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個月,又在電影院看了一遍。有些多出來的想法。
1. 家福女兒是01年出生的,而與她同歲的Misaki是23歲,說明故事設定是在2024年。現在已知全世界並無multilingual劇院,是不是以此說明濱口對這種藝術形式的未來抱有期待呢?
2. kōshi跑去追那個偷拍他照片的男人,但並無給揍人的特寫。這次看發現了遠處有幾個群演在往公園的方向張望。
3. kōshi和家福在車上那次談話,正好是在他揍完那個偷拍的人之後。他續講音所編的那個故事,而故事的結尾正好是「我殺了人,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4. 關於《萬尼亞舅舅》這部戲。家福飾演的萬尼亞所讀那段台詞,一共出現了三次。他也落淚了三次。我把這段戲當作是他自己的戲,正如他說,契诃夫的文本有巨大的力量,能把真實的他從中拽出來。兩次戲內,一次戲外,而這三次分別代表了他的不同階段。一次是在劇院演出時,講出台詞之後跑到後台情緒失控。一次是躲在車庫不想回家,怕回家後就會面臨與音的分離。這是一個巨大的轉折,也是他不願意再飾演萬尼亞的原因。第三次是故事結尾部分,家福被索妮亞手語所表達出來的更加強大的力量所接住了。他的這次落淚是有神性所在的,因為索妮亞的角色就是一個接近於宗教意義上的天使的化身。她的無聲,和從身後擁抱家福的動作,與音彌留在磁帶中的聲音,和她如同鬼魂一般的身份作比。有形無聲,無形有聲。而家福在最後還是選擇了把痛苦留在過去,以一種實體(非戲中人)的身份繼續生活下去。他決定離開他曾經所依賴的記憶,正如垃圾焚燒廠那段戲之後,磁帶便未再出現。我想這也是結尾他選擇把車給Misaki的原因。
权当个人笔记用,拒绝引用和转载。
理解如果有偏差也请多包涵。要是有资源或者剧本的话还能拉片儿,目前只能靠记忆了。以及村上的小说文本(作为日语)真的是很简单,如果在学日语,N3~2水平可能就够了;电影丰富好多,对语言要求也较高。不知道电影节上的翻译质量怎么样,这片子很日本。
整个片子和我个人经验直接相通的部分,恐怕只有从青森到北海道的汽船,颠簸的波浪晃得我几乎没睡着,Misaki却睡得很香,可能是她开了太久的车,真的累了吧。
总之还是很喜欢这个片子的。
原作的概括首先改编的时候融合了村上的其他作品的一些剧情,而且更改幅度非常非常大。 原作中渡利misaki(司机)在一开始就登场了,而且是在修理工厂老板(电影未出现)的推荐下成为家福的司机。家福起初有些抗拒,但也只是因为对方是女性,并非片中的理由——与其说是拒绝别人开自己的车,不如说是保有自己曾和妻子共同拥有的私密空间。此外,家福是因为喝了一点酒,开车出了事故,所以驾照被吊销了,而且在警察的要求下做检查查出了青光眼,可能看不到右后方开来的车,所以必须放弃驾驶。但是他习惯在路上对台词,也不想坐地铁等等,所以不得不聘请司机。家福的车是一辆黄色的SAAB 900敞篷车(电影里面是红色的)。此外,家福也只是个小演员,事务所为司机承担的工资也不高。
接下来是关于妻子音的介绍,妻子也是演员(电影中是剧作家,孩子离世之后过了几年,啪啪啪之后会开始讲故事(虽然看上去很奇怪,但是是个重要的设定),然后家福整理内容帮她写剧本),比家福小两岁,有四个出轨对象。直到妻子因子宫癌离世,家福一直不敢问妻子为何出轨,因为不知道她在追求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哪些没有满足她的。所以他只能靠工作来忘却自我。妻子离世之后家福也和几个女性交往过,但是都不满足,而且没有让她们上过自己的车。
渡利的经历乃至自我介绍和电影里完全不一样,这段在电影里的诠释比小说好很多很多,决定不剧透了,后文也模糊掉,资源出了请一定看电影啊~。
家福和妻子的孩子只活了三天就夭折了(不是电影里面的四岁),如果还活着,也该24岁了(电影里面是23岁)。孩子离世之后两人一直在修复伤痛。妻子不愿再有孩子(记不清这里妻子怎么说的了,影片开头不久和家福在车里的对话,好像是她还是想要孩子的,但是家福有些抗拒)。 *这里接楼下回复参考,有补充^ ^
接下来高槻登场了。小说中的设定是40岁(电影里是20多,住址还是东京都港区,真有钱),而且是在音离世半年后才与家福第一次见面(电影中是在家福目睹妻子出轨之前、妻子主动带进后台的)。两人约好在银座的高级酒吧见面聊聊妻子。高槻也是音的出轨对象之一,但是没什么地位,而且说音拒绝再和他见面,连住院期间看望都拒绝了。此外还有,高槻非常喜欢喝酒,两人后来成了酒友,然后有了电影中冈田最后对家福说音是个非常棒的女性、但是自己对她的了解不及家福百分之一的长独白。(主旨:我们没有直面自己的内心,这是我们共通的盲点;如果想了解他人,那么只能凝视剖析自己。)
家福因此有些释然,回到车上。接下来的内容大致是家福对Misaki讲自己对妻子出轨的释怀、放弃给高槻一点颜色看看、和高槻似乎成了朋友。最重要的是,高槻虽然帅,但不是个好的演员,性格不如自己的妻子坚强,但是仍不明白自己有什么比不上他的。Misaki追问家福,他是否认为这是对自己的羞辱,家福说可能吧。Misaki说女的就是这样的(……太村上了),自己的爹和娘对自己不好是因为大家也都没有直面自我,只能把情绪发泄在其他人身上。家福说大概吧,多少是这样。然后家福放空自己,想象自己再度站在舞台上,离开自我再回到自我,但是回归的场所有些许不同。 家福对Misaki说自己要睡一会儿,Misaki什么都没说,继续开着车。家福感谢她的沉默。
小说的内容就是以上,非常简单。当然,《万尼亚舅舅》也是穿插在其中的暗线,但是处理完全没有电影有趣……
电影中角色和场景的隐喻
尽量少剧透一点,写得模糊一些,给看过电影的人当补充
家福的名字:小说里面没写,但电影中有提到音追家福就是因为他的名字,家福(かふく)=禍福。这也是对人生的一个小注解,和最后《万尼亚舅舅》演出时候的台词是呼应的。
家福的车:家福与他人的距离,自己可控的范围。被迫迎来司机取代自己的位置,两个人在交流中重叠相通。一开始拒绝他人开车,到接受,再到允许对方在外面太冷的时候上车等自己,再到允许对方在车里抽烟,乃至两人一起去北海道,这一系列变化是对Misaki以及自我的接纳与理解,也是推动剧情不可缺少的因素。
音:整个片子的大BOSS,谜一般的女人(很村上),不仅是导致家福痛苦的根本,对她的探求是高槻再度来到家福生活中的契机。与小说不同,她的离世很突然,正要对家福坦白什么的当天晚上,走进家门之后突发脑溢血。家福到家的时候发现已经无力回天。(这边和Misaki的经历也有紧密关联,影片里表达得很明显,也就是前面写的不剧透的部分)
Misaki和对台词的录音带:家福与妻子的联结,即便在妻子离世之后仍然能在车这个私人空间里面表达妻子的在场。Misaki是家福的妻子与孩子的影子,也是工作的影子(所以念白和演员读书的时候一样,都没什么情感)。 以及录音带里面的台词都不多余,甚至有一句出现了好几次,关于生活与真相的,每当情绪转折的时候就会出现,像是家福的心声,具体内容与剧情联结很紧密,不剧透。 By the way,导演在采访里面提到了广岛的历史意义,其实个人觉得没那么重要,只是因为地理位置。Misaki出身在北海道,家里出了大事之后漫无目的地开车到了广岛,她只是想着一路向西开,路上车坏了,因为自己除了开车什么都不会,就在广岛找了个开垃圾车的工作(她说垃圾掉下去像下雪,说明她也想回家,也就是和过去和解)。这也和两人一起去北海道,乃至她后来得到了家福的车、去了韩国有关。
八目鳗的故事:妻子和人啪啪啪之后讲的故事,内容表面上是一个女孩潜入喜欢的男孩的房间,但是实质大致是对自己和丈夫之间关系的隐喻(不仅是情感,还有工作,女孩想改变对方、渐渐合为一体,但是对方仍在拒绝自己)。 关于意象,可以参考//movie.douban.com/review/13826496/,不完全赞同(方法太弗洛伊德),但是想更正一点,是八目鳗其实出现了三回。第二次可能不那么重要吧,但也是一个伏笔。家福在网上看八目鳗的视频,妻子问他是否还记得昨晚的故事,按照后来家福和冈田演的年轻演员的对话,他记得妻子说的所有故事,但是在这里他撒谎说自己已经差不多睡着了,所以不记得了,顺便合上了电脑。这段作为电影内容,大致是他想了解妻子,但又因为害怕失去不敢直接问的表现。
话剧节的两个韩国人:阿姨和长得像土豆一样的大哥,以举办话剧节为契机邀请家福来广岛。完全是推进剧情用的,家福没有对他们造成任何影响,反而是他们,强行为家福安排司机、让家福在演出(直面自己)和放弃演出之间做抉择,一系列内容推动剧情。阿姨的台词不多,但是角色设置不多余。 土豆大哥是早稻田大学院毕业的(这很村上),会很多种语言,妻子只能用手语但是两人仍然可以深度沟通(大哥为了妻子学了手语),家庭幸福,还有狗,是家福破碎的家庭的对比,家福对未来幻想的映照。
高槻:无法控制自我的人,一直忍着不问妻子出轨缘由的家福的对照。很明显,家福不愿出演万尼亚,是因为他没法直面自己,他想让高槻代替自己承担痛苦,所以高槻在演出的时候不时失控,这也应该是小说里面家福原本的复仇。前文提到的长独白消解了复仇,以及此前高槻犯的事儿,也是推动家福直面自我、重新走上舞台的扳机。
一群不同母语的演员:日英韩中和韩语手语,演出《万尼亚舅舅》,超越语言的交流,影片最后手语演出的内容比语言更有力(不剧透了)。 细节一:家福曾经斥责高槻说他没有想着去理解其他人,除了日语什么都不会,无法理解演对手戏的女孩在想什么。后来有一个场景,是家福在住处看着不同语言的剧本学中文,他在试图理解(这个场景在某张剧照里面有,可以看到日中词典ww)。还有在土豆大哥家吃饭的时候,家福也学了点韩语手语。 细节二:其他演员之间的交流,有一小段是日语母语的大妈们说闲话,提到对跨语言交流的不满,但是仍有期待。忘了是之前还是之后,画面一角有其中一位大妈和手语女孩比划交流的细节。
讲中文的女孩和手语女孩的奇妙排练:这段很棒,不多剧透,超越语言的交流,利用《万尼亚舅舅》的台词阐述不幸与幸福的对比,也是家福原本期待的生活和自己现状的隐喻。
最后一个场景,Misaki在韩国开车:带着土豆大哥家的狗,开着家福的车,脸上的疤也没了。狗=孩子,车=自我,疤的消失=对过去的和解(之前Misaki有台词解释为什么不做手术)。算是对家福演出结束之后的生活的隐喻吧,毕竟在家福决定出演之后,他的故事就结束了。
很久没写影评,也不是商稿,就是一个笔记。只是因为很久没看到结构这么细致完整的片子了。 某种意义上也是对我自己的和解。
估计等剧本有了之后(假如有的话)还会再看一遍,有几句台词想再确认,到时可能会更新这篇文章。
舞台剧演员兼导演家福悠介(西岛秀俊饰)。
他创作的舞台作品,虽然是以著名的戏剧为基础,但融合了世界各国的语言,非常独特。
私生活方面,他和相伴20年以上的妻子音(雾岛丽香饰)过着平静而知足的日子。
但是,两人之间并不是没有隔阂。
十几年前,年幼的女儿因病去世,心情低落的妻子瞒着悠介,和多个男人发生了关系。
而且音有一种奇怪的癖好,就是在和悠介做爱之后,会无意识地讲故事,这些故事被悠介记录后以音的名义投稿并获奖,成为音踏入影视圈的契机,后来音也成为一名电视剧编剧。
有一天,音一副忧郁的样子对出门前的悠介说“今晚想和你谈一谈”。那天晚上,故意很晚回家的悠介发现音因为脑溢血倒下,撒手人寰。
故事到这里为止是相当长的序言。
两年之后,因为自己创作的舞台剧——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要在广岛国际戏剧节上演,担任导演的悠介开着他心爱的红色萨博前往广岛。戏剧电影节执行委员会出于安全考虑,给他配备了一个沉默寡言但车技了得的女司机美咲(三浦透子饰)。
悠介经常在爱车里复述《万尼亚舅舅》的台词。车里用磁带播放妻子从前录制好的单口对白,悠介与“妻子”对台词。即使人已不在,但亡妻的声音还在继续……
故事到这里,已迈出了原著,接下去会走向何方呢?我窃以为是“怪谈”,讲述了一个被两年前去世的妻子囚禁的男人的故事。
“今晚想和你谈一谈”的声音一直萦绕在悠介身上。
若是平时,悠介会在翌日把妻子做爱后讲的故事复述给她听,但对于音死前最后讲的“七鳃鳗的故事”,他无法再叙述下去。因为悠介对目击妻子出轨这一事实视而不见,又在之后逃避妻子谈话邀约,间接导致妻子意外死亡,最终无法知道故事结尾,
也许音说的“今晚想和你谈一谈”,想谈的并非是“我不爱你,我出轨了”之类的坦白,而是悠介想要了解的“七鳃鳗的故事”的结局。但没想到这个结局最后竟从音的出轨对象——年轻演员高槻(冈田将生饰)的口中道出。
