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尔盖(Valentin Popov 饰)、尼古拉(尼古拉·古边科 Nikolai Gubenko 饰)和斯拉瓦(斯坦尼斯拉夫·柳布申 Stanislav Lyubshin 饰)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的好友,长大后,他们都选择了当兵报效祖国,在退役之后,三人走上了他们不同的人生道路。 谢尔盖一直想要进入动力学院念书,但因为父亲在早年间的战争中不幸丧命,母亲和妹妹维拉(斯维特兰娜·斯维特利奇娜娅 Svetlana Svetlichnaya 饰)全部都要靠着他来养活,因此谢尔盖不得不放弃了念书的念头。斯拉瓦早早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然而婚姻带给他的,却只有痛苦和争吵。尼古拉的性格要比另外两人稍稍幼稚一些,整天大大咧咧笑嘻嘻的他似乎没有什么烦恼。©豆瓣
《我二十岁》电影剧本
文〔苏〕/Г·施帕利科夫、M·胡齐耶夫
译/杨秀实
城市里一片寂静。夜。
空荡荡的小街上缓缓地走着三个人。
他们停住脚步。放下步枪,枪托碰到路面的圆石上发出响声。他们点着烟吸起来。
他们的脸安详而洁净。三个年轻人,三个革命战士。
他们站在那里向黑暗中细心地观看和倾听。然后,又背起步枪,继续巡逻。
他们越走越远,沿着不宽的小街径直向上走去。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越来越低沉了。
城市里一片静谧。天色微明。
街上依然空无一人,但是这情景持续没有多久。由远处走来三个人,背着旅行袋的三个小伙子。不,小伙子只有两个,中间的那个,是个姑娘。可是,她穿着同样的裤子,同样笨重的、走远路的皮鞋。
三个人穿过广场,默默地停在一个门口。姑娘把手伸出来向两个小伙子告别。出现了一阵沉默,这沉默的一贯含义是,两个小伙子中间一个应该走开,一个再呆一会儿。
我们不在这个门口逗留。我们和一群突然从一条小巷涌出的吵吵闹闹的青年人继续前进。他们兴高彩烈,穿着节日的盛装,大概是刚刚参加过什么人的生日或是婚礼回来。
这群年轻人的出现把一对恋人从坐热了的台阶上惊动起来。不过也许是初秋黎明的寒冷使他们站起来的吧?他们沿着莫斯科清晨的、没有行人的、静悄悄的街道走着,走过一个贴广告的女人,走过一辆停在面包店旁边的汽车。人们正从车上卸下一箱箱刚出炉的热面包。
街上已经开始出现早出的行人。迎面来了一个年轻的士兵,手里提着一只手提箱。同这一对恋人对看了一下,接着便各自走开。
现在我们跟着这个士兵走去。
他走得很急,匆忙的脚步在街道的寂静中荡起了低沉的回声。在他那因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和粗糙的脸上,看得出一种久别归来的欢乐。他那一双发白的眉毛下面的乌黑的眼睛,正匆匆巡视着周围的一切变化。
士兵拐了一个弯停下来。他喘了喘气,高高地仰起了头。
一幢高大的楼房正在沉睡,通过敞开的窗子仿佛能够听到住在里面的人的均匀的鼻息。
大门弹簧发出了熟悉的吱吜声。鞋后跟在从小跑熟了的楼梯上发出一阵响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咔咯一声打开了挂着蓝色报箱的房门。
士兵把手提箱放在地板上,慢慢地环顾四周。房间里整齐、安静。家里没有人。不知道今天他会回来。
一切都和原来熟悉的样子一样,床上整齐地铺着白单子,对面还是那个被坐得凹下去的旧沙发,紧靠墙角还是那个小桌子,上面装着一台老虎钳。
大挂钟的钟摆滴答滴答地摆动着,使屋子里更加显得静谧。
柜橱上方还着一张大照片,上面是一个身穿军装的年轻人,他面容安详地凝视着前方。
士兵走近照片站住。他简直象是在照镜子,因为他们俩长得一模一样。只是照片上的那个眼神稍显严肃,军装上佩戴的不是肩章,而是领章。
晨风吹动了一扇窗子,一束阳光从照片上掠过,就好象照片上的那个士兵向走进来的那个士兵亲切地微微一笑。
走进来的这个士兵深深地出了一口气,疲倦地倒在沙发上,慢慢解开军装上衣,从脚上脱下靴子,咚咚地拋在地板上。
窗外的太阳越升越高,房间里越来越亮起来。
与此同时,各种声音渐渐响了起来。
忽然在很近的地方可以听到一把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了一下,锁咔嗒地开了,门吱吜地响了一声。
一个女人走进走廓,她大约四十五岁的样子,端正的,还不显老的脸上有一双聪明的眼睛。她习惯地随手把一个不大的手提包放到小柜上。解开大衣,露出了医生穿的白罩衫。突然她直起身,呆住了……
从住室里传出均匀的、健康的、年轻人的鼾声。
她象受了惊似的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站在门口。
在沙发上躺着她的儿子,穿着背心和裤衩,伸开两只胳膊,睡着了。
他睁开眼,感觉到她在旁边。
“妈……”他微笑了,完全象一个孩子。
“回来……探家来了?”她轻轻地、几乎不出声地问。
他摇摇头,唇边上露出了微笑。
“复员了。”
这时候她才明白了这突然降临的喜事。她从门边猛冲过去,双手搂住儿子,整个脸紧偎着他。
“谢廖什卡……”
儿子迎着她站起来,小心地扶住她,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头发。
“瞧,哭起来了,”他竭力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一本正经地说,同时用手掌抹去地脸上的眼泪。
然后,儿子穿好衣服。母亲从衣柜里取出在里面挂了三年的一套衣服,谢尔盖高高兴兴地穿起这套入伍前的衣服。费了很大劲才把裤腹系上,肩膀好不容易才撑进上衣。
谢尔盖照了照镜子,大感失望。
“是呀……妈,这我可有点没科到。”
裤子明显地太短了,胳膊也露在袖子外面一大截。
“没关系……没关系……”母亲时而失望地咬咬嘴唇:真糟糕,衣服不合适了;时而又现出幸福的微笑:儿子真长了不少……“没关系,先凑合穿两天,回头……”
“没关系!”儿子又照了一下镜子,突然坚决而郑重地说。“暂且就只当是时兴这种样子吧。对吗,妈?”
他快活地笑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从院子里突然传来很响的音乐和一个嘹亮的女声唱的流行歌曲。
谢尔盖把身子探出窗外,仰起头。
在斜对面比这边高三层的楼上,一个窗口放着一台带电唱的大收音机,开到了最大音量。紧挨着的阳台上,收音机的主人——一个穿着蓝运动裤和白背心的高个儿漂亮小伙子——正在心满意足地伸着懒腰。
“柯尔卡!弗金丨”谢尔盖兴奋地喊叫起来,同时拼命地挥动着双手。
小伙子看见了谢尔盖,稍稍一愣,立即也拼命地挥起手来。于是就在收音机的极响的音乐声中,两人高兴地说起话来。谁也没想到应该关掉它,他们俩不得不大声叫喊,可还是什么也听不见。
最后弗金对谢尔盖指了指下面的院子。用手指头比划了一番:意思是说,你到楼下去,我马上就下去……
谢尔盖从窗子旁边奔向门口。
母亲目送着他,一边收拾着桌子。
两个伙伴沿着各自的楼梯跑着,一步跳下好几级台阶,手几乎沾不着栏杆,只在拐弯的地方扶一下,然后两个人差不多同时从黑洞洞的楼门口里跑到洒满阳光的星期日的院子里。
但是,当他们来到能被整个院子的人们看到的地方时,他们立即装出了规规矩矩的样子,不慌不忙地彼此走近,互相问好。可是终于忍不住,互相用劲地拍打着肩膀……
现在我们稍稍从侧面观看他们,从坐在大门口旁的长凳上的女人们的角度,或者从在儿童游戏场的磨菇亭下面玩“抓羊”的那些稳重的男人们的角度。
两个朋友刚一转过墙角就仿佛来到了热闹的体育场。在房子后面,长满野草的空地上,有一群半大孩子和已经成年的小伙子正在踢足球。再往远些,在空地对面,是一道高高的铁路路基,一列电气列车正轰隆轰隆地疾驰而过。
不知是谁把球踢过来,飞快地滚到谢尔盖的脚下。谢尔盖立刻用脚尖接住球,把它高高踢起来——放了个高脚。
在草坪上,人们惊奇地对看着,这时谢尔盖用头接住球,把它甩在地上,出人意外地把秋直向球门带去。
踢球的人们起初愣住了,后来整个草坪忽然活跃起来:
“伙计们,谢廖什卡回来啦!”
“仙鹤从部队回来了!”
