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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迈克没有带汉娜一起去往秘鲁的死亡之河，冈瑟也没有按时叫醒她搭上去往巴黎的飞机，迈克在告别时对她说：“六个月后再见。”和冈瑟和她裸睡时说“我会带着你。”看起来都是一场骗局，至少是对她的一种逃避。当两个男人一起走向那架飞机，赶到机场的汉娜终于从黑色皮包里拿出了手枪，然后瞄准，或者只要扣动扳机，两个男人的“死亡之河计划”就会搁浅，甚至取消，但是直到他们走上了飞机，远处的她也没有打出那颗子弹：最后，她收回了手枪，然后开始拿出口红，戴着黑色面纱的脸上现出耀眼的红色。

拿出枪指向的是消灭，甚至是被扔下之后的复仇举动；为自己涂上口红，是要面对属于自己新的生活，甚至意味着开始选择新的男友或者结婚对象——汉娜的机场面对他们的两个举动，其实归于一种目的：离开，是迈克和冈瑟离开自己之后自己主动离开他们。离开这一举动不是要消灭过往，不是用枪制造死亡的句号，而是在保留过去的基础上转身而去，但是，作为一个女人，汉娜真的能自信地离开这段故事重新开启属于自己的人生？这仿佛就有了一个预设，迈克和冈瑟离开自己而实施“死亡之河计划”，他们都是男人，都是主动者，在这样的境遇下，汉娜就成为了被动者，不管是急着赶往飞机场，还是掏出那把枪，以及最后涂上口红，都是在男人残忍离开之后女人做出的选择，也就是说，她的一切行为都被置于被动状态下，被动状态何以能用一个转身拥抱主动？

汉娜的命运或许可以从几个女子练习那句话里传递出来，“要帮助孩子适应环境，这是孩子的成功教育……”女人们绕着圈，每个人都在念着这句话，像是在背诵着某个教育机构的治学理念，很明显，这是一种集体行动，当女人们都被关于孩子的教育所规训，很明显，她们都成为了和孩子有关的母亲，母亲这一身份的图凸显，而且是在集体中被灌输这样的思想，说明这是一种男权体制的运作，而这句话一样出现在汉娜和朋友卡特琳的私人生活中：汉娜在和母亲电话通话中，兴奋地告诉母亲：“我们就要结婚了。”当搁掉电话，在镜子前化妆时，汉娜就开始背诵这句话，当对孩子的教育理念和“结婚”联系在一起，更加强化了女性“母亲”的角色期待；同样，在汉娜去餐馆见朋友卡特琳的时候，卡特琳也在背诵着这句话，而且在汉娜出现之后，她也告诉汉娜，自己和丈夫离婚了，马上会和约阿希姆结婚——离婚而结婚，和汉娜的命运一样，和汉娜的设想一样，她们必然会成为母亲，他们必然要教育孩子。

而在女人们集体背诵这个教育理念的时候，其中一个女人面对镜头很认真地说：“对妇女的镇压可以很容易在妇女自己的行为中看出来。”这句话是脱离了集体背诵理念而存在的，面对镜头起到了一种独立意义，分析这句话，很明显是关于女人自身命运的，其中的“镇压”主体当然是男人，当女人被男人镇压，正常的逻辑应该是女人要反抗——况且说这句话的就是一个女人，但是这句话所阐释的不是反抗的必要性，而是总结了“镇压”之存在的表现形式，那就是女人自己表现了行为，而这种行为让镇压成为必然——为什么女人面对自己的命运，不沿着反抗的道路推翻镇压的主体，而是要检讨自己的行为？或者，可以解读为只有男人的镇压存在，女人才会在行动中证明这种镇压，也就是说，女人永远是被动者，她从来不会超越男人的镇压而成为事实的主体。

这是一句颇有意味的话，当女人成为一种集体存在，塔门被动的命运就成为了一种社会现象：卡特琳向汉娜宣布自己已经离婚，很明显是一种被动的表达：“他自己提出离婚的，我终于解放了。”离婚是丈夫主动提出来的，卡特琳只是以“同意”的方式成为被动者，也就是说，卡特琳一直渴望自己不被婚姻束缚，渴望自我解放，但是如果丈夫没有提出离婚，那么她的这种渴望只能深埋于心底，而现在，他离婚了，获得了解放，但同时却又急速地进入到结婚状态中，“约阿希姆和我马上会结婚。”她这样告诉汉娜，刚刚从婚姻中解放出来又走向了新的婚姻，让人感觉卡特琳作为一个女人被束缚的不是婚姻本身，而是男人，而她之后和汉娜、冈瑟、迈克以及约阿希姆讨论一起去秘鲁的时候，约阿希姆也在他们的关系里占据了主动，他分配给卡特琳的任务是记录行程，而卡特琳似乎乐于接受这样的任务，她靠在约阿希姆的身边，抚摸着她的头发，没有对这个任务提出任何意义：她作为一个女人，没有意识到自己死在被动中成为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任务的被执行者；还有在餐馆里的女人，汉娜和法斯宾德扮演的男人跳舞，他们几乎呈现一种拥抱的状态，男人的女友在旁边，她有些妒忌地说：“你从来没有和我这样跳过舞。”一曲终了，男人走到她身边，女友想和他也这样跳舞，这时男人不由分说打了她，而女人在挨打之后似乎没有立即生气地离开，也没有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他，仿佛那句“你从来没有和我这样跳过舞”和那个疼痛的耳光，都是女人正常命运的写照，她们永远在男人的命令、角色分配以及暴力中成为女人。

