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迷恋寓言叙事的导演,萨金塞夫喜欢用几乎抽离社会背景的故事隐喻现实。在前作《回归》里,他用久别重逢的父子的一段公路旅行回溯前苏联历史,用一段伯格曼式的家庭伦理故事概括庞大的时局变幻。在《无爱可诉》里,他再次将家庭伦理剧的意涵扩宽到对俄罗斯社会,乃至地缘政治冲突的影射。这种寓言的力量在今年开年再一次显现:就在前不久,俄罗斯将炮口再次对准了乌克兰,仿佛影片结尾被父亲硬生生丢进婴儿车的孩子再次卷入无爱家庭的残害。只是,他的境遇比凭空消失更加悲惨。
但如果只是对时局隐喻进行解说,观众又往往会陷入过度解读的怪圈,这一现象在讨论中会更加显现。我们也不妨先只体察故事的表层,而先不去深究故事的深层内涵。
电影的冷漠感最先来自于片名。如果说伯格曼镜头下的亲密关系还仍有些许爱意和亲情的存在(《呼喊与细语》用殷红淡出的画面转场可以视为一种象征),那么在《无爱可诉》里,这最后一丝纽带也不复存在。“无爱可诉”不是“爱无可诉”,影片中母亲对儿子恶语相向,而父亲则几乎不与他交流。最惊悚的镜头莫过于当母亲从厕所中出来,镜头一转,悲痛欲绝的儿子正站在门后,而他细微的哭声被门外父母的争吵掩盖。父母对亲生儿子的漠视,在这一刻便以可见一斑。
这样一种“love disabled”并不仅存在于这个家庭,它更像是一种社会症候,在戏里戏外上演。在一片繁华里,花枝招展的妙龄女郎为空虚的爱举杯自拍,分道扬镳的夫妻与新欢云雨,我们看不到爱,或者跟爱一样宝贵的感情,我们看到的是性、是欲望。而在银幕之外的社会,一位可怜的孩子也被亲生父亲和他的爱人推下高楼,不知身份的女子像牲畜一样被拴在屋内。人最真挚的感情和品格被践踏、被毁坏,乃至无辜者的生命也受到威胁。在银幕里,这是一段无爱的感情,已经无药可救的社会;在现实中,这一切正悄无声息的发生,然后被健忘的信息流忽略。
我们真的没有解药吗?解救失踪的孩子,拯救无爱的社会?至少在导演看来,确实是不可能的。真正应该承担搜救任务的警察局将责任推卸给民间救援组织,而在公权力缺失的情况下,民间组织的救援显得杯水车薪。影片中段冗长的搜救过程展现更是加重了这种无力感。这种“无爱”已经渗透进这个社会机制运行的方方面面,深入它的骨髓。这样看来,平白无故的“失踪”恐怕是孩子最好的归宿。
但在现实之中,公权力的形象不只是“不作为”,而是祸端的根源。驱使我完成这篇我在草稿箱积压三个月之久的影评的动力,正是前不久突然爆发的地缘冲突,以及身处局外的我们或冷漠或戏谑的态度。大国间的利益博弈最终伤及无辜者,所谓的人道主义瞬间化为一纸空文,可是恩怨无法“失踪”,只能继续存留在这片土地之上,比放射性物质还难以降解。
我想看到遭遇不正义的义愤,而不是事不关己的冷酷,因为我总觉得,“无爱可诉”的故事不只是发生在千里之外,近在眼前也正进行着,它终将毁掉我们的生活,以及我们赖以生存的世界。
“幸福的家庭总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妮娜》开头写下的名言如今回响在他的同胞安德烈·萨金塞夫的电影中。表演出身的萨金塞夫以《回归》(2003)扬名国际影坛后,如今已经拍摄五部长篇,除处女作便拿到威尼斯金狮奖外,其它四部作品都送往戛纳电影节 ,每一部都有奖斩获。萨金塞夫不讲家庭的幸福,因为它们多少相似;而执着于拍摄家庭的不幸,并从中折射出整个俄罗斯社会的现状。
萨金塞夫:从《回归》到《无爱可诉》
以单个家庭的不幸切开整体社会病态的肢体,在萨金塞夫的电影中并非向来如此。处女作《回归》将时代与社会背景抽离干净,以纯粹的寓言形式讲述父子间的关系:父亲在长年缺席后突然归来,然后又以死去换来儿子的成长。但越是不断抽离政治背景,隐喻的强力就越强盛,这种“以小见大”的手法则在萨金塞夫后来的电影总“愈演愈烈”:《将爱放逐》(2007)也纯然是一个在世外环境中展现的家庭不幸,而在《伊莲娜》(2011)后,现今的萨金塞夫才真正诞生。这部电影聚焦了贫富差距的社会现状,直指普通人在强权下残弱无力的生活,这一点在《利维坦》(2014)和《无爱可诉》(2017)中演变为更加强大的命题:婚姻、政治与宗教。而富有强烈自我风格的手法也逐渐得到建构:空镜头、极简主义的配乐、不断丰富的文本化倾向。
