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首发于陀螺电影公众号)
从1999年到2015年,阿彼察邦在他的祖国泰国完成了八部长片的拍摄。在上一部《幻梦墓园》“流放”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并最终一无所获之后,这位前金棕榈得主就已经十分明确地向媒体表示:《幻梦墓园》可能是他在泰国拍摄的最后一部长片,而新作的故事将会在南美洲发生。
直到刚刚过去的七月,这部阿彼察邦史上“最大”的制作《记忆》总算带着哥伦比亚浓厚而潮湿的水汽在新一届的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与观众见面。映后次日,它以3.4分的成绩位居国际影评人场刊的第二名,仅以0.1分之差次于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并最终同拉皮德的《阿赫德的膝盖》一起获得了本届戛纳的评审团奖。
这并不是一部临时起意的电影。在电影节的各种采访中,阿彼察邦和电影的主演蒂尔达·斯文顿都不止一次提起了他们跨越17年的友谊,这个共同合作的计划自二人初识时就已经种下种子。
而在《幻梦墓园》的拍摄期间,他同由墨西哥导演卡洛斯·雷加达斯推荐的摄影师Diego García的合作,敏感而浪漫的美洲风格似乎又给这位亚洲导演带来了新的体验。
阿彼察邦也之后在访谈里强调过,南美洲带有殖民色彩的雨林神话让他深受影响:
我对丛林的诱惑很感兴趣,所以我认为去南美可能就像回到了这个事情的源头。不知道为什么,我在秘鲁时感觉就像回家一样。对我来说,看到那些废墟和过去的科技产品几乎就像是看到科幻小说一样,就像时间开始倒流。
南美一梦,似乎早已成竹于阿彼察邦胸中。
但在《记忆》中,导演最终向我们展示的并非是秘鲁的秘境,也并非洪都拉斯中那些流传千年的玛雅文明,而是哥伦比亚的一个偏远的小镇,一个被层层浓绿所藏匿的桃源。
这样的选择似乎并非刻意。虽然每每谈及这个问题时,阿彼察邦总会言简意赅地描述当地风光带是如何令他着迷,但在电影首映礼的红毯上,电影主创们展开了那面写有“S.O.S”求救信号的哥伦比亚国旗,又是如此直接地向全世界传达了响亮的政治信号。
主创们让我们望向哥伦比亚——这个南美小国,在电影节进行的同时,仍在遭受抗议活动和武装冲突带来的一系列动荡。再结合电影中那些被口述或靠听力所感知到的国族-集体/个体历史,我们仍可以确定,阿彼察邦仍然在关注人、关注社会和当下、关注历史话语和政治语境——即使他一如既往地将这一切都包装在了一个看似脱离社会与政治的“乌托邦”中。
《记忆》开始于一个漫长而黑暗的长镜头,蒂尔达·斯温顿饰演的Jessica在沉睡中被一声突如其来巨响所惊醒,巨响是如此的令人心惊肉跳,使她再也不能安睡。事实上,她近来饱受这个神秘的声音的困扰,这个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让她的生活游走在疯狂的边缘。她来到波哥大探望她生病的姐妹,也因此结识了在大学医院中负责研究人类遗骸的考古学家Agnès和帮助她找到脑海中声音的音效工程师Hernán。她感到身边的一切都在逐渐变得抽离、神秘而失控:她看到越来越多的超自然现象,脑海中的声响也越来越频繁且剧烈;Hernán突然消失,而周围的人却说这个人并不存在……Jessica受到Agnès的邀请前往一个小镇去参观考古发掘现场,而在那里,她遇到了另一个年长的Hernán,他们在一条小溪边分享着记忆,而Jessica却逐渐醒觉到一层更惊人的事实……
阿彼察邦用他极为缓慢而沉稳的语调讲述了一个充满悬疑色彩的故事,他依然在用他惯用的语法结构(大量的固定机位摄影和长镜头段落、停滞的角色动作、稀少的人物对白、被增强的环境声和缺失逻辑与因果的情节设计),而影片最令人惊喜的是,他用“脑海中的巨响”这一概念为电影设计了绝妙的麦格芬。
在那场备受称赞的调音室内戏中,我们跟随Jessica一同经历了一段妙不可言的追求真相之旅。在这场戏之前,我们仅仅在开头听过一次那个极有冲击力的音效,十多分钟过去后,我们也已不再对那个声响保持着强烈的印象,只能同Jessica一样在Hernán的操作下一遍又一遍地的听着那些模拟的声音,然后去跟自己的回忆做比对。
“是一个隆隆声……像是从地心传来的,然后它就缩小了……它像金属,但又更沉……”在这些抽象的描述中,观众也被带入到了一个极为主观的想象空间内,我们一方面感受着语言和词汇的无力,一面又只能不断地、努力地去表达到底我们是如何感受的。一时间,失效的沟通伴随着难以纾解的表达欲求,成功编织出电影文本中这层重要的孤独感和疏离感。