此时此刻,亡妻的声音似乎借高槻之口复苏了,看着高槻讲述故事时双眼射出的视线,悠介打从心底感到毛骨悚然。妻子名叫“音”,而电影也恰巧借用盒式磁带、他人之口,表现“音”之音的存在,给悠介的心缚上了咒。
为了挣脱这个缚咒,悠介让美咲驱车从广岛来到北海道十二瀑镇——美咲的故乡,听美咲讲述她和母亲之死的故事,她说自己明明可以拯救被压在泥石流下的母亲,但她没有,心怀愧疚的她决定一直留着泥石流时受伤留下的脸部疤痕。
最后,悠介登上《万尼亚舅舅》的舞台,继续饰演万尼亚。表演是以女儿索尼娅对万尼亚的倾诉而结尾的,但在这次公演上,扮演索尼娅的女演员不会说话,是用手语与万尼亚沟通,也就是说,万尼亚的扮演者悠介,再也听不见亡妻——音的声音了。一片寂静的最终表演,掌声落幕,悠介也和万尼亚一样获得了心灵的平静。
画面一转来到韩国,美咲在一家超市购物后,开着红色萨博在风和日丽的公路上奔驰,她摘下口罩,脸上的伤疤已然消失,看来她也和自己的过去和解了。
此刻我也明白这部电影讲述的非是“怪谈”,而是救赎的力量。整部电影围绕的主题都是“救赎”,既包括“救赎他人”,也包括“救赎自己”。
另外,这部电影有三个奇特的要素。
第一个:角色用叙述小说的口吻讲自己的台词
影片开头,音在和悠介做爱后,开始讲述“七鳃鳗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出自村上的另一部小说《山鲁佐德》)。音在讲述的过程中,悠介也有意无意地承接故事话茬,你一言我一语,互相编写下去,虽然这种交谈略有违和,但随着角色口中故事的深入,自己也被故事中的故事所吸引,以至于有点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沉迷于剧情,还是剧情中的剧情。
第二个:戏剧台词契合人物内心旁白
悠介在行车途中,都会在车里复述《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很多时候看似毫无关联的台词,都恰好与悠介当下面临的问题、内心的纠葛相匹配,戏剧的戏谑与现实的讽刺融合得恰到好处。
第三个:多语言戏剧
电影中的舞台剧《万尼亚舅舅》是一部多语言戏剧,演员来自各个国家: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大家一起用多语言(甚至有哑语)来演绎剧情。不同沟通方式的交织确实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感动。以前认为,电影是情节、演技、画面、影像、声音等组合在一起才能产生的综合艺术,但《驾驶我的车》让我看到电影表达的可能性是无限多种的。
179分钟的电影时间相当长,但如同3个小时的长途旅行,非常有意义。
在广岛的电影院看了滨口龙介的新片,电影中作为影像再现出来的和平纪念公园逐渐跟我记忆中的现实图像相融合,就像这部电影自身的叙事在虚构性和真实性之间自由地游走一样。
这部电影在各种方面联系着电影史(包括滨口自己的旧作),影像总是被一系列影像所包围。片中契诃夫《万尼亚舅舅》的台词折射着角色之间的人际关系,唤起了里维特电影里的三个圆圈;又或者在影片的开头,当音身处镜头正中但观众却无法看清她时,当她狂热地讲起陷入热恋中的少女的故事时,她的身体消失了(或者说从未出现过),唯一存在的只有声音。这种呓语般的讲述方式让我想起《广岛之恋》中的埃玛妞·丽娃——她的眼中空无一物,独自陷入遥远的回忆。在雷乃的电影中总是有一个人向另一个人讲述着什么,但这种讲述并非用于沟通,更像是某种被催眠状态下的自言自语,仿佛讲述者在将叙事的逻辑强加给听者。
在家福丧妻之后,音的身体彻底消失了,她成为了(或者说回归到)只存在于磁带中的声音。这部电影本身也一直在强调语言的身体性,手语作为一种独立的表意系统在印度尼西亚语、韩语、国语、英语等语言之间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它是角色肢体的舞蹈,带有强烈的直接性和倾诉的欲望。除此之外,其实任何一种发出声响的行为都同时伴随着身体的运动,说话这一行为本身就是通过颌骨的运动实现的。
滨口如此喜欢拍摄角色的侧面特写,喜欢拍摄隧道,他的人物也总是在途经隧道的过程中经历某种心理上的转变。同时这部新片也像滨口之前的所有作品一样,它呈现着年轻一代对这个世界最切身的体会:多语言沟通的难题,只能被动接受一切的困境,对自身的存在感到无力。
在影片中,西岛饰演的家福总是只能被动地接受一连串厄运,女儿的夭折、妻子的出轨、自身的疾病,甚至需要通过牺牲驾驶权才能换来工作(表演)的权利。有意思的是,在他出让了驾驶权给みさき之后,他反而逐渐掌握了自己生活的主导权。也许真正重要的不是如何驾驶自己的车,而是如何与别人分享一支烟的路程。
Drive My Car,你能開好自己的車嗎?
廖偉棠
金球獎出爐,濱口龍介的Drive My Car(台譯:《在車上》)果然奪得最佳外語片,同時它也在美國國家影評人協會獎成為大贏家,獲得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編劇。去年它的成績也昭然,康城影展最佳劇本等三個獎,亞太電影大獎最佳影片最佳編劇,以及許多獨立影展的獎項。看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幾乎是囊中之物了。
Drive My Car的編劇尤其見功力,也許你會覺得,有村上春樹的原著在,改編劇本有什麼難的?但村上原著一來是短篇,二來他一貫雲淡風輕地把戲劇性藏得很深,這都是電影長篇不可能遵從的。於是濱口龍介(也是編劇之一)必須在原文本上開創更多重世界,同時又不失去原文本的主旨與韻味。
原著裡的故事並不複雜:一個失去妻子的男人,和妻子的舊情人相遇,並向自己的女司機傾訴。但這三者之間的「緣分」,足以讓濱口龍介窺見人世間無所不在的傷痕,然後他嘗試紀錄和修補。
濱口首先找到的,是和Drive My Car處於同一本村上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裡的短篇<木野>,裡面木野目睹妻子出軌的情景——還有經過漫長的逃避之後才被承認的傷:「對,我受傷了,而且非常深。木野對自己這樣說。然後流淚。在那黑暗的安靜房間裡。在那之間,雨仍不間斷地,冷冷地濡濕著世界。」。這兩點都嫁接到Drive My Car裡的家福身上,精確到妻子出軌時的體位。
接著,契訶夫的《凡尼亞舅舅》在原著裡只是一筆帶過的兩段台詞的引述,作為家福演員生涯的佐證或者男人生涯的反諷,但被濱口龍介大做文章,衍生成始終伴隨整個故事的「平行文本」。《凡尼亞舅舅》內裡的種種矛盾與昇華,直接對應了家福經歷的矛盾與昇華,兩者拉出飽滿的張力,在聾啞演員用手語和靜默演出的時候達到高潮。
而這部戲要在廣島國際戲劇節排練和演出,順理成章地讓廣島:這個飽含「傷痛與治癒」象徵的地點,成為小說裡缺少的舞台,讓幾個角色在此相遇,重啟各自的生命,實在精妙。
然後,濱口從村上春樹另一篇短篇<雪哈拉莎德>挪用來第三層文本:家福妻子「音」在每次高潮時向他和情人講述的劇本/夢境,包括「我的前世是八目鰻」這神來之筆。濱口似乎覺得<木野>裡經歷魔幻的男人的自我覺悟不夠有說服力,因此補充了妻子角度的這一伏線。
最後濱口還加上了女主角、司機渡里美咲的少年往事,和音的情人高槻的後續故事,前者主要是她與母親的痛苦,甚至還有母親的分裂人格;後者的突發犯罪與覺悟,為他開口規勸家福補充了心理動因。這兩者的展開充滿現代戲劇的套路,和作為近代戲劇的《凡尼亞舅舅》恰成對比。
這時候你才發現,不但渡里是家福的司機,高槻、音、甚至凡尼亞舅舅的外甥女索尼婭,都是家福的「司機」,因為家福並不懂如何「駕駛」自己的心。
「『不過無論是彼此應該多麼了解的對象、多麼相愛的對象,要完全窺見別人的內心,終究是不可能的事。去追求這種事,唯有自己難過而已。不過那如果是自己的內心的話,只要努力,應該就能確實窺見努力多少的份。因此,結果我們不能不做的,大概是和自己的心巧妙地誠實相處吧。如果希望眞正看清別人,只能深深地筆直凝視自己的內心。我這樣想。』這些話似乎是從高槻這個人內心的某個很深的特別場所,浮上來的。」
這是村上春樹原著裡的話,幾乎一字不差地在電影裡讓高槻這個貌似輕浮的小白臉,對貌似成熟穩重的家福說出來,未免有點諷刺。然後家福恍然大悟,須知這也是音想要對他說的——回到故事的開始,家福面對不了幼女的夭折,麻木地活著,然後他面對不了妻子的出軌,繼續假裝沒事發生,最後間接導致了悲劇,其間的警號,恰是音所講的「闖空門」故事。
夢境一般的故事裡,音是一個偷進暗戀對象的家的中學女生,她一再地留下「物證」希望被發現,但即使到最後她留下的是一具被她殺死的屍體,對方還是無動於衷;她只好對著新增的監控攝像頭大喊「是我殺的!是我殺的!是我殺的!」
故事的後半部分,是高槻轉述的,因為作為丈夫的家福拒絕了音最後的溝通。諷刺的是,高槻也通過這樣向家福坦白了自己的殺人。而家福卻永遠沒有機會向音坦白。
高槻被捕,渡利接力來救渡家福和自己,她的姓氏和職業(司機)已經暗示了她的擺渡人身份。面對內心深淵和接受女性的救贖,這是村上春樹一以貫之的主題,從《發條鳥年代記》到《沒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禮之年》等小說莫不如是,濱口龍介忠實地加深了它的細節和輪廓而已。
渡利首先被救渡,來自於家福善意安排她觀看了《凡尼亞舅舅》的彩排,又執意讓她和韓國演員夫婦成為朋友,啞演員飾演的索尼婭角色更啟示了渡利。既然家福/凡尼亞舅舅無力開好這趟命運快車,那就由渡利/索尼婭我來吧,我幾乎能聽到她的內心獨白。
所以渡利與家福是互相救贖的,正是成為他人的拯救者,我們自己才能擺脫受害人與施害人這痛苦的雙重身份。家福在最後痛苦抉擇中(他要不要再度飾演凡尼亞舅舅)時本能地讓渡利帶他去她的北海道家鄉,其實就是潛意識承擔了救渡者的職責。
音去世之後依然參與著家福的心靈之旅,電影的最大創舉就是讓她生前替家福讀劇的錄音《凡尼亞舅舅》一再在車上重播,啟示了對契訶夫一竅不通的渡利,也啟示了自以為很懂契訶夫的家福,他終於發現自己一直念叨著的「我一直在扮演自己不是的人」不只是句台詞,而是警鐘。他和音未能在現世演下去的戲,在車子這個最狹小的舞台上繼續對答,直至覺悟。因此,最終的救贖者,是已死的音,是契訶夫。
電影的最後鏡頭,家福不再出現,時間線和我們的現實相交,他的車被渡利開到了韓國,左舵的SAAB車離開右舵的日本終於走上了合拍的路,渡利還載上了一條跟她在韓國人夫婦家中所見相似的犬。接下來的故事,該是戴上了口罩的渡利、和我們如何面對新世界的考驗了。
(原刊2月)
《驾驶我的车》电影剧本
文/〔日本〕滨口龙介、大江崇允
译/徐怡秋
1.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清晨)
黎明的微光缓缓射入房间。
一名女子坐起身,她赤裸的上身进入镜头。
女子坐在双人床上,淡淡的晨曦洒在她的肩头,泛着白色的光。
逆光下,看不清她的表情及乳房。
她是家福的妻子,阿音(45岁)。阿音开始讲述故事。
阿音:她时不时地——
家福:嗯。
阿音:——趁山贺家里没人时,偷偷溜进他家。
家福:山贺?
阿音:是她初恋男友的名字。他们是高中同学。不过,山贺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心意。反正她也不想被山贺发觉,所以倒也不介意。不过,尽管她不想让山贺意识到自己的存在,自己却很想了解山贺。她想要了解山贺的一切。
躺在床上的家福(45岁),用一只手撑住脸颊,望向阿音。
家福:所以,才会偷偷溜进他家。
阿音:没错。山贺上课的时候,她就会谎称身体不适,从学校里早退。山贺是独生子,他父亲是公司职员,母亲是教师。她早就听同学说过,山贺家里经常没有人。
家福:那她是怎么进去的呢?一个普普通通的女高中生。
阿音:她在门口找了找,果然不出她所料,在大门旁的花盆下有一把钥匙。
家福(笑了笑):太大意了……
阿音:她就这样潜入了山贺家,走上二楼,打开房门。衣架上挂着一件球衣,看着球衣上的号码,她知道这肯定是山贺的房间。对于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来说,这个房间太整洁了。她从中感受到了他父母,尤其是来自他母亲的强烈的控制欲。她深吸了一口气,静心凝听。她听到一片沉默。房间里回荡着一片被放大的静默,仿佛戴上助听器后的感觉。她躺在山贺的床上。她抑制住自己想要自慰的冲动。
阿音一口气讲完后,倒在床上。
眼看她就要进入梦乡,家福问道——
家福:为什么?是怕尺度太大,电视里播不了?