守方的球员急忙跑辻去拦截谢尔盖,可是他加快了速度,轻巧地绕过了他们。球门里,守门员的白衬衫和黑脸庞闪了一下,谢尔盖边跑边射门。守门员拼命一跳,向前扑去,结果没有抱住球,而是抱住了向他飞跑过来的谢尔盖。他们紧抱着摔倒在草地上。
“谢廖沙!”守门员嘶哑地、高兴地喊了一声。
“斯拉夫卡!”谢尔盖呼哧呼哧喘着气叫着。
球进了球门。
他们就这样遇在一起了。他们三个人。
斯拉夫卡迅速地穿上裤子,现在三个朋友肩并肩走着,离开了草坪。
在他们身后,踢足球的人重新在草地上散开,球门里的空位子立刻由一个看球的人高兴地补上了。
他们并排走着,因为意外的重逢高兴得不知说什么。
只是斯拉夫卡忽然想起了什么,很快地跑回去,从一个看球的人手里接过一个网兜,又追上了两个朋友。
谢尔盖无意地看了看网兜,他的脸上立刻露出惊讶的表倩。他抬起眼光,正碰上弗金的讥笑的、快乐的眼光。弗金在斯拉夫卡不知不觉中向谢尔盖使了个眼色,意思仿佛是说:“你还以为怎么的?我们这儿起了变化啦。”
在斯拉夫卡的网兜里,小孩用的奶瓶发出轻微的响声。
在斯拉夫卡家门前的楼梯门,他们停下来,犹豫不决地踌躇了一会儿。
“按吧!”弗金说。
斯拉夫卡按了一下电铃。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非常年轻的、满脸怒气的妇女。她穿着印花布的、家常穿的连衣裙,漂亮的浅色头发随便地别在后脑勺上。从她背后房间的深处传来婴儿的刺耳的哭声。
“你跑哪儿去啦?”
对弗金她连瞧也没瞧。
“刚才,柳霞,排队来着,”斯拉夫卡急忙解释说。“酸一酸牛奶没有,我买了点酸果汁。拿住瓶子……”说着把网兜递给她。
“他太老实啦,”弗金插嘴说。“你知道,他让所有年轻的母亲在自己前头买走了,后来他还把一位老大娘搀过街,喂了半天鸽子,帮人家逮住了一个流氓,还救起了一个掉在河里的少先队员……”
“说完了吧?”柳霞冷冷地打断他的话。“你兜里是什么?”
弗金的衣袋鼓鼓囊囊地令人怀疑。
“我们游逛来着,”弗金承认说。“柳霞,今天是个大喜日子。”
“什么大喜日子?”
“航海家雅克·拉佩鲁斯诞生一百七十五周年。”
“那又怎么?”柳霞说着突然愣住了,因为弗金说完刚才那句话就顺势把谢尔盖推到前面。“谢瘳什卡……”
“嗯,”谢尔盖微微一笑。
“你从哪儿来的?你好!”
“我来的道儿可远了。你好,柳霞。”
“哎哟!”她忽然不好意思起来。“你们干吗站在这儿呀?快进屋里来吧,小伙子们……”
这是一个普通的、还没有布置好的、年轻新住户的房间,墙壁上光秃秃没有装饰,房间当中放着一张铺着干净台布的普通桌子,墙角里有一张小孩床。房间里没有柜子,没有锍子,也没有沙犮,东西就那么放在窗台上、椅子上、地板上——垫着报纸。衣服挂在墙上,上面用个布帘盖着。
“来吧,”弗金举起酒杯说。“来祝贺一下你复员吧?从现在起就该投入和平的劳动啦!”
“小点声,”柳霞生气地说,一面用眼睛向小床那边示意,这时我们才看到小床上有一个婴儿正在翻动着身体。
“祝你复员归来!”弗金小声说。
三个入一起干杯。
“有什么新闻?”谢尔盖问。
“全部新闻都在斯拉夫卡身上,”弗金说,“我们的斯拉夫卡当了爸爸,成了有家的人和有房子的人。对吧,斯拉夫卡?”
“对,”斯拉夫卡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看,这不是分配到了一间房子。”
“小日子过起来啦?”谢尔盖微微一笑,问道。
“过起来啦,”他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一头扎到小日子里啦!”弗金做出吃惊的样子说。“你看他墙灯座、落地灯全都置办起来啦!这会儿你怎么也拉不住他了。”
“看着眼热啦,”柳霞说。
“干吗不眼热呢?”弗金说。“我们这些年轻的单身汉看着别人的幸福家庭怎么能不眼热呢?”
“那你们也赶快成家呀,”柳霞凑趣地说。
她抱着小孩走近桌子。
“看我们这个作品怎么样?”斯拉夫卡问。
“不坏,”谢尔盖称赞说。
“我们可卖力气来着,”斯拉夫卡自豪地说。
“斯拉瓦!”柳霞难为情地说。
“叫什么名儿?”谢尔盖问。
“沃洛加,”柳霞说。
“符拉吉米尔·斯坦尼斯拉伏维夺,”斯拉夫卡补充说。
“斯坦尼斯拉伏维奇,”弗金讥讽地重复着。
“是啊,”谢尔盖说。“妈妈可是变了样儿了。”
“怎么,变好了,还是变坏了?”柳霞问。
“嗯……怎么说呢……长成大人了,”谢尔盖说。
“老了!”柳霞说。
“小心些,老太婆,”弗金笑嘻嘻地说。
“跟上他没法不老,”柳霞气呼呼地说。“家务事他一点都不管。”
“白吃饭的,”斯拉夫卡叹了一口气说。
“多大了?”谢尔盖问。
“九个月。”
“零八天,”斯拉夫卡补充说。
“一代新人在成长!”谢尔盖晃了晃脑袋说。
“可我们,谢廖沙,一天天地老了!”弗金说着举起酒杯。“来吧,为和平共处……”
这时,斯拉夫卡把游泳用的脚蹼套在手上,向儿子探过身去。
“沃伏奇卡,沃伏奇卡,来,找爸爸来!”
“斯拉夫卡,你干吗?”柳霞吓了一跳。“你把孩子吓着!”
“你瞧!”斯拉夫卡说。“当爸爸的逗逗孩子都不行……”
“为和平共处干杯,”弗金大声说完自己那句话,“和平共处才能使我们成为有家的人。”
“我们不喝,”柳霞说着用手掌盖住斯拉夫卡的酒杯。
“我从来没想到,斯拉夫卡,你还会反对和平共处,”弗金瞪起眼睛说。
“我倒不反对,”斯拉夫卡叹了一口气说。
“我们不喝,”柳霞竖决地重复说。
“不行,”弗金毫不让步。“谁反对和平,谁就别喝这一杯吧!我们非喝不行。”
“谢廖什卡,谢廖什卡,你吃口菜,”柳霞说。
“谢廖什卡,谢廖什卡,……从军队里回来到底是好事。大家都为你高兴,”斯拉夫卡阴郁地说着,突然唱了起来:“原来我的老朋友,我们白白保护了我们的自由……”
小伙子们一边笑着,一边合唱起来。
“原来我们保护的不是由,而是自己的孤独……”
柳霞摇晃着孩子,在屋里来回地走着。在桌子旁边,三个朋友继续从容不迫地悄声谈着:
“你认识莲卡·卡拉班诺娃吗?十二号楼里的?嗯,巴士卡·凯士拉柯夫跟她好了一阵。后来她嫁了一个运动健将。”
“前几天我碰见了谢尔嘎契夫,他那俩耳朵,变得更大了……”
“……他现在在《斯巴达克》队里踢球,叫人家给拉过去了,给了他一套房子……”
“在哪儿?在切辽穆士基大街?”
“对,在切辽穆士基。”
“……半夜里,警报一响就把你折腾起来。二十公里急行军,全副武装,真够呛!”
“这儿,每天夜里都有警报叫……”
“……一般地说,小城市挺不赖,到处是树。就是有点太热。我们到电影院门口一看,正在上演《独身的女人》……”
“什么独身女人?”
“电影《独身的女人》。”
“不对,《被遗弃的女人》。”
“《被拋弃的女人》。”
“《不幸的女人》。”
“《被忘却的女人》。”
“总之,是《穿白衣服的女人》。”
“《弹吉他的女人》。”
“不对,那是《弹吉他的姑娘》。”
“你认为是?……”
……柳霞终于安顿好孩子,坐到桌子旁边来。
“你打算干什么呢?”弗金问谢尔盖。
“不知道。我本想报考动力学院,没赶上。现在只好先工作一段。等下一次再说……”
“那就到我们实验室来吧,”弗金高兴起来。“中学毕业生也收。再说你又是雷达兵。人家准会抢着要你。”
“不,”谢尔盖摇摇头说。“我看还是来这儿,到第十一热电厂去。这不会妨碍上大学。再说,你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妈妈会高兴的。爸爸在那里工作过。”
“明白了,”弗金点了点头。“可惜。电子学,累进工资……其实咱俩在一块儿多有意思。”
“你早就该说这一点,”谢尔盖笑着说。“也行,看看再说吧。”他转向柳霞,举起酒杯说:“柳霞,为你干一杯。”
“可惜我不能喝酒,要不我一定陪你干这一杯,”柳霞说。
“我从来没想到,你会嫁给斯拉夫卡。”
“谁都没想到,连我也没想到,连他自己也没想到。”
“噢,不一定,‘他’可是想来着,”斯拉夫卡说,没有抬起他那伏在两个拳头上的头。
“把你丈夫给灌醉了,”谢尔盖说。
“不要紧,他睡一觉就好了。”
在墙角小床里,婴儿又开始不安,哭叫起来。
“对这种事,只有这样才叫得醒,”弗金说着,拿起一个不倒翁在斯拉夫卡耳朵边上摇了摇。“嘿,斯拉夫卡,你梦见什么了?起床啦!”
