片的挽歌,也是上海这座城市的挽歌。您的第一部作品刚好也叫《大上海》,您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印象是什么,包括老上海与今天的上海。
冯文娟:我觉得老上海是一个很洋气的地方,大家都说十里洋场。民国时的北京给我的感觉是很沉默非常深沉的一个地方,但是上海就很时髦,夜生活很丰富,比很多城市都先进。什么样的东西都有,好像你能跟世界对话。
我是保定人,家乡没有海。北京也是一个没有海的地方。除了后海、北海(笑)。记得我第一次到上海看到黄浦江,江对岸有那么多美丽的建筑,各式各样的楼,我一下就喜欢上这座城市。气候很温和,又湿润。我大学的时候去上海演出,觉得同龄的女孩都比我们洋气,她们可能从根儿上就是那样的,接触的新鲜事物太多了。我挺羡慕的在那儿成长过的人的。
Q:往本质里看,您羡慕的或许是一种文化的交汇,上海特殊的地理环境和历史,让它拥有可以接触来自世界不同国家的语言和文化的机会,这种碰撞本身会产生化学作用,会有“混血”的文化。
冯文娟:对,对城市来说这样,对个人来说也这样。20岁那会我觉得这一生向往的东西不会变。长大之后才知道,人是会随着阅历、年龄变的,你的心会跟着变,所有东西都会变。你得见过之后才会成长,不能坐在家里望井观天,那样什么都看不到。
Q:非常感谢您在北京最冷的时候跟我们聊这么一个还挺温馨的话题。其实我没想到我们可以聊这么多。感谢您。节目的最后,您推荐一首歌吧。
冯文娟:赵丹老师的《春天里》吧,“楞格里格楞……”旋律简单轻快。
1、节目中提及的书目信息
《贫女的嫁妆》黄宗英 著
《银幕形象创造》赵丹 著
《石挥谈艺录》石挥 著
《李国修编导演教室》李国修 著
《给演员的片场建议》D.W.布朗 著
2、彭小莲导演用电影写给上海的情书
《上海伦巴》《上海纪事》《美丽上海》
3、彭小莲导演专访
4、陈山老师关于老上海电影战略地图的讲座整理
5、关于上海和黄宗英的延伸节目
后浪剧场vol.65|石挥、赵丹的同代人,93岁的她还对舞台充满期待
3.0
下午看了点影,彭导最后出场介绍了影片背后的故事。里面穿越和访谈的片段都挺好的,故事主线部分最感动是最后拆石库门那段。一声叹息……最好先读了彭导写的那两篇文章再看……
本期待在她的电影中能寻找到一度在中国电影中交错前行的自由主义与女性主义。但不提思想上的力有未逮,囿于资金面也无法拍摄一部富有三十年代神髓的电影。在已知自己患病的第三年完成本片,夹杂的大量牢骚是对国片现实的无奈。
对“类型片”的嘲讽略浅薄,潜规则啊整容啊之类的话题谈得跟微博上的论调似的…老一辈谈起电影时的那种沉迷倒是挺动人,三星给情怀。
不尊重观众的电影,我觉得都是耍流氓。请饶过我的时间。请放过观众的钱包,千万别说这是一部得过奖的片子,恕不能认同。对了,这是在颁奖现场唯一一个带了造型师的演员,也是唯一一个领完奖就跑了连最后合影都没照的演员。我不喜欢这样的做作,更不喜欢这样的态度。
想要发展,就得去北京,上海电影的辉煌只能从旧胶片里寻找。坏房东也有可能变得善良,有情人能否在世事变迁中获得长久?从《望长城》里认识黄宗英,喜欢她的知性美……越剧配演都是卢湾团的,呵呵……
20190614虽然电影的剧情结构什么的被很多人批得挺惨的,但整体来讲立意以及演员的发挥都还是挺不错。当然是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很多避而不谈很多刻意营造气氛很多没有来由。致敬的成分有些牵强,两人的爱情的爱情反而暧昧不清。在浮华的世界里,一股被扭曲选择的清流,没考虑人性和心理变化。所以整片类似乌托邦的幻想,也如其他人说的“一场电影人的自恋”。
作为土生土长的第五代上海女导演,彭小莲的过往影片中几乎都有着上海的印记,《上海纪事》、《美丽上海》、《我坚强的小船》,每一部都充满了导演本人对于上海这座充满了文化烙印的城市的留恋与热爱,此次上映的《请你记住我》也将故事发生的地点设置在上海,面临拆迁的旧居民楼,岌岌可危的石库门都代表了文化在渐渐消失的危机感,而如何在迅速发展的时代中保存这种珍贵的时光记忆,是导演通过影片想要传递给我们的思考。
彭老师这个片片名的说话者是(老)上海本身。
莫名的
由第五代女性导演彭小莲带来的影片《请你记住我》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多线叙事的结构,使用戏中戏的方式让观众更好地沉浸在那段逝去的往昔岁月中。片中主人公彩云、阿伟以电影工作者的身份去追寻电影演员赵丹与黄宗英的过往,并且使用了梦境、幻想、情景重现等手法使现实中的两位主人公与存在于历史中的人物进行直接的交流,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使观众坠入历史的洪流,感受那段上海电影的黄金岁月。
一星给赵丹一星给形式实验一星给彭小莲的迷影情结,剧情线傻得几乎毁了整部片(彭小莲的一贯弱项)但我甚至有点不忍心黑了
一场电影人的自恋…
幼稚台词,播音腔演技,莫名其妙的情感,有股CCTV6既视感,把生活拍正常点在中国都这么难。女主一进城就强行住进男主家,每天换件新的超短裙来回晃,边哭边吃品客薯片,果真穷?/病得不轻。求问导演,上海哪能租到1600元/月的双层大洋房?唯一好看的是赵丹黄宗英的老电影片段,戏中戏致敬很生硬
对于剧情片和纪录片界限的探索,对于上海电影传统的坚守,让人敬佩!
乱七八糟 我懂导演可能想带入一些对现在电影拍摄潜规则的讽刺 但是太流于表面了
尬。但有些地方还是颇有想法,真真假假的,自信心足。后半比前半好看。末尾铲车拍碎石库门的镜头极漂亮,冲击力赞。
你是过了瘾,可想让别人记住的,还是那样。
影片中所谓的五个时空,尽皆失语。彭小莲老了,仍然执着,却找不着北了。
导演费尽心思在形式上耍了很多花样,而它的主线是一个俗套的爱情故事,镜头语言有点陈旧,制作有点粗糙,形式有点花哨,还使用了戏中戏、纪录片和戏剧间离等各种技巧,以致于看上去有点累,过于杂糅,带着强烈电视电影感。感觉导演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好的,她平时也知道好坏,但拍起电影来就变了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