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FI# #Liv Ullmann-Face to Face#
依然是熟悉的伯格曼,影片在剧情和内核上并不能被当作是《婚姻生活》的续集,电影除了对婚姻、爱情和生命的讨论还带有更强烈一种面对虚无主义所展现的存在主义感,同时表达的内核也更加私密。长镜头、特写镜头、直视镜头的镜头、缓缓地前推和后拉,都可以很好的帮助观众进入视角。
而影片分十小节把人物间的羁绊慢慢展现,而女主更像是一个旁观者(观众),一个解救者,一个窥探他人隐秘情感的人(感受到被召唤)。开场就是一段儿女主凝视镜头的自白,后带观众进入电影世界,长镜头让人物情绪在空间中外放得更加饱满。片中多次让台词伴随着镜头缓缓前推到脸部特写,太能传递情绪了。有几场戏印象比较深,教堂戏,女主站起身往外走,阳光升起顺着侧窗打进教堂,大提琴的配乐响起,强光打在她脸上,女主转身,看到耶稣和十二门徒像,双手合十祈祷,有种说不出的神圣感。纯白空间女主独自演奏大提琴,配乐却是乐团的合奏,镜头越拉越远直至Karin消失,这像是一种即将要远离父亲(弑父)的前兆。母亲的信是一个巨大的转折,我认为也是体现情感私密性的内核,后续也暴露出了乱伦的情节。而父亲与爷爷的角色则非常有《秋日鸣奏曲》中女继承母的爱无能的那种表达。
影片中有大量关于齐克果的细节,挂着的画像和Johan翻阅的那本齐克果的书,这些都挺能反应电影的一部分内核的,也是很大程度映射了影片中人物塑造和他们之间的间隙无法跨越的原因,即情感是极其私密的(现在回看《婚姻生活》也能发现电影对于齐克果的婚姻观爱情观有很大借鉴性)。
“You are smiling ironically.” “No, I’m not smiling, I’m trying not to cry.”
伯格曼这部遗作是《婚姻生活》的后传,然而不管怎么看,都不仅仅是一部续写而已。很遗憾看之前没有看一下婚姻生活,真是太失策了。但是这个故事,就算不看前作也不会有丝毫不理解的地方。
伯格曼的一生,几乎所有作品都是对家庭、婚姻、哲学、道德等等命题的思考,可以看出来他想得很深,很多,表达出来就难免晦涩了。基本上他只表达自己想表达的,而观众根据电影自行理解,这时候你看到什么就是什么了。刚刚接触伯格曼,还没有对导演的作品以及生平很熟悉,希望接下来可以慢慢了解更多。
再说萨拉邦德。全片的自我剖白,非常震撼,简直是一个老人家把心剖出来给你看。关于家庭,他甚至还隐晦地讨论了乱伦这种伦理问题,这里是我唯一不太明白的地方。
说实在的全片看下来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感觉还是应该结合导演生平还有其他作品一起分析才对。这是我看的第二部伯格曼的电影,明明刚接触,却一上来就看了遗作,也是考虑不周啊。
伯格曼的遗作。演绎出了和他之前的作品不一样的主题。全片仅仅十几个场景,每一个场景都充满了意料之外的转折。虽然说电影的主题与以往不同,但是一些思想却在伯格曼的电影里一直通用。影片的最后,伯格曼以闪回加独白的形式想要向观众诉说些什么,我并不清楚,也许是感叹生命之谜吧。
向英格玛.伯格曼致敬!