斯拉夫卡哆嗦了一下,抬起睡眼惺忪的脸,用手按了一下磁带录音机的一个键子。
“这么好的录音!”
“斯拉瓦,斯拉瓦!”柳霞生气地叫着向小床走去。
小伙子们彼此把头靠得更近些,继续小声地交谈着。
当谢尔盖走到院子见的时候,天已经很晚了,各家窗子里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了。
在楼门口,有一个小伙子正在和一个姑娘谈话。他一只手提着小水桶,另一只手笨拙地搂着那个姑娘。谢尔盖不想打搅他们,打算从旁边走过去,但是那个姑娘突然丢下了那个小伙子,跑到谢尔盖面前,搂住他的脖子。
“谢廖什卡!”
谢尔盖紧紧地抱住了姑娘,让那个小伙子大吃了一惊。
“这是谁呀?”谢尔盖轻声问道。
“唔……朋友,”姑娘回答说,然后简单地命令说:“你接过他手里的水桶来。”
“您好,”小伙子边说边把水桶递过来。
“您好,”谢尔盖回答他说。
“你给我打电话吧,维如,”薇尔卡说。
“好吧,”青年急忙回答。
在楼梯的平台上,谢尔盖通过宽大的窗子往院子里看了看。那个小伙子还在下面站着。
“看,你那个人还没走,”谢尔盖又上了一层楼的平台时往院子里看了看说。
他们没有开灯,悄悄走进屋里。夜间用的小电灯亮着。妈妈脸朝墙睡着。薇尔卡走近窗口。
维克多站在下面,仰着头。他举起手,摇了几下,然后穿过院子走了。
“这小伙子让你摆弄得真听话,”谢尔盖惊讶地说。
“等着瞧你的吧,还不定怎么让人家摆弄呢。”
他们在桌子上铺开报纸,把小桶里的蘑菇倒在上边,―股清新的树林里的气味立刻充满了房间。
他睡着、按照当兵的姿势侧向右面躺着,一只粗壮的胳膊放在被子外面。突然,他一下子醒来。一阵号声把他惊醒。他猛然把双脚放下,在床边上坐起来。过了一阵他才清醒过来,认出是在自己的家里。
原来是收音机里正在广播少先队节目开始的号角声。已经是星期一了。
早晨的楼梯是喧闹的。这里充满了脚步声、谈话声、互相问候声。每层楼上,都是砰砰的关门声,人们从每一个楼门口里走出来:有的是一个人,有的是一对一对的,有的是整家子的人。
谢尔盖和弗金在院子里走到一起,然后一块儿向院门走去。在拱门下面他们遇到一个身穿铁路制服的上年纪妇女。这是弗金的母亲。她刚搭早晨的火车回来。柯尔卡一边走一边吻了一吻母亲,互相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什么。现在,谢尔盖和弗金已经来到大街上,混入来来往往的人群里。斯拉夫卡迎着他们走来。他们互相握了握手,斯拉夫卡再一次向站在阳台上的妻子和儿子挥手告别,三个朋友一起沿着大街走去。
后来他们分开了,各人走各人的路线。在一个十字路口第一个分手的是弗金,他跑向正要进站的电车。斯拉夫卡朝地铁车站走去,最后谢尔盖来到公共汽车站等车。
这时,街道上越来越热闹起来。这是大城市早晨的街道,人声嘈杂,车辆穿梭来往,一片繁忙的景象。
你们在川流不息的城市车辆中间看见过那种有一个向后倾斜的高架的汽车吗?现在就来了这样一辆汽车,它转了一个急弯停住了。高架慢慢伸直。一个安装工爬上升降机的圆斗。坐在驾驶室里的汽车司机扳动操纵杆,高架慢慢地向上升起,经过一排排学校教室的窗子,可以看见教室里空空的,学生们还没有到来。
学校旁边高高矗立着一座尚末建成的大楼的框架。在天空的背景上,一个身后拖着电缆的电焊工的小小身影沿着一根横粱向前移动,就象悬在空中似的。
离开始工作的时间还有几分钟,电焊工站了一会儿,他一边吸完最后几口烟,一边欣赏着早晨的城市。
一条条街道伸向四面八方,街道上充满着已经开始了的一天的嘈杂声。在不远的地方,相隔几个街区,高高耸立着热电厂的庞大建筑物,它把自己的声响加入到这一片嘈杂的市声里。
这时,谢尔盖正在透平车间的宽大厂房里走着。班长——一个长着大胡子的中年人领着他。班长把他带到工作地点,让他接了班。
也是在这个时候,弗金边走边和同志们打着招呼,走进静悄悄的实验室,坐到操纵台前自己的位子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斯拉夫卡钻进他的机器的驾驶室里,不慌不忙地戴上帆布手套。旁边地上是一个沉重的圆锤。
斯拉夫卡慢慢地环顾着那些被拆毁的旧房子和旁边矗立起的新房子的钢筋架。在最高处,在一根横梁的边缘上可以看到电焊工的小小身影,从这里看上去,就象是一只蚂蚁那末小。
电焊工抽完了烟,放下面罩,于是我们看见从他的焊枪下发出一个白亮的火花,这火花和另外许多同样的火花一起组成了一幅绚丽的奇景。
星期一——一周的第一个工作日就这样开始了。
每逢晚上,三个朋友就聚集在院子里,或者十字路口,或者街心花园旁,公用电话亭和自动汽水柜旁边。
经常是谢尔盖和柯尔卡两个人来了,于是他们就去“解救”斯拉夫卡。
他们打着门哨把期拉夫卡叫到阳台上,接着就拼命地用多种手势和眼神交谈起来。两个人叫斯拉夫卡下来跟他们一块儿玩,斯拉夫卡却无可奈何地又是耸着肩膀,又是回头向房子示意——老婆正在那里哄孩子哪。朋友们责备地摇着头,失望地摊开双手,坚决地让他设法跑出来。
斯拉夫卡终于拿定了主意。
“柳霞,我出去一会儿……”
“你上哪儿去?”
“柳霞,上商店去一趟,我没烟了。”
“好吧……那你顺便买点面包来吧……”
“行。”
“还得打点油……”
“是。”
“还有,你从窗台上拿上装沙拉油的小罐,买二百克酸奶油……”
“好……”
“对,要是看见有肉饼,就买上点,要不明儿早饭还……”
“好,好!西葫芦酱要不要?”
“不用,西葫芦酱不用买。”
他们三个人出去散步,或是顺路走进邻近的许多新建的高楼中间的一个院子。这里聚集着一群小伙子和姑娘,放着电唱机,于是一对对男女青年在沥青地面上把鞋底磨出沙沙的声音。
“柯里亚”,“柯连卡”……“你好,柯里亚!”……“晚上好,柯里亚”——姑娘们接二连三地跟柯尔卡·弗金打招呼,可以看得出他在这儿是很受欢迎的人物。
可他却随随便便地点头回答,不去跳舞,而是在等着什么人。
“你干吗不跳?”他问谢尔盖。
“这就跳,”谢尔盖回答着,可并没有动弹。
他和弗金并肩坐着,看着已经长大了的小女孩们,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舞也跳得洒脱漂亮。
就在这个时候,弗金中意的那个姑娘出现了,这是一个身材高高的美丽姑娘。
“别发慌,谢尔盖,”弗金挤了挤眼,跳开去了。
两个跳得满睑通红的姑娘用手扇着风,在谢尔盖旁边坐下。她们俩还非常年轻,但已经发育得丰腴、匀称。她们斜睨着谢尔盖,礼貌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其中一个鼓起勇气说:
“您好……您不认得我们啦?”
谢尔盖尴尬地耸了耸肩膀。
“想不大起来,”他老实地说。
“我们那会儿常上你们家找薇尔卡一块儿做功课。托霞和舒拉。您记得吗?”
