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手党人

怀尔德在晚年作品《两代情》中借莱蒙之口感叹：意大利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种情感。拉图瓦达作为凭借新现实主义风格崛起的一代意大利本土导演，和德西卡们一样，终于在战后基本恢复的几个年头里捡起了被推翻的陈旧之物，用最为本能的方式书写亚平宁日常的民族性。

盟军登陆西西里、墨制倒台后，新电影运动旋即展开。在最初的几个年头里，便是耳熟能详的最具代表性的新现实主义时期。纳粹阴影、炮火洗礼的意大利用最悲愤的声音回应战争。大面积废墟的城市也将摄影机从录影棚中解放出来，那一时期的普遍创作倾向，自然是被认为最为传统的“原教旨新现实主义”式的——《偷车贼》《不设防》与《罗马十一时》——现实主义创作手法下的战争控诉。

跳过1945-1950的五年，55年前后，随着如《乞丐》等帕索里尼早期作品的现式，一种被认为是带有强烈“重建性”人文眼光的新现实主义开始转变。而新现实主义正统时期的老将们，如罗塞利尼，也炮制了如《火山边缘之恋》和《游览意大利》这样的作品，从而被看作是告别了最传统的“战后现实主义”的创作。他们所做的是修复《不设防》种“例外状态”种特殊的人性，以为其后的对日常现实主义的回归做好准备。

拉图瓦达类似德西卡，在用最为沉痛的描述缅怀了二战的废墟一片后，又不约而同地在意大利工业开始重建、百废待兴的新时期投身到了“白色电话”式类型喜剧的创作中。并让其后如费里尼和莫尼切利等后辈大受影响。在这个意义上，《黑手党人》仍应该视作带有新现实主义血统的情节喜剧。

新现实主义最为关怀的，并非战争对于单子化个人的命运改变，意大利导演的普遍关怀意识，大都与战争对于社群结构和共同体普遍心理的冲击相关。《罗马不设防》中，目睹行刑的孩子们，和以作为社群“长老”的牧师的视角进行建立的人物关联。都试图展现“非日常的例外”对意大利传统的有机社会所带来的影响。

拉图瓦达在此片中延续新现实主义的一种倾向——民族主义的保守主义——对手则变成了生产型社会的组织结构，即托拉斯。在“米兰-西西里-纽约”的空间结构对照中，拉图瓦达将新现实主义的“日常性的非日常目光”瞄准了战后社会恢复背面的深层结构——作为民族国家的意大利所处的战后跨国资本主义世界秩序，并警惕的关注其对于传统社会可能带来的抑制性。从此描述了这样一个战后图景——恢复国家元气必然要求的融入世界市场和因此带来的对于传统社会模型的不可逆伤害。

对于揭示这一结构问题的描述，影片则将西西里人与“黑手党”的关系——一种政治治理的方法——嵌套到了对关于国际间生产关系的资本主义市场解释中去。西西里人在米兰制造厂的工作、西西里人对于“黑手党”政治的原始认同和意大利-美国的跨国资本主义事实，则借由“米兰-西西里-纽约-西西里-米兰”的叙事空间闭环得以被默认。而其中隐含着的“传统-现代-现代性”（西西里-米兰-纽约）的对应关系则在被动的视差中反映了自身，并借助喜剧叙事所具备的能动性对三者关系作出了颠覆性书写：卷入黑帮火并并没有得到制裁反而成为了一种西西里人日常化的无意识。跨国资本主义的生产结构在“黑手党社群的基层组织”处反而失去了其“工业宏大叙事”的感染力。

看似是一个“意大利人在纽约的奇遇”的脱线喜剧，在文本上仍保持着高度的现实主义警惕性，这样的优良传统，在新世纪则被保罗·索伦蒂诺和南尼·莫莱蒂化为己用。

西西里岛应该怎么样，像《真爱伴我行》那般风情万种？黑手党应该怎么样，像《教父》那样义薄云天？这部1962年的黑白电影给出另类的答案，非一般的西西里岛和黑手党。

有一大半的时间你会不断怀疑放错了碟片：这真的是黑帮电影吗？片子的前半段非常地生活流。

一个工厂里的技工要趁着假期带妻儿回老家，他交接工作，跟老板请假，收拾行装，接电话，出门，搭火车，乘船……男人的嘴里还不停地絮絮叨叨，叽叽喳喳。流水账一样事无巨细地展现整个生活流程，甚至堆砌大量细节，简直觉得像跟着这个话痨一样的男人把这些杂七杂八的事都经历了一遍一样。

男人和妻子在去往西西里岛的船上，妻子有些紧张地说，我们离意大利越来越远了。男人的手指从喧嚣繁华的大陆指向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说，不，不，那里也是意大利，他又指着大陆上高高的输电塔，说，电力将它们相连。

大意明了了。男人是穷山僻壤里跑出来的有志青年，在繁华都市里艰苦打拼，娶了娇生惯养的米兰小姐，生了两个可爱女儿，在单位还是个小领导。混出点头脸就要衣锦还乡。于是，男人穿着笔挺的西装，女人穿着优雅地套装，牵着两个衣装鲜亮的小公主，走在西西里岛凹凸不平的石板路上。