脑海中的巨响原是真实的疾病——“爆炸头综合症”(exploding head syndrome),它是一种严重的睡眠障碍。
阿彼察邦在采访中说:
这个病症并不是什么特别痛苦的病症,但是你会非常想和别人分享,让别人理解,但是真的很难形容……这是一种孤独的病症,毕竟这个声音只存在你的脑子里,只有你能听到。
而蒂尔达也表示,这场戏在剧本和表演方式上的设计,实际上就是在还原导演向其他人描述这个声响的过程。
正因如此,《记忆》又是一部极为私人的阿彼察邦作品。在离开了泰国后,熟悉的故土风光连带着与之捆绑的经验和记忆都不再是可以被直接挪用的素材,《记忆》的私人性不再与电影中的场景和叙事空间相关,而与更意识流层面的、更内心的精神/情感体验直接发生互动。
一方面,电影依然直接反映着导演的个体经历。除了爆炸头综合症外,电影中出现的某段音乐(影片唯二的两段配乐其中之一)其实也有现实的参照。在波哥大的大学里拍摄的某日,导演偶遇了一个校园乐队,当时他们正在排练,而导演则被那段音乐深深吸引。他于是就想让片中的Jessica也同样有经历,在电影中加入了相似的情节,还请本片的配乐Cesar Lopez专门制作了这段动听的曲子。
这些看似随意被插入电影的片段,实际上都是导演自己生活的切片。在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所撰写的拍摄日志中,他也直接提到《记忆》就是“基于他本人和其他人的记忆,是他遍游这个国家时记下的点点与滴滴”。
而另一方面,电影也保留着阿彼察邦的鲜明的作者印记。不仅仅是形式上的,作者性还体现在他对疾病、化身、梦境等文化元素和森林、医院等空间文本元素的又一次使用,它们共同构成了导演“本土的”、原初的方式和话语——那些扎根于东方文化、充满禅意而灵动的表达方式。
历数他的前作,《热带雨林》《综合症与一百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幻梦墓园》中,“疾病”都曾直接作为时代症候的明喻出现在电影里,以此反照社会的顽疾与现代性的弊端。《记忆》中,爆炸头综合症则更深一层的指向了这个前殖民地在近代以来所承载的苦痛的集体记忆,那些沉重刺耳的邦邦声连接起未来过去,似在讨伐又似在追问“和平在哪里”。
而电影中那个出现又消失的Hernán、那些能够被共享的记忆也又一次重复了阿彼察邦电影中身体的无常。我们无从寻找和把握其中化身的逻辑,只能介入在影像中主动去感知这种混沌和不确定性。这些超脱于科学常识的变化在提供震惊之余,更多的是消解我们对于规则的焦虑,让我们体会到:人类本无需用抽象和理性的法则去囚禁我们的身体。
如果说《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利用身体模糊“生”与“死”的边界的话,那么《记忆》在某些程度上有些像《综合征与一百年》,都在利用身体去模糊“过去”和“未来”的边界。
阿彼察邦曾把类似的超验的体会界定为“后记忆”(postmemory),并在访谈中说:
我对记忆、叙事,特别是那些关于暴力的东西,被嫁接到不同的地方(的现象)感到十分好奇。新的一代和来访者吸收了那些历史,并对此慢慢地建立起新的记忆和新的故事。
而如今,他终于得以在《记忆》中彻底实践这个非凡的构想,并用绝美且升级后的视听娓娓道来他心底的“悟”:
一如《银幕》杂志在影评最后所提到的那样,当Jessica伤感道“我觉得我疯了”的时候,她其实并没有真的疯掉,反而是得以从一个新的角度去看世界——阿彼察邦用“巨响”向我们“喃喃絮语”着的、也是他一直以来所编织的,正是这样一种玄妙的新境界。
参考资料: [1] 《梦的表现——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访谈》,Lily and Generoso Fierro,当代电影 [2] 《独家专访阿彼察邦:拍摄〈记忆〉,让我对疾病说再见》,顾草草,Ifeng电影 [3] 《诗与梦的影像实验:阿彼察邦电影叙事研究和文化分析》,王博,当代电影 [4] 《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电影中的化身现象研究》,张紫璇,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杰西卡(蒂尔达·斯文顿饰)以一个苏格兰女人的身份在哥伦比亚旅行。当她在公寓睡觉时,半夜里听到一声沉闷的巨响,她被惊醒了。而这个巨响只有她自己可以听到,还有银幕前的观众。因此她向一个年轻的音乐工程师寻求帮助,将她听到的巨响以电子音轨的方式追踪下来。这声巨响“如同来自地壳一般”震撼,并快速地侵入她的生活之中。