【作者吴雅凌, 现为上海社科院宗教所副教授。文章原载于《上海文化》杂志,原文链接http://xinpiping.com/?p=1277。文章亦收录于《黑暗中的女人》一书,华夏出版社,2016年。】
1
多年以前,约翰意外得到一大笔遗产,于是辞去大学教职,买下森林里的一所房子,过起隐居生活。约翰八十六岁,正是跨进古代诗人所谓的“年老之门”{1}的年纪。 约翰的前妻玛丽安决定打破三十年的沉寂去看他。 她走进约翰的房子,看见整洁的窗帘,明媚的鲜花,静谧的光线。没有风,因为没有任何流动。但门一扇扇自行关闭。约翰的世界被弃绝在空间以外。 布谷鸟从闹钟钻出报时,下午五点。几秒钟后,另一只钟,只敲了三下。时间在这里凝固,没有意义。约翰的世界被弃绝在时间以外。 在这所表面看来无可指摘的房子里,没有人影,没有琴声,甚至没有主人约翰的踪迹。约翰的房子有意掩藏在森林里,让人怀疑它存在的真实性。如果说,这是一所远离时代与尘世的房子,一所如有神在的房子或死亡的房子,并不过分。 与此同时,年老的约翰躺在屋外。他仿佛被自己房子的完美表象赶出来一样,并且一赶经年。约翰与幸福相邻,却没有真实地接触幸福。“我从未有过欢乐,然而看来欢乐似乎是我永恒的同伴。”{2}时间一长,约翰不能自己,沉沉睡着了。 玛丽安问约翰过得好不好。约翰回答,有时候,他对自己说,退休以来,他就像生活在地狱里。他衣食无忧,从阳台的一角可以看见森林的风景,偶尔想起童年时祖母教的旧约诗篇的句子。约翰想,很有可能,他其实已经死了自己却没有发现。约翰过的是如死一般的神仙日子,好比那被黜的老神王克洛诺斯,从此被永远安顿在极乐岛上。 约翰的话让人想起另一部“诗篇”(Διαφ λματα){3}的结尾部分:“我的悲哀是我的豪华城堡,像一个鹰巢位于云上高高的山巅……我像个早已死去的人一样活着。我所体验过的一切,使我沉浸在忘却的洗礼中,直至回忆永恒。一切短暂的、偶然的东西被忘却,被抹掉。我坐着,像个头发灰白的老人,沉思着,柔声解释,近乎耳语……”{4} 约翰沉思自己的人生,那些短暂的偶然的,在言谈的瞬间被忘却和抹掉。约翰说,他的人生虚无而荒诞。这个结论与“诗篇”的作者不谋而合:“我的生活绝对毫无意义;最好是说,一切皆虚无。”{5}
2
在瑞典导演伯格曼的电影《萨拉邦德》(Saraband)里,主角以老人约翰的身份出场。但年老之外,约翰还有别的身份。与玛丽安的对话透露出约翰一生的诸多讯息,或约翰一生的诸种关系。他与玛丽安的关系和女儿,他的不忠和背叛,他的多次婚姻,他与儿子恩里克的紧张关系,恩里克的妻子安娜,恩里克的女儿卡琳,等等。除了恩里克,约翰的周围全是女人,不夸张地说,全是迷恋他的女人,就连笃信宗教的女管家也随时准备嫁给他。约翰是勾引家,至少从前是。准确说来,约翰的身份是年老的勾引家。 我想起另外两个年老的勾引家的故事。有一次,克法洛斯和索福克勒斯走在一起。有人问:“索福克勒斯,你那些谈情说爱的事儿怎么样了,这么大年纪还向女人献殷勤吗?”诗人回答:“别提啦!洗手不干啦!谢天谢地,我就像从一个又疯又狠的奴隶主手里挣脱出来了似的。”克法洛斯自认深以为然。{6}那么,约翰呢? 约翰稍后在书房中翻开了基尔克果的《或此或彼》。“勾引家日记”正是出自此书的名篇。这是电影唯一提到的书,伯格曼特别给印有书名和作者的扉页一个特写。《或此或彼》是一部奇书。基尔克果不但用假名出版它,而且假名作者“隐者维克托”(Victor Ermita)自称只是编者:他在从旧货店里买回的一张老写字台里意外发现了一堆论文。正如基尔克果所说,这是一种他本人并不太反对的古老的文学方法。自柏拉图对话起,这样的笔法确乎不少见,乃至薄伽丘,石头记,只到了20世纪如博尔赫斯的小说里,反被人们看成新鲜的样法。 那堆传说中的论文分作两组,并且是相当分裂的两组。前一组是托名A的美学家的文字,包含八篇长度不等的美学论文,探讨审美的人生态度。我们对A一无所知,只能推断他是个年轻的诗人。