阿音:不是。
阿音侧过身,面对着家福。
阿音:是因为她有自己的原则。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可以做。
家福:偷偷溜进别人家可以,但自慰不可以。
阿音:没错。
天己大亮。熟睡中的家福与阿音相拥在一起,阳光洒在二人赤裸的身上。
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上午)
一辆红色的萨博900驶过彩虹桥。
家福:于是,她把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留在了山贺的房间里。
阿音:卫生棉条?
阿音笑着在手机上记录下“卫生棉条”几个字。汽车开过台场。家福坐在驾驶席上,阿音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你就是这么说的。
阿音:太诡异了。
家福:这比你平时那些故事都要夸张。你确定真能拍成电视剧吗?
阿音:没问题。制片人说了,这次想要挑战一下深夜档。
家福:那就好。于是,她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根还没用过的卫生棉条,塞进山贺书桌的抽屉里。如果被他那位控制欲超强的母亲发现了……一想到此,她便心跳加速,兴奋不己。
阿音:好变态。
家福:那根棉条就是一个“信物”,证明她确实到过那里。
阿音:信物。
家福:从那以后,她时不时就会早退,偷偷溜进山贺家。她也知道这样做会有风险。在父母和老师眼中,她属于那种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一旦被人发现,她必定会失去很多。
阿音: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放弃。
家福:无法放弃。一走进那个房间,她便闻遍每个角落,只求嗅到一丝他的气味。每次离开时,她都会带走一件山贺的“信物”。笔筒里的一支铅笔,或是其他一些不起眼的小东西。作为交换,她也会留下自己的“信物”。最大胆的一次,她脱下了自己的内裤,塞进他衣柜的深处。她觉得,通过这种信物交换,他们俩己逐渐融为一体。她认为自己是在帮助他摆脱他母亲的控制。今天的故事你就讲到这里。
阿音:是嘛。你想不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
家福:嗯,想知道。
阿音:嗯。我该怎么办呢?是再等等,还是现在就写?
家福:还是再等等吧。
阿音:是啊,我也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家福:你真的不知道吗?
阿音:当然啦,我不一直都这样嘛。
家福:不是,我还以为这一次搞不好是你自己的初恋故事呢。
阿音:怎么可能!
阿音笑了。家福也笑了。
3.电视台门前(白天)
萨博停在电视台门口。一位看上去很像制作人的年轻男性(P)等在路边。阿音一边下车,一边对家福说道——
阿音:谢谢。
家福:嗯。
阿音:早上好。
P:早上好。
阿音敲了敲车窗,家福降下车窗。
阿音:今天几点开演?
家福:晚上六点半。六点开始入场。
阿音:我可能在六点半之前能赶到。
家福:你别赶了。好好开会,别自己先走。
阿音:我一定能赶到。我想看你表演嘛。加油哦。
家福:啊,谢谢。
家福笑了笑。阿音朝家福挥了挥手,与P一起走进电视台。家福发动起车子。
4.舞台公演(夜晚)
绳子被拽断。
家福主演的《等待戈多》。
家福站在舞台上,用日语说台词。演对手戏的是一位印尼演员,他用印尼语说台词。尽管语言不同,但二人的表演十分自然顺畅。
家福:真是屁用没有。
对手(印尼语):你说咱们明天还得回到这儿来?
舞台上方投射的字幕包括三国文字。家福说台词时,字幕显示为英语和印尼语,对手说台词时,字幕会显示为英语和日语。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那么咱们可以带一条好一点的绳子来。
家福:不错。
对手(印尼语):狄狄。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家福:这只是你的想法。
对手(印尼语):咱俩要是分手呢?也许对咱俩都要好一些。
家福:咱们明天上吊吧。如果戈多还不来的话。
对手(印尼语):他要是来了呢?
家福:咱们就得救了。
透过舞台上的二人,可以看到下面的观众席。对手一站起身,裤子就掉下来了。
对手(印尼语):好,咱们走吧。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对手(印尼语):什么?
家福:把你的裤子拉上来。
5.剧场,后台(夜晚)
家福一个人坐在后台刮胡子,卸妆。敲门声响起。
家福:请。
阿音:可以进来吗?
家福:请进。
阿音走进屋内。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家福。
家福:……怎么了?
阿音:太棒了。
阿音笑了。家福也笑了。
家福:是吗?太好了。
阿音:可以给你介绍个人吗?
家福:啊,等我换一下衣服。
阿音:高槻。
一位相貌端正、个子高高的年轻人走进来。他一进门,就对家福鞠躬致意。
这名男子名叫高槻耕史(29岁)。
高槻:您好,我叫高槻。
家福:啊。
高槻:您夫人一直很关照我,非常感谢。
阿音:不要叫我夫人。
家福:我在电视上常常见到你。
高槻:啊,谢谢。
阿音:这次我的新戏想找他演一个很不错的角色。
家福:他以前的角色都很不错。
阿音:这次会更好。这一次终于要跟女主角演对手戏啦。
阿音笑着拍了拍高槻的肩膀。
高槻:啊,是啊。
阿音:开完会之后,我说今天是你的正式演出,他就说他也想来看看。
家福:诶。
高槻:我听阿音老师讲过您的表演方式,一直想来学习一下。真是太了不起了,那么多种语言混在一起……
家福:哈哈,嗯。
高槻:我也不知道这种感觉对不对,总之,就是很感动。
阿音:感人吗?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家福:哪里哪里,谢谢你。
高槻:不客气。
家福:不好意思,我先换一下衣服,咱们回头再聊。
阿音:好的。辛苦啦。
阿音引着高槻走出门。高槻再次鞠躬致意。
家福脱下戏服,扔到一旁。
6.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清晨)
(复式结构的房屋。上面是卧室,下面是起居室。)家福在二楼的卧室里,从衣柜中取出衣物装进行李箱。
家福拎着行李箱与毛毯走下楼梯。阿音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桌上堆满阿音的物品,她似乎一直工作到天亮。家福把毛毯盖在阿音身上。阿音睁开眼睛。
家福:对不起,我把你吵醒了?
阿音摇了摇头。阿音抱紧家福。
家福:累坏了吧。
二人亲吻在一起,甜蜜的长吻。
家福:我九点的飞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阿音:一路顺风。
家福: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箱,向玄关处走去。他在门口换鞋。阿音走过来。
家福:你接着睡吧。
阿音:给你这个。
阿音把手里的录音带递给家福。
阿音:《万尼亚舅舅》。
家福:啊。
阿音:我已经录好了。该用它了吧?
家福:谢谢。
二人再次亲吻起来。
阿音:你九点的飞机。
家福笑了。
阿音:走吧。路上小心。
家福:嗯。我走了。
家福拎着行李急慌慌地走出门。阿音挥了挥手。门关上了,屋里只剩下阿音一个人。
7.行驶的车内(上午)
萨博在红灯前停下。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磁带,放进车里的播放器。
家福按下播放键,磁带里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来,喝杯茶吧。……我不怎么想喝。……那来点伏特加吧?
录音中,阿音用略微不同的音色来表现几个不同的角色,十分自然,恰到好处。
汽车在飞速行驶。家福一边开车,一边面无表情地复述自己的台词。
家福:没有人了解我的感受。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把年纪,就什么也别想了!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萨博行驶到成田机场附近。
阿音的声音:你似乎也在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没有错,错的是你自己。
8.成田机场(白天)
家福来到机场。他拖着行李箱走进机场。手机提示音响了。家福停下脚步,看了一眼信息。信息内容如下(原文是英语,后附翻译)——
“发件人:符拉迪沃斯托克戏剧节组委会
主题:航班变更
很抱歉通知各位,由于本地寒潮来袭,本次航班取消。现已为您改签明日航班。戏剧节如期进行。各位评委老师的工作也无变化。如需在成田机场附近的酒店过夜,住宿费由我方负责报销。”
看过信息后,家福转身离开机场。
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
家福驾驶萨博离开机场。
10.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
家福把车开到公寓停车场。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11.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白天)
家福走到门前,掏出钥匙。
房间内传来隐隐约约的音乐声。
家福转动钥匙,走进门。
室内古典音乐的声量震耳欲聋。家福隐隐听到一丝喘息声。他低头一看,似乎注意到什么(鞋子)。家福蹑手蹑脚地脱下鞋子,走进屋。房间内的大衣镜中映照出一对男女的身影。他俩浑身赤裸地纠缠在一起。阿音紧闭双目,坐在男子身上,双手环绕在男子身后。男子双臂紧紧地将阿音箍在胸前(男子看上去既像高槻,也像制作人)。
唱机里的音乐响彻全屋。二人身体激烈地摇动着,阿音的喘息声越来越大。
家福悄悄地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不发出一丝声响。
12.家福的公寓,停车场(白天)
自动停车场的铃声响起。
家福站在自动门前,想要点燃一根香烟。火怎么也打不着。铃声停了下来。
自动门左右方向打开,红色的萨博出现在家福面前。
13.千叶,沿海的酒店(夜晚)
家福坐在酒店的房间里吸烟。这时,网络电话响起。来电人显示为“阿音”。家福拉上窗帘,闭上眼睛,长吸了一口气。家福接通电话。
家福:喂喂。
阿音:喂喂,顺利到达啦?
家福:嗯。
阿音:评委的工作从明天开始,对吧?
家福:嗯。
阿音:酒店怎么样?舒服吗?
家福:酒店嘛,还不都一个样。
阿音:有没有吃当地的特产啊?
家福:这儿有什么特产?
阿音:我要知道就不问你了。
家福:好敷衍啊……
两人都笑了。
家福还在继续和阿音聊天,透过他身后的玻璃窗,可以看到一架飞机刚刚起飞。
酒店外景。酒店招牌上写着“NARITA VIEW HOTEL”(成田景观酒店)。又一架飞机飞走了。
14.成田机场(白天)
字幕:一周后
飞机降落在成田机场。
15.萨博,行驶的车内(傍晚)
家福把车开下高速公路。
汽车行驶在城市中心。
家福仍在叨念着台词。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音的声音: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那么成功,就算是唐璜,也比不过他那么身经百战。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
家福想要右拐,一辆直行的车冲过来,撞上了萨博的左后方。家福遭受到强烈的撞击。萨博900的车头被撞反了方向。
16.医院,走廊(夜晚)
阿音快步穿过走廊。阿音看到坐在走廊沙发上的家福。家福也看到了阿音。
家福:啊。
不等家福开口,阿音己经一把抱住家福。家福大吃一惊。
家福:喂……
阿音:吓死我了……
家福:我没事儿。
家福轻轻拍了拍阿音的后背。阿音松开手,望着家福。
阿音:真的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家福:还不清楚。
阿音:什么?
家福:医生刚给我做了检查,现在正在等结果。
17.医院,诊疗室(夜晚)
电脑屏幕上显示着家福的视力检查结果。
医生正在给家福和阿音解释病情。
医生:你的左眼是青光眼。
阿音:青光眼……?
医生:属于一种视神经障碍,视野会越来越狭窄。这种病,虽然左眼的视野萎缩,但由于右眼视力没问题,看东西不受影响,所以很难察觉。反过来说,由于它对日常生活造成的影响很小,所以很难被发现,等到发现时,往往都己接近失明状态。这次能够提早发现,可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家福:……我还能开车吗?
医生:也不是不行。
家福:那就是能开咯。
医生:嗯,只要症状没有持续恶化。
阿音:那要怎么治呢?
医生:青光眼的病因目前还不清楚,因此无法完全根治,只能是尽量延缓它的进程。我给你开点眼药水,可以降低眼压。很多人都觉得眼药水没什么用,可如果你不好好上药,病情会迅速恶化。一定要坚持,每天两次,不要间断。
阿音默默地握住家福的手。
18.寺院(白天)
室外阴雨连绵。身着丧服的家福与阿音坐在寺院灵堂里听僧人诵经。
牌位上写着死者的姓名,还有一张小女孩的照片。
19.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傍晚)
雨水打在萨博的前挡风玻璃上。
阿音:其实,今天你很想自己开车吧?
阿音正在开车。家福坐在副驾驶的位置。
家福:为什么?
阿音:今天车子刚修好。
家福:……我深深地爱着你,可是,
阿音:你这是想起什么了?
家福: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阿音望着家福。家福也望着阿音。
阿音:什么事?
家福:你的驾驶技术。求求你了,赶紧看路吧。
阿音笑着把脸转向前方。
家福:刚才你怎么不变道呢?
阿音:这种话很容易就变成PUA哦。
家福也笑了。
阿音:说实话,你是不是,
家福:嗯。
阿音:还想再要个孩子?
家福:……我也不知道。毕竟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位置。
阿音:不过,再生一个孩子,也许我们也能同样爱他。
家福:如果你不想要,光我一个人想也没有用啊。
阿音:对不起。
家福:这不是你的错。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的选择。所以,没事儿的。
阿音:嗯。我真的好爱你。
家福:谢谢。
阿音: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
家福紧紧握住阿音放在挡把上的手。
20.家福的公寓,夫妇二人的卧室(夜晚)
家福与阿音回到家。阿音打开起居室的一盏侧灯。
家福从身后抱住阿音。二人拥吻在一起。脱掉彼此身上的衣服。
雨水打在窗户上。二人在沙发上做爱。
二人躺在沙发上。衣服凌乱地散在身上,腰上盖着毛毯。家福闭着眼睛,马上就要睡着了。阿音睁开眼。
阿音:有一天,她想起了自己的前世。
家福:那个偷偷溜进男朋友房间的女孩吗?