而汉娜呢？一个满怀着结婚期望的女人，一个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女人，却轻易被“死亡之河计划”所击败。迈克是在避开汉娜的时候打电话告诉曾经一起参军的好友冈瑟，说起这个充满着冒险意义的计划，这就暗示了他们在追寻这个计划时让汉娜不在场。计划其实看起来有些虚幻，他们想要去寻找的是原始部落的神殿，想要见证的是殖民者对文明的摧毁痕迹，且不说旅行社告诉他们去那里必须打疫苗，必须吃药，更为困难的是三个月需要34440马克的开支，而迈克和冈瑟都只有微薄的收入，想要真正实施这个计划，困难重重。摆在男人面前的是两个问题，一个是他们如何能筹措到资金？第二个是如何无视汉娜的反对意见，这两个问题几乎是相伴而生的，在筹集遇到各种困难时，汉娜极力阻止，“这是一个愚蠢的计划”，她对迈克这样说，“他们注定会失败。”她对卡特琳这样预言。

迈克和冈瑟手上只有2000马克，资金的缺口相当大，为了筹集资金，冈瑟向母亲借钱，母亲拿出了自己的积蓄，尽管说这是一个疯狂的几乎，但是在儿子面前，作为一个母亲，她也以一个被动者的身份满足了冈瑟——那些女人背诵的教育理念，似乎在冈瑟母亲这里得到了最生动的实践；迈克想到要把那辆车卖掉，即使汉娜反对，迈克也是一意孤行，而这种迫切的行为更是变成了贱卖：收购汽车的老板开价只有2200马克，当迈克交出了钥匙，离开之后，老板马上在车窗上标上了价格：3600马克，而得到车子被卖掉消息的汉娜独自忧伤：“我们曾经开着它，在上面做爱，而现在他却卖了车。”这不仅仅是从车变成2200马克的交易过程，更是埋没而来和爱情有关的记忆；汉娜提出自己的“叔叔”是秘鲁的代理，可以帮他们解决一些资金问题，而其实汉娜的这次主动完全是一个阴谋，因为叔叔在见到迈克和冈瑟之后，问他们去秘鲁干什么，“开农场，种棉花。”迈克和冈瑟找出了这样的理由，所以要给他们投资必须有开发的计划书，有棉花市场的分析报告，为了得到这笔钱，两个人找来专家，查询资料，撰写了一份投资计划书，但是叔叔看到之后，给了他们一份好友的分析报告，汉娜读着这份报告，两个人听到最多的一个词便是：停止——因为秘鲁国内经济下滑，投资减少，棉花市场不稳定，所以去秘鲁投资棉花生产是错误的选择——当两个人无奈离开时，汉娜和叔叔大笑起来，一个具有阴谋论的计划打败了另一个愚蠢的计划，汉娜仿佛第一次成为主动者。

但是，对于迈克和冈瑟来说，计划并不会轻易改变，他们又去找当地的民间组织，但是因为没有可证明材料，这一条筹集之路也走不通；后来他们找到了冈瑟认识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在听说了计划之后爽快地答应了他们，而冈瑟也保证钱会还她——当全部资金到位，他们来到汉娜的房间，“我们拿到钱了。”而迈克甚至没有征询汉娜的意见，而是办好了签证，订好了机票，连疫苗也完成了注射，“六个月后再见。”他这样说，然后没有和汉娜拥抱便离开了。计划的提出没有经过汉娜的同意，筹钱的过程没有受到汉娜的阻碍，最后的实施照样没有征询意见，汉娜似乎是一个局外人，在完全被动的状态中，她所期盼的爱情在哪里？那希望的未来生活在何处？“我们就要结婚了”像是自己编织的一个梦，而身为汉娜的男友，迈克对于所谓的结婚采取了暧昧的态度，当汉娜和卡特琳在餐馆里谈起结婚时，迈克进来了，他坐下却不小心碰到了盐瓶，倒下的特写里，是汉娜屏住呼吸的紧张，似乎这一种猝然而至的破坏就像是自己的婚姻生活；当汉娜在迈克面前提及结婚，“也许下周。”她说，迈克似乎并没有赞同，而是发出了令人不安的笑声。

对婚姻不确定，他和冈瑟却对死亡之河计划充满了期待，甚至在破除一切阻力中将其变成了一种必然，爱情和婚姻打不过两个男人的友情，打不过所谓的冒险理想，当男人和男人成为主动者，女人必然在被动中接受不属于自己的命运。但是当迈克离开之后，她却做出了一次牺牲式的主动：她抱着了冈瑟的大腿，然后让他上了自己的床，赤身裸体的冈瑟说起了自己加入海军的经历，讲起了自己的处女航、海军乐队、和军官喝酒……他一个人在喋喋不休地说，汉娜扑在床上听着，但其实她根本不关心这些，她只问了一句话：“你会带我去巴黎吗？”冈瑟很肯定地回答：会。但是当第二天汉娜醒来，旁边已经空空，她含着名字无人应答，她穿上外套叫了车直奔机场。

和冈瑟睡在一起，不是背叛了迈克的爱，不是对他的报复，而是她想从冈瑟那里证明自己的存在，以主动者的身份让自己成为他们的一部分，这既是一种妥协也是一种牺牲，但是计划还是落空，看着迈克和冈瑟信步走向飞机，独自一人的汉娜甚至想用手枪制造最极端的主动行为，而她还是放弃了，因为她知道用这样的方法也根本无法让自己占据主动，根本无法改变男人一意孤行的决心，弱势的、被动的、不在场的女人只能喟叹命运，即使汉娜涂好了口红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她也只是让自己进入到新的被动语态中，因为，“对妇女的镇压可以很容易在妇女自己的行为中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