工作室里的这些场景节奏很慢却有其自身的魅力。技术员首先从电影声音库中寻找素材,然后根据蒂尔达的描述在声音上加以完善,此时他好像一个机器人形象一样。
到了后面,如同阿彼察邦在其他电影中经常做的那样,许多场景设置是开放的或暗示的。有些场景似乎根本没有线索。最后杰西卡在乡下的一条小河边和赫尔南坐在一起,这个男人对她说他一生中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村庄。他可以完整地记住所有的事情,却没有进一步体验的能力。他自己比作一个硬盘,并向杰西卡解释说,她可能是类似于天线的东西,特别容易接受他的记忆,所有的东西。因为她一次又一次听到的 "砰 "声来自于他的记忆。 影片最后出现了一个典型的、惊喜的阿彼察邦小特效时刻,向观众展示了这个爆炸是如何产生的。 导演这里玩的记忆的游戏不仅包括声音和故事,还包括考古学、图书馆研究和人类学。Memoria成为一种跨越多种渠道的体验。一种冥想,一种练习,一种刺激。
电影中出现很多长达数分钟的静止镜头,观众可以闭上眼睛,仔细听现场的风声、树声和水声,这是独属于大银幕的享受,一种沉浸式体验。电影没有任何配乐,全部使用自然声音,观众的心态很平静,如同冥想打坐,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于自己的呼吸声。
影片中还提到:萨尔瓦多·达利是唯一参透世界真相的人,之后转场马上出现了一个折叠放置在柱子上的钟表,暗含达利的名作《The Persistence of Memory》。在这里,柔软的时钟和枯死的树枝、蚂蚁、怪物表象中暗含了一种危机,隐喻了人本能的惶恐不安和对时间流逝的畏惧,如同平静如水的的影片中那个不定期响起的巨响,给观众和杰西卡带来紧张的情绪。
杰西卡记忆中已经死去的牙医其实还活着,调音师时而存在,时而不存在,说明记忆是非常模糊暧昧的,或者阿彼察邦就是想塑造一个超现实主义的潜意识世界,寻找音乐师的事情到底发生了吗?牙医到底是死是活?我们无从知晓,但是音乐师与赫尔南一样,都是充当了一个机器人般的存在。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除了蒂尔达-斯文顿作为执行制片人外,贾樟柯、北京艺术中心、Arte、柏林-勃兰登堡传媒公司等
5月7号,我终于在慕尼黑市立电影院City Kinos的大荧幕和音响中重温阿彼察邦迷人的电影氛围并沉浸其中了。这是我今年最期待的事情之一,也很幸运能坐在黑暗中欣赏可以算是个人十佳的作品。影片从巨响开始,以缠绵静谧的雨声结束,耳朵似乎被开发成了和眼睛一样重要的观赏工具。
阿彼察邦在哥伦比亚追寻一个04年就开始编织的梦,正如杰西卡在波哥大找寻声响和记忆一样。与很多影片不同的是,导演的游历体验,观众的视听体验,连同电影的拍摄过程,都是一种通向未知的,未经过彩排的冒险与冥想。他的前作都充满了他关于泰国的记忆,而在全新的,充满神秘的南美文化和丛林之中,这种追忆变成了创造更为抽象的“记忆”(Memoria)的概念。
在哥伦比亚,他同蒂尔达·斯文顿一起,试图在这个陌生的国度抓住一种“异乡人”的迷失氛围,在地理上和精神上的桃花源中思考他过去一直竭力表现以及一些新鲜的东西。尽管这几乎是杰西卡的独角戏,但大量的环境描绘充斥着景框,导演始终将人物置于生疏迷离的环境之中。镜头锁定在在汽车爆胎时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哥伦比亚大学录音室里音乐演奏者和旁观者、在大街上尽情舞动的两位青年……我们走进的是无比真实的空间,一个没有主角的跳跃空间。
一个能让我有非常惊艳体验的原因就是声音作为电影主要线索的存在。声音展现于两个时间段内。 第一段是对巨响作为声音本身的追寻,从全然不知声音来自何处,到请求调音工程师的模拟,再到寻医问药。这一切都是基于对现象的观察,人物在多个场景切换中游荡,带有邦式的玄妙之感。 第二段则是声音与记忆的连结。像是对手指伸入远古脑壳上的破洞的呼应,杰西卡与赫尔南肢体触碰唤起了她对于前世今生的追忆甚至是并非自己的回忆:婴儿的第一声啼哭,音乐,儿时的对话,石头里蕴藏的暴力故事……记忆和时间在此时被打碎并糅合在一起,人物便不复存在。简单的中景镜头没有在视觉上的表达,而进入耳蜗的混响却完成了高于传统叙事抽象凝练的概念表述:记忆是什么,来自哪里,以及如何感知。无需媒介的交流传递打破了现实中的维度,这种充满想象力的诠释是否也是一种“萨尔瓦多·达利风格”对世界的美的理解呢?