家福微微睁开眼。
阿音:前世,她是一条八目鳗。
家福:八目鳗?
阿音:她是一条高贵的八目鳗。与其他的八目鳗不同,她不会寄生在从上方游过的鱼类身上。她用吸盘一样的嘴唇紧紧吸住河床上的石头,身体就在水中一个劲儿地摇摆。
家福在身后亲吻着阿音的肩头、脖颈。
阿音笑了。
阿音:她一直紧紧地吸住那块石头,自己变得越来越消瘦,最后瘦得就像一根海藻。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死的了。是饿死的?还是被其他的鱼吃掉了?她只记得自己一直在尽情地摇摆。
阿音转身面对着家福,二人开始亲吻。
阿音:在山贺的房间里,她一下子明白了。这里就跟那个时候一模一样。她就像吸在那块石头上一样,再也无法从山贺的房间里抽身。没错,这个房间里的静默,也和水下十分相似。时间静止了。再也没有什么过去与现在。
阿音坐起身,跨坐在家福身上。
家福:于是,她又变回了八目鳗。
阿音:她开始在山贺的床上自慰。她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掉。
阿音脱光身上的衣服,慢慢地摇动着自己的身体。
阿音:她一直不允许自己这样做,现在却再也停不下来。她的眼泪流下来,打湿了枕头。她把这些眼泪当作是今天的“信物”。就在这时,有人来了。
阿音弯下腰,用手抚摸着家福的脸频。
阿音:一楼的门开了。这时她发觉,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来的人是山贺吗?还是他父亲,或是他母亲?她听到这个人上楼的声音。一切都结束了。不过,她也总算能停下来了。终于要结束了。她终于能从这段前世就开始的因果轮回中挣脱出来。她会变成一个崭新的自己。门开了。
家福望着阿音。然而,阿音的视线却漂浮在半空中。阿音的动作越来越激烈。家福用手臂挡住双眼。阿音大声地喘息着。她整个身体瘫倒在家福身上。家福无力去拥抱阿音。
21.家福的公寓,起居室(早晨)
房间里回荡着古典音乐。
家福坐在起居室里,一边喝咖啡,一边在电脑上看八目鳗的视频。阿音坐在桌前,似乎在构思着什么。阿音站起身,把音乐暂停,对着家福说道——
阿音:昨天的故事……
家福望着阿音。阿音也望着家福。
阿音:你还记得吗?
家福(低下头):对不起,昨天的我没记住。我当时几乎已经睡着了。
阿音:好吧。
家福:对不起。
阿音:没关系。你记不住就说明这个故事还不够吸引人。
阿音笑了。家福喝了一口咖啡,站起身。
家福:我得走了。
阿音:你今天有安排吗?
家福:我要去一个表演工作坊作讲座。我没跟你说吗?
阿音:没有。
家福:抱歉抱歉。
阿音:你开车去吗?
家福:我想开车去。
玄关处,家福准备出门。阿音站在门口送他出门。
两人都没有开口讲话。阿音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走回屋内。家福望着阿音的背影。阿音拿着萨博的钥匙走过来,递给家福。
阿音:对不起。上次开完一直就放在我这儿了。
家福:啊,谢谢。
阿音:你没事儿吧?
家福:没事儿。
阿音(不等他说完):悠介,今晚你回来后,我们能谈一谈吗?
家福:当然了。干嘛问得这么正式?
阿音笑着摇了摇头。
阿音:路上小心。
家福:我走了。
家福走出门。
22.东京街头,行驶的车内(白天)
家福驾车行驶在街头。
他一边开车,一边复述着台词。
阿音的声音: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音的声音: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这里面充斥着大量的花言巧语,但却没有逻辑。
家福缓缓地开着车,像是在给自己争取时间。
天黑了,但家福仍在驾车游荡。
汽车停在红灯前。
家福:……我己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再也无法挽回。这个念头如同恶灵附体一般,日夜萦绕着我。我的过去毫无意义。过去,己经被我糊里糊涂地葬送在一堆琐事里。可现在呢?我的现在更是毫无意义。我的人生和我的爱情,都是这个样子。它们有什么意义呢?我该拿它们怎么办呢?……
后面的车按响了喇叭。
信号灯变绿了,家福发动起汽车。
阿音的声音:您对我诉说起爱情,可我的大脑却一片空白,不晓得该跟您说什么才好。
家福公寓的停车场。
萨博停在自动门前。铃声响起。
阿音的声音:啊……上帝怜悯我们这些罪人。
家福:索尼娅,我是多么难过。你哪里知道,我的心里有多么沉重。
阿音的声音:这是没有办法的啊。我们得要活下去。万尼亚舅舅,我们要活下去。
家福从口袋里掏出眼药水,滴在左眼里。
车库门打开,萨博停了进去。
阿音的声音:我们还会迎来无数漫漫的长日与长夜,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来的种种试炼。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我们都要为别人工作,即使得不到休息,我们也要工作到老。等到我们的岁月一旦终了,我们要毫无怨言地死去。我们要在另一个世界里说,我们受过一辈子的苦,我们流过一辈子的泪,我们一辈子过的都是漫长的辛酸岁月。
车外的铃声一直响个不停。
23.家福的公寓,走廊/房间内(夜晚)
家福站在门前找钥匙,他忽然停了下来。家福用钥匙轻轻打开门。他走进屋内。房间里很暗。家福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家福惊慌失措地跑上前,只见阿音倒在地上,似乎是从椅子上跌落下来的。
家福:阿音,阿音。
家福抱起阿音,把她的身体转正,但阿音没有任何反应。
家福掏出手机拨打119。
家福:喂喂,我需要一辆救护车。
24.葬礼(白天)
家福表情呆滞。家福在前来吊唁的人群中发现了高槻与制片人的身影。镜头转向阿音的遗照,诵经声响起。
寺院门前,前来吊唁的宾客纷纷向家福低头致意。制片人跟家福致意后,一边向外走,一边跟身边的人轻声说道——
制片人:真是太突然了……听说是脑溢血。
一个人停在家福面前。是高槻。他的眼中满是泪水。
家福低头致意。高槻低头致意后,转身离去。
家福目送着高槻的背影远去,面无表情。
25.剧场(白天)
《万尼亚舅舅》第一章。家福饰演万尼亚舅舅。一位德国演员饰演阿斯特罗夫。一位马来西亚演员饰演铁里金。
家福:总之,二十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了。可是,你瞧瞧他走路的样子,一摇三摆的!还真把自己当成老爷了!
阿斯特罗夫(德语):我看你啊,是有点儿嫉妒他。
家福:啊,没错,我就是嫉妒他。
家福深吸了一口气。他无法说出下面的台词。
家福:……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妹妹,是多么可爱,多么温柔。……我妹妹从心底里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而他的第二任妻子,你们刚刚也看到了,又美丽,又聪明。……究竟是为什么啊?
家福望着饰演阿斯特罗夫的演员。对方有些困惑。
阿斯特罗夫(德语):她对教授忠诚吗?
家福: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德语):为什么“很不幸”?
家福:因为她那种忠诚是虚伪的,彻头彻尾的虚伪……
家福深吸了一口气,跑到舞台侧幕。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万尼亚,你不要这样说,好不好……
万尼亚不在台上,铁里金后面的台词无法继续,他给阿斯特罗夫使了个眼神。
阿斯特罗夫(德语):快闭嘴吧,麻饼。
铁里金(马来西亚语):不,我要说。我的妻子在婚礼的转天就跟別的男人跑了。就因为我只是个普通人。
家福在舞台侧幕,紧紧抱住自己的头。
26.高速公路,行驶的车内(白天)
字幕:两年后。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他驾驶着红色的萨博900从东京出发,一路向西行驶。
27.插入画面(序幕)
深夜,阿音坐在灯下,低声诵读。
阿音:我认为,无论真相如何,都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你永远也不知道真相为何……
录音磁带转动。镜头从转动的磁带叠化到萨博900转动的车轮。家福正在开车。
28.停车场(白天)
家福坐起身。他咬了一口面包,喝了一口咖啡。
家福坐好。他掏出手机,在谷歌地图上搜索“广岛艺术文化剧场”。家福将手机放在驾驶台上,开始跟着导航开车。
29.广岛市内道路(白天)
萨博900穿过广岛街头。
后视镜中映射出家福的面孔。
演职员表滚动。
广岛和平公园己近在眼前。
30.广岛艺术文化剧场,地下一楼玄关/停车场(白天)
和平纪念公园内。家福把车开到剧场入口前的车道上。一位身着套装的女子(柚原)等在门前。女子向家福点头致意后,为他指引停车区的位置。
一名身着西装的男子在停车区向家福挥手致意。家福把车停了过去。
家福走下车,笑着与二人点头致意。
柚原:这一路长途跋涉的,累坏了吧?
家福:没有没有。柚原女士,好久不见。
柚原: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戏剧顾问,尹秀。
柚原将尹秀介绍给家福。尹秀点头致意。
家福:啊,我们邮件联系过。
31.剧场,会议室(白天)
三人坐在会议室中商谈。窗外,和平纪念公园的景色一览无遗。白板上贴着剧场的照片。演出剧目为《万尼亚舅舅》。
柚原:我们在邮件里也提到了,您这次需要在这边待两个月左右,从现在到12月。其中,排练时间为一个半月,正式演出为两个星期。明天就开始试镜。
尹秀(将文件递给家福):这是申请参加试镜者的资料。
家福:谢谢。
尹秀:我们联系了亚洲各国的剧团,主要收到了来自韩国以及中国的申请,另外,还有来自菲律宾的申请。
家福:好的。
尹秀:我可以负责韩语翻译。会讲英语的演员则直接用英语和您交流。
家福:好的。
柚原:海外的申请者都是由各自剧团的导演推荐来的。另外,我们还收到很多来自日本国内的申请。其中有些人我还认识。
家福:我会好好看的。很期待明天的试镜。
家福整理好资料,放进文件袋。
尹秀:那我们准备出发吧。按照您的要求,我们在距离这里车程1小时左右的地方,为您安排了住处。
家福:谢谢。
尹秀:机会难得,所以我们在濑户内海的岛上为您找了一个地方。
家福:在岛上吗(笑了笑)?
柚原:另外,按照我们这边的规定,我们为您安排了一位司机,每天由司机开您的车接送您,您看可以吗?
家福:这个嘛,我还是想自己开自己的车。我己经买了保险,请不用为我担心。
柚原:不,这不是跟您客气,我们是不能让您自己开车的。
家福:为什么?
柚原:因为以前曾经有一位艺术家开车撞了人。
家福:啊。
柚原微笑了一下。
柚原:那是个很严重的事故。从那以后,我们就规定,戏剧节必须为特邀的艺术家配备专门司机。
家福:……我习惯在开车时,确认剧本的台词。
柚原:嗯。
家福:对于我来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步骤。
柚原:嗯。
家福:所以我才提出希望你们把我的住处安排得稍远一些。
柚原:十分抱歉。我们应该早一点跟您解释清楚。这一部分的预算已经拨好了,我们必须要执行。
家福默不作声。
尹秀微笑着说道——
尹秀: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先测试一下我们的司机。别担心,这位司机的技术很好。我们走吧。
柚原:请您理解。
32.剧场,入口/停车场(白天)
尹秀引领着家福穿过地下通道。
尹秀:我开公务车跟在您后面。
尹秀用手示意前方。
尹秀:这位就是司机。
尹秀手指的前方站着一位年轻女子。家福不由感到一丝惊讶。女司机入神地望着红色萨博。尹秀与家福走到司机面前。女子望向二人。她个头小小的,脸上有股不服输的气势。
她的左脸上有一道明显的伤痕。
萨博旁边停着美莎纪自己的车。
美莎纪:我叫渡利美莎纪。
尹秀(指了指家福):这位是家福导演。我们戏剧节每年都请她做司机,她对路线非常熟悉,而且车开得特别好。
美莎纪:请多关照。
美莎纪摘下头上的棒球帽,轻轻鞠了一躬。
家福:十分抱歉,我还没有同意请您做我的司机。
美莎纪看了看尹秀。
尹秀(对着美莎纪):可以先让他试乘一下吗?
美莎纪:当然可以。
家福:我还是自己开吧。十分抱歉。
美莎纪;是因为我是个年轻女子吗?
家福:……我不是因为这个。这辆车己经很老了,又有很多毛病。不熟悉它的人可能不太好开。
美莎纪:我懂了。那您先坐上来,如果感到有一丝危险,我马上换您来开,这样可以吗?
家福:……
家福默默地打开车锁,然后把钥匙递给美莎纪。
美莎纪打开车门,放倒驾驶座,示意家福上车。
美莎纪:您要坐在副驾驶席吗?
家福:……
家福坐进车后座。
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她调整了一下座椅位置。
美莎纪调整了后视镜的角度,又确认了各个按键的位置。
美莎纪:电器配件方面——
家福:嗯?
美莎纪:有什么问题吗?
家福:没有。
美莎纪:不好意思。因为刚才您说这辆车很老了,所以我得确认一下。
家福:这辆车我开了十五年,还没出过一次故障。
美莎纪:是吗。
美莎纪挂上挡,启动车。
33.沿海公路,行驶的车内(傍晚)
萨博行驶在广岛市内。
后面紧跟着尹秀驾驶的公务车。
美莎纪驾驶着萨博。家福坐在后座。
速度指针几乎一动不动。美莎纪打开转向灯。
萨博变换车道。
34.濑户内海沿线公路
飞速行驶中的萨博。
车内。
透过后视镜,家福缓缓说道——
家福:可以帮我播放一下磁带吗?