后一组是托名B写给A的三封书信,我们知道他是法官,名叫威廉,信中讨论道德的人生态度。或此或彼,就是在A与B之间做出决断,选择前者意味着摒弃后者,反之亦然。 《勾引家日记》被排在A的论文的最后一篇。有趣的是,A同样自称只是编者,而不是作者。读者在此遭遇了纷繁的叙事迷宫。在日记中的勾引家背后藏着A的审视目光,而在A背后又藏着基尔克果的审视目光。同样的,在伯格曼的电影里,当老人约翰沉思人生时,我们不应忽略导演对约翰的沉思。 基尔克果说,每当他夜深人静忙于整理那些论文时,勾引家就像一个幽灵在黑暗中来回走动。在电影里,约翰和约翰的房子给人同样的印象。身为勾引家,重点不在于约翰如何勾引玛丽安或者女管家或者别的什么女人,重点在于,约翰“是一个在有趣范围内的爱沉思的勾引家”{7}。约翰认为自己的人生虚无而荒诞。在这一点上,老人约翰与青年诗人A没有差别,身为勾引家他们触摸不到“理念实现后的欢乐的任何踪迹”,而只有“某种惊惶,某种战栗”{8}。 在A与B之间,勾引家约翰的选择再明确不过,但我们说过,约翰老了,他和索福克勒斯一样摆脱了好比穷凶极恶的奴隶主的诸种欲望的羁绊。老人约翰的选择也和表面看来一样分明吗? 在见约翰前,玛丽安曾面临一次选择。要么悄悄离开就当没有来过,要么勇敢迎接无从预计的重逢。或此。或彼。令人意外地,玛丽安做出第三种选择。她在推门见约翰前等待了一分钟。盯着手表,见证六十秒钟的流逝,满心满眼的恐惧与战栗。这一分钟是玛丽安单独为自己创造出的。后来,她告诉卡琳,约翰几次三番背叛她,有过各式各样的情人。尽管如此,她始终深爱着他。
3
《或此或彼》一直是我在读而没能读完的书。难懂,难舍,让我着迷。这一次,伯格曼的电影给我一丝希望。透过约翰的重叠叙事,也许可以找到进入基尔克果的文本迷宫的一种途径。 在探讨约翰与基尔克果的关联以前,还是先从电影说起吧。 《萨拉邦德》分十幕。每一幕由故事中的两个人物的对话构成,都有小标题,加上开篇和终场,犹如一支对位工整、结构严谨的乐曲。
“开场”。六十三岁的玛丽安看老照片,说起三十多年没有联系的前夫约翰。 第一幕:“玛丽安的决定”。她走进约翰的房子,直到最后一刻还在犹豫,胆怯。他们坐在一起,手拉着手看风景,谈论那些消失在彼此生活中的时光。 第二幕:“一周以后”。约翰的孙女卡琳一脸狂乱跑到约翰家。她向初次谋面的玛丽安倾诉与父亲恩里克的生活。卡琳学大提琴,准备进音乐学院。卡琳的母亲安娜两年前去世。 第三幕:“关于安娜”。卡琳回家,恩里克夜里讲安娜生前的故事。他想不明白,完美的安娜怎能忍受让人无法忍受的他。有几次,他以为她要离开他了,但总是没有。 第四幕:“又一周以后,恩里克去找父亲约翰”。他向他要钱给卡琳买一把琴。约翰用各种轻蔑的言辞侮辱他。父子两人彼此仇视,但他们都爱安娜。 第五幕:“巴赫”。玛丽安在教堂遇见恩里克演奏管风琴。恩里克向玛丽安坦露他对卡琳的爱,对安娜的崇拜和对约翰的怨念。 第六幕:“提议”。欧洲音乐学院的教授欣赏卡琳的天分,想收她做学生,却被恩里克私自拒绝。约翰鼓励卡琳离开父亲去上学。 第七幕:“安娜的信”。卡琳发现了安娜临终前写给恩里克的一封信。信中请求恩里克放卡琳走,让她自由生活。安娜说,恩里克对卡琳的爱超过了限度。 第八幕:“萨拉邦德”。卡琳第一次自己做决定。她没有接受祖父的建议,也没有顺从父亲的安排,决定放弃做一名独奏家,去参加交响乐团的训练。离开前,恩里克要求卡琳最后弹一次巴赫的萨拉邦德。 第九幕:“结局”。卡琳走后,恩里克自杀未遂。约翰嘲笑他连自杀也没法成功。玛丽安问约翰,他对恩里克的轻蔑究竟从何而来?约翰回答,那是因为恩里克太像他自己。 第十幕:“恐惧与战栗”。夜里,约翰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惊醒,跑去推开玛丽安的门,大声叫醒她。他们赤裸裸睡在一起,用衰老的身体慰藉彼此一去不回的激情。 “终场”。玛丽安回到从前的生活,慢慢又与约翰失去联系。她过得不错,只是偶尔觉得有些孤单。