导演延续了他充满超现实氛围的神秘主义表达,也沿用了如疾病与医院、丛林、梦境等有着泰国禅意味道的元素。毫无来由的汽车鸣笛交响,远离部落就得以痊愈的病,都是无法却也毋须解释的超自然现象。人间蒸发好似不曾存在过的混响工程师赫尔南和妹妹口中不知是生是死的牙医,都在向观众展现记忆中模糊不明的一面。不睡觉却有着记忆幻影的杰西卡,与可以迅速睡着(“短暂死亡”)却不曾做梦的第二个赫尔南,在梦境上的互补更体现出角色设计上的精妙。这里,与世隔绝的赫尔南是有着原始记忆的孤立存在,杰西卡是记忆的接受者,信息的流动像是一种生物繁衍的传承。
还有一个有趣的点是结尾处飞行器的设计。第一遍看的时候认为这个如此直白的镜头是个败笔,但他在访谈中提到他对于科幻故事的迷恋让我不禁想到 2001:太空漫游。从电影结构上看,飞船与星童(或者说虫洞)最大的相似之处在于,都是一个完全超脱于前面叙事的具象,一种天马行空的答案,却承载了最为宏大的主题升华。星童是一种超越人类意识、宇宙时空的存在状态,而飞船也是超越叙事时空和人类感知的“记忆中转站”,藏匿于丛林这一典型邦式精神载体中。
阿彼察邦所有长片中,只有这部我打了五星,其余的都给了四星。原因只是因为对基于泰国本土的鬼神美学,生死转世,私人回忆和政治历史并不感兴趣,但独特的影像风格却让我痴迷,也对我的审美有非常大的影响。而作为他导演生涯新阶段的第一部影片,《记忆》已然足够惊艳。(9.6/10)
影片一开始,女主就听到了一声巨响,巨响是什么声音,影片最后给出了答案,是外星飞船的启动声,那女主为什么会听到呢?根据影片前后的联系推测是埃尔南的“邪灵”穿越时空与女主发生了交汇。而屋外的汽车笛鸣,多出现在鬼片里鬼出现的时刻,导演在这里用汽车的笛鸣代表埃尔南的到达。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其他人完全不知道埃尔南的存在。根据影片最后的新闻播报,埃尔南很早就死了,因为地震被发现,挖掘机进场挖掘时不小心击碎了尸骸的头骨,于是“邪灵”就被释放了。
之后女主来到了山林深处,遇到了明显年长后的埃尔南,两人展开了 一段颇具哲思的对话,然后女主让埃尔南睡觉,睡醒后女主问:感觉如何。埃尔南反问:你说什么?女主说:死亡。多奇怪的对话啊,但如果埃尔南原本就是个死人,这段对话就顺理成章了。
之后两人移步屋内,女主忽然意识到,她其实不在屋内,也没有来到丛林,这只是发生在她脑海里的精神之旅,而她看到的也是许多年前的事情,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两人搭手,女主听到了埃尔南部落发生的事:丛林里大雨倾盆,对话,打斗,逃跑,喘息,浪声,孩童声,以及最后奇异的像是外星人的声音,这个只能大家凭想象力自行脑补了。
女主:我不在这里,对吗? 埃尔南:不在,在这里的是我,但那是在我们那个年代之前的事了。
不得不说,虽然全片显得较为枯燥,但这段以声音代替影像的拍摄手法还是有点意思的。
文 /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Giovanni Marchini Camia)
第三十五日——2019年10月4日,星期五
造化爱弄人,前面都是被雨水耽搁了拍摄进程,现在却轮到阳光来当那块挡路石了。今天的日程表上还剩下最后一个中心段落的高潮部分,一个将用一整卷胶片来拍摄的广角镜头。在我们等待遮天云雾的时间里,剧组中渐渐弥漫起一股显而易见的焦躁情绪。这场戏是如此戏剧化如此复杂,看上去甚至连蒂尔达也对她的表演没有太大的把握。一小时过去了,天空依旧晴空万里,但实际上已经接近黄昏,萨永普说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会有15分钟的拍摄机会。一切准备就绪,清场之后房间里只留下必要的人员,门也关上了,我们这些闲杂人等便自动地围到墙上的监视器旁边。只等光线落到那个正确的点,摄影机马上开动。
在电影中,角色们将会在一套编配复杂的声音背景中穿行,并且要对各种听觉上的刺激做出反应,但是在拍摄现场却没做好的音频来引领他们。替代的办法是,阿彼察邦坐在尽可能靠近演员们的地方,用他那轻柔的声线描述与角色情感相伴相生的各种声音线索,以及他们应该就此表现出的精神面貌。当戏越接近高潮,他即兴的描述也变得越抽象,而看着演员们将他的描述外化为可见的形象,以流畅的、近乎太极般行云流水的动作诠释他的语言,实在是让人不免生出一种被催眠进入超现实世界的幻觉。等到萨永普大喊一声“开始!”,这声波立时激起一个巨大的震动,一下子就把套在整个场景外面的魔法泡泡震裂了。
在录机监视器上回放这个镜头的时候,阿彼察邦的喜悦之情简直溢于言表:“它真的、真的太美了。我觉得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写镜头,那有什么用呢?也不需要再插入其他的镜头。这就已经很完美了!” 我们都退到门廊上,以方便录音师劳尔·洛卡泰利(Raúl Locatelli)在房间内录一条狂暴的音频。在等他录完音的当口,所有人都默默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室外徐徐落下的暮色,但是空气中却流淌着一股轻松的气息。甚至可以说闪烁着一种难以抑制的雀跃心情。