美莎纪:磁带?好的。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谢列勃里雅科夫的台词)我要走了!(叶琳娜的台词)万尼亚,求求你了,别再讲了!好不好?
家福:我偏要讲!
这段台词语气比较强硬。
家福:站住!我还没讲完呢。你毁掉了我的一生。我从来没有真正地活过。
美莎纪悄悄地透过后视镜瞟了一眼家福。
美莎纪本来想要换挡的,但又改变了主意(她没有利用发动机制动,而是改用了脚刹)。
家福:都是因为你,我把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全都浪费了,全都毁掉了。你是我的仇敌。我最痛恨的仇敌!
阿音的声音:莫名其妙的东西!如果这片土地是你的,你就拿去。我才不稀罕。这里就像是地狱,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我要离开。
萨博900穿过大桥。
萨博900沿着沿海公路一路向前。
家福望着大海,继续叨念着台词。
家福:我既有才华,又有智慧,还有勇气。如果我的一生没有浪费在这些琐碎的事情上,我何尝不能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是另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啊,我快要疯了。母亲,我真没有希望了,我完了。
阿音的声音:教授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家福:母亲,我该怎么做才好?不,您不要说了。我自己知道我该怎么做。你等着,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美莎纪专注地开着车。汽车穿行在蜿蜒的小路上。
35.家福的住处,门前
海岸边有一座古老的日式传统建筑。汽车从这座建筑旁开过,速度逐渐减慢,最后停在一片空地改建的停车场里。公务车也跟着停了下来。
美莎纪走下车,示意家福下车。
尹秀走下车,从后备箱里取出一个汽车防尘罩,朝萨博走过来。
美莎纪想要把家福的行李箱从后备箱中取出,家福拦住她。
家福:啊,我来吧。
36.家福的住处(傍晚)
尹秀与家福从楼梯走上二楼。这是一套重新翻修过的日式房间。透过宽大的窗户可以俯瞰大海。尹秀打开窗户。二人站在窗前。
尹秀:怎么样?
家福:濑户内海的海面十分宁静,好美啊。
尹秀:我是问司机的技术。
家福:……
家福望向窗外。美莎纪给公务车掉了个头,现在正站在车外吸烟。美莎纪抬起头,对着家福说道——
美莎纪:我明天早上8点钟过来接您。
尹秀看了看家福。
家福:啊,不好意思,这么早就得让你过来。
美莎纪:没关系。
尹秀笑了笑。
37.家福的住处(傍晚)
家福坐在桌前,打开书包,取出试镜者的资料,一张张翻看。
他忽然停了下来。
一张申请表上贴着高槻的照片。
家福大吃惊。
38.住处前的停车场,行驶的车内(早晨)
家福走到停车场。美莎纪掀开萨博上的防尘罩。
美莎纪挂上挡,准备发车。
美莎纪:要放磁带吗?
家福:啊,麻烦你。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舅舅,你在哭吗?
家福:我没哭。我没事儿。别傻了。你现在望着我的眼神,就和你死去的妈妈一模一样。啊,索尼娅,你的妈妈,我的妹妹,不知道她现在正在哪里。
汽车沿着海边的小路一直向前开。
39.剧场,试镜现场(排练厅)(上午)
排练厅四周都镶着玻璃镜。家福、尹秀和柚原并排坐在一张长方形的桌前。桌子对面摆着两把折叠椅。
菲律宾演员罗伊坐在椅子上,演对手戏的演员是一位日本人,名叫卫藤由美。卫藤将自己的外衣盖在罗伊的膝盖上。
卫藤:您这个病,都闹了多少年啦。索尼娅小姐的母亲,维拉夫人为着您整晚整晚地不睡,一直都在担心您呢。
罗伊(塔加拉语):咱们走吧,玛丽娜。
卫藤:喂,我这台词还没说完呢。算了,算了,就这样吧。我这腿也怪疼的,疼得不得了。
二人站起身,向外走去。家福面带微笑。
家福:0K。谢谢。Thank you。
二人点头致意后,退出排练厅。
尹秀:好,下一位。Next,please come in。
高槻走进来。高槻点头致意。家福用目光回礼。
高槻:您好。
一位东方女子跟他一起走进排练厅。二人坐在折叠椅上。
珍妮丝:(英语)我叫珍妮丝·张。来自中国台湾。我的母语是普通话。我希望能够扮演叶莲娜。
高槻:我叫高槻耕史。我希望能够扮演阿斯特罗夫。
尹秀(英语):你们两位想试的是同一场戏,所以请你们一起来表演。
高槻听不懂英语。家福说道——
家福:你们两个人想要试镜的场次相同。所以请你们俩搭档一下。
高槻:好的。她演的是叶琳娜……我们从哪儿开始呢?
家福:“你可真狡猾”。从这里开始。
高槻:啊,好的。
尹秀(用英语对着珍妮丝):从“你可真狡猾”这里开始。
珍妮丝(英语):好的。
高槻: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就凭着感觉来演,可以吗?
家福:可以,没问题。你准备好了就开始。(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与珍妮丝站起身,彼此凝视着对方。
高槻用手指着珍妮丝。
高槻(后面的台词均为日语):哈哈,你可真狡猾。
珍妮丝(后面的台词均为普通话):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槻:你太狡猾了。就算索尼娅很痛苦,就算退一百步,我承认这一点,可是——
珍妮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高槻一步步逼近珍妮丝,珍妮丝不断地后退。
高槻:你清楚得很。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到这儿来。我为什么来这里,我来这里是想要见谁,你心里都清楚得很。你就是一头猛兽,一头迷人的猛兽。
珍妮丝(不等高槻话音落地):猛兽?我不懂。
高槻:你的毛皮优美动人,你就是一头妖艳的猛兽……你这样的猛兽就是需要祭品,来吧,吞了我吧。
高槻一把抓住珍妮丝的脸颊。
珍妮丝:你疯了?
珍妮丝推开高槻的手。高槻笑了笑。高槻抓住珍妮丝的双臂,把她推到墙边的镜子上。
高槻:你还害什么羞呢。
珍妮丝:我告诉你,我没有你想得那么脏,没你想得那么低俗。我发誓。
珍妮丝想要走开,高槻一把按住她。
高槻:你用不着发誓。也用不着说这些多余的话。你这么美!这是多么漂亮的手啊!
高槻想要亲吻珍妮丝的手。珍妮丝把手抽出来。
珍妮丝:够了。你走开。
高槻(一把搂住珍妮丝的腰):听我说,我们命中注定要相遇,这是无可避免的。
高槻吻了珍妮丝。家福已经看得入神。
珍妮丝刚要接受高槻的吻,又把他推开。
珍妮丝:请同情我,别这样,请你离开。
高槻没有松手。二人再次接吻。
高槻:明天,到森林里来。2点钟。好吗?好吗?你会来的吧?
珍妮丝:让我走,拜托。
高槻再一次亲吻珍妮丝。珍妮丝有些抗拒,但又开始接受。家福站起身。
他坐的椅子倒在地上。高槻与珍妮丝望着家福。
家福:就到这儿吧。不好意思。谢谢。Thanks。
二人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家福长叹了一口气。
尹秀(轻声说):下面是最后一位。她的情况有些特殊。
尹秀(韩语):请进。
一位外形楚楚动人的东方女子走进排练厅。她坐在折叠椅上,开始打起手语。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她在作自我介绍。她说她叫李允儿,使用的是韩国手语。
家福:尹秀,你懂手语?
家福看了看尹秀。又看了看手中的申请表。
尹秀:是的。(用韩语对着允儿)申请用这段戏试镜的只有你一个人,所以请你一个人来表演。(对着家福)她的耳朵是能听到的。必要的时候,我可以翻译成韩语。您看这样可以吗?
家福:好的。
尹秀(韩语):请开始你的表演。
允儿站起身,用手语表达台词。
尹秀(在家福耳边):舅舅,您真的拿了他的吗啡?还给他吧。
允儿对着家福,用力伸出手,然后继续比划手语。
尹秀:你为什么要让我们担心呢?还回去吧,舅舅。我,或许比您还要不幸。但我并没有绝望。我会一直忍受下去,直到我自己迎来生命终结的那一日。所以,舅舅,请您也忍受下去吧。
允儿的眼眶湿润了。她继续对着家福比手语。
尹秀:我亲爱的舅舅,我唯一的舅舅,求求你,还给他吧。你可怜可怜我们,忍耐住这些痛苦吧。
家福望着允儿。
允儿的表演结束了,她后退了几步。
家福:……谢谢你。(韩语)谢谢。
允儿点头致意后,离开排练厅。
40.剧场,会议室(傍晚)
夕阳照进会议室。
白板上写着主要角色的名字。尹秀把有入选希望的申请者照片贴在不同的角色旁。家福与柚原望着照片。索尼娅一角的旁边贴着李允儿的照片。
家福:试镜万尼亚这个角色的演员不多啊。
尹秀:是啊。
柚原:可能大家都觉得您会亲自饰演这个角色吧。
家福没有回答。他望着阿斯特罗夫旁边贴着的两张照片陷入沉思。其中一张是柳正裕,一张是高槻。
41.剧场,停车场(夜晚)
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进停车场。
家福:对不起,我来晚了。
美莎纪:没事儿。
美莎纪打开车门,请家福坐进后座。家福坐上车。汽车启动了。
42.广岛市内的道路(夜晚)
萨博在广岛市内穿行。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后座。
43.剧场内,排练厅(上午)
高槻、允儿、柳正裕、珍妮丝、罗伊、卫藤等人围坐在长桌旁。
家福与尹秀走进排练厅。趁家福与大家打招呼的时候,尹秀给每人发了一张合约书。
尹秀(英语):早上好。在座的各位都己经通过了我们的试镜。不过,有些人的角色可能与他们最初申请的不同。下面,家福导演会宣布每个人的角色。如果您愿意接受,请在合约上签字。
家福开始宣读角色表。
家福:罗伊·卢塞洛,饰演谢列勃里雅科夫。珍妮丝·张,饰演叶琳娜。李允儿,饰演索尼娅。驹形薰,饰演沃伊尼茨卡娅。高槻耕史,饰演万尼亚。
高槻大吃一惊。
家福:柳正裕,饰演阿斯特罗夫。木村崇,饰演铁里金。卫藤由美,饰演玛丽娜。以上。That’s all。
高槻举手提问。
高槻:请问,我是要饰演万尼亚吗?
家福:没错。
高槻:这个年龄差距……是不是有点大?
家福:化上妆就好了。不仅仅是你,每个人的角色都和他们的实际年龄有所差距。
高槻默不作声。
家福:如果你不同意的话,可以不签字。我们会找其他的演员。大家签好字后,我们就开始围读剧本。
高槻环视了一下四周。大家都在签字。
珍妮丝(英语):祝贺你。
所有人都留在了会议室,大家开始围读剧本。
罗伊(塔加拉语):美极了,真是美极了。这里的景色真是一绝。
罗伊读完自己的台词后,敲了一下桌子。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家福:木村,请你再说慢一点。
木村:再慢一点?
家福:是的。另外,请你说得再清楚一些,要让每个人都能听到。
木村:好的。
家福:请继续。
木村加强了自己的语气。
木村:风景真是绝美啊,大人。
允儿比划手语。每个人都注视着她。尹秀用英语配台词。
尹秀(英语):明天到森林去吧,好不好,爸爸?
高槻:各位,来喝点茶吧!
罗伊(塔加拉语):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珍妮丝(普通话):小声点,别人会听见的。
高槻:不,你就让我说吧,我爱你。请不要把我赶走。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了。
珍妮丝(普通话):哦,天,真叫人受不了。
闹钟响了。
家福:谢谢。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每个人都用各自的母语说了一句类似“大家辛苦了”之类的句子。
有人站起身,有人靠在椅子上,大家的动作各不相同。
家福站起身,走出房间。高槻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家福。
44.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
美莎纪站在车外,一边读书,一边等候。
家福走到停车场。
家福:冷不冷?
美莎纪:一点儿都不冷。
汽车在市内穿行。美莎纪坐在驾驶席上。家福坐在后座。
家福:以后——
美莎纪:您说。
家福:如果我出来得晚,你就在车里等我吧。要你站在寒风里等,我会觉得很不舒服。
美莎纪:不用了。我知道这辆车对你很重要,待在车里,会让我感觉很紧张。
家福:……你能意识到这一点,就更没问题了。只要别在车里抽烟就好了。
美莎纪:好的。那,如果天气实在太冷了,我就在车里等。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阿音的声音响起。车辆继续行驶。
阿音的声音:临别之际,请允许我这位老人给你们一句忠告。各位,我们最重要的就是要工作。每个人都要坚持工作。
45.白描镜头
镜头里是每位演员认真排练的情景。
46.剧场,地下停车场(夜晚)
家福与美莎纪走到萨博前。
高槻:家福先生。
家福回过头,看到高槻。
高槻:可以请您一起去喝一杯吗?正好我的车也停在这儿。
家福:你开车了?
高槻:是的。所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去我酒店里的酒吧?
高槻神色如常。家福看了看高槻,又看了看美莎纪。
家福:……可能会有点儿晚。
美莎纪:没关系。
高槻:那,我去把车开过来,你跟在我后面就行。
高槻向停车场里面走去。家福坐上车。
47.行驶的车内(夜晚)
萨博跟在高槻的车后。家福望着前面的车。美莎纪专心开车。
48.酒店内的酒吧(夜晚)
高级酒店内的休闲吧。窗外能看到广岛的夜景。家福与高槻并肩坐在吧台前喝酒。
高槻:其实,我时不时就会在网上搜索您的名字。
家福:是吗?
高槻:然后就发现了这次试镜,我看到的那天刚好是报名截止的最后一天,您说巧不巧?