整部电影基调晦暗。卡琳问玛丽安,祖父约翰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玛丽安想了很久说,看似无情,却是动人的,太动人的。这个说法同样适用于电影本身。 巴赫总共创作了六部无伴奏大提琴组曲,每个组曲有六个固定乐章,萨拉邦德是其中的第四乐章。电影选用了第五组曲(G小调)中的萨拉邦德。据说,这支萨拉邦德是巴赫天才的精华所在。G小调的特质通常是敏感的,忧郁而深沉。第五组曲和电影一样,基调晦暗,看似无情却动人。 有趣的是,萨拉邦德作为舞曲在16世纪最早引进西班牙时,一度以轻佻和猥亵著称,乃至遭到西班牙菲利普二世的禁令。黎塞留时代的法国流行一种传说,萨拉邦德是魔鬼的乐曲,教给了女巫,专在安息日狂欢时使用。 到了18世纪,出于某些值得细究的缘故,萨拉邦德改头换面,不但节奏变慢,更变得庄严,崇高,乃至被赋予引领灵魂向上的魅力。 从猥亵到庄严,或者说,从逸乐的审美追求到善恶的道德标准,人心的两端无非一场萨拉邦德舞曲的变迁史。
4
约翰在书房读基尔克果的《或此或彼》时,恩里克走进来。 恩里克六十一岁,是大学教授,如今也已退休。但面对父亲,他还是没有独立人格的孩子,几乎谈不上成人的尊严。约翰对他充满轻蔑,毫不掩饰。他厌恶他的肥胖和善良,厌恶他对自己的爱。他竭力无视这个儿子的存在,待他如待一条小狗。勾引家约翰实实在在地摒弃了对儿子的诸种道德义务:不是在善与恶之间选择恶,而是从根本上排除善恶的选择。{9} 这样的轻蔑从何而来?表面看来,约翰确乎有轻蔑的理由。恩里克脆弱,无能,悲伤,仇恨,沉浸在失败感中不能自拔,毫无生存的逸乐之美可言。他耗费半生在音乐上,到头来无论学校还是乐队都不被认可;痴爱妻子安娜却无法让对方幸福,最后不得不面对安娜的早逝;苦心教女儿练习大提琴,反成女儿进步的阻碍。女儿离开后,他在绝望中自杀未遂:恩里克甚至连企图死亡也失败了。 就生存感觉而言,恩里克太不肖似父亲。约翰的轻蔑本可能因为恩里克不像自己。可是,爱沉思的勾引家约翰却说,他对恩里克的轻蔑是从他对自己的轻蔑而来。约翰竟然以为,恩里克太像他,简直是他的一面镜子。 从某种程度而言,约翰一家三代重复着那个古老的神话母题。乌兰诺斯生子克洛诺斯,克洛诺斯生子宙斯……{10}约翰好比乌兰诺斯,恩里克对他的怨念只有暴力的出口。但恩里克没有摆脱神话的魔咒,他继续父亲的做法,有过之而无不及。在电影里,他对女儿的限制和压抑构成了最阴暗的场景。而卡琳如同宙斯,反叛终于有效。在两代关系上,恩里克确实太像约翰。 他们还有别的共同点。他们都爱安娜。安娜不在了。安娜却是活着的人们心头唯一的慰藉。在约翰沉思的书房里,在恩里克父女的卧室里,在玛丽安的老照片里,不约而同珍藏着一幅安娜的“圣像”。静好的容颜,安详的表情,宽容的凝视。从不爱说话的安娜,沉默守护着那些在暗夜里挣扎战栗的灵魂。 他们的分歧也源自安娜。约翰似乎认为(恩里克自己也怀疑),卑微的恩里克,如麻风病人一般的恩里克,不配得到安娜的爱。这个想法加深约翰的轻蔑,也加深恩里克的痛苦。这个想法更让父子二人渐行渐远。在某个时刻,电影甚至不忌讳地暗示约翰与安娜之间若有若无的暧昧关系。约翰是天生的勾引家,如同穷凶极恶的奴隶主般羁绊他的不是道德的善恶,而是爱欲本身。 每次有人提起安娜,恩里克会忍不住掉泪。他对安娜的爱不是尘间的夫妻的爱,而带有相当狂热的宗教情绪。恩里克在努力写一本研究巴赫的《约翰受难曲》的书。这个福音书的作者与恩里克自己的父亲同名,电影里的诸多细节提示我们这不是偶然,尽管巴赫也创作过别的福音书作者的清唱剧受难曲。恩里克似乎相信,他的所有不幸源自父亲约翰。思考巴赫的《约翰受难曲》,无异于思考人类的苦难,而恩里克首先要思考的是父亲约翰带给他的苦难。 安娜是恩里克在苦难人生中的信仰和武器。