谢尔盖点点头说:
“现在想起来了。”
两个姑娘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忍不住一齐噗哧一声笑了。
然后,又有礼貌地沉默了一会儿。
“今天晚上真好,”一个姑娘说。另一个笑了起来:
“没有降雨……”
她们想法引谢尔盖谈话,可是他却不知道该跟他们谈些什么和怎样谈法。
“您是在部队里学会不说话的?”一个姑娘问。
“人家那里是严守军事秘密哪,”另一个姑娘嘲笑地补充说。
然后,两个小姑娘一齐笑着跑去跳舞了。
就剩下谢尔盖一个人坐在长凳上。
忽然有人拉了拉他的手。原来是薇尔卡。
“走!”她说。“我带你跳。”
她熟练而利落地带着谢尔盖,可是她的眼睛总是焦急地向旁边瞟着。
忽然这双眼睛里发出了闪光。又有一个青年从街上走进院子里来。他的身影停留在大门洞的明亮背景上,没有向跳舞的人们这边走近。
“你的朋友来了,”谢尔盖发现了薇尔卡目光的变化,这样说着却没有放开她的手。
“看见啦,”薇尔卡尽量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回答。
“用我替你跟妈说说吗?”
“她早知道。”
“那末,是定下来了吗?”
“这我们还要看一看。”
“是,是这么回事!”谢尔盖笑着放开了薇尔卡。
不知是谁的肩膀碰了他一下。柳霞脸上带着一种对周围不屑一顾的严厉表情,手里抱着孩子,冲开跳舞的人们走过去。斯拉夫卡把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她后面。
“斯拉瓦,你们上哪儿去?”谢尔盖非常奇怪地问。
“我不明白,这儿不准我来吗?”斯拉夫卡一边走,一边气呼呼地问道。
“去吧,请吧,我不拦你……”
“什么叫‘不拦’?”
“请吧,你在这儿呆着吧。呆一整夜,呆一辈子,随你的便。”
他们在门口的黑暗处消失不见了。
这时弗金不知从哪里突然钻出来。
“他是没办法啦,我们可还有一晚上的功夫哪。有个建议。咱们跳两圈怎么样?有两个姑娘正在等着咱们。你看,她们在那儿,就在那边站着。你大概认识她们,不认识我给你介绍介绍。你喜欢她们哪一个?干脆说吧。”
“哪个也不喜欢,”谢尔盖说。“我走了。”
“你这是干什么?”弗金惊讶地说。“这可不对……我怎么办呢?”
“你没关系,”谢尔盖笑了笑说。“不,真的,柯里亚,我不想跳。你去跳吧!我回家睡觉。这一天够累的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谢尔盖慢慢地沿着街道走着,穿着不合身的衣服,手插在裤袋里。在一些门洞里,一对一对的紧靠在一起站着。听得见窃窃私语声。
迎面急急忙忙地走来一个姑娘,身材很苗条,穿着一件浅色的外套。她微笑了一下,谢尔盖也赶紧微笑一下。
但是,姑娘从身旁跑过去了。猛地一下几乎跌倒在谢尔盖身后边走着的一个小伙子的怀里。
小伙子笨拙地抱住她,她吻了小伙子一下,也是那么笨拙。
小伙子说:
“你好……”
“等等,我的心都快跳出来啦!”
“出什么事啦?”
“没什么,咱们走吧。我可害怕了。现在几点啦?”
“十点。”
“我可害怕你会走了!”
“我已经等惯了,”小伙子叹了一口气。“那,咱们去哪儿?”
“照直走吧,”姑娘说。“就这么走走,好吗?”
于是他们在路灯下沿着夜晚的街道慢步走去。从树上落下一片黄叶,它滑落在姑娘的肩膀上,小伙子小心地搂着姑娘,正好用手捏住了那片树叶。
……三个朋友从川流不息的车辆中跑过,跑进了铺满落叶的街心花园。天气晴朗,阳光灿烂,微风吹拂,树叶纷纷飞落下来。这些平展展的、闪闪发光的秋叶,铺满了园中小径和长凳,落在人们的肩上,落在黑亮的汽车顶上。
他们斜穿过街心花园,想要赶上已经绕过街角的电车。正跑中间,斯拉夫卡抱着的一个大报纸包散开了。于是一大堆嫩绿的苹果撒落在他们前边的落叶上,他们急急忙忙把苹果拣起来塞在各自的口袋里,但是,这到底耽搁了他们的时间,电车已经进站了。他们刚刚跳过花园的铁栅栏,电车已经开动了,斯拉夫卡和谢尔盖上了前一节车厢,跑在稍微后面一点的弗金敲着第二节车厢的玻璃。年轻的女售票员给他打开门,他急急跳上已经开动的车。他一边喘着气,一边从口袋里掏零钱,可是却掏出一个苹果,于是就把它递给女售票员。
“买张票!”弗金说。
“谢谢,”女售票员说。
她撕给弗金一张票,接过苹果,安然地吃起来。那两个伙伴从前面的车厢里向弗金又是挥手,又是敲玻璃。
“上这边来!柯里亚!”
“就来!”弗金走到车厢的另一头,转身问女售票员:“这张票上那个车厢里还管用吗?”
“不行,”姑娘说。“那得再买票。”
“瞧你们这规矩,”弗金摇摇头说。“就在这儿呆着吧。”
“管用,管用,”姑娘笑了起来,然后她用另一种语调,“售票员的”语调高声说:“沃洛比约夫胡同!下一站学校!”
弗金跑到了伙伴们的那节车厢里去。
电车里很空,阳光从这边照到那边。落叶不时从敞着的车窗飞进来。女售票员吃着苹果,看着窗外。在一个车站,三个朋友下了车。请她吃苹果的那一个向她挥了挥手告别。
……现在他们走在自己家的大街上。他们的心情就象这晴朗的天气一样舒畅。迎面走来一个戴着鲜艳围巾的姑娘。弗金看了看她,高兴地、开朗地笑了:
“您好!您那回是怎么赶上的?”
“那回?”姑娘停住脚步,也微微笑了笑,有些迟疑地反问着。
“啊,是啊。怎么赶上地铁的?”
另外两个伙伴稍微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来看看,停下来等着弗金。他还在微笑着对姑娘说着什么显然令人愉快的话,因为姑娘答话的时候也总是微笑着。后来,他们亲切地告别了,柯里亚追上了伙伴们。
“那是谁?”谢尔盖有些羡慕地问。
“好姑娘,”斯拉夫卡接口说。
“我头一回看见!”柯里亚笑起来。
“去你的吧!……叫什么名字?”
“这我可没问……嗯,没关系,今儿晚上问问……八点三十分在海燕电影院见。”
“你可真行,”斯拉夫卡佩服地说。
他们在院子里互相告别,分手回家。
谢尔盖边走边注视着自己家的窗子。妹妹正站在一个窗子上擦玻璃。
谢尔盖向她挥挥手,她向他挥了挥抹布。
电梯在上面。谢尔盖按了一下要电梯下来的按钮,可是没等它下来,就一步两级地跑上楼去了。大概跑到三楼的样子正赶上电梯下来,电梯嗡嗡响着从他身旁降下去。
妹妹正在擦厨房的窗子。
“妈妈在哪儿?”谢尔盖走进来问。
“马上就回来。”
谢尔盖揭开煎锅的盖子,用叉子戳了一下肉饼。
“热一热再吃!”妹妹严厉地说。
“算了吧,怪麻烦的。”
“你真傻,要得胃病的。”
“我不想吃,我就这么看看。”他走进房间,又返回来,“喂,妈到是上哪儿啦?”
“我不是告诉你啦,马上就回来。妈出去买东西去了。”
谢尔盖毫无目的地在房间里踱了一圈。干点什么呢?没事可干。
“库兹米奇!”谢尔盖高声叫着。“尼古拉·库兹来奇!”
“嗳!”从套房的深处有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回答着。
“你干什么哪?”
在门口出现了一个八岁的邻居小孩,他默默地耸耸肩膀,意思是说:“什么也没干,我正闷得慌哪。”
“功课呢?”
“早就做完了,”小男孩叹了一口气。
看起来他们俩人都是无事可做。
“我说!”谢尔盖突然高兴地想出了个主意。“咱们上澡塘子去吧?啊!洗个蒸汽浴!”
“好!”库兹米奇高兴地答应了。
“那就赶快去拿东西,准备出发,快!一,二……就象吹了集合号那样!”
库兹米奇一下子钻回自己家的房间去了。
“薇尔卡!”谢尔盖喊道。“你的小手提箱在哪儿?”
“别动!我就要练功去了。”
“‘练功去’……”谢尔盖讥讽地模仿着妹妹的话。“想当奥林匹克冠军哪?”
“那又怎么,”薇尔卡出现在厨房门口,用抹布擦着手说。“我们可不象有些人。看,肚子都大起来啦。”她戳了一下他的肋骨。
“我现在运动量已经够了!”他笑着抓住她的手,拧在背后。
“小心点,疯子们!”这是母亲进来了。她把一网兜土豆放在凳子上,然后走进房间。
“这是什么?”当她看见柜子上整整齐齐放着一叠钞票的时候,她轻声地、好象吓了一跳似地问。“哪儿来的这么些钱?”