家福:为什么你会对我感兴趣?
高槻:因为我特别喜欢阿音老师的剧本。能够念出她写的台词,让我感到十分幸福。
家福:……我执导的戏剧与阿音写的剧本,完全是两个东西。
高槻:没错。不过,上次去现场看您的表演时,我发现,虽然你们俩做的事情看上去完全不同,但本质上,你们其实都在做同一件事。
家福:这话怎么讲?
高槻:诶?这还真不太好说……我觉得你们俩都很重视细节,尤其是那种非常琐碎的,难以表达的细节。
高槻笑了笑。
高槻:其实我非常喜欢这一点。但是,如果不是演了阿音老师的剧本,我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家福:……
高槻:当我看到这个试镜通知时,我觉得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不知道您是否了解我的近况,我现在己经单飞了。
家福:我知道。不过,我可没有在网上搜索。
高槻:您也知道啦。这可真是太无语了……
家福:你太傻了。难得都那么红了。
高槻:不是,我那是被陷害的。
家福:你经常做那种事吗?
高槻:您是指?
家福:和不知道底细的女人搞在一起。
高槻:诶?您没有过吗?
家福:没有。
高槻:想要接近您的女人应该有很多啊。
家福:那些人,推掉就好了啊。
高槻:我也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的。肯定是要对她有感觉,想要更了解她才会……您没有过吗?
家福:想要了解一个人,不用非得跟她上床吧?
高槻:可是如果没有做过,有些事情,是没办法开口问的啊,不是吗?
家福:比如说?
高槻:比如说……?
高槻笑着把头埋在吧台上。
家福:怎么了?
高槻:不是,我在想,我怎么会跟您聊起这些来了……和您这样的丈夫生活在一起,阿音老师一定非常幸福。
家福:谁知道呢。
高槻: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请您和我谈一谈她?
家福:阿音?
高槻: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她平时怎么创作剧本?你们平时都聊些什么?谈什么都行。
家福望着高槻。高槻也望着家福。
家福:……你一定是在想,我们俩的痛苦是相同的,因为我们爱的是同一个女人。
高槻:怎么会。我只是单方面地仰慕她。
家福凝视着高槻。
家福:你一直爱着她。
高槻:这一点我不否认。她是那么完美。
家福:是啊。
高槻:所以,我一直很嫉妒您。请原谅我这么说。
高槻笑了笑。旁边响起了快门声。
家福:嫉妒?你嫉妒我?
高槻忽然站起身,朝一个人走过去。
吧台前坐着一对男女,男子手上拿着手机。
高槻:请问。
客人:诶?
高槻:你刚刚是不是拍我了。
客人:什么?
高槻一把抓住男子的胸襟。
高槻:你刚才是不是拍我了?马上给我删掉。
客人:你说什么呢……?
家福从背后用力抓住高槻的肩膀。
高槻望着家福。那对情侣吓得目瞪口呆。
家福:我要走了。
高槻:……好的。
家福:麻烦您,算账。
店员:好的。
49.酒店前,环形车道(夜晚)
萨博停在路边。美莎纪坐在车内。
家福走出酒店。高槻也跟了过来。
家福正要上车,高槻说道——
高槻:真抱歉,今天明明是我约的您。
家福:没关系。
高槻:……我很开心能来到这儿,在您的指导下排戏。我觉得,是阿音让我们走到了一起。
家福:……
家福坐上车。高槻鞠躬致意。
高槻:以后还请您多多关照。
家福:……嗯,明天见。
美莎纪发动车子。
高槻鞠躬致意,目送着萨博远去。
行驶的车内。
阿音的声音:你怎么了?怎么这么闷闷不乐?你是在可怜教授吗?
家福望着窗外。萨博穿行在夜幕下的广岛。
50.剧场,排练厅(白天)
桌子围成一圈,演员们正在围读剧本。
高槻:你别管我。
柳(后面的台词均为韩语):或许,你是爱上了教授夫人?
高槻:她是我的好朋友。
柳:已经是好朋友了吗?
高槻:你这是什么意思?
家福:停一下。
高槻:我又加入感情了吗?
家福:柳正裕做得很好,你要注意模仿他。继续。Please continue。
柳:一个女人要成为男人的好朋友,必须依照着这样的顺序:首先要愉快地相识,然后成为情人,最后才能变成好朋友。
高槻:多么平庸至极的哲学。
家福:高槻,请你把注意力集中在文本上。你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好。
其他演员的表情都有一些尴尬。珍妮丝说道——
珍妮丝(英语):我们不是机器人。
家福(英语):你什么意思?
珍妮丝(英语):当然,我们都会听从您的要求。不过,我们不是机器人。我觉得,如果您能明确地告诉我们您的意图,我们会做得更好。
家福(英语):你们不需要做得更好。只要把台词读出来就可以。
珍妮丝显得有些失望。家福看了看表,微微一笑。
家福:那我们从刚才那里再来一次。(又用英语重复了一遍。)
高槻:没打中?我又没打中……见鬼,真他妈的见鬼了。
珍妮丝(普通话):带我走吧,带我走,不然就杀了我。我不能再待在这儿。
高槻:我这是怎么了?我在做什么啊!
允儿:奶妈,奶妈!
尹秀用英语解释允儿的台词。围读结束。
家福:(英语)今天就到这儿。(日语)今天就到这儿。大家辛苦了。
每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尹秀对家福说道——
尹秀:家福先生,戏剧节的网站上要做一段采访,能占用您一点时间吗?
家福:好的。
尹秀:我们需要一段视频,可以到外面去拍吗?
家福:好的。
二人站起身,走出门。
木村、卫藤、驹形开始聊天。
驹形:光在这儿读剧本了。
卫藤:是呢。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动起来。
木村:说实话,一听到那些外语台词我就犯困。
卫藤:我也是。
驹形:我也是。不过,我不是说这样不好。
卫藤:没错没错。就好像是在听诵经一样。
木村:这么一说,感觉还挺幸福的。
三个人都笑了。高槻与珍妮丝四目相对。
51.车内(傍晚)
汽车在市内穿行。
家福与尹秀坐在后座。美莎纪在开车。
家福:你是在哪儿学的日语?
尹秀:我在早稻田大学读了两年研究生,主要是研究能剧。
家福:噢。你会韩语、英语、日语,还有手语,真是太厉害了。
尹秀:日语和韩语的语法比较相似,只要替换一下单词就可以了。英语嘛,我从十几岁的时候就很喜欢。
家福: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呢?
尹秀沉思了一下。
尹秀:家福先生,我刚刚是想请您把我捎回家。
家福:嗯。
尹秀: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在我家吃顿晚饭怎么样?
家福:那怎么好意思。
尹秀:不,有件事儿我必须得跟您道歉。
家福:什么事?
尹秀:到我家您就知道了。
尹秀说着掏出手机,开始发信息。
52.尹秀家,门外(傍晚)
汽车停在尹秀家门前。尹秀走下车。
他回过头对家福与美莎纪说道——
尹秀:你们两位也请进。
美莎纪有些犹豫。家福一边下车一边对美莎纪说——
家福:一起去吧。他也不忍心让你饿着肚子在这儿等。
美莎纪:你们不用管我。
家福:我是无所谓。不过尹秀肯定不答应。一起去吧。
家福朝尹秀家走去。美莎纪给汽车熄了火,走下车。尹秀走到门前。大门打开,允儿牵着一只小狗走出来。
家福大吃一惊。
尹秀:这是我妻子。
允儿微笑着邀请大家进门。
53.尹秀的家中(夜晚)
桌上摆满韩国料理。
允儿笑着举起土豆,靠近尹秀的脸,指了指他。
尹秀:她说我长得像土豆。太过分了。
尹秀笑了。
尹秀:这些土豆都是从我家后面地里摘的,全都是她种的。
家福:是吗?
尹秀指着允儿说道——
尹秀:这就是我要跟您道歉的地方。
家福: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尹秀:因为她很担心,怕您知道她是我妻子以后,不好意思在试镜时淘汰她。
家福:怎么会。
尹秀:我知道您不会这样做。不过,沉默是金嘛。
家福笑了笑。
尹秀:刚才您不是问我什么时候开始学习手语的吗,我就是在认识她以后,才开始学的。因为我想知道她在说什么。
家福:真了不起。
尹秀:她以前是一名舞者。她们舞团在釜山剧场举办公演时,由我负责进行协调。我对她是一见钟情。
家福:是吗?
尹秀:这话可不要告诉她啊。
家福:你们为什么会来广岛?
尹秀:三年前,我接到戏剧节的邀请,就过来了。
家福:允儿也是那时候跟你一起来的?
尹秀:是的。我接到邀请时,犹豫了很久,不知道该不该带她一起来。毕竟,在韩国的话,她身边有很多家人、朋友,都会手语。
家福:是啊。
尹秀:这几年,她一个人,没少受苦。不过,我一直在努力和她交流,争取以一抵百。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能支持她。
允儿拽了拽尹秀的衣袖,用手语问道,“你们是在说我吗?”家福对着允儿问道——
家福:你为什么想要参加试镜?
允儿看了看家福,又看了看尹秀。
尹秀为她翻译为韩语。允儿用手语回答。
尹秀迟疑了一下,开口说道——
允儿:怀孕以后,我就没再跳舞。不过后来孩子流产了。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尹秀翻译。
允儿:我想要重新拾回舞蹈,但身体条件己经不允许了。这时,我丈夫跟我提到了您,他建议我来试试。
家福:(对着尹秀)谢谢你。(对着允儿)排练过程中,遇到什么问题了吗?
尹秀将问题翻译为韩语后,允儿看了看家福。允儿比了一下手语。尹秀有些迟疑。
允儿继续比划手语。尹秀开始翻译。
尹秀:这个问题你没有问过别人,为什么要问我?你不用对我搞特殊对待。
家福:……
尹秀:我知道别人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这很正常。不过,我可以观察,也可以聆听。有时可能要比你们听得见的人懂得更多。这才是排练中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家福:没错。
尹秀:所以,我现在每天都很快乐。契诃夫的文字己经深入我心,我的身体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我很高兴自己能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
家福:太好了。
允儿笑了。家福也笑了。
尹秀也笑了。小狗走到美莎纪身旁。
尹秀(对着美莎纪):你能吃辣吗?
美莎纪:没问题。很好吃。
允儿竖起大拇指。美莎纪也竖起大拇指回应。尹秀笑了。
尹秀:她的车开得怎么样?
家福:……特别棒。
家福没有看美莎纪,径自说道——
家福:无论是加速还是减速,都很平稳,我几乎都感觉不到。有时甚至会忘记自己是在车上。我坐过很多人开的车,但从来没有感觉如此舒适过。
美莎纪:……
家福:我现在很庆幸能请她为我开车。
美莎纪站起身,去抚摸小狗。允儿望着尹秀,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尹秀用韩语解释了一下。允儿笑着比了一下手语。尹秀笑了。
尹秀(笑着说):她说,希望您也能这样夸夸演员。
家福笑了。他模仿着允儿的手语动作。
家福:这是“请夸夸我”的意思吗?
尹秀(笑着说):是的。
美莎纪在一旁逗狗。
54.尹秀的家,门外/车内(夜晚)
尹秀:往后倒,倒。
家福与尹秀、允儿夫妇相互点头致意。小狗在一旁张望。家福坐上车,对着夫妇二人点头致意。美莎纪发动汽车。
车里的家福一直回头望着二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不见。
汽车开进隧道。
美莎纪:谢谢您的邀请。
家福:邀请你的是尹秀。
美莎纪: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啊。
家福:是啊。
美莎纪:连我都想看看你们的排练了。真想看看允儿演的索尼娅。
家福:……
美莎纪:我一直在听您的磁带,我觉得她演的肯定是索尼娅。
家福:没错。欢迎你来看排练。
美莎纪:不,不用了。对不起。
家福:没事儿,你来吧。
美莎纪(不等家福说完):要放磁带吗?
家福:……嗯。
美莎纪按下播放键。阿音的声音响起。
阿音的声音:万尼亚,你受过教育,头脑又聪明,我以为你应该能明白,这世界的毁灭……
家福:你一直听这些,不会腻吗?
美莎纪:不会。我喜欢这个声音。
家福:是吗。
美莎纪:这是谁的声音?