安娜使恩里克成为已婚男人,一个为婚姻而奋斗、有资格谈论婚姻的人。在《或此或彼》的第二组书信里,B一再强调自己作为已婚男人的身份,并声称自己的任务是“揭示婚姻的审美效力,同时表明其中的美学仍然存在,尽管生活中存在大量障碍”{11}。在某些时候,安娜使恩里克有了应战约翰的筹码,有勇气对约翰说:“你在很多方面确实是一个腐败的人,越是与你纠缠,就越是糟糕。”{12} 但恩里克彻头彻尾是感觉困顿和失败的人。他有心求死,却连死亡也拒斥他。恩里克就如关在笼中的库迈的西比尔{13},就如提托诺斯,得赐永生却因而在永远的衰老中受苦{14}。究竟是什么让恩里克总在受难中?一个人受伤,真正的痛处往往不在伤口本身,而在对使自己受伤的那个人的难以释怀的怨念,同时意识到这样的怨念何等虚妄地在增加自身的痛苦。恩里克不能解决的问题是所有难以释怀的受伤者面临的难题:一种(对父亲的)恨竟然从某种程度上起源于(对安娜的)爱吗?换言之,神圣的力量竟然无法光照并弥补属人的欠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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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约翰被突如其来的恐惧惊醒。 他直瞪着一盏灯泡,又缩回角落,不能自已地呻吟,全身战栗。约翰的恐惧活生生地折磨着他。让人弄不清楚,这恐惧究竟是来自一场梦魇,还是生活的必然。 他跑去推开玛丽安的门,大声叫醒她。他告诉她:“我的恐惧比我还要大。” 恐惧从约翰身上的每个洞里爬出来,眼睛、皮肤、屁股……约翰说,他的脑袋在“拉肚子”,而且拉得很可怕。他一边说一边努力笑。因为,约翰深谙喜剧的奥妙,擅长用讥讽和嘲笑奚落一切。但这一回,他的笑和哭没有两样。他渴望大喊大叫,歇斯底里。这天夜里,恐惧爬到了他身上。 基尔克果说过:“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是,在多长的时间里,以及在怎样的层次上他能够甘于寂寞,无需得到他人的理解。”只是,人如何才能做到这一点?能够毕生忍受孤独的人,“能够在孤独中决定永恒的意义的人”,从某种层面上已然与神接近。 约翰虽是四个福音书作者中最讲究“哲理”的一个,也许还是使徒中最爱沉思的一个,却和别人一样,当耶稣在客西马尼园充满忧惧地祷告时昏昏而睡,和别人一样,在耶稣受难日里因缺乏信德而绝望恐惧。约翰是人中的人,带有人身上的无耻天性。在灵魂的暗夜里,他只剩恐惧和战栗,像一个孩子一样无度地嚎叫,脱光衣服,去他人身上寻求慰藉。 那天夜里,约翰和玛丽安重新睡在一张床上。在玛丽安面前,约翰不仅脱光身体,也裸露了灵魂。恐惧和战栗面前,欲求找不到容身之处。赤裸裸的约翰躺在赤裸裸的玛丽安身边,就此奇妙地丢掉了勾引家身份。我想到基尔克果以假名写作的另一本书,托名沉默者约翰(Johannes de Silentio)的《恐惧与战栗》,用来对照那天夜里的约翰,真是再贴切不过。 这本书围绕亚伯拉罕祭献以撒的圣经叙事展开提问。耶和华试探亚伯拉罕,让他杀心爱的儿子祭献,亚伯拉罕照做了,耶和华在关键时刻让以撒幸免。{15}“曾有那么一个人”{16}(又一次的,就连沉默者约翰也不肯承认那是他本人),这个故事他从小听到大,再熟悉不过,和所有人一样,他从中理解亚伯拉罕坚定不移的信仰,但渐渐地,他发现对这个故事的理解越来越糊涂,却也因此越来越着迷。 在笔法简洁的圣经叙事中,没有任何细节表明,亚伯拉罕在整个献祭过程中哪怕有一刻心存疑惧,即便他拔出刀子伸向以撒时也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我不能理解亚伯拉罕。”{17}沉默者约翰发出一连串疑问。