如果说萨金塞夫的前两部作品还明显有着塔可夫斯基的影子,基于对影像的精雕细琢:《回归》中的视听风格(摄影和音响效果)像极了塔可夫斯基的电影,让人恍然坠入前者构筑的迷人影像中;而《将爱放逐》中缓缓移动的长镜头也像是从塔可夫斯基电影而来;那么自《伊莲娜》开始,萨金塞夫自己的风格与主题越发明显:抛弃了摄影上油画般的浓郁风格,改走一条自然主义的路线,疏离的空镜头、极简主义的配乐,以及越来越丰富的文本化处理,从个体到社会贯穿着一条强劲的逃逸线路。《伊莲娜》还只以一个女性个体的际遇为主线,待至《利维坦》和《无爱可诉》已经演变为社会事件(房子拆迁与诉讼、孩子失踪与志愿团体的搜寻)。
这样看来,《无爱可诉》可以看成是对之前作品的一次综合:它是个人影像风格的再现,自然光影中的空灵镜头放置在电影最开始(一如《伊莲娜》和《将爱放逐》),随着简约悲凉的配乐不断响起,越来越丰富的文本被置入影像中;同时主题也是一以贯之的家庭不幸,在儿子的死亡中回荡着《回归》中父亲的死去和《将爱放逐》中胎儿的死去,死亡在日常生活的平滑表层上撕开了一道裂缝,需要发生真正的转变才能弥合:这是《回归》中两个孩子的真正成长,是《将爱放逐》与《无爱可诉》中爱的真正结束。
儿子必须死去:作为结束婚姻的祭品
《无爱可诉》中的儿子作为鲍里亚与珍娅的婚姻真正走到终点的祭品,必须失踪或死去。在《将爱放逐》中,母亲与胎儿一同死在手术台上,死亡向爱情做出了最终的判决。丈夫艾利克斯之前知道妻子薇拉腹中的胎儿并非自己亲生,婚姻虽然已事前宣告结束,但将薇拉逼死在手术台上,则是爱情的真正终亡。《无爱可诉》中的情况更趋复杂,远非《将爱放逐》中可相比拟。我们可以说爱在《将爱放逐》中是被自然终止的,只发生于家庭的内部,但在《无爱可诉》中,爱情的结束除了双方心意上的认同,还需要承受来自社会的压力:原因在于鲍里亚一旦离婚,他的工作就可能失去。
这已远非《将爱放逐》中男女间自然纯粹之爱,而变成为习俗强加束缚的社会之爱。即便两个人相互间已然没有爱情,他们仍然无法彻底分开,除了他们有一个儿子这个事实之外,还在于社会所强加的束缚。两位恋人已经从家庭内部的这处封闭空间向外界敞开,走进了宏大的社会惯习中。爱的结束不再是自我意愿就能自然完成,而是需要接受社会的认可。这就是《无爱可诉》中更为复杂的情况,爱从可被”放逐“变为无“可诉”,能被“放逐”或“可诉”首先需要有爱,爱从有变成了无。
因此,为了打破社会加诸于爱上的强力,儿子必须被献祭。只有至亲骨肉的死亡,才能真正在社会强硬的表皮撕开一道逃逸的裂缝。我们可以说,儿子最开始并不存在,他只是为了让这对夫妻能够真正结束关系被设计了出来。父母并不在乎他,故而没人愿意照顾他,他们在乎的是自己处身于社会的方式,是他们的工作和情人。整部电影讲述的不是夫妻因为儿子失踪后陷入感情危机这种老套的故事,感情自一开始便已然消逝;电影讲述的只不过两个人怎样彻底结束感情的过程,从自然之爱的消逝到社会关系的真正解除,需要一位儿子的帮助:他必须被死去,作为结束这次婚姻的祭品。
摄影机的目光:无言的审视
因而,电影一开始的空镜头并不是没有毫无来头,或者如某些人所见的只是为了渲染冬日的悲凉氛围,或者刻意用下空镜来显示逼格。它所凝聚的视线,是在模拟儿子阿廖沙的目光,电影最开始他还未尚未存在于影像中。这道来自于陌异世界的虚拟目光,模拟了他以非肉身的方式看见的这个世界。这也就是说,阿廖沙虽然在电影一开始已经存在,但只是作为潜在的方式存在着,还不具有真正的肉身。他只具有一道目光,然后才肉身为一个现实的身体。