“工资,”谢尔盖做出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发工资了。”
“这么快?”
“跟别人一样。”
“你上哪儿去?”
“想去冼个蒸汽浴。”
薇尔卡一边走着一边解下围裙,很快地走进房间里来。她在桌子劳边停了一下,看了看那些钱。
“谢廖什卡领来的?”
“把盘子拿到厨房去,”母亲说。
“领了工资,”薇尔卡一面帮着母亲收拾餐具一面说。“也不知道请咱们上哪个饭店,譬如说布拉格饭店吧,要不上哪个咖啡馆去一趟。我就哪儿也没去过。要是请的话,咱们就去。头一次领到钱,应该好好乐乐,留个纪念,可现在咱们只好拿它去买土豆。对吗,妈妈?”
“对。你还得买双鞋过冬,谢廖沙没有出门的衣服。”
“嗯,好吧,买鞋,也可以,”薇尔卡同意地说。
谢尔盖从母亲手里接过盘子,跟妹妹走进走廊。
“你是个傻瓜,”薇尔卡立刻换了一副严厉的口气对他说。
“怎么啦?”
“你没给妈买一点东西。”
“哎呀!……”谢尔盖懊丧地挥挥手。“好吧,下一回吧。”
“下一回就不算了,”薇尔卡说。“哪儿还有下一回。这就好比三八节一样。”突然她又当真地说了一句:“给我一卢布。”
“从桌上去拿,”谢尔盖说。他抱起等了半天的库兹米奇,向房间里喊了一声:“妈,我走啦!”
当薇尔卡走进房间的时候,母亲仍然默默地坐在桌旁。
“你怎么啦,妈,”薇尔卡高兴地说。“谢廖什卡领了钱,这又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儿。我认为,这是高兴的事儿。”她说着从那叠钞票里拿了一卢布。
洗过澡以后喝点冷啤酒是很舒服的。
谢尔盖拿着啤酒杯慢条斯理地喝着。库兹米奇也慢条斯理地拿着玻璃杯喝汽水。
“修一修……修一脚……修一脚一工……”库兹米奇费劲地念着澡塘门上贴着的一张启事。“修脚工……休一假……谢廖什卡!”他好奇地问。“修脚工是干吗的?”
“修脚工?”谢尔盖打断自己的思路,重复了一句。“修脚工……这……就好比理发师一样,是修脚上的茧子的。”
“噢,”库兹米奇点点头说。“他怎么休假了呢?”
“什么怎么?”谢尔盖莫名其妙地说。“噢……每一个工作人员按规定都是有休假的不是吗!所以他就休假去了呗。你瞧你,‘修脚工’!”谢尔盖笑着,轻轻地把库兹米奇推向开过来的公共汽车。“快上车吧,要不就误了。”
在公共汽车里轻轻摇晃着身体,令人很愉快,微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进来,使人感觉一阵清爽。
库兹米奇找到个座位坐下,马上把身子探出窗外,挨个念着商店的招牌。
谢尔盖握着把手站在那里向四周张望。汽车里有各种各样的人。就象常有的情况一样,你会不由自主地开始观察他们。旁边,有个姑娘坐在那里从书本上抬起眼晴看了一下——书放在她的膝盖上。挺不错的姑娘,脸长得挺漂亮,眼睛也不错,可这样的姑娘在大街上到处都能遇见。到处都有……
可是忽然,他觉得非常希望她再从书本上抬起脸来,再能看到她的脸,而不是象现在这样只能看到头发——耷拉在前额上的一绺淡褐色的头发,下面只能看见一个鼻子尖。他看着,等着。他甚至觉得这好象是很开心的事,如果总这样目不转睛地一直看着她,她会不会再抬一下头呢?
他们就这样在公共汽车里:她坐着,把头埋得低低地在看书;他站在那里,扶着椅背看着她。
她既没有察觉到他的目光,也没有察觉到他这个人,而是全神贯注地在读书。他呢,却一直这样注视着她。
不知是谁的肩膀、后脑勺、脸、网兜、球、盒子不断地进入他的视野。一个时髦的中年女人的洋洋自得的胖圆脸进了他的视野,并且好长时间令人讨厌地挡在那里。
姑娘读着书。谢尔盖看着她。
有好几次,别人的零钱和车票经过他们的手传递着。可她连看都不看就那样传过去。只有一次,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或者,其实也许是看了他身后一眼。
公共汽车摇晃着,库兹米奇不停地说着话,他的话音时而传到谢尔盖耳朵里,时而淹没在一片轰隆声和谈话声中。莫斯科在车窗外向后闪去。
姑娘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看窗外,然后合上书,站起来。
“下一站您不下吧?”她问。也许谢尔盖只是猜想到他这样问,因为他根本没听清她的话——可是他的心突然猛烈地跳起来。
他摇摇头——意思是说:不,不下。她又说了句什么,显然是:“那么请让一让……”,然后就向车门口挤过去,在众多的乘客背后消失了。一会儿他正在紧靠门口的地方又看见了她一下。这时汽车停住了,车门轻轻弹开,她下了车,别人立刻遮住了她。
谢尔盖转过脸来。就在这时候,在他心里有一个他自己的声音大声地、清楚地说:
“她可是马上就走掉了,从此再没事啦。”
于是谢尔盖突然向着她那边冲去,可是面前挤满了许多人的脊背,他又向后面猛力挤过去,冲开了刚上车的乘客们,挤到汽车的后门……
库兹米奇听见人们吵嚷,转过身去看时,谢尔盖正用胳膊撑开已经要关上的门,从开动的汽车上跳了下去。
库兹米奇一点也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惊慌失措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但是公共汽车已经加快了速度,东张西望的谢尔盖的身影一转弯就不见了。
大街上到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哪儿都没有那个姑娘。她走掉了,她消失在拥挤的人群里了。
“现在怎么办?唉,笨蛋!……”
那不是她!……喝汽水哪!
她在街上走着。
在小摊上买了一筒蔬莱罐头。
在报亭旁边翻了翻时装杂志。
她的嘴唇在公用电话亭的玻璃窗后面无声地说了一顿什么。
她继续向前走去。
谢尔盖在拥挤的莫斯科街道上不远不近地尾随着她。
有几次,姑娘猛然一惊,向四周环顾一下,好象察觉到有什么人跟随着她。有一次,她甚至发觉了他,一瞬间在她脸上掠过一丝这样的神情:这个小伙子她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可是立刻又忘掉了,继续向前走了。
可他又出现了,这一次是在地铁车厢的黑暗的玻璃上映出的影子。但是马上又不见了——列车轰隆轰隆地驶入明亮的站台。过了一会儿,他又出现在旁边,在并排的自动电梯上。现在已经清楚了:这小伙子是在追着她。
他们就这样来到她的家。
黄昏的街道上已经亮起了灯光。
她走到楼门口转过身来。他站在街对面笑着,没有走过来。
她走进楼门。他看见室外电梯慢慢地向上升起。
后来,她的侧影出现在有灯光的窗子里。
他在下面站着,仰起头向她挥手。
在她背后的房间里电灯熄灭了。有一个男人的声音把她叫走。她走开了。接着从房间里传出来电视节目开始的乐曲。许多窗子里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电视机的声音越来越多。
谢尔盖的视线沿着窗子慢慢地移动,最后停留在装着无数天线的楼顶上。
秋天将尽。无人的街心花园里干枯的落叶被秋风吹卷着沙沙作响。街心花园里的树木变得发黑了。露天咖啡馆的帆布篷被风拍打着,发出啪啪的响声。咖啡馆里的灯光依然亮着,可是桌子已整整齐齐堆起来——咖啡馆停止营业了。在这刮着冷风的日子里,咖啡馆的灯光成了唯一一点发射出温暖的地方。
他们三个人在空寂的街道上走着。弗金手里拿着一根刚买来的崭新的冰球棍,他一边走一边用它打着一个火柴盒。
他们默默地走着,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参军以前,可以算是什么也没干,”谢尔盖想。“以后是入伍、服兵役。每天‘起床!’这时一切也很清楚。我当时想,等我回家以后,一切就会从头开始。可什么是一切?我不知道什么发生了变化,但是我好象根本哪儿也没去过似的。我羡慕我的伙伴,他们的一切都已经明确下来。斯拉夫卡成了家。柯尔卡……这小子总是顺利的……”
“‘每到秋天,我就又变得精神振奋,’”柯尔卡一面瑟缩着把头缩在外套的领子里,一面想:“‘俄罗斯的寒冷有益于我的身心……’(注1)能给谁打电话呢?瓦丽娅·叶果洛娃今天上夜班。给斯薇特卡打已经来不及了。真有意思,不知一个人究竟能记住多少电话号码?”他看了一下谢尔盖的专注、严肃的脸。“谢廖什卡怎么啦?是恋爱了吧?有些人就是很走运。可我简直记不得,我最后一次这样恋爱是在什么时候了。”
“……度过了多少时光,而我好象老是在打量。你瞧,这是怎么搞的!”谢尔盖悄悄地笑了。“真会找时间和地方,黄昏时刻的自我分析。”
“这天气可真美!”谢尔盖出声地说。“简直是专为咱们安排的。”
“现在在河边浴场可太美了,”弗金缩了缩肩说。
“反正都一样,”斯拉夫卡郁闷地嘟哝了一句。
三个伙伴又缄口无言地上着。他们从清水塘旁边走过。
“‘小溪还潺潺地向磨坊轮下流淌,而池塘已经凝结,’”弗金默诵着。“‘我的邻人急急向前……’我这个邻人怎么有点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瞟了斯拉夫卡一眼,窃笑了一下。“家务操心哪……只有傻瓜才在二十岁的时候就结婚,以后就是这样一副面孔。”
“……如果‘鱼雷队’输给'火车头’,”这时斯拉夫卡却在想着,“而‘基辅队’在罗斯托夫打了平局,“梯比里斯队’输给‘翅膀队’,那么‘狄纳莫队’还能有门儿。可是‘斯巴达克队’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了。原来这可是个强队呢!……”
“遗憾!”斯拉夫卡在大家默不作声的时候忽然说道。
“什么遗憾?”谢尔盖不明白他说什么,反问了一句。
三人又默默走了几步。
“这球算是踢到头了!”斯拉夫卡又说。
弗金摇摇头,心想:“这家伙说起胡话来啦。”然后,他出声问道:
“喂,咱们怎么着?”