亚伯拉罕愿意祭献以撒,形同放弃对儿子的诸种义务,并且犯下杀人的罪,不但如此,他始终不为自己的行为意图申辩,这在伦理上是可以得到辩护的吗? 亚伯拉罕从不自我申辩。沉思者约翰只好想象他把以撒推倒在地时目光狂乱神色恐怖,想象他献祭回来双眼暗淡无光从此再也看不见欢乐,想象他仆倒在地为杀子之罪内心永不得安宁,想象他转过身时因苦闷而攥紧左手。{18}《恐惧与战栗》的“调音篇”想象了信仰之父亚伯拉罕的四种面貌,尝试着一次比一次更逼近属人的真相。 在电影中,亚伯拉罕真相的诸种面具不是别的,就是约翰在暗夜里的恐惧。在完满的理性眼里,属人的贪恋只是一粒再卑微不过的细沙,却不能被轻巧地吹走,假装不曾存在。那天夜里,约翰经历了从《或此或彼》到《恐惧与战栗》的过渡,勾引家约翰变成了沉默者约翰。和亚伯拉罕一样,约翰必然面临伦理乃至审美的质问:约翰放弃对恩里克的诸种义务,这在伦理上是可以得到辩护的吗?倘若卑微的恩里克不配安娜的爱,那么约翰不也一样吗?爱沉思的老人约翰不仅深谙A展示的审美人生,也同样了解B宣扬的伦理人生。“在美学上活着的人没有选择,在明白了伦理学之后再选择美学的人却不会在美学上活着,因为他是有罪的,要服从伦理学的限定,哪怕他的生活一定要被说成是非伦理的。”{19} 约翰的恐惧(第十章)发生在结局(第九章)之后,这不是偶然。恐惧与战栗发生在征途的尽头{20},而不应该被作为起点。倘若约翰没有恐惧与战栗,恩里克的怨念就会有伦理上的合理性。归根到底,约翰说得没错,他和恩里克太像,他们源自同一种属人的真相,只是在纷繁的镜子里折射出不同的样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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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教堂里,恩里克初次遇见玛丽安,温柔地谈起巴赫,谈起女儿和安娜,直到话题转到约翰身上,恩里克瞬息变得恶毒尖刻,不能自已。他离去的背影既无耻又无助。 有什么办法!当初和父亲出发以前,以撒是那么欢乐。回来的路上,他垂头丧气,失去了信仰。对于那天见到的一切,以撒缄口不提。从此他再也触摸不到生活的欢愉。{21} 这时,突然有一道光射进来,照亮整个教堂和墙上的圣像。圣像上描绘着耶稣最后的晚餐。 四个福音书作者均讲到最后的晚餐。约翰的讲法与众不同。在逾越节的宴席上,耶稣与十二个门徒同坐,对他们说:“你们中有一人要卖我了。”门徒个个惊惧,询问那人是谁。马太、马可和路加写到这里,只有约翰继续讲一个匪夷所思的细节。 耶稣蘸了一点饼递给西门的儿子犹大。他吃了以后,魔鬼就入他的心。耶稣对他说:“你要做什么就快做吧。”犹大一句话不说,出了门。{22} 在约翰的叙述中,犹大的背叛像是耶稣本人的授意。离开耶稣宴席的犹大,内心被魔鬼充盈的犹大,独自一人走在暗夜里,他脆弱、无能、悲伤、仇恨、无法自控。他的背影和恩里克一样既无耻又无助,他的内心和约翰一样虚无和恐惧。犹大背负属人的诸种软弱,全在耶稣的理解之中,在神的意愿之中。 最后的晚餐在这里特别呼应约翰的叙述,而不是其他福音书作者,并非没有根据。在电影给出的特写里,小教堂的圣像群里“有一个门徒,是耶稣所爱的,侧身挨近耶稣的怀里”。{23}据说“耶稣所爱的门徒”不是别人,正是约翰本人。这个细节在马太、马可和路加的福音书里均没有出现过。无论如何,在教堂的光照下,圣像中的所有门徒,包括犹大,并无两样。他们表情肃穆,如原初一般纯真无辜。那道横穿圣殿照进人心的光,在电影里被定义为安娜的注视。 在《或此或彼》中,下卷结尾的第三封信对应上卷结尾的“勾引家日记”。同样是最后的篇目,作者同样声称只是编者。B收到一个牧师朋友的布道词。这个牧师的教区在荒凉的吉兰岛上,他以自然为讲坛,在布道时完全专注于自己的内心,乃至忘却那些现实的听众,而得到想象的听众。