当后来摄影机将视角对准学校的大门,看着孩子们放学后陆续出来,阿廖沙如同神造般出现在了观众的面前。他获得这具肉身是瞬间完成的,一同被创造的还有依附在他身上的思维与社会关系。他的诞生便是为了死去,马上我们就将看到他如何作为祭品被再次牺牲。如此看来,摄影机在电影最初拍下的空镜头并不是可有可无,这是加诸于整部电影上的灵异目光。一开始模拟尚未诞生的儿子的这道目光,而在其失踪后在那座废弃的建筑物里,则是另一道他死去后发出的目光。两道目光是不一样的,整部电影中的任意空间便是由这两道目光所衔接,人的活动都处身于这道目光下,接受着无言的审视。(关于摄影机的模拟目光,见拙作:幽冥影像:河濑直美与阿彼察邦)
这是否可以看成是在模拟基督的诞生?耶稣基督“道成肉身”,现身于人世,只是为了被钉上十字架死去,让世人接受神的旨意。阿廖沙同样由一道目光产生,他也必须作为父母之爱、瓦解社会关系的祭品死去。因而他失踪了,留下了无法解释的谜团,他解决的不是父母间爱的结束,两个人之间的爱情早已消逝,而是为了结束社会关系束缚下的无爱婚姻,让他们最后见到这种社会加诸的束缚是多么无力、又多么地没有必要。而这显然是一种由事件开掘出的深刻教义。
洒落的闲笔:文本上的创新
在文本形态上,萨金塞夫在《无爱可诉》上也做了些许创新,除了更加趋向复杂化与丰富化,更重要的一点是使用的我称为“闲笔”的手法,这些闲笔构成了情节主线外衍生出的枝节上。比如丈夫在公司的餐厅与同事聊天时讲到了另一位同事因为害怕上司“胡子”动怒而不敢离婚的事,实则对夫妻间在家里的那次对谈做了事后的交代:丈夫正是为了保住工作才不同意离婚。这是有助于观众理解情节的交代,因而似乎不太能称为闲笔;但电影中仍然充斥着许多对理解情节毫无用处的闲笔,这非对理解夫妻关系有帮助,而是能够交代故事背后一定的社会状况。
比如妻子珍娅在美容院与美容师,或在理发店与理发师之间发生的对话,让我们知道了美容师和理发师她们各自家庭的不幸状况,而这对于了解我们的主角有什么帮助呢,并没有;或者,珍娅与情人就餐前,摄影机镜头在进入餐厅前先拍了一位男士向另一位女士要电话的场景,以及就餐结束后将镜头拉至旁边生日聚会的自拍现场,这两处对于理解电影中角色的心理并没有什么帮助,可以算真正的闲笔。又或者丈夫鲍里亚在车上听情人讲述她母亲与姨妈的关系,也是从主线上伸出的小枝节。这些闲笔就像纳博科夫在评论果戈理的那本书(《尼古拉·果戈理》)中所发现的创造:果戈理喜欢在比喻的喻体中创造一些不相关的人物形象。而在纳博科夫看来,果戈理的世界就是由“这些次级人物构成的次级世界组成。”
当然,我们不会说萨金塞夫也同样如此,而只是为了指出萨金塞夫使用的这种延拓文本密度的手法有其可取之处。这使得电影能够从一个家庭内部的封闭关系中走出,变成为连贯整个社会现实状况的横切面。而这种手法与通过让鲍里亚与珍娅两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情人,每个情人又都拥有自己的家庭这个设定异曲同工,都将触角不断向外作了延伸。这已不再是《伊莲娜》中单个家庭“自愿”被外来者介入,或《利维坦》中单个家庭“无奈”被外来者介入,而是演变为保持着相同共振频率的家庭共同体。
无爱的世界:女人的悲剧
《无爱可诉》中出现了这么多的家庭,原本能够拥有多少爱!可如今,爱甚至连在家庭里也缺失了。母女间不再能谈上丝毫的亲情,当女儿去母亲家寻找儿子时,母亲展示了一段独裁式的说教;夫妻间更遑论什么爱了,父母不愿意照顾自己的骨肉,觉得儿子是年轻时放纵留下的恶果,也是婚姻失败的直接证据,错误必须被清除;他们都投入情人的怀抱寻求慰藉。如果认为情人间的这种爱取代了夫妻关系乃真正之爱,那就错了,这无非是一种逃避婚姻束缚的慰藉之爱。电影最后,鲍里亚与珍娅真正断绝关系,鲍里亚愤恨地将新出生的儿子放入摇篮,而珍娅也独自在室外的跑步机上孤独地做着机械运动。在此,关系得到了重复,情人间的虚假之爱一旦在双方真正在一起后再次消失。