片子在这里就更加絮叨，男人兴致勃勃地介绍家乡，一一和亲人热情相拥，你一言我一语的寒暄……导演像是不加选择地把所有细节都纳入镜头一样。

不过倒也不无聊。鸡零狗碎里充满着老电影特有的矜持的幽默感，琐碎和啰嗦也具备了趣味，婆婆妈妈的对话充满了情绪和意味，零零屑屑的场景慢慢描摹出西西里岛的人情世相。

男人想跟妈妈深情拥抱却抱错了阿姨；婆媳见面时，气氛骤降，两相无言；婆婆借着评价小姑的穿着暗示米兰女人的浪荡；媳妇自然而然地在饭后拿出烟来抽，却发现全家人都惊异地盯着她……
男人故作轻松，假装自己和过去的乡土生活全无隔阂，大声地问父亲，以前那个谁谁谁怎么样了。死的死，坐牢的坐牢，还有因为背叛朋友被全村人孤立的。
两人走在乡间小路上，女人忽然抱怨起来，男人说，嘘，大家会听见的。女人说，哪有人。一双双眼睛正在窗帘后闪着光。
儿时的玩伴互相吹嘘性经历，以泡上北方女人为荣，纷纷要求男主角描述米兰女人。

举不胜举。大量的细节编织出一个无限现实的西西里岛：凋敝，封闭，粗放野蛮，自负又自卑，为远离文明的传统为荣，又对北方的花花世界无限向往。似乎被不事声张地力量牢牢控制。

父母不满意这个矜持高贵的米兰媳妇，娇妻也难以忍受过度热情的礼俗、贫穷简陋的环境、神神叨叨的传统。男人在中间左右为难，父母面前时时装乖巧，妻子跟前处处赔小心。
就是这么一个左右逢源、瞻前顾后的老实男人，偏偏一脚踏入和黑帮有瓜有葛，年轻时行差踏错也就算了，现在还因为显山露水、枪法精准被黑老大看中。

黑手党阿黑手党，终于出现了。其实早就出现了。前半段这部趣味横生的生活片，一直处在黑手党阴影的笼罩之下。
男主角一家人一进村就看见的葬礼，死者死于两颗子弹；男人父亲年轻时被枪打掉一只手，说起来仿佛是稀松平常的小事；还有那位无限威严的长辈，神秘的信物……
原来一直是一部黑帮片。但它也是一部生活片。在西西里，黑帮就是一种生活方式阿。

女人终于逐渐消除了和男方家人的隔膜，跟小姑成了闺蜜，跟婆婆有说有笑亲亲热热，似乎一切都往好的方向进展。男人却一脚一脚深入黑帮的泥潭……

男主角以为自己去打猎，却被黑手党劫持到了千里之外的美国，要他充当杀手。过程没有多少诡异曲折。男人重新踏上西西里的土地时，手里还拎着一只死兔和一只死鸡——当然，他是去打猎嘛。黑手党的控制力还需要过多描摹吗，早已经一目了然。最叫人汗毛倒立的是，男主角的父亲在送儿子出门时，神色凝重，反复叮嘱。男主角说，得了吧，不就是去打猎吗。父亲不语。父亲即使心里雪亮，也只能将儿子推向黑道。黑势力早已渗入西西里的肌理，成为不可违背的圣条。

高妙吧，不描画黑手党的正脸，却让人觉得它无孔不入。

结局是不算残忍。男人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妻女身边。最后男人又回到了欣欣向荣朝气蓬勃的工厂，他的背影在机器轰鸣的厂房里渐行渐远。这段黑帮经历仿佛是高温下的一滴水珠，消失得无影无踪。偏偏这样最是令你心惊胆寒。因为它成为水蒸气，无声无息，无处可寻，却又无处不在。


P.S.以前听说意大利人是”欧洲的中国人"(也有一说是荷兰人)，这也像得太离谱了。我简直怀疑导演Alberto Lattuada到过中国，按着中国农村的模子刻出一个西西里。讲情重义，拉帮结派，乡土情结，宗族意识……像得一塌糊涂。
男主角问父亲妹妹的男人是干什么的。父亲说，坐着的。女主角说，那么是办公室工作的了。男人解释到，不是，是坐着等工作。天，连幽默的方式都跟中国乡土剧如此相似，我简直觉得他们的意大利语都带着东北味。
黑手党在西西里和在美国不同，在西西里的控制方式不是暴力，而是渗透到道德规范宗族意识里去了。这不就是中国人常说的一个“义”嘛。我的天，黑手党整个一潮州帮啊。

情节很简单。气氛挺诡异。老片子在叙事情节上不罗嗦。倒少了点峰回路转。挺喜欢那个大工厂的全景，很像这一年来参观过的不少工厂，惊讶了一下60年代意大利竟然和现今中国工厂使用差不多的设备，还有主人公的工作是典型的ford式的工时控制。好几个情节处可以深入进去的时候都转换了话题，觉得一直在水面上浮，不知道这个不深入的故事里想说点什么深入的话题。。。可能现在看电影的人太想看出点哲学式的话题导致猜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