这篇布道词构成了第三封信的根本内容,作为标题的一句话在正文中得到反复强调:“在与上帝的关系中,我们总是处于错误之中。”{24} 据说这是基尔克果提供的第三种可能。安娜的注视也许不是别的,就是在开出这个应对虚无的药方:在与上帝的关系中我们总是处于错误之中。写作《或此或彼》时,基尔克果并没有想到自己能活过三十三岁。他的家人多数早逝,从母亲到五个兄弟姐妹,没有谁活过耶稣死时的年纪。基尔克果不厌其烦地强调,书中观点不是他本人的完整观点。基于言说的限度,每个假名作者一次只能勉力揭示真实的一种面具。《或此或彼》是基尔克果写完博士论文{25}以后的第一部作品。第一个假名作者名叫“胜利隐者”,或“隐世胜者”(Victor Ermita,Victor有“胜利”的意思)。在彼此之间游离巡行,或许就是“隐者”的姿态。 然而,有何胜利可言? 沉默者约翰说,“那人”的灵魂最终只剩一个深切的渴望,就是亲眼目睹那件事,亲身踏上出发献祭的旅程,亚伯拉罕走在前头,以撒走在身边。“充斥他整个心灵的,不是由想象所编织的华美之毯,而是思想的颤抖。”{26}所谓胜利,与他者眼光的荣誉无关,连自我的确信也不能算,而是这个体思想的颤抖。 我原以为,伯格曼的电影会帮助我“更进一步”{27}读懂基尔克果,没想到,我只是更进一步陷入困惑。本文一厢情愿在一本书与一部电影之间建立所谓“更进一步”的联系,但人如何能够“穿越狭窄的琴弦”{28}?行文的尽头只有困惑。对于一个基尔克果的平常读者来说,这算是恰当的结局罢。
{1} 赫西俄德,《劳作与十日》,行331。苏格拉底用来指老人克法洛斯(柏拉图,《王制》,328e)。 {2} 基尔克果,《或此或彼》,阎嘉译,华夏出版社,上卷,“诗篇”,页53。 {3} 《或此或彼》上卷第一篇也叫“诗篇”。基尔克果沿用了旧约圣经《诗篇》的希腊语译名,并将单数改成复数形式。这个篇目里收录了一系列彼此看似无关的箴言。 {4}{5} 《或此或彼》,“诗篇”,页55;页44,页19。 {6} 柏拉图,《王制》,329b-d。 {7}{8} 《或此或彼》,“序言”,页10。 {9} 《或此或彼》,“人格发展中美学与伦理学的平衡”,页825。 {10} 赫西俄德,《神谱》,行154-187,行459-500。 {11}{12}{19}{24} 《或此或彼》,卷二,页658;页656;页824-825;1008等。 {13} 艾略特,《荒原》,献辞。 {14} 托名荷马,《阿佛洛狄特颂歌》,219-220。 {15} 创世记,22:1-14。 {16} 基尔克果,《恐惧与战栗》,赵翔译,华夏出版社,2014年,“调音篇”,页8。 {17} 《恐惧与战栗》,“疑难谱集”,页41。 {18}{21}{26} 《恐惧与战栗》,“调音篇”,页9-13;页13;页8。 {20} 《恐惧与战栗》,“序曲”,页3-5。 {22}{23} 约翰福音,14:26-30;23。 {25} 基尔克果的博士论文探讨“苏格拉底的佯谬”,恰恰为他后来的著述框架定下基调。 {27} 在《恐惧与战栗》的“序曲”中,沉默者约翰批评了“更进一步”的观念,把前人毕生努力最终获得的敏锐的怀疑能力当成自己的出发点,导致对进步的崇尚。 {28} 里尔克,《献给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1,3。
不是我最爱的伯格曼,但关于人与人情感的刻画依然令人动容。这种情感包含着人与人之间的冷漠、隔阂、疏远,也包含着扶持、和解、解脱,这似乎是伯格曼电影一辈子的主题,怕也是李安喜欢他的原因。看着那些演员逐渐老去,容颜不在,也特别令人感怀。
老而弥坚
伯格曼觉得自己已经成精了,拉了一把,那批人也就都成精了。