第四十二天——2019年10月12日,星期六
影片中有好几个镜头看起来都像是在荒野中拍摄的,但实际情况是,只要把镜头稍稍转个几度便会暴露一栋建筑,或者至少能看到一条人工铺设的道路。直到今天,拍摄的最后一天,我们才算是真正地踏进了荒野丛林。我们来到一个距离皮豪两小时车程的自然保护区,希望能拍到吼猴。保护区规定一次只能进12个人,所以我们每个人都要带上一些器材。要背着这么多又笨重又昂贵的器材穿过泥泞的路面、在陡峭的山坡上又爬上又爬下、还要穿过那么茂密的植被,茂密得几乎看不到前方几英尺的地方,这一切都让人感觉来这一趟有多么的不明智;而且我们还在某个地方经过了一座摇摇欲坠的吊桥,桥面只有一足宽,承重能力一次只得一个人。第一摄影助理奥马尔·莫雷诺(Omar Moreno)一路上从来没有放下那台重达50磅的摄影机,他用一只手把摄影机牢牢地扛在肩膀上,那架势简直就像是一个超级英雄。可是,经过三个多小时的追寻,吼猴的叫声永远在远处回荡,却只闻其声不见其猴,我们不得不两手空空打道回府了。这算不上什么悲剧,因为还有资料片的素材可以作为替代,但是当阿彼察邦叹息这部电影将一无所获的时候,很难不感受到这言语中浓浓的失落之情。
等我们终于从丛林中爬回到外面,一名留守的雇员迎上前来,指向附近的一棵树:三只吼猴正端坐在高高的树枝上,安安静静地咀嚼着树叶。萨永普和他的团队马上架起摄影机,每个人都躲到植物后面,等待着猴子从茂密的树叶中出来。等了好一会儿,留守雇员试图通过模仿吼猴的叫声把它们引诱出来。没用。他又派他的狗到那棵树下,希望能惊动它们。同样没有结果。无计可施的我们决定大家一起尽可能大声地喊叫:“一……二……三……啊……!!”不但徒劳无功,还显得自己蠢透了。后来,第一导演助理圣地亚哥·波拉斯(Santiago Porras)用无线电联系了场地和分组经理胡安·科雷亚·拉米雷斯(Juancho Correal Ramirez),让他遥控一架无人机飞过去,按照指挥让无人机在猴子们头顶上方几英尺的地方盘旋,制造出令人厌烦的噪音。(为什么超过12个人进入保护区被认为是一种干扰,而这种字面意义上的骚扰却可以被顺利地批准,我真搞不懂。)这下确实引起了吼猴的注意,但它们只是匆匆向上瞥了一眼,就又埋头顾自吃起了树叶。最后,只能是我们认输啦。就在我们收拾收拾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其中一只吼猴却出来完全进入了大家的视野。萨永普马上跳到他的取景器前,终于抓拍到了这只吼猴,它慢条斯理地爬上一根树枝,然后荡到另一根树枝上,在悠闲地荡悠了一会儿之后,消失在青枝绿叶之间。作为整个拍摄的休止符,这感觉实在太神秘了。
等我们踏上归途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一路上整个车厢都很安静,大部分剧组成员在半途中便睡着了。这是我们在皮豪的最后一夜。我们中的许多人在凌晨3点就会被送去机场,剩下的人也将在天亮之后离开。虽然有些人可能会出于念旧的心理回来看看,但绝大多数人应该没有这机会了。转念一想,即使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总还可以通过重温这部电影来做一番故地重游。正如雅克·里维特(Jacques Rivette)所说的那样,每一部电影都是它自己拍摄过程的纪录片,但很少有电影能像这部一样在如此深广的维度上证实这句格言。事实上,皮豪的每一条街道、我们住过的每一幢房子、每一家咖啡馆、每一家酒吧、每一家商店,都被定格在镜头里面了,或者隐身在镜头之外。有数百个镇民被雇为群众演员,他们的面孔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已经变得那么熟悉。这幅山川的全景图是我们找了无数有利地形拍摄之后拼凑而成的镜头。中央广场的白天和夜晚,两种氛围都被记录在几个场景中。还有医院、镇长办公室、教堂、桥梁、河流、游乐场、五颜六色的楼梯……所有这一切都将出现在电影中。《记忆》,真真切切的记忆。
乔瓦尼·马奇尼·卡米亚,常驻柏林的作家,美梦成真出版社的联合创办人。
2020年2月25日发表于《电影评论》(filmcomment)
2021年3月22日译于杭州
原文地址://www.filmcomment.com/blog/set-diary-apichatpong-weerasethakuls-memoria-pt-6/
在电影院重新看了一遍《记忆》,看完感觉简直要晕过去。并不是想睡,而是恍惚、失神,腿软到无法站稳,每一步都走得磕磕绊绊。结尾我好像看见了,那些难以置信的景象,好像已经身处在银幕里的山林中。伴随着落下的雨声,感觉电影院也开始漏水,开始在水面上漂浮、旋转。我的喘息声就像我刚刚在一个寒冷的冬日里醒来,我分不清这里是电影院还是别的地方,那些通过音响所模拟还原的现实里常能听到的声音,那些平时从来不会出现在电影院里的声音,我从未在电影院如此目眩神迷。