在《无爱可诉》中,所有人都在倾诉爱,但爱可诉首先要有爱,电影中却根本没有爱存在。这实在悲凉之极,让人觉得害怕。两位女性在性事结束后不约而同地向情人询问“你真的爱我吗?”,并发出“活着不能没有爱”的宣声,萨金塞夫电影中的这个世界对于女性是真正的悲剧。她们所做的无非是徒劳之举,爱根本不存在。她们所信奉的只是一个影子,而这个影子需要通过做爱的举动反复确证。如果说萨金塞夫的前两部电影是从男性视角入手(《回归》中女性的缺席),那么从《伊莲娜》开始则展示出越来越强烈的女性主义视角,《利维坦》的真正重心便落在妻子身上,为了逃离闭塞的小镇,通过展开勾引、献身律师(逃离筹码)、逃离失败后又借生孩子寻求丈夫原谅(无爱)、最后惨死儿子手中,这一系列潜在的文本隐藏在拆迁事件的背后。
《无爱可诉》的俄语原名是Нелюбовь 翻译为英语是dislike的意思,即“缺乏爱,不喜欢”,因而Loveless比“无爱可诉”更为准确,这是一个无爱或少爱的世界,而不是爱不可倾诉的世界。而翻译为“无爱可诉”或许是为了对仗“将爱放逐”,两部电影都在讲爱,讲家庭的不幸。但《将爱放逐》是因为外在事件(妻子怀孕的孩子并非是丈夫的)强行打破了原本温馨的家庭之爱,爱本来是具有的,但因为一次意外事件的闯入,爱被“放逐”;而在《无爱可诉》中,爱本来就处于缺失状态,只有在谈论的过程中才能被建构出来。爱可诉,但现在已然无爱可诉。
影片大量使用隐喻:影片开头小男孩走在林间,从一棵大树根部捡到一条红条纹的丝带,(大树的根部粗壮裸露盘根错节裸露在外,象征家族和传统的无可回避的强大,而大树根部被孩子抽出的长长的红白相间的条纹丝带,仿佛是一种带着问题的希望)孩子把它用力甩起来挂在树枝上,影片结尾时这根丝带仍在风中凌乱,却没有红色部分了(存在的问题没有人重视和看到,希望也就消失了,而问题依然在那里飘荡……)
(文/杨时旸)
像那部阴沉磅礴的《利维坦》一样,导演萨金塞夫的这部《无爱可诉》同样冰冷又沉郁,万物寂寥,人心枯索,这个有关家庭和爱情溃败的故事一直在这样的语境下缓缓推进。它不只讲述了一个分裂的家庭和一个走失的孩子,更多的,它涉及了信念的断崖和崩塌,从一个家庭内部,扩展到每个人人心的底部,然后指向庞大的社会基数。
男女主角共处一室,要么落进尴尬的沉默,要么陷入无尽的辱骂,这对正在办理离婚的夫妻身后有一个被戾气裹挟的男孩,有一天,男孩突然不知去向,家人开始巡查,终究未果。悬而未决的一切终于分崩离析,但终于来到的新生活也未见清朗。这个故事全部悬疑都系于那场寻找,但最终也没有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萨金塞夫沿袭了《利维坦》中将一件小事植入宏大的社会和政治环境的典型做法,试图用一次情感和私密关系的崩溃折射一个社会的撕裂和内部精神的溃散。实话讲,上一部作品中的“事件”和“环境”的关系会比《无爱可诉》紧密很多。而《无爱可诉》当中那些社会的、政治的内容更像是长期的、浮散的,隐匿的、无处不在的肇事者,那一切并不直接激发什么,但长久的浸润和腐蚀更加致命,仔细想想,到底是这些环境造就了人心的封冻,还是死去的人心造就了冰冷的现实呢?从这个角度上讲,这个故事更多的有关于人的失魂和人心的失血。
妻子厌弃丈夫,丈夫讨厌妻子,父母疏远孩子,而他们似乎觉得自己当下的生活是一次错误的结果,企图重新寻找,男人寻得了一个年轻的女人,女人找到了一位自认为爱自己的中年男人,故事在平行地推进,双方分别寻欢,各自厌倦。但实际上,一切都在复制他们之前生活的原貌,一样的疏离的裂纹,一样的慢慢扩张的孔洞。这故事有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明目张胆地把新生活正在发生的一切描述为旧生活的翻版和重演,这对夫妻争吵中抱怨和悔恨的过去,在新恋情中重现的时候,却都被当做一种崭新的拯救,他们即便经历过一次痛彻心扉,但仍然愚蠢蒙昧无所察觉。这个故事的主题已经愈渐清晰,那就是“不得救”。
他们的生活由此进入了一场无法挣脱的死循环,都企图重启,但终究无效,无法具备爱的能力,即便他们和新人之间有着性,调情和期盼,但终究,落入了既定的轨道。心被极寒冻伤,犹如片中那些枯枝丛生的树和寒气密布的湖。他们曾在争吵中说起孩子,“如果当初打掉,对谁都好。”而到后来,孩子自己将自己“打掉”,自我流放,自我驱逐,自我消失——从一个无爱的家庭中。但什么都未曾改变。