家福:我妻子的。
美莎纪(轻声地):噢。
家福:我的表演方式是,必须把整本剧目的内容全都记在
滨口龙介在剧本上做了繁复的加法,很多评论也提到这是滨口龙介情节设计感最强一部影片,在巨大的文本信息量面前,理解起来并不容易。
设计痕迹最明显的,是情节本身与《万尼亚舅舅》产生的互文关系。准确的说,是西岛秀俊饰演的家福与其在戏剧舞台上塑造的万尼亚舅舅,陷入类似的困境——他们生命中大部分时候都在扮演自己认为有意义的角色,直至幻想破灭。
而在影片中绝大部分时间里,来自不同国家的演员们用各自的母语一同排演《万尼亚舅舅》构成了主要的情节。这也是滨口龙介的精心布局,通过不同语种间的交错,在戏剧舞台上分离了台词的沟通功能与意指作用,表达了通过对话实现真正沟通的不可能,也因语言本身的意指作用令在场观众成为间离之后的旁观者,重新理解对白,并借着肢体与情绪最终获得不同以往的认知。
这种设计实际上映射了家福与妻子的关系。
尽管从表面的语言沟通上,两人平日的话语中虽有矛盾,但并没有明显的危机,他从未真正理解言语背后妻子的感受。标志性的一幕,是妻子提出再要一个孩子,而家福并未理解妻子的丧女之痛,自私的断然回绝。
家福发现与妻子拥有的亲密无间并不是他的独属时,他选择继续自我感动式的隐忍,而妻子的离世更将这个问题带进坟墓,成为家福心中难以破解的迷团。那辆红色萨博900汽车,是家福仅有的私密空间(有趣的是,中文网络上也有类似汽车才是男人避风港的论调),是他通过一遍遍聆听妻子录音进行怀念的场所,也是他坦露自己情感的私域。
对于家福来说,汽车才是他内心世界的舞台,而渡利的闯入让这个舞台拥有了观众。年轻的渡利也曾历经坎坷,她在车内一次次聆听了音的录音,也聆听了高槻与家福的冲突,更重要的是,她从两个男人口中听到了音与他们各自交媾后讲述的故事,并通过后视镜观察他们(这点的设计非常巧妙),最终将其拼贴在一起。
在影片结尾的北海道之旅中,旁观者渡利与从未谋面的音自然有着距离感,但却向家福精确的坦露出她对音为何出轨的理解:音当然深爱家福,与此同时和其他男性保持关系,并不是什么矛盾的事。
我相信,这样的观点对于很多持保守观念的观众,或是男性主义者来说会有些费解,这也是滨口龙介想要冒犯观众,冒犯家福的地方,借女性之口指出了男性中心主义的迷障:女人的出轨并不一定是对男人的不满,与他无关,与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无关。
在这部长达三小时的影片中,家福是整个剧情的核心人物,但他所有的情感起伏,全都围绕着两位女性展开。前四十分钟里去世的音,而在后半部分影片中是越来越重要的女司机渡利,两位女性从未在时空中共存,却形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
尽管有所冒犯,但滨口龙介对人物命运的处理仍然温柔。不仅借渡利解开了长久以来心中的谜团,也借高槻口中的另一半故事,感受到了妻子对他复杂的感情,折射出人性的复杂面:
高中女生时常潜入暗恋男生的房间里留下自己的物件,但男生从未对此有所回应。有次女生在房间里遇到了小偷,在反抗欲强奸她的小偷时,女生将笔刺进了小偷的左眼并杀死了他。但在第二天女生再次来到房间时,房间里并没有尸体,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
在妻子讲述的这个故事中,家福的形象被一分为二,他既是女生狂热爱慕的男生,同时也是被杀死的小偷,因为左眼被刺的小偷与现实中家福左眼遇疾相对应。音深爱着家福,也对自己的情欲作出了选择,但真正令她不解的是丈夫为什么明明知道自己一次次不忠却选择视而不见,甚至在亲眼撞见时也选择沉默,她希望他们直视痛苦,而不是一次次回避。
这也与滨口龙介的前作《夜以继日》中对生活与情感的论断形成了呼应:河流很脏,但也很美。
十月十三日,下班骑车回去,一个下坡连急转弯,狠狠摔了一跤,下巴、膝盖磕出血。手臂打了石膏。当晚,开始看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现在想到这部影片,身体记忆里,还带着手臂的疼。
身体感,是滨口龙介电影给我的很深的感受。他的影片,看似由对话推动,身体若有若无,但实则身体始终在场。
以前看过路易·马勒的《万尼亚在42街区》和契诃夫的原著。所以,我对这出戏熟悉,很快就能分辨出那些被打散在《驾驶我的车》里的《万尼亚舅舅》的片段。《驾驶我的车》的剧本的主干,来自村上春树的同名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很短。小说里的家福,在车上会一直听着磁带,朗诵《万尼亚舅舅》的台词。但小说对此仅一带而过。滨口龙介的电影则将《万尼亚舅舅》的台词,大段地融在其中。影片能够撑起三个小时的时长,与之不无关系。
剧中人被困在烦嚣、空洞和绝望中,为一个没有做出任何有价值的老教授亚历山大工作。万尼亚发现这真相,却无从改变,愤懑难平。在万尼亚身上,自身和外界的冲突变得尤为强烈。
《驾驶我的车》中,家福明知妻子出轨,却假装不知。但这种不知带来的无尽想象,像尖刀一样把他切碎。妻子去世后,他饰演了《万尼亚舅舅》里的万尼亚一角。
万尼亚说:「他的第一任妻子,也就是我的姐姐,是个很好看很善良的女人。她发自内心地深爱着他,就像一个纯洁高尚的人爱天使那样。他的第二任妻子,如你所见,是一个可爱聪明的女人。」
阿斯特罗夫问:「她对教授忠诚吗?」
万尼亚回道:「很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问:「为什么很不幸?」
万尼亚说:「因为那个女人所谓的忠诚,都是彻头彻尾的谎言。」
帖列金(在电影中的这出戏里叫华夫)说:「我有发言权,我的妻子和她的情人私奔了。」
镜头转向万尼亚。这话刺痛了家福。台词和他的生活如此互文。他走到后场,双手拄着桌子,瘫软在地,崩溃痛哭。当角色和自身没有了距离,演戏自然也成了一件危险的事。
两年后,家福来到广岛,担任一个戏剧节的导演。高槻也来到这里,作为此剧的选角之一。高槻是家福妻子的一位出轨对象。分配角色要进行面试,高槻扮演阿斯特罗夫,和另一位演叶列娜的女演员搭戏,试演剧中第二幕的一段:阿斯特罗夫和万尼亚都爱着叶列娜。万尼亚怯懦,不敢行动,而阿斯特罗夫则和叶琳娜表白,并想强行占有她。
这幕戏,像镜子一样。家福大概想到自身,猛然站起身,连带着椅子发出巨响,说道:「够了。」示意他们停下。原本戏剧里,阿斯特罗夫和叶琳娜的私会,确实被万尼亚突然撞见。戏剧和生活,再一次变得严丝合缝。高槻预想的是演阿斯特罗夫,但家福让他演万尼亚。较之于阿斯特罗夫,万尼亚忍受着更大的挫败和苦闷。和家福的几次交流后,高槻融入了角色。但在首演前夕,却因打人而入狱。他本可以逃脱开罪责,但万尼亚的痛苦好像完全占据了他。他反倒渴望惩罚。
家福不得不去演万尼亚。电影最后,拍了这部戏第三幕里最激烈的那场争执,万尼亚对教授说:「你毁了我的生活,你让我从来没有活着的感觉。如果我能过上正常人的生活,我可能会成为另一个叔本华或陀思妥耶夫斯基。我快要疯了。母亲哪,我再也受不了了!」母亲回应道:「你要听教授的话!」万尼亚走入后台,拿起枪,重新走向舞台。这出戏里的紧张身体感,在此时达到顶点。这是高槻被警察带走前在饰演的那幕的前一段。家福和高槻合为一人,或者说,他们都成了万尼亚舅舅。家福的痛苦表情,完全表明了他已经吐掉了万尼亚这个角色。
电影递进地展现着《万尼亚舅舅》里的三幕戏。现代戏剧,往往是一群人与包围这群人的环境的冲突。所有压抑的能量,最终是要爆发的,不然个体很可能会爆炸。
剧场,很好地展现了空间和身体之间的关系,所有的平衡、失衡、运动、静止、远离、靠近、下坠、抬升,不但存在于演员的动作里,同时也存在于观众的身上。同在一个封闭空间,所有的冲撞都发生在观众眼前,每一个动作的存在都有其意义。他们将自己带入角色。
剧场,彰显了身体的存在。《欢乐时光》中,鹈饲先生利用一些列的试验,引导身体。他让两个人背挨背,脚后向臀部靠拢,脚小趾用力,站起,来找他人身体的重心。他让人把耳朵紧贴另一个人的丹田,听对方内脏器官的声音。他还让人额头抵着,把手放在对方脖颈位置,对方默念一个词,让另一方猜。这些对身体的关注和交流,让人重新发现被日常忽略的身体。
滨口龙介不是做戏剧出身,但他作品中有很强烈的剧场感。他一直在用戏剧的方式拍电影,电影里的空间很少切换。这些空间,因为演员的肢体动作、台词而被展开,被身体和话语填满。《偶然与想象》的第二个故事《把门打开》里,女主和教授不断地开门、关门这一动作,让空间延展出无限意义和想象。
滨口龙介的电影世界,是一个隐蔽的剧场,没有脚灯的舞台。
之所以偏爱滨口龙介的电影,在自己及在他人的身上,我都能理解滨口龙介。
两年前的五月末,研究生毕业前的某晚,聚餐完,我们几个在南秀村的那家酒吧外,铺上桌子,摆满酒,喝了好久。也是那晚,见证了好朋友那场梦一般的爱情。我们都觉得这爱太突然了,很不可思议,像高烧一样。而且,在毕业尾梢,它太容易被时间冲垮。但那晚,我觉得它的发生,很美。有段时间,我和朋友两人相依为命,过了难以计数的颓废而痛苦的日子,能看到他走出,很为他开心。现在回看,把它放在此前及此后的经历上,它只是一个偶然的点,甚至不是拐点。
这是滨口龙介式的「偶然与想象」,每个人想必都多少经历过这类事。我喜欢这两个词,它们能概括出滨口龙介电影或是生活的一些特征。
人生由各种偶然性支配着。偶然的迷人,在于它让日常变得非日常,让生活呈现出不受控制、不可预期的那面。《偶然与想象》的第一个故事《魔法》中,两个女孩在车上聊天,美子发现朋友谷米的暧昧对象是自己前男友嘉和。第二个故事《把门打开》里,因邮件里一个字母的打错,濑川教授和村山的命运完全被改写。第三个故事《再度》中,误认让两人让很多年的缺憾得以治愈。这都是偶然的魔法。
滨口龙介惯用这「魔法」。《夜以继日》里,朝子一直没喜欢上与前男友鸟居麦相貌极像的亮平,而她真正确认自己的感情,是在311地震突然来临时,她穿过人潮,撞见正朝她走来的亮平。如同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一样,外在的偶然事件,改写了两人的命运。与其说是不确定性带来的转变,倒不妨说亮平因为一场地震,成全了和朝子的感情。生活里,命运的偶然之手,神奇地让内在与外在贴合在一起。但风险同样与偶然共存。
而想象,同样是一种让人痴迷的能量。
想象,在爱人或曾经爱过的人身上,更是愈演愈烈到极致。嫉妒、焦虑、占有、表述,都能在想象中完成。《魔法》中,美子重燃对嘉和的爱意的时刻,想必是在车上听到朋友谈论起他时。她用想象去构筑那个爱过的人的形象,变得嫉妒又焦躁。送走朋友后,她立马去见他。但现实,很快把想象拉回到地面,两人一如既往地争吵不休。她用不确定的语气说出「我爱你」,却又补充了一句「但我很怀疑」。
在车上,谷米说和嘉和的第一次见面,两人聊了十五个小时,两人之间像有「魔法」,她也没法准确说出这魔法具体是什么。谷米形容这种感受:「我能感觉到我正触摸着他内心的深处,他也正触摸着我内心的深处。」
她说:「这听起来好色。」
朋友说:「我都不知道原来谈话可以这么色。」
所有的词语,传到热恋中的人耳中,它不可能只是词语本身那么简单,说出的话都会带上一层想象的光晕。借助于想象,句子的意义从词语本身溢出。想象的语言,是言语的乌托邦。言语,为强烈的欲望而颤栗抚摸了对方,也不断向对方揭示出唯一的所指:我要得到你。
《魔法》有个洪尚秀式的结尾。美子和谷米在咖啡馆偶遇嘉和。美子鼓起勇气说道:「我爱你,嘉和。一心一意的。我想要的只有你。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人生。」谷米离席,嘉和立马追上。镜头突然拉进,聚焦到美子的脸上,她懊悔不已。谷米声音响起,镜头拉远。前一个场景,又重新出现。有如洪尚秀的电影《这时对,那时错》。后一个场景里,美子没告白,默默离开。究竟哪一个才是想象,似乎不能分辨。在想象中,有人勇敢,有人则不。但不管是想象还是现实,美子都无法确认自己的爱。
不确定的东西,总是美的,就像《驾驶我的车》里,妻子音给丈夫家福说的「七鳃鳗」。不吃鳟鱼的「七鳃鳗」的意象来自村上春树的小说《山鲁佐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前世就是它(七鳃鳗)。」山鲁佐德说道,「因为,我有着清晰的记忆。我记得自己在水底吸附在石头上,藏身在水草间来回摇摆,看着那些胖胖的鳟鱼从上方游过。」
《夜以继日》的朝子,也像是「八目鳗」。朝子的前男友叫「麦」。在日语里,麦与貘同音。而貘,在传说中是一种吃梦的动物。《夜以继日》由此带上了一层梦境般的色彩。影片开头,朝子偶然走到美术馆,看牛肠茂雄的摄影展。麦经过她身后,长发,目光迷离,穿白色短袖,趿拉着拖鞋,若无其事地走过一幅幅照片。朝子跟着他走出美术馆,走上台阶。一群年轻人在河堤上放烟花。听到背后的声响,他突然转身,盯住正望着他的朝子的眼睛。她怔住,失了神。他走过去,抱住她。此前,两人素未谋面。