在人类诞生以前,某个飞船启动的声音,它的余波,至今依然在震荡,被驻足、迟疑的人们捕获,表现为一种人类与生俱来的沉默。
《记忆》里大量的段落,都在描绘记忆在我们生活中的不同表现形式,以及记忆产生、运作背后的机制。
记忆只发生在我们的大脑里,因感知到的某种现实而触发,现实本身并没有变化。因而,《记忆》用大量的固定长镜头,直接呈现事物原本的状态,与画面平行的声音取代视觉成为记忆的主要载体。所以,为什么主角对于声音那么敏感?声音在我们的记忆里占据着怎样的位置?我们通过声音感知世界。在大脑里,每一种声音都有其独特的编码,声音可以作为记忆的线索,唤起各种各样的记忆;声音也可以作为打破平衡的暴力,无法阻挡地强迫我们进入或是抽离某种状态。
声音,作为一个不同于视觉的维度,可以具象出记忆飘忽、抽象、不可捉摸、无孔不入的特性。记忆是如何与现实重叠在一起的?《记忆》提供了一种表现的可能性。电影里唯一用画面来表现记忆的一段,就是丛林里宇宙飞船起飞的一段,作为杰西卡寻找到的真相,作为比人类更久远的,地球的记忆而存在。记忆,是一种本能,是生物赖以生存的基础,来自于我们自己的经历,也继承自我们的祖先。记忆造就了遗憾,启动了人类灵魂深处的悲悯,在我们的生命里掀起巨大的骚动。
为了还原记忆,我们用有限的语言来形容它,思考、描述和谈论它,用想象,想象昨日重现,用诗歌来抓住其中的感觉,与遗忘争夺时间。我们用尽各种办法想要拨开迷雾靠近脑海中那个似有似无的印象,不管是一个人的外貌,还是某个声音、某种景象。它会不可避免地流失、消亡,会被反复加工赋予全新的含义,越来越扭曲变形偏离最初的样貌,直至被完全篡改,或是隔起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很多时候已经非常靠近它,却又似乎一直无法真正抵达它。
所以,电影最后两只手触碰到一起,沉闷、芜杂的思绪变得清晰,主人公终于抵达记忆的那一刻,早已凝滞的记忆重新开始焕发生机、涓涓流淌,真的无法不为之感动。
《记忆》里,与玄妙、超现实的体验并行的,是其背后可能用科学还原出来的运行机制。抽象的声音,可以靠技术来还原。远古的仪式,可以靠考古学来勘测、推演。外星飞船,靠的也是某种喷射器推进其前行。具体地拍摄一段音乐是如何被演奏出来的,不同乐器的声音交融在一起就可以组成灵动的音乐。具体地呈现一段音效是如何被制作出来的,声音的波形,随着进度条前进,电影里的声音在电影院的立方体空间中同频响起,变化不同的形状,我和片中人一起竖起耳朵倾听,身体直接地做出反应,无法分辨这由音响震动发出的声音是否来自于某种幻境,这种体验实在太美妙了。
交叠循环、错综复杂的声音,构成了城市空间中看不见的庞大景观。人们已经可以习惯汽车此起彼伏的鸣笛和警报,城市冷硬的线条和疏离的氛围阻塞了人与人之间通感的渠道。对哥伦比亚完全不了解,唯一的印象就是别人的描述中给这个国度打上的魔幻标签。三段在波哥大街头拍摄的横移镜头,各不相同的情绪,紧张、孤独和热情。街头的突发事件、议论纷纷的人群、路边的军人、埃尔南口中的故事,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渺小的个体以残酷的姿态参与到历史的进程里,这个国家过去一定发生过沉重的流血事件。异乡人的身份强调“不在”,但记忆却可以“在”,可以流通,可以为之落泪。
回忆某件事的时候,旁人眼中的我们木然、呆滞。电影里杰西卡偶尔陷入的凝滞状态,就像一种对于过于沉重、宏大事物的哑然失语。存在的疑惑自始至终悬在头顶,杰西卡在城市里漫步、找寻,最后深入洞穴、丛林,地理上的前进也越来越在精神层面靠近记忆的真实。在图书馆里通过照片凝视植物的病变和腐烂,医院、美术馆、录音室等等,直至一个肃静的立方体,连接各个空间的逻辑不只是剧情的前后顺序,更是不同的行为、场所之间的共性。
往洞穴里深入,往时间里深入,越往里越幽暗。嘈杂的噪音侵入古老的地质,人在巨大的岩石下显得像蚂蚁一样渺小。6000年前某个女孩曾在这里被敲碎头骨,随后她的身体被时间残忍地侵蚀、枯朽,只留下一个藏着幽深秘密的空洞,这个空洞散发出的余波,也继承到了今天这个世界。不带感情的英语汇报着考古挖掘的最新信息。我开始感觉,挖掘出来的一男一女两具远古的骷髅,会不会就是杰西卡和埃尔南呢?虽然没有根据,但是很有意思不是吗?是电影让这种猜想成为可能,让远古的记忆在想象中变得栩栩如生。在阿彼察邦的电影里,即使是甩头这样看起来会被认为古怪的动作,也显得正常、自然。感觉到一种微妙的关怀。
杰西卡在河边凝视着埃尔南的死亡时,声音开始变得丰富起来。固定长镜头内一切仿佛静态,不需要视觉的调度,充实、饱满的声音,就足够让画面变得越来越鲜活。那些属于植物的,热烈而和谐的色彩。咕噜咕噜的溪流。各种各样的声音里蕴藏着森林的生机。阿彼察邦把森林里的体验复制到了影院里。磨损的痕迹是石头的记忆。生灵因记忆才组成了丛林。死亡之前,死亡之间,死亡,就是“停下来”,再也不创造什么,也不接收什么,不再思考,只是存在,因为万物的存在死亡不再虚无,身体化为泥土,成为生灵的养料。