《无爱可诉》中能看到太多让我们熟悉的影子,家庭中的冷暴力,伦理的废弃,外部环境中的虚妄和倦怠。这电影到处都是扮演、心斗和各种算计的伎俩,男人小心翼翼在办公室隐藏自己婚姻破裂的事实,只是因为老板声称自己是一位虔诚的教徒,失去婚姻可能会导致失去工作,但老板是缺席的,这一切也从未被印证,而每个人都在默默传送这个信息,彼此加固,女人终日辗转于美容店和高级餐厅,利用残存的姿色和屈就换取一点生活的资本,并把一切涂装上爱情的说辞。人们都企图用一些东西装点生活的门面,完全不顾内里已经全然腐烂。
电影从开场就有意识地交代了一次新旧交替——房子被挂牌出售,恩爱的新夫妻前来看房,交恶的旧夫妻晚上在客厅吵架。一页即将被翻篇,迎来新的一页。然后,男人和新欢在超市选购,在床上缠绵,女人和男人在餐厅互相凝视,彼此挑逗,他们都在奔赴新生——一种自以为是的,即将获得救赎的新生,只有那个孩子,被残酷的滞留,或者说,被遗忘在旧世界里,独自抵抗某种不知道原由的,莫名降落于他头上的悲剧。那失踪的孩子自始至终没有什么像样的台词,寂寥地留下和伙伴的一次告别,一场不出声的痛哭,一帧独自玩耍的背影,最终从生活中遁形,这行为是对于生活的利落宣判,即便直至最终,那两个成年人也未曾理解生活和命运为自己下达的判词。
相较于不负责任的母亲和渣男父亲这种浅表的、个体化层面的解读,这生活周而复始的、一次次徒劳无望的重复才是这故事寒凉的根底。房子被出售,剥落了墙皮,重新装修,生活被重置,一个家庭接棒另一个家庭,一段痕迹覆盖另一段痕迹。旧屋住进新人,旧人也各自安了新家,新生活的尘埃和俗常开始一点点堆积,再度令人窒息。那男人把新降生的孩子厌弃地抱去一边,这些冰冷铸就出新的刺和刃会不会把这个婴儿塑造为第二个走失的男孩?
一个濒临破裂的三口之家,夫妻各有各的情人,虽同在屋檐下,却少言寡语过着各不相干的生活,唯一的交流方式是冷言嘲讽对方,或是孩子。
原本双方已经计划离婚,在一次争吵泄愤之后,12岁的孩子离家出走,警察的官僚作风只得让他们先求助于志愿组织,而在岳母家寻找时,丈夫从妻子口中得知,岳母的敌对起因是当初反对女儿与他在一起以及生孩子,女人则是因为母女的紧张关系,利用男人和婚姻脱离原有家庭,这就好比一记闷棍再次打在男人身上。
婚姻生活是一人生的一门学问,他会让你用终其一身的时间学习,谁也不是谁的哲人,谁都无法成为他人婚姻的导师,无法复制的幸福源于各有不同的契合点,而不幸则各有各的不幸,婚姻不一定是必修课,但孩子一定是压倒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婚姻也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导演用大量静态拍摄方式,渲染着俄罗斯冬季的严寒,比之更寒冷的是婚姻之间那两颗冰冷的心。
《无爱可诉》——近期所看俄罗斯影片《利维坦》导演萨金塞夫的第三部。某种程度上,我更喜欢这一部。
人类呼唤爱,渴望爱。爱是宇宙间最重要的一种力量——对人而言。如果把世间的一切活动看作化学反应驱动的结果,爱无疑是最重要的一种化学反应,对人而言。
宇宙间如果没有了人,宇宙便没有“意义”。人如果没有了爱,人的存在也丧失了一切欢乐。
因此,婚姻的基石是爱情。爱情的基石是“爱”。
但“爱”又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件事。
“爱”是一种能力。
“爱”需要你的内心是充足的。这时你才有能力付出爱。
《无爱可诉》讲述了一对正在办理离婚的夫妻,双方都各自有了自己的新欢。8岁的孩子在他们各自看来,都成为即将开启的新生活的“负担”,因此双方争论不休,都不想承担孩子的抚养权。
孩子偷听到父母之间的争论,发现自己是个多余的包袱,偷偷哭泣,痛不欲生。而父母在争吵中各自意难平,各自负气地睡下,根本没意识到孩子的存在,更没意识到孩子偷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这对夫妻当初是怎么组合到一起的呢?