影片就在飘飘忽忽、不着边际的感觉中行进,麦像是梦,此后她遇到的亮平则接近现实。麦消失后,她不停漂流,直到接受了亮平,一起共同生活。五年后的晚上,麦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她眼神灿然烁灼,融化在麦的目光里。她跟着麦走,麦扔掉手机,她也扔,没有一点后退的决意。车划开浓重的黑夜,朝北海道驶去。她问麦真的看到极光了吗?麦说,看到了。她问,天空变得像大海一样?他说,感觉像是到了梦境一样。她说,之前发生的所有事,都像是一场很长的梦。
白昼到来,在仙台附近的海边,他停下车。她从梦里醒来,和麦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要回去了。」
麦问:「回哪里?」
她说:「回亮平身边。」
晚上的一切,像梦一样漫无边际。朝子的情感过于游离,不牢固,她像是一个局外人,在爱情里游荡,从这一个到那一个。她和好友真矢,曾邀请亮平和他朋友串桥来家中做客。家中,厨房在客厅的尽头,有一个长方形的洞口,联系客厅和厨房。她始终站在厨房内,处在众人的世界之外。人在空间里的位置,有时也反映出人和世界的关系。不过,我也愿意将朝子的不坚定想象作如此解释:想象和现实,一片混沌。黑夜让它们分开,想象变轻,上升。朝子一分为二,另一半湮没在想象的疯狂中。白昼,让其下沉。两个朝子合二为一,回归理智。麦在她身旁,她却耗尽了依附其上的想象。《夜以继日》的英文名字面翻译,即「女主一,女主二」。在想象中,每个人都有另外的自我,不一定和现实中自我重叠,反而会像扣错了洞眼的扣子。
影片最后,亮平说:「这条河真脏。」朝子回道:「但是很好看。」想象,像阳光直射到水面,光亮闪烁,四处发散。
电影之外,演麦和亮平的男演员东出昌大,确实爱上了演朝子的女演员唐田,并为她离婚,净身出户。电影把生活搅得更浑浊。但倘若知道滨口龙介拍《夜以继日》时,连续八个月,让男女主每周读剧本,多少能意识到这一切的发生,也不完全那么偶然。
没有比偶然更必然的事。
《亲密》中,我很喜欢一段长镜头:
一对男女,从黑夜走到凌晨,一直在说话。这段镜头长达十八分钟。起先,摄影机在他们的身后,只能看到两个人身体的轮廓,但看不清任何细节。十分钟后,东方破晓,摄影机跟进,从前正面拍他们,两人的面孔在光下变得清晰,天空渐蓝。两人的面容越来越清晰。
记录由夜晚到破晓,原来只需要十八分钟。以为十八分钟很快就可以过去,却原来可以持续这么久。他们的感情,也由暧昧不明走向确定。他们谈论话语。在这十八分钟里,女主念了男主写的诗:
「言语是由灵感驱动的火车,穿越整个日本,想象游历着。线路图上描绘着自我——众多我中的每一个我。想象,在每一个站点出站或离站。在每个小站停靠的,是那些像本地电车般的话语。加快我们工作的话语,像是特快电车。只对特定人说的话语,像高速列车。只在寥寥几站停靠的话语,像新干线。」
我很喜欢这首诗里的象征。滨口龙介的电影世界是一个话语的世界,里面有太多的对话。但每一场对话,都像是没有终点可以抵达的火车。它们的意义就在于行进,无所不谈,又什么都不谈。通往任何地方,同时也不抵达任何地方。《亲密》中,男主:「你不可能从我的写作中了解我。」
女主:「但我没有其他渠道了。」
男主:「文章并不是我的话语。所写并非所想。我只是用了那些文字。不要误以为我在抄袭。我掉入深处。那里有我的思想。我把它们捡起来。」
女主:「深处在哪?」
男主:「夜晚。它们在夜里落下。我把它们收集起来。这意味着,它们不是我的言语。我所做的,就是重新排列它们。」
滨口龙介绍拍出了话语的诗意。但诗意,也和具体情境有关。在《激情》中,健一郎让智也形容喜欢嘉惠什么。男主一列举了很多词:她的下巴,她很善良,皮肤很漂亮,她的耳朵,她的皮肤和手指,她的声音,她的手指和指甲,等等。后来,嘉惠和健一郎出去。健一郎对她说,让我告诉你,我喜欢你什么。他重复了智也说的那些词。她很感动,以前从没听别人这么说过。回家后,她问智也,你喜欢我什么。却听到了一样的回答,忍不住笑了。智也很诧异,认真且严肃的回答,为何会引她发笑。
话语的独立性正在于此,能指和所指的结合是随机的。不同的依附,完全能让相同的词语能制造出不同意义。有些词语拉住我们,但也能把我们往前推。
《驾驶我的车》里,滨口龙介让不同国家的演员用各自母语念台词,这种问与答的「错位」极具隐喻:每个人拼命理解对方,却又在自说自话。话语,总在阻碍真正的交流。《激情》中,智也想让自己以及贵子和武史诚实地袒露自我,但失败了。贵子对他说:「你总是在装。你是个胆小的人,过这样的生活。」智也在嘉惠和贵子之间往复,像一句言语在空气里被抛来抛去,无法跌落到意义之所。
《欢乐时光》也表达了这样的困境。这部五小时十五分钟的电影,我足足看了一周多。滨口龙介的电影时长不会让我厌弃,只有时间够长,才足以「发现」生活。毕竟电影开场不久,鹈饲先生教大家找物体的重心。而后,每个人都像是拼命在找自己生活的重心,甚至连鹈饲先生本人也是。但不论是隐忍地付出,还是坦率直白地表达,语言终究词难达意,并总是忘记它的根源于何处,让这些被困在生活里的人一再地被误解。语言,掩饰掉真实。
纯控诉道:「我感觉不到关怀,我丈夫没有做任何具体的事,他就是这样把我扼杀了。」经历离婚官司里的无数次争辩后,纯的丈夫自白道:「这个社会是更残酷的,如同风穿过树间,蓦然回首,最珍贵之物已被掠走。」纯的离婚像导火索一样,让她的另外三个朋友的生活也起了变化,她们都正视了各自生活里的裂痕。芙美的丈夫想挽回婚姻,但长年累月的积怨,早已让可能性都丧失殆尽。美美对他说:「曾经有无数次的机会,全都让你给错过了。」
整部电影里,几乎没有不破碎的人。婚姻可真是件沉重的事啊。生活就是揪心的梦与漫长的琐碎。情感,生活,都是被话语卷入的世界,但也不完全是话语的世界。
生活好滨口龙介啊。
最末
推荐一下我自己的新书《我还未读懂漫山白雪》,在当当和京东均上架啦!书中写了三十一位导演,并画了三十张插画。
文字可以達到的 何必拍電影
今年戛纳的编剧奖名副其实,文学元素和影像表达交融的教科范本。七鳃鳗紧吸岩石 依附粘连的命运,那个女孩没有摆脱。她自慰、流泪甚至杀人,都没引起男孩的留意;妻子的文思泉涌 总要经历炽热的性爱才能发挥,临死都没得到丈夫的呵责,哪怕是问候 都没;暴戾的母亲在施虐后,常常伴随来8岁女童的二元性格,一样,没能摆脱七鳃鳗的轮回;唯韩国哑女,遭遇流产后把剧作文本灌入体内,换种形式“婆娑起舞”,起色新的人生。
至少最佳编剧,上限无。
喜欢伸出车窗那两只夹着烟的手
东京孟京辉的精神爹旅。文学和戏剧不仅是天启,居然还能通过性传播。山鲁佐德讲了半天的故事到头来是个东野圭吾,你死了老婆和契诃夫又有何关系,泥石流给人的教益是爱她就爱她的全部。戏剧的部分令人脸酸,大段毫无铺垫的内心剖白令人牙疼。怪难看的,但最令我震惊的是居然这有自信放三个小时。
今天想明白我不喜欢滨口的原因是他不会留白。能用故事表达的东西非要用台词讲,也是一种Japaneseness。即使如此,这部也是好的。
很遗憾 只停留在角色口中的七腮鳗女孩的故事比整部电影更吸引我
这是一部关于一个男人让渡自己主体性的电影。《万妮娅舅舅》是一个被剥夺主体性的人走向崩溃的剧本,预言了精神危机的到来。电影男主深感痛苦的就是妻子死于对自身主体性的渴望,她的剧本是午夜梦回的蚕食,在自我和爱的人间的反复自戕。男主把钥匙丢给一个把主体性建立在路上的女人,让出了车。男主把自己的角色让给了妻子的情人,一个只能依靠色欲和暴力来确立主体性的男子。这一切让并没能消灭痛苦,妻子的形象却越发复杂沉重,成了不断膨胀的心魔。妻子的情人告诉他如果要观察角色,要先看清自己。电影的后段男主踏上主体性复归的路程,他终于可以真正接受妻子的主体性,一个并不复杂爱着他也渴望拥有自己的女人,是自己的虚伪杀死了妻子。男主心里的洞被填上了。
2022年看的第一部电影:日本导演滨口龙介的《驾驶我的车》。该片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编剧奖及众多国际奖项提名,是当前影坛的聚目热点。这实在是一部充满文人风格的人生哲理片,近三个小时的长度中,人物的过往层层披露,契科夫、村上春树及滨口的思辨杂糅,是个很烧脑的作品。50年代《万尼亚舅舅》话剧在北京青艺演出后,记得我当时购买了那时的主演金山写的书《一个角色的诞生》,崇拜的是他把该剧万尼亚舅舅的每句台词后面的潜台词都写出来了;作为中学生的我那时对这个剧倒真的是没怎么看懂。人到了老年,这部电影却让我更多地理解了契科夫的伟大与深刻。网络使电影开始突破了影院二小的限制,导演更可以随心所欲、娓娓道来了,三个小时的长度让我三天分三次看完,也不觉得疲惫。看后再浏览一下网友们的评价和资料介绍,不错!
可能是滨口设计感最强(最匠气也十足概念先行),最实验也最任性的一部电影,几乎汇聚了滨口最关切所有元素。而车,这个萦绕着神秘亡妻声音,这个让角色和观众已然忘记运动的密闭空间,构成了男主角真正的戏剧舞台。与创造力盘根错节的欲望,到头来似乎是与爱相关又无关的,在爱欲这条浑浊的河水里,我们所有努力,生命的承受,都是要克服我们自己。
三个小时看了一部将自己束之高阁的电影,当我试图在那些热门影评中寻找它风靡戛纳的原因时,我发现所有的原因都无法将我说服。电影里所有的人都在用一样的姿势走路,一样的口气说话,一样的表情面对镜头,几处主要情节竟然是靠密集的个人讲述来推动的。法国电影惯用的套路,日本人赋予了它死气沉沉的新定义。电影不是舞台剧,即使你在电影里提到了舞台剧,也请不要把电影拍成舞台剧。
滨口龙介、契诃夫、村上春树三层文本交织与互文,信息量如此巨大、涉及话题如此之繁复,却被处理的不徐不疾,举重若轻。还有对演员的调教我已经吹不动了,几段核心的表演来得毫无征兆又非常炸裂,后劲太足了
巧妙串联起的精妙剧作书写,村上原著情节是壳,契诃夫之《万尼亚舅舅》是核,编织渗透改写得虽不无匠气(总结中心思想并无必要),但实属紧密箍实,并相当成功地镌刻进滨口龙介一以贯之的作者特色——绵密对话赋予的丰富信息,现实与戏剧之间的渗透与互振,日常幽暗心绪被暴露所蕴藉的悚然,人物关系网络覆盖的层叠感;再次注意到「词语」在文本中的地位,采用多种语言构成的戏剧文本本身就具有多渠道沟通的意图,而“音”逝去后沟通的方式从性和故事过渡到文字、磁带、手语,且每个人都面临被文本吸附、凝聚、改变的危险——车子宛如浮动的个人领土,冲入隧道后晕眩如遁入另一空间。在混沌和逃避中拥抱彼此的痛苦,“把死人埋好,把活人治好”再次应验了(伟大的契诃夫),或许我们都能相信“光明日子不会远”。
滨口龙介在最后的话剧的结局中,都明白使用手语和大片的宁静达到“Silence is gold”的效果,却不懂在自己剧本的人物对话中使用这个原则。
的确具备实验性,很喜欢多语种话剧的这个尝试,逼格飙升,视听依然滨口美工。但不如[偶然与想象],这部稍有匠气,一千零一夜夫妻夜话与女司机的忘年交这两条线有点主次不明,究竟是drive my car还是sleep my wife有点扯不清楚。西岛五十岁依然可,这保养...台湾女的国语就有点让人出戏...
#74th Marché du Film Online# 主竞赛最佳编剧奖。今年这个编剧奖绝对不是往年那种打发人的小奖!滨口2021年真是厚积薄发!这部确实很厉害,格局比《偶然与想象》还是大多了。相当不错的村上改编(除同题作之外融了其他几个短篇的梗),但又是黑泽清-滨口这一路的“幽灵”式的声音。剧场不仅用到了《等待戈多》,更是把《万尼亚舅舅》掰开揉碎,台词和剧情配得天衣无缝。比较意外的是最后半小时终于上路,但落到了后311的疗愈情绪上。当然其实可以简练点,多语种排戏初看很惊艳,但时间一长不免还是有点做作(尤其那个韩国手语女主角……以及那个中文女演员的台词真的很呵呵)。
文艺片男导演要都能按滨口龙介的选角标准去选男演员,那电影的可观赏性一定会提高很多。滨口龙介要能按洪尚秀那个时长来拍电影,那看他的电影时也一定会愉快很多。好事不能让观众都占了的话,看3小时的帅哥和看90分钟的油腻老男人之间……我还是选前者吧!
形式上(戏中戏、剧本研读)不断做加法,情绪又是以匀速且暧昧的姿态蔓延开来,在车辆这一封闭空间内完成所有暗潮涌动,生活的秘密和真相如伸出天窗的烟蒂般无声抵达每个观众的内心。
滨口龙介是近几年亚洲电影送给世界最好的礼物
我只有一个问题:村上的小说里男主开的是黄色萨博900,为什么电影里改成了红色?我真的非常在意,somehow我预感这个问题的答案就是生命、宇宙以及任何事情的终极答案!谁来告诉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