所有事件围绕着安娜的缺席,所有互相折磨的灵魂等待着母性的安抚。所有房门自动关闭,玛丽安被困在三代人错综复杂罪孽深重的漩涡中,从观察者成为替代者——提供母性和静默倾听的人。男人天性暴烈而脆弱,孜孜以求的“奇迹”不过是在一个沉默的容器内填满对自己的恨意,他们的爱情像是在女儿的身体里追忆母亲的乳香。他们对同类毫无怜悯,无论是否和自己一样孤独,累积的经验智慧加重了对羞愧的敏感度,因此镜子里只能看到歇斯底里的焦虑,更莫说静默者从坟墓发出的预言,宣告了维持男性存在的一切谎言之终结——比起芬-亚扩大到父权、宗教等社会层面的对性别的反思,这更是完全暴露自我的让人胆战心惊的自省啊。
不可思议的最后一部。
伯格曼最后的电影。漫长的爱伴随着无尽的惩罚。
伯格曼的生日看完他最后的作品。痛苦,还是痛苦,《婚姻生活》的续集,这次辗转来回更多是家庭、父子、爱人之间的折磨与控制。我想靠近你,我一直想,可是无法和解无法救赎。父亲宛如《野草莓》里的伊萨克和《秋日奏鸣曲》的母亲的混合体,对儿子的冷漠,对世界和死亡的恐惧:“他做什么都失败,自杀都死不了。”
3.8 生活最後留給我們的是沒有辦法言述的安靜,是造物裡的一片風景。安娜的不多言和行動中的愛盡是所有人心中的最柔軟處。(卡琳的表演太出戲了⋯)
几十年远离人群独居的生活,一个费罗岛怎么能承载一颗如此怦然跳动的灵魂?我用短短几年来看一个导演的60年,又怎么能真切地领会那沉甸甸的生活内涵。我更难想像伯格曼的同龄人在看《萨拉邦德》时的表情,当生命融入电影,我找不到合适的入口,那不是电影,是他的命,是他的遗嘱。
《愛在午夜希臘時》:生活。《麥迪遜之橋》:生活後。《夕陽舞曲》:後生活。
婚姻生活探讨夫妻,萨拉邦德探讨家庭。10小节双人对话几乎穷尽家庭里的一切关系形态,玛丽安困在过去,约翰困于自我,恩里克困于悲伤与愤怒,卡琳困于良心和内疚,像耶稣爱犹大一样爱着所有人的安娜,才是答案。
伯格曼遗作。延续《婚姻生活》的人物讲述的全新的故事。伯格曼借约翰与他儿子的角色,在电影中重新审视了自己与孩子、与父亲的关系,并用几近冷酷的方式宣布“自己从未爱过孩子”,也绝情地表达了自己对父亲无法和解的厌恶。爱情已经不是年迈的伯格曼想要讨论的内核,亲情也许才是伯格曼人生结束前化身魔鬼煎熬他的东西。亨里克与女儿卡琳舌吻的镜头有恶心到我。卡琳演员演技太差了…
廉颇老矣...
大师的最后一部电影,肯定不是最好的一部。一辈子都快过完了的时候,伯格曼还是拍了和以往感觉一样纠结的家庭伦理片。这片不像是个总结陈词或者最新感悟(相对于重出山而言),更像是一个重述。
伯格曼让两位老搭档来出演男女主,特别是与丽芙·乌曼还有特殊的关系(與其同居六年且育有一子)的背景下,我觉得这种安排是有私心的,厄兰·约瑟夫森扮演的约翰,就是其本人晚年的映射,或者说是替代。这从开头安排丽芙·乌曼主动来看约翰,到结尾与丽芙·乌曼同床共枕旧梦重现,应该是晚年伯格曼心态的真实写照和想法。
三星半。伯格曼最后一部晚年的醒悟。通过外人的访入来讲三代人三个人的亲情还是通过常用的场景对话。儿子这个角色太伤感了人生巨大的失败充斥着父亲和女儿的“爱的伤害”当然伤害是互相的忘不了那震惊绝望哀伤略带乞求的眼睛特写。一个拥抱能带来什么?
Avec simplicité et puissance, Bergman nous livre un film testamentaire allant directement à l’essentiel des conditions humaines.
老伯还是那么细腻,画面很美;难道人只有到了两鬓斑白垂暮之年,才能学会淡然?
他已经七十几岁,终于能够面对自己,能够对着镜子展示并看清楚自己的恐惧与挣扎,并毫无掩饰地示弱,寻求原谅。企望被原谅,被安慰,被包容,被呵护,女性、妻子、妈妈,这时成为最恒久、仁慈、忍耐的象征。巴赫第五号大提琴无伴奏组曲Saraband
安娜的照片安娜的故事安娜的信安娜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