这位有点帅气的中产阶级男子,一向是个花心汉,喜欢活在花丛中,妻子是他的不知第几任女友,怀孕了。男子所在公司的老板是位恪守信仰的东正教徒,信奉并维持婚姻及生育的价值。男子大概不想失去自己的职业前途,于是劝女子不要打胎,把孩子生下来。
这就构成了一个婚姻,一个家庭。
打炮是爽的。两个肉体的颤抖,性的快慰,可以忽略掉许多其他侧面。但婚姻是一种更全息的相处。彼此的弱点、内心黑洞都会暴露出来。
婚姻需要爱的担当,需要全心为彼此的付出。
婚姻是件严肃的事情。
但失去了信仰的现代人,活得碎片化的现代人,活在强烈的自恋之中的现代人,其实早已失去了这种能力。
是的,简言之,现代人,失去了爱的能力。
两个人在家庭空间中的相处,最大的特点是各自不耐烦对方,各自都忙着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什么是现代人的世界?手机呗。你可看到,两个人同处一个空间里时,空气沉默着,双方都心不在焉地,专注地划拉着自己的手机。和妻子为孩子抚养权吵架吵得很凶的夜晚,丈夫睡沙发,躺下前还不忘把手机打开看一看。
手机,使现代人成为奴隶。
无论走到哪里,你都可以看到拿着手机臭美自拍的人。
现代人,最爱的只有自己。
这位花花公子男随便地便与女人走向婚姻殿堂,其实一点也没做好准备。说白了,这种人,是没有资格走进婚姻殿堂的。他继续维持打炮生活就好。至少可以不断获得瞬间的快感。但为了工作,为了前途,他不仅选择了婚姻,还选择了生育。这种选择不是出于爱,不是出于对新生命的欣喜,而是出于一种利己思维。并未深思便踏出那一步。
没错,不深思便选择一种生活方式,就像进超市把货架上的物品轻易地扔进购物车去结账一样,现代人充满了轻浮的随意。于是,恶果和报应等着他。
他并不爱自己的孩子。
他对成为他妻子的那个女人其实也不爱,很快也失去了新鲜感。
妻子当然也不可能是一位圣人,“完人”。她也是这个时代的产物。她的缺点跟男人一样多。
电影中我们看到她有一位可怕的老妈。只要她出现在老妈面前,老妈以最恶毒的语言跟她讲话。
太可怕了。家如地狱一般。
由于自己没得到生活美好的对待,没享受过爱,便以严厉和变态的方式对待自己的子女。这种歹毒比战场上的敌人的歹毒不遑多让。但这种歹毒往往是无意识的。当事人如果不反省自己对待子女的方式,把家庭搞成了地狱他都不知道!他还认为他为家庭奉献了一切,所以理应对命运的残酷有所抱怨,并理所当然地对没让自己满意的子女表达自己的怒火。
殊不知,这毒害了下一代的心灵。不能享受到爱的下一代、只习得了刻薄待人方式的下一代,在对待别人,甚至对待自己的子女时,是没机会“进化”的。也没机会让周围的人和自己的子女享受到爱。
这是悲剧的代际繁衍。
电影中可怜的8岁孩子不仅听到父母不想要自己而心碎,而且在日常相处中,他也未得到父母的爱,有的是习以为常的冰冷,恶言恶语。
于是,在夫妻吵架的第二天,孩子失踪了。
夫妻俩不得不开始着急了。毕竟是自己的孩子啊。
孩子的母亲报了警。警察上门了解情况,登了记。然后警察告诉孩子的母亲:按统计学概率,离家出走的孩子多在7—10天内会因遇到困难而返家的。而警察局积压着大量的案子。处理起这个案子来,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结论是:基本上指望不上警察快速帮助找到孩子。
这不知是一个讽刺,还是对俄罗斯现状的真实揭露。
但面对着急的孩子母亲,警察还是提供了一条建议:可以寻找民间互助组织,民间互助组织一旦同意介入,答应帮忙寻找孩子,效率会比警察高得多!
这是一个讽刺吗?
公益组织效率远强于国家机器部门?
国家机器的力量只是用于维稳的么?
互助组织的负责人来家里了解了孩子失踪的情况,果断接手,开始帮助寻找孩子。
接下来真是令人感动的一幕幕啊。
电影花了大量篇幅,展示互助组织是如何帮这对夫妻寻找他们的孩子的。
搜索队有二三十人。队长带队,分成几组,分头搜索。
搜索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经验丰富。
在寒冷的冬天,搜索队成员义无返顾地踏足每一片可疑的丛林和都市角落。那仿佛是在寻找他们自己的孩子。
如果孩子此刻在某处偷看到搜索队的努力,应该感觉到一股浓浓的爱意。
搜索队还联系各个医院是否接收了不明身份的儿童,队长还询问了孩子的同学,孩子可能去的地方,这个询问由队长本人进行,非常专业,富有心理学智慧,并终于问出一处孩子可能藏身的地方。
看着队长非常专业、非常用心的表现,我感觉他是一位民间英雄!