“不知道,”谢尔盖说。
“上我们家去吧?”斯拉夫卡不太有把握地说。
“看电视吗?”弗金讥讽地笑了笑说。“真行,人家买电视了。”
“我们没有电视,”斯拉夫卡耸了耸肩膀。“你要干吗?”
“你买一架吧,”弗金心平气和地说。“人家都买了。”
“要不晚上干什么呢?”斯拉夫卡问。“在大街上闲逛吗?”
“是啊,”弗金意味深长地拉长声调说。“大街不是给有老婆的人预备的。你们这些人需要的是守在电视机旁边。可是要让我每天晚上在家呆着,那除非是法院判决我那样!”
“算了吧,”斯拉夫卡说。“我回家啦,要不你还得哭一场呢。”
“祝你健康,”弗金说。“享福去吧。”
斯拉夫卡挥挥手,拐进了小巷。
谢尔盖和弗金两人走着。
“看见了?”弗金说。“小日子过起来啦!”
“你尽说刺人的话,”谢尔盖沉默了一会儿说。
“这倒是有点,”弗金一本正经地说。“也许是天气的过。”
“也许是。”
“喂,咱们干什么呢?”他们俩在广告牌旁边停下来。“我说,咱们上夜大学吧?!现在就去报名。”
弗金继续说着什么,但是谢尔盖完全没听见他说什么
“……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谢尔盖想。“差不多两个月了。我连什么办法也没试过一下。可我能干什么呢?比如,假定说,我打听出了她的电话号码。可我跟她说什么呢?‘是我,您好,我就是那个,您还记得,那一回?……’这总有点不象话……她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比如,假定我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可我又对她说什么呢?这简直是异想天开,自寻烦恼……这样的姑娘不是有的是吗?”
“柯里亚!”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响亮的声音。“你好,柯里亚!”
在大街的另一面,路灯光下,有一个小伙子和两个姑娘,都是在那个院子里跳舞时我们看见过的,他们站在那里向弗金和谢尔盖招手。
弗金走到人行道边上,隔着街道,就像隔着一条河似的高声说:
“晚上好!”
“过这边来!”姑娘们喊着。
“过不去!”弗金说。“这儿没有人行横道。”
两个姑娘哈哈大笑着飞快地跑过来。
“我们叫了你们半天了,你们就好象聋了似的,”一个姑娘用批评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弗金说。“简直都不认识我们了,连曲棍都买上了。”
“哎,咱们干什么玩呢?”另一个姑娘问。
“我给你们做报告吧,”弗金说,“讲题是宇宙的构造。”弗金站住,把手插在口袋里,仰起了头。“做报告还附带着讲解星空。”
“不可笑,”那个小伙子说。
“可是严肃吗?”一个姑娘娇媚地问。
“严肃?得找点火柴。要不就没法点烟了。喂,明友,”弗金隔着他们经过的小花园的栅栏唤了一声。“借个火!”
这话是对两个坐在儿童秋千船上的小伙子说的。他们坐在那儿一面拼命地吸烟,一面在热烈地谈着什么。其中一个青年身旁放着一个不大的手提箱。
“你给她打过电话了?”
“打了。”
“她怎么说?”
“她把电话挂了,”那个带手提箱的青年回答说。“她挂的倒容易。我可是象个傻瓜似的到处跑着去找硬币,排了半天队才打的电话,可她啪地一下就挂断了。”
“喂!”弗金提高声音叫着。“有火柴吗?”
“接住!”其中的一个青年隔着栅栏扔出一盒火柴,然后又继续他们的谈话。
“你打了几次电话?”
“不记得了。反正我在卡卢加大街走了一道,一个电话亨也没放过。”
“照这样打电话就快破产了!”
“谢谢!”弗金喊道。“接着火柴,朋友。”
“留着你用吧,我们还有。”
“谢谢!”弗金又说了一声,然后转向谢尔盖和姑娘们:“走吧!咱们的晚会还没结束呢。”
他们继续向前走去。
在那秋千荡船上,两个青年继续谈着。
“你说,怎么办呢?”
“找她去。”
一个青年站起来。
“你有硬币吗?”
“给。”
站起来的那个青年在手掌上数了数硬币说:
“三个是你的,两个是我的。咳,去她的吧!”
他举起手来,用力把硬币向小花园的暗处扔去。几个硬币在空水池的水泥底上滚动着,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谢尔盖一觉醒来。房间里一片昏暗。通过窗帘射进一道细细的光线。大概已经天亮了。谢尔盖在椅子上摸索了一顿,摸到了火柴,站起来。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立即眯起了眼睛。
明亮的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晴。
窗外的一切:屋顶、树木、庭院、电线,全都蒙上了一层银装。夜里降落的雪——洁白的初雪覆盖了地上的一切。
谢尔盖缩了缩身子。寒气透过紧闭的窗子钻进温暖而窒闷的房间。谢尔盖感到一阵寒冷。他觉得好象他正赤脚站在外面的雪地上似的。
在他背后,床簧响了一下,一个睡意朦胧的,懒洋洋的声音问:
“你就走吗?”
“嗯。”
“等一等,喝点某再走。我马上就起来……”
“不用啦,我要迟到啦。”
“哟!……这么冷的天……你给我打电话吗?”沉默了一会儿以后又说:“你大概看不起我了吧?”
“你干吗说这个……”
“我今天不上班,整天在家。你给我打电话来,啊?晚上咱们上个什么地方玩玩?要不去看电影。”
“不知道,我该走啦……”
“等一等!”很快地、惊慌地,压低声音地:“好象厨房里有人……现在可以走了。可是要轻点,你听见没有?……留点神……”
谢尔盖快步走过别人家的走廊,飞快地跑下楼梯,推开沉重的楼门,走到院子里。
白光又耀得谢尔盖眯起眼睛。地上匀净地铺着白雪,今天早晨还没有人在那上面走过。
谢尔盖不暇旁顾地飞快穿过院子。院子里空无一人,只是在一个楼门口的旁边,有一个穿着绒线衣的男人在打扫他的胜利牌小汽车上的雪。他留意地看了看这个陌生的小伙子。
谢尔盖扭过脸去。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跑着走出了院子。
新的一天开始了,街上逐渐充满电车的叮当声、除雪机的轰隆声和一群群小学生为第一次下雪而欢呼雀跃的吵嚷声。
雪慢慢地、密密地下着。
谢尔盖仰起脸来。
雪大片大片地飞落着,它从高高的地方开始向下回旋飘落,每一个雪花飞到眼前时,突然变大,每一片都有各自不同的形状。
“喂?”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是库兹米奇吗?我是谢尔盖。我妈在吗?”
“在。”
“你叫她听电话。”
过了一会儿:
“喂,”是薇尔卡的声音。
“怎么,妈不在吗?”
“她就来。早晨好。”
“你好。”
薇尔卡的声音里仿佛带着讽刺,跟她说话让人很不舒服。
“喂?”母亲拿起听筒说。
“妈,是我。”
“我,我跟您说……”
“你在哪儿哪?”
“我在公用电话亭里给您打电话哪。昨夭我在一个朋友那儿玩来着,耽搁得太晚了,所以没回去。”
“你在什么地方耽搁住了倒没关系,”母亲的声音很轻,显得很疲倦。“只是下一回再这样,你还是早给家里打个电话,要不,我们一晚上都没睡好。你吃饭了吗?”