记忆和梦境,有可能是一种东西。梦境就是记忆的一种形态,或者,梦境是记忆的延续。记忆缱绻而潮湿,看到后面,对这部电影前面某些细节的记忆也开始变得模糊。但又感觉这种模糊是电影的一部分。必须让自己的记忆,参与到这部描述记忆的质地和肌理的影片之中,对于观众这部电影才真正完成。身体作为盛放记忆的容器,如果无法忘记,便会痛苦。
埃尔南拥有所有的记忆。杰西卡可以读取他人的记忆。埃尔南的房间成为了一间暗室,世界就像窗外的倒影。小心翼翼地安放存储记忆的物品,旋转的刀片就像留声机,只是它的音乐我们听不懂而已。当我侧耳聆听那些被忽视的声音,感觉它们渐渐增强、像泉水一样喷涌而出。我完全不知所言了。那些声音具有复杂的层次。云雾和风声、雨声、童年变得清晰起来、呼喊和低语、痛苦的、恐怖的、魔幻的、家人和朋友的声音、交谈、杂音、太古时代的回音、现代的电子音,无声的安静,以及那声“砰”。
都通过声音,存在于记忆中。可以感觉到那种,记忆与他人相通,真正共鸣的感动。记忆变得真切,终于抵达记忆的感动。这种体验,已经与我作为人的身体,与我的知觉和触感相连接了。我不知道我是惊愕还是虔诚,就像面对记忆时那样,处在一种呆呆的状态。是电影让我们的知觉相触,让我们可以共享这段记忆,共享这种感动。
第一遍看没能给五星,感觉段落之间的衔接有些机械,对于剧情的疑惑也让我没办法沉下心来。不过如今感觉这些都不是什么大问题。你会发现这部电影不管朝哪个面向去思考都有着丰富的解读和延展空间,交互性的视听语言对观众自己的感受保持着充分的尊重,这部电影就是一声友好的邀请、一次平等的交流、一个开放的入口。可以把如此多朴素而灵幻的元素(不是符号而是从生活中提炼的元素),举重若轻地均匀构筑在一部两小时多一点的影片中,兼具思维的美感、电影的独立冥想空间,带来幻觉的体验,我已经感到不可思议,只有大师才能做到这般吧。这种自由而智慧,甚至具有禅意的电影编织方法,我过去更多还是从大卫林奇那里体验到。这是我看的第一个阿彼察邦电影,我很期待补完他全部的作品。
夜里,周围的一切都和《记忆》里太像了。夜幕遮蔽了房间,窗外投射进来的几缕光线才像是这个黑暗世界的影子。鞋子踩在地板上不和谐的声响,不小心碰到东西刺耳的声音。沉默地审视着房间,迈着迟缓的步伐。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很久以前,就经常陷入到这种状态里了。窗外偶尔也会传来打断思绪的奇怪声音,也有不知何处机器发出的彻夜嗡鸣。很多东西,无法说清,发生在无意识层面,只有大脑自己知道。
我一直相信,人与人之间是可以有共通的体验的。以这部电影作为入口,试着去感觉亿万年前,大地发出的轰隆回响。我不禁开始想,百年以后,千年以后,人们会如何看待这部电影。我开始想象一万年以后,人类灭绝了,外星人降临地球,只能通过挖掘地层中的残骸,判断这是一个怎样的文明。之后他们挖出了这部电影(被刻录在某种特殊的物质上,不会因时间而损坏)。于是外星人尝试通过这部电影,还原人类的记忆……嗯,真是俗套的想法。
# 74 Cannes# 没看懂,前后左右的观众都是半梦半醒的状态,然后出来一交流发现大家都没看懂,就放心了
他的画面语言下总让我感觉南北纬10°12'35″左右是人与神最接近的地带。在炙热的阳光与绿植的阴翳下,隔开了东西南北,宗教分离,黑色白色,语言樊篱,宗族隔阂,民族国家,地月银河~尘归尘,土归土,一切的一切都是大音希声的巨响和萧瑟
阿彼察邦以往影像的强烈“在地性”气质在《记忆》中全然消泯。阿彼察邦似乎并未统合好两种彼此排异的文化样态。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之所以具有如此摄人心魄的强度与能量,在于其背后有着一整个强大、深邃但又如噩梦一般的二十世纪后半叶Communist与左翼流亡史作为文化资源与幽灵性的创伤记忆。而这与东南亚以佛教为基底的神秘主义与缘起轮回说有着文化质性上的根本区别。此外,阿彼察邦影像中的人物必须由那些扎根在泰国这片遍布着荒野灵道怪谈的沃地上的原住民民来饰演,并且身体上的残疾是其影片的必备要素,因为那些怪异、扭曲与痉挛的体态恰恰是一种邪灵附身的表现。好比阿彼察邦的御用演员金吉拉,其动作、语态与神情背后所蕴含的正是那些来自泰国的荒野邪灵。专业演员永远无法表现出这种超越块状情绪并向地域性血脉基因挺进的灵化状态。
这是邦哥观《降临》有感?声音像一个麦格芬,用另一种方法参与到了叙事当中,大导演对于声音的见解果然不一样。
想给零分。影评里没有一个人能讲清这部片子的内容,全都在聊导演的经历,重述个别场景的样貌,几乎等于放屁。
脱离了南传佛教哲学母体,想象拉美的听觉神秘主义美学,说得难堪一些不过是“你觉得是什么就是什么”、脑补一切的跳大神玄学。个人觉得这是阿邦哥迄今最空洞的一部影院作品。 2.5
外星人的声音语言魅力