家庭和夫妻之间所缺少的爱与关怀,反而在互助组织的搜索行动当中,体现了出来!
他们那么有耐心,帮助别人寻找孩子,其细致程度甚至超过了孩子的父母!
比如搜索队一位女队员跟着孩子的父母来到孩子外婆家的房子里寻找孩子的踪影时,夫妻俩基本上只是在与孩子的外婆聊天、询问,而女搜索队员则四处查看。当搜索队员打算进入一间被封闭的屋子查看时,孩子的父亲说:“这里显然没有孩子来过的踪迹。”女队员说:“我还是进去看一看。”说完,自己走进了房间。
你甚至感觉到,那位女搜索队员,是一位更称职的母亲。
这部电影无疑在批判作为个体的俄罗斯现代人,失去爱与耐心的人,沉迷自我,注意力分散,缺乏爱的能力的人,与这些个人相对应的,是充满官僚气息的、不作为的政府机构。
你甚至可以想象,这些政府机构的人,回到自己家里时,与这些缺乏耐心与爱的夫妻、父母,是一模一样的。
然而电影里还是树立了如此光辉的典范——民间团体。他们简直是最称职的神的事工。是携带着爱的能力,散发着神的光辉的人。
电影仿佛在暗示,现代人是烂透了,但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虽然电影展示了专业而感人的搜索队员们的工作,但并未安排一个光明的尾巴。电影的最后,搜索队队长带领夫妻二人到达一家医院的太平间。那里有一具儿童的遗体。在医务人员打开尸体上的覆盖物时,队长说:“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可能会很令人难受。”多么体贴。
夫妻看了遗体后,情绪崩溃了。
电影没直接展示遗体是不是他们的孩子,但通过他们的反应,可以推出,孩子死了,而且死得很惨。电影没有告诉我们,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只冷酷地甩出一个结果。
然后,镜头一切,多年之后。夫妻俩各自与他们的新欢组建了新的家庭。离婚后的丈夫在新的家中,与新一任的妻子在一起,膝下是他们新生的孩子。家庭空间里同样是百无聊赖的气息。妻子做家务,丈夫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嫌孩子太吵,将他抱到婴儿车里,任其哭泣,自己依然自顾自地看电视。这对曾经在床上有过热烈情爱表达的新夫妻,如今已显得麻木,而失去过一个孩子的丈夫,并没有因此对孩子更加地看重、更加地细腻。
一个缺乏爱的能力的人,纵使有了更多的经历,也依然没有学会爱。
离婚后的妻子也与自己的新男友,住在更豪华、更宽敞的房子里了。显然借助婚姻,在物质条件上,她有了一个明显的跃升。然而两个人也不再有当初约会时的你侬我侬,在与丈夫共处时,空间充满了沉默,新任丈夫一如他当初的丈夫。妻子独自来到阳台上,在跑步机上开始锻炼起来。
如果此刻房子外站着一个人,看到这个房子里的一切,会认为,她真是一个长得漂亮、活得幸福、令人羡慕的女人。
然而她的脸上依然是漠然的神情……
电影镜头从在阳台上锻炼的妻子身上摇开,摇到户外,一棵树上,挂着一条塑料带子。天是灰蒙蒙的。那条带子,是当初的孩子在失踪前,放学后独自玩耍时,扔到树上的。那条带子,告诉这个世界,他这个生命,曾经是多么落寞,多么缺少爱与关怀。
失去了信仰的现代人,堕入了自恋和碎片化的深渊,成为一个个虽然互相需要、却无法提供爱的个体。现代人满眼喧嚣,却注定孤独。
老哥稳。《奇遇》式的失踪,《镜子》里的雪原,《潜行者》的迷宫,《冬眠》中的沟通困境,直到《回归》的国族隐喻,萨金塞夫用一如既往的阴冷色调和简笔绘画般的镜头运动在俄罗斯土地上勾勒出一幅“生无可恋”图。影像震撼,寓意深刻,水平高于甚至高于利维坦
从一个很小的婚姻失败样本,剥出了与之关联的暴君母亲和尴尬新生,性爱戏工整得像教学片。一场关门戏,更倾尽了童年的孤独阴影。大费周章的搜索阿廖沙,更像为摄影而生。语焉不详的爸爸去哪儿,和吵架撕逼恶斗的儿子消失了,都是同一个导演。一点都没变。至于电视新闻,想看的人才会抱着电视机看啊
年度最心碎电影镜头:父母半夜争吵,孩子躲在浴室门后哭还不敢出声。倘若有类似经历,即便已经模糊,也会因这段全部记起,伤到浑身发抖。小时候其实也会暗中希望自己消失了可能世界就太平了,看完电影才更为深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尤其萨金塞夫喜欢拍的父辈与子辈)用这种断裂方式最为残忍
一冷到底的故事,开放式的结局尤其寒冷。萨金塞夫对西方社会为人父母的会心一击,站在孩子的视角看该是多么悲伤啊!虽然新闻时政植入得太生硬,但整洁肃杀的构图依然是大师级别,俄罗斯的天空永远都在飘雪...