“吃了,”谢尔盖喑哑地说。“就是这事,我说完了,外边已经有人等着打电话了。”
谢尔盖光着头,冒着大雪走着。忽然他闭起了眼睛,呆了一会儿。雪花飘落在他的睫毛上、面颊上、嘴唇上。
现在已经不是轻软的雪片缓缓飘落,而是刺骨的白毛旋风在莫斯科的屋顶上空团团滚动。
暴风雪。
电焊工仍然在刺骨的狂风中工作。狂风卷走一簇簇的火花,把它们同飞雪搅在一起,向下面的大街上撒去。
狂风直穿过一条新建的笔直的大街。楼房是空空的,还没有住人。电工们正在很高的自动升降台上给沿着大街延伸开去的路灯安装乳白色的球形灯罩。
忽然,狂风的呼啸声淹没在巨大的轰隆声里,飞雪与灰尘、碎砖块混在一起。一所旧房子给推倒了。斯拉夫卡坐在他的机器的驾驶室里扳动着操纵杆。他把沉重的圆锤打进墙壁,然后强烈地摇撼着,抬起锤,又猛烈地打下去。
而这时在斯拉夫卡的耳朵里,总是响着不久前和妻子吵架的余音:
“……我不明白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不管怎么说,是我在工作。”
“大家都在工作。不是你一个人。”
“我又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全家工作。‘不是你一个人”,哼!”
“这么说,我们每天都得跟你说谢谢?”
“那干吗……不需要每天说谢谢……这你很清楚……”
“可是……你干吗这么大吵大闹?也许,我们根本就不顺你的意了?”
“你们挺顺我的意。不要老提这个话。你也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是,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一家之主吧?对我应当有个什么样的态度吧?对我,不管怎么说,也得有点尊重吧?”
“可我也不轻闲,弄孩子,你以为这就那么简单吗?我连看一眼复习提纲的时间都没有。再说,家务事你一点都不管。”
“怎么,又从头开始,还是这一套?”
“干吗又从头?”
“怎么……跑商店买东西是谁给你去来?沃伏卡是谁带着玩来?……每逢星期天……”
斯拉夫卡仿佛为了加重自己的论据的力量,就象点上一个句号似的,把圆锤重重地打在已经半倒塌了的墙壁上。
暴风雪。
街上的行人把头缩进领子里,转过身去背对着风跑着。
只有那些裸体的运动员塑像对这恶劣的天气毫无反应,还有,就是那些卖冰激凌的老大娘英雄气概十足地坚守着自己的岗位。
“……‘鞋底绑上一根磨快的铁条,在冻得象镜面似的小河上滑行,这有多么快乐。还有那冬天节日的嘹亮号角?……’瞧,新年来到了。弗金同志,这是你生命中的又一年!让我们总结一下一年的收获……让我们祝贺我们实验室的优秀工作者、操纵技师弗金同志,并奖给他费重的礼品……谢谢,谢谢,亲爱的同志们。今后我要更加努力工作,谢谢……”
冬日的黄昏,明亮的路灯掩映在挂满白雪的树枝后面。电车正从街心花园的角上拐过去。
女售票员撕下一张票,看了一下弗金,忽然微微一笑:
“您好。”
“您好,”弗金说。“怎么,您对所有的乘客都问好吗?”
“您忘了,”女售票员说。“您那次给我个苹果。”
“啊,噢,”弗金想起来了。“您好。”他抱歉地摊了一下双手。“存的苹果已经都完了。这回得等到下次摘苹果的时候了。”
女售票员笑了。
“没关系,咱们等着好了。您新年好!”
“新年好!啊,祝您新年什么呢?”
“不知道,”女售票员说。“那祝您什么呢?”
“祝我身阵健康,当然还有,工作和生活顺利。”
“祝您一切顺利……下一站体育场!”
挤满了球迷的看台上爆发出巨大的吼叫声。运动员在激战中撞倒了。球门前的紧张场面。曲棍。脚。冰球。激动的观众。哨子。跌倒。突破。守门员。信号灯闪亮。接着是整个体育场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就象火山爆发一样。
“你这回生病,可倒睡足了吧?我睡一个星期也睡不够。”
弗金背向电视机坐着,轻轻地弹着钢琴。
“你夜里少闲逛点就行了,”谢尔盖劝说道。他躺在床上,面容消瘦,满脸胡须。
“哪儿的话呀,”弗金苦笑了一下。“你知道给我加了多少工作吗?哪儿有功夫闲逛。你什么时候休假?您到远处去吗,薇拉·亚力山大洛夫娜?跟谁一块去呀?”
“这您没存必要知道,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薇尔卡在门口转过身来说。她肩上搭着一双冰鞋。
“嗯,可不是,”弗金表示同意,然后又问谢尔盖,“你什么时候休假?”
“唔,什么时候……”谢尔盖心里思量着。“我总共才工作了……夏天吧,看来是。”他伸手够着电视机,把声音拧低了一些。
“现在有人向我提议,”弗金说。“把好朋友召集起来。带上滑雪板找一个远一点的地方去玩一趟。我上回在狄纳摩运动场看见过这么一副滑雪板——波兰的、红色塑料的。穿上这样的滑雪板你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真高级!”
“真见鬼!”谢尔盖笑了。“我实在羡慕你。”
“算了你的吧,你滑上一个月就什么病都好了。”
“我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
“就这么说说……”谢尔盖说,可心里在想着自己的事。
“噢……”弗金仍旧在钢琴上随便弹弄着。
“无论什么事在你手里就总是那么简单、轻松、好玩。”
“当然啦。我每天清晨举哑铃,在冰窟窿里冬泳,读报纸。”
“哦,有什么新闻吗?”
“在你生病的这段时间,世界上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梭发那·富马亲王要来访问了。”
“是吗?”
“是。”
“你知道,”谢尔盖轻声地说,“我这段时间想了想,才明白了,我是一个完全正规的人。我每天工作,准备考大学,参加社会活动。我还是个宣传员。”
“那你是一个普通的苏维埃人。”
“行啦,普通的。普通的人们在哪儿?……就说你吧,你普通吗?”
“我是个多面的人。”
“你好,泡病号的!”斯拉夫卡走进来说。
“你好,”弗金没有转过身去,只是点了点头。
“你好,”谢尔盖不经心地说了一声。然后继续刚才的话题:“我对什么事都是照章办理:不参与,不入迷,不追求。”
“几比几?”斯拉夫卡看着电视屏幕问。
“你的相片,”弗金对谢尔盖说,“可以印在《星火》杂志的封面上。”
“印在插页上,”谢尔盖苦笑了一下。
“几比几?”斯拉夫卡又问。
“刚打开电视机,”弗金说。
“六比四,”谢尔盖说。
“彩色复制品,”弗金继续发挥着自己的想法:“《尼古拉·弗金探望病中的涅克拉索夫》。”
“我们领先吧?”斯拉夫卡问。
“你干吗来了,来看电视来了?”弗金忍耐不住了。
“我们领先,”谢尔盖心平气和地说。
斯拉夫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橙子,放在谢尔盖身旁的椅子上。
“柳霞叫我带给你的。”
“谢谢。”
“斯拉夫卡,”弗金活跃起来,“除此之外地没让你带点别的、更重要的吗?”
“没有,连句话也没有。”
“太让人伤心了,”弗金叹了一口气。
“我不明白,但是有的时候我觉得,我过得毫无意义,”谢尔盖继续谈着自己的思想。“生活得很正当,很正经,可是没有意义。”
“一个犯罪者的不平静的良心,”弗金对谢尔盖略示同情地说。“你要怎么样呢?你谁也没抢,谁也没杀。快快活活地生活就是了!”
“我了解你,”谢尔盖皱起了眉头。“有这样一种哲学:想一想你不是恶棍,想一想还有比你更坏的人,凭这就可以快活地过一辈子了。”
弗金惊讶地凝视着谢尔盖。
“反正一会儿你妈就回来,她是医生,她会给你解释,你这是流行性感冒而引起的并发症。哦,顺便说一下,差一点没忘了:人家让我问你好呢,还抱怨你不给人家打电话。”
“今天我们买了沙发椅,”斯拉夫卡说。
“绐谁打电话?”谢尔盖莫名其妙地问。
“给娜达莎。人家说你干脆把人家忘了。”
“阿——,”谢尔盖拖长声调说。
“可是没有柜子,”斯拉夫卡沮丧地说。“有倒是有,就是没有她要的那样儿的。”
“你想要,我把我的送给你好吗,斯坦尼斯拉夫?”