《记忆》原来是一场大型声学实验,阿彼察邦试图用声音的材质去解释记忆的材质——一方面,记忆是可以被描述、塑造的,能够在调音台上通过不断调整而还原出来;另一方面,记忆又是不可见的,画面隐退到面孔背后,只有光怪陆离的音响提醒着人们这个国家的历史——它如影随形,却难以捉摸。但他也并没有放弃悬疑叙事的要素:沉闷的巨响,不存在的赫尔南,一切都在引领观众走向最后的顿悟。定机位长镜头固然带有某种作者性,而这一次,也是为了指引观众去听,去和演员达成同在以感受到震颤。最后丛林间飞船升空的几秒钟真是举重若轻,胜过多少科幻片里的奇观轰炸,恍惚想到贾樟柯的《三峡好人》,那幢直冲云霄的烂尾楼。
原来电影可以这么拍。
供人「用心」感知的《记忆》记录了一套被理性创建和编辑的秩序所引起的一系列感性而神秘的连锁反应。毫无疑问,所有被称之为《记忆》的东西都与过去有关,但,具有变异性、流动性和传染性的《记忆》却不局限于过去——刚刚通过「视听」语言写入我脑海里的《暗处的女儿》就是很好的案例。当然了,较比我的私人记忆来说,阿彼察邦列举的例子更具有说服力——载入人类「共同」记忆库的「新冠」疫情。作者借微生物的感知系统观察和聆听人类:人是什么?按照海德格尔的意思,人是时间性的存在。人的记忆十分有趣:既有催眠性,也有启发性,女主角就是一段能给人类带来启发性的记忆,她以「声音+影像+运动」形态存在,即,她以「电影」形态存在,并与那段低沉的背景音互动共存。化身为人的《记忆》似乎想通过人的主观能动性尝试将日常化的暴力用诗的言语代替。
十星也不够给,数次看到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心中却被喜悦攫紧。我们有多长时间暗自渴望着这样的电影,渴望在一个黑匣子里因为吸纳了全世界而感到平静,渴望在巨大的做梦机器中发觉另一个生灵的呼吸栩栩如生。我们知道存在的单调,知道和他人心意相通是徒劳,所以在阿彼察邦这里,当你意识到自己长途跋涉,最终站在宇宙中心,和一切连接的时候,你因为终于离开了自我的果壳而颤抖。你第一次可以长久地凝视着草叶,化石和一个熟睡的人,一个要求时间在此停止的人,你不止是在看着它们,而是在要求回到它们之中,回到身外之物中,回到你曾经浸泡在其中的丰腴中。是与它们分开的事实,而不是事物本身,让他者变成了怪物,因此直面创伤并不带来痛苦,遗忘了创伤来自何处才会:唤醒“记忆”是走向痊愈的第一步,也是最后一步。
我看不懂,但我大受震撼。
釜山电影节看的。说实话,没看懂。给看不懂的电影打高分不是我的风格。
如同进入《综合症与一百年》结尾之管道,虹吸般的声音不断引我们向空间之纵深,时间之纵深。是打桩,枪击还是破颅之音,所有具身的痛苦被证实为远古洪钟的回响,因而得到净化。抛弃了幽默,也没有了种兰花的闲暇,《记忆》有巨大的迫切。当巨响不再,人们在云下怅然,漠然的雨降下,不再有甜蜜的祝福。
通过声音系统构建了独立于影像之外的另一个维度,并在这个维度中去叙述、挖掘和表达,而影像则延续了在现实情景中营造梦境、鬼魅般的超现实氛围(斯文顿如同外星人般的存在、梦境回忆和现实交错)当这两层维度交织重叠在一起,一切也都随之交融,界限不再,便诞生了全然沉浸且超脱的电影体验。
9.0/10 [NYFF2021] 声音从寂静中竦然炸裂,标识着创伤性记忆的不断回返;在那声谜样的巨响面前,静默无人中独自演奏的汽车交响乐、城市中神秘失踪的音乐家与乡间偶遇的渔人之间相同的姓名、在电脑屏幕上不断形变的声波图像都显得不那么uncanny。当因记忆幽灵不散而失眠之人(Hernán: “I don’t sleep”)与失梦之人(Jessica: “I never dream”)相遇,双手相握时的二人恰似天线接入硬盘,记忆的数据流穿透Jessica的身体,而振动的痕迹则是记忆读取的明证。记忆的信号在未来宇宙飞船引擎发动的巨响中,在云层间传输的广播讯号中,在历史的暴力与灼痛中,而抵抗健忘症的代价是失眠症,睁着双眼进入每一次睡眠,任由蝇虫爬过眼睑。
百万级音效和一贯的固定机位长镜头编织出一个湿漉漉的迷梦,打通前世/今生-历史/现实-真实/虚幻的联结,阿彼察邦让记忆掷地有声。“听到即看到”,他让静止的影像有了通感的魔力,也再一次的让人能用全新的视角去拥抱这个世界。
调音那场和渔夫家院门前那场棒极了。有些烂尾
细数阿彼察邦:1.戛纳生动诠释“人们一进去就睡觉,结尾就疯狂鼓掌”2.哪部让你最看不懂,但睡得最神性完满,哪部就该是金棕榈 3.天然白噪音、雨林asmr,让前面的大爷睡得口水流满了半个口罩,醒来直喊bravo!4. 外星飞船一起飞,我和朋友大受震撼,互掐大腿疯狂憋笑
说出“现在,请入睡”的咒语之后,我便真的入睡了,睡去是一次小小的死去(petite mort),苍蝇竟然也将肉体辨作尸身。一声巨大的回响只留下一圈光晕,如同暧昧的记忆消散在叆叇的云雾中,天光黯淡,在雨里、在轰隆隆的鸣响里,仍有细小破碎的记忆。更值得一提的是,蒂尔达·斯文顿的星光并没有“毁掉”电影,她宇宙间独此一份的超然时间的气质,反而让飞船拥有了更大的能量,整个地球都承载着她的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