三星半,萨金塞夫正常发挥。家庭关系、国家寓言、仍然严肃、有距离感的冷静观察。倒未必非常精彩,但这样的电影总该有一席之地。
对中产阶级婚姻失败片有点审美疲劳,导演感觉拍着拍着不知道自己要干嘛去了连个路人都能把他给带跑。
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如漂着浮冰的冬河般的摄影,凝视的是这片大地周而复始的悲哀。一直觉得萨金塞夫内心是矛盾的,既想克制,又想拍出老塔的诗意,结果就是越来越重的设计感,看到后面基本失去耐性。各种浅白的“注释”非常令人讨厌,说到底还是拍给“外人”看的电影,就差把“我想拿奖”写在额头上了。
俄罗斯现代大师的新作,好悲观的社会描述啊!依旧保持了导演一贯的冷峻眼光,富于视觉表现力的银幕感觉。只是中部成了“民间救援队”工作的流水式展示,离开了人物发展。比起他的《利维坦》、《回归》等巅峰之作,还是弱了许多。
这种电影看大银幕的话,简直就像文艺片里的视觉大片,抛开直白的社会新闻,故事本身的绝望和悲凉也已经足够了,全方面立体的呈现一个病入膏肓的世界,这应该是今年最丧的一部电影了吧。
这对父母实在是太过于庸常,以至于在伦理(儿子)和政治(乌克兰人民)两个层面上,导演去概念化的努力都显得如此牵强。不过,故弄玄虚视听(所谓斯拉夫大师范儿美学)倒是成功蒙住了那部分鼓掌的观众(甚或是评委:)。我真的没有在说范冰冰。
过于对仗,以至乏味
没有爱的能力的男女拼命做爱,享受性爱的刺激与欢愉,对性爱的产物这个孩子几乎是厌恶的,这凭空而来的要去爱的义务让他们非常不耐烦。爱的能力并不是天生就有的,多少人不配为人父母。俄罗斯的艺术水准还是高,无论是中产阶级的公寓,还是高端人士的郊外别墅,水准都远超北京的千万公寓,上亿豪宅啊
用电视新闻点透政治隐喻太没意思了。
电影讲述的不是婚姻因儿子失踪陷入更深的困境(多么老套),而是儿子作为让婚姻真正结束的祭品必须被死去。
3.5;隐匿在转述信息里的社会背景显得刻意,设计感较强,东正教的契机插入、水的意象(神似《潜行者》的废弃楼)、爱的式微幻灭,一切都像是自我重复,但凄神寒骨的基调和格局沉稳的构图加分;原生家庭的不幸像携有病毒的基因复制到下一代,废墟(末世)场景隐喻的无爱,玻璃窗后无法交流的隔阂。
爹妈各自做爱日,男娃离家出走时,萨金塞夫不太冷,俯首甘为奖下臣。
你不爱他、不爱他们、不爱任何人,既然如此,又何必疲于奔命、苦苦寻觅呢?你们都不要他,甚至想送他去寄宿学校、去当兵。这样岂不更好?“活着不能没有爱情”,或许最后的最后,获得爱情的反倒是阿廖沙,他离开了、自由了,而你们表面上开始了新生活,实际仍旧被冰冷的雪花囚禁,停滞不前。
萨金塞夫镜头下的情感关系以及转折爆发还是依旧让人揪心。民间救援机制的大篇幅展示,看似是在表现莫斯科当下社会组织之暖时,更揭示高离婚率的现实创痛。警方再是配合,志愿者再投入,也盖不住冰冷凛冬一个个家庭的无爱可诉。一个个年轻女子和路人甲乙的废戏有些多,干扰到本来非常明确的灰暗主题。
胸口的痣、阴处的毛、一个寡言的孩子,都是多余的。梦中掉落的牙、有死角的监控、无人呼应的呐喊,都是无用的。婴儿在推车里嚎啕,体会到了欺骗;父亲在视频前沉默,感受到了忽视。不是所有爱都能被抱起,不是所有思念都有回音。彼时交颈缠绵,此时呼噜震天,屋外漫天风雪,只有寻人启事在控诉与祭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