“好吧,你送吧,”斯拉夫卡同意说。
“好。”
“你知道,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象只
Christine Cinéma Club,俄罗斯电影节。主持人介绍说,这位导演名叫Marlen,你们想到了什么?《蓝天使》里的Marlene Dietrich?其实完全不是。这个名字是Marx和Lenin的缩合……导演跟他父母一样也是个真诚相信共产主义道路的,只是他和当时苏联的许多人一样,并不清楚这条路怎么走……当时是解冻时期,审查变宽松了,但他的这部片子还是没有让审查满意。赫鲁晓夫亲自批评这部电影,不能接受里面的年轻人迷茫而不积极的形象,于是它最初上映时不得不删改了很多……
听了这个介绍以为这个片子会很“苏联”(于是很异域),结果看完觉得妈呀,60年代青年的迷茫真的是世界性的。片子里从头到尾无疑都是苏联的社会苏联的青年苏联的矛盾苏联的宣传(这部分“苏联性”我猜应该在中文语境下相对容易把握所以就不展开了),但这种青年的迷茫绝对是普世的。胡茨耶夫式的迷茫真的可以和戈达尔式的迷茫或安东尼奥尼式的迷茫并列……战后十余年,人民已经大体温饱无忧,社会在剧烈变革中,而父辈并没有留下关于未来应该如何生活的指导,或者年轻人已经不信了……意识形态的分野在这种迷茫的内核的相似性及其在具体场景中的表现的一致性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了。在街头游荡打斗、在客厅酗酒念诗,社会的保守已经容不下这些年轻人。从技法上说这片子也一定深受当时欧洲的新浪潮们的影响,画外音和人物对话交错融合的拍法、最后主人公和父亲在虚幻场景中的相遇,都足以让这部电影成为“解冻电影”的先锋。
另外,回想前几天看的Ettore Scola的《我们曾如此相爱》和这部片子有太多相似性:三个男性好友之间的故事、在对话中间会插入画外音、有电影界自己的出境(在这部片里有塔可夫斯基和康查洛夫斯基、在Scola的片子里有德西卡和费里尼),也许是受了影响。
2021-07-04
喜欢这个电影的拍摄方法,结尾十分钟是点睛之笔。
豆瓣上许多人觉得这是主旋律电影?我不能理解。
因为任何电影都包含了意识形态,人们适应了美国电影里面的美国国旗,政治正确,个人英雄主义,这些东西本身是美国人生活中非常日常的东西,当你拍摄美国人的故事时,这些意识形态一定会出现在你的作品里。但当苏联电影里有苏联的意识形态时,人们会觉得它与平时习惯了的价值观不同,习惯了资本主义价值体系的人会觉得不适应。五一游行,人民的力量这种价值观,国际歌....这些东西在苏联也很日常,本身苏联就是由于社会主义革命而存在的政权,它有不同于私有制体系的经济关系,所以自然存在另一种和资本主义社会不同的价值观。意识形态就是人的意识对当下的经济关系的反映,电影拍的是人,是人与人的关系,没有这一种意识形态,那就会有另一种不同的。不存在没有意识形态的文学艺术,除非你拍的是有关一连串化学反应的纪录片。
但是这个电影明显不是政治宣传的产物。电影里有一段是谢尔盖在街上走,然后内心独白是:列宁同志,我向你汇报,不是工作,而是一颗孤独的心。这段话表达的是主角的孤独感与现实生活的冲突,而不是真的作为布尔什维克党在向列宁同志汇报工作【笑】。
或许,当我深陷生面团一样的泥浆中快呼吸不上来的时候,我会说“伙计,让伊莲娜知道,夜莺在这里唱歌了” 为生活,为爱。也许他们会在黎明被夜莺吵醒,夜莺的歌声总是那么凄婉动人,也许他们会在日光下相遇,有成群的云彩见证他们,我用我们生命的名义歌颂死亡。 (太棒了) 做一个好人,友谊也是爱 1.尼古拉那种幼稚,把成长看作孤独的临近,但又谁能够忍受孤独
“怎么就你一个人?”“他们有自己的生活”
2.斯拉瓦很多时候作为一个旁观者不作为,理由大多是因为家庭,以至于到最后几乎断绝来往,他不愿继续争吵,是一个“好”的人
3.谢尔盖一直作为一个寻爱者,从刚开始就是迷茫给自己寻出路,忧郁的谢尔盖对生活失去希望,甚至遇到安雅都没能解开他的思绪,直到和他爹那次交流对话之后,对于土豆的执着看的着实有力,让他意识到之前的生活多么真实,时代巨大的变迁,战争时期生活是多么艰难,而在当下,生活本身就是出路。
三个人童年玩伴到最后分崩离析,他们走在莫斯科的路上,一起聊着的:我们不做坏事,为什么不让自己快乐一点。
开场的镜头,和大雨过后的镜头很美,很有诗意,青春年少时的青涩,朋友之间的情谊,是这么的让人感动, 年轻时候的老塔很帅气,苏联美女真漂亮
时代转型期的迷茫彷徨,善感青年的呓语希望,爱情的柳暗花明,友谊的坚定忠贞,亲情的剪不断理还乱;风云洪流与个人走向的交织融合,谁也无法脱离这个城市的烙印,谁也无法忘怀20岁时走在黎明的街道上幻想飞进某人的梦里心里。
画面足够美,一帧一副画,但无可非议结构好散,至少对我
有时候觉得苏联片子 话都特密 但是确实也有意思 不觉得话痨
前看“交际场─六十五岁以上男女的版本 Kontakthof - Mit Damen und Herren ab 65”
非常小资情调的苏维埃电影啊,絮絮叨叨的念白在下半部的时候几乎让我疑心这又是哪位左岸派的倾城绝恋……
那年我二十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那时我们总是晃,用大把的时间彷徨,只用几个瞬间来成长。
散文街头莫斯科,长诗怀梦惘二十。
音乐挺符合我的品味,可电影的每一句台词,说出来都像是在读政府工作报告一样的死气沉沉。
苏联迷惘的一代找寻存在的意义。当23岁的儿子用意念和21岁战死沙场的父亲相见,父亲的寄语感人至深:“再见了,孩子。随着年岁的流逝,我们之间的距离会越来越大,你在长大。我把我的祖国交给你。我用绝对的忠心将我的祖国交给你。你也要保持你的责任感和良知,做个清清白白的人,明白吗?”
这才是青春片。摄影很不错,封闭空间制造的临场感很强。谢尔盖“跟踪”一场戏拍的很棒!80min左右,谢尔盖大量行走的镜头,辅以诗意旁白。
建国新气象,美丽新世界,社会主义的天是明朗的天,姑娘好像花一样,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恰同学少年,河畔街上踏水行,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塔可夫斯基正年轻,风华正茂,吊儿郎当
庞大画卷
8.5,社会主义青年气象,有彷徨有失落有快乐有实干,在主旋律育人的大框架下整体基调还是很正向的。胡茨耶夫跟卡拉托佐夫相比,没有那么复杂的长镜头调度,他更强调一种纪实性,电影有很多展现苏联年轻人娱乐生活的桥段,五一游行、跳交谊舞、看冰球比赛,这种生活化段落通过写实的镜头记录下来,其实是非常具有影像价值的。电影非常强调与二战的勾连,特别与卫国战争精神的勾连,几乎每一个苏联家庭都有家庭成员在战场上牺牲,没有卫国战争,没有苏联,这套价值观是不容被抹去的。
165min DCP
@PYIFF 2018 | 还以为会是大闷片,三小时趣意盎然,好电影永不过时。放弃了寒冷的电影节开幕式来看,很值得。三个男青年的人生思考和讨论太有共鸣……尾随那个穿波点的姑娘、关于土豆的争议、和死去父亲的对谈:“他们都是在一个早晨死去的。”……
青梅竹马的友情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在孩童时代,每个人都是天真浪漫的,只是友谊会随着意识形态的变化从而在根源上发生深刻地变化,没有永恒不变的情感,友情也同样需要维持,当昔日的朋友在意见上与自己分歧巨大的时候,这种震惊难以通过语言来形容,同样是在一起长大的人,但想法就是天壤之别。这部电影就是在讲述三个青梅竹马的小伙子,逐渐认清自己存在意义的过程,每个人随着自己的境遇各自发出对社会与时代的认识与阐述,达不成共识的年轻人,却依然要一起走下去。略微忧伤的电影。
画面没的说,游行追女孩那段很喜欢,另,老毛子居然还会拔火罐
8.5/10。①二战后三个发小男青年的各种(快乐的)日常生活与内心迷惘。②诗意且表意有力的高水平摄影与运镜/调度;片长营造史诗气质。③在对表演模式、文本结构与故事戏剧性的处理上既想做生活流电影又想做传统故事片,最终虽平衡地挺好,但影像力量无疑被大大限制。
生命终止于21岁的父亲不能解答23岁儿子的生活难题,只对他说:“我羡慕你。我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去莫斯科的街道走走。”此时父亲的战友已在门口等他去赴一场已成定局的牺牲,可镜头一转,他们却没有进入致命的树林,而是走进了莫斯科清晨的空旷之中。窃以为影片结尾升华得过于潦草,而临近尾声的这一幕和开头一来一去的三人行镜头对照,却串起一切不可逆转的遗憾与或将化解的担忧。即便是告慰,也足够让人一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