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诈骗女王

1942年的九月，意大利的圭尔福堡附近的农村。当尼诺玛奇和全村人一起忙着收割小麦时，他的第一个女儿万娜玛奇出生了。彼时全世界的目光都聚集在斯大林格勒所发生的战争，那是两个世界的冲突，是两种命运的交叉路口。当万娜玛奇的父母在面对循环播放墨索里尼动员演讲的喇叭时，他们从未想过他们怀中的这个孩子会在下一个媒介的时代，成为站在话筒背后的人，成为一个同墨索里尼一般为一个个意大利家庭带来噩梦的人物。 一年后，1943年意大利无条件投降。1947年意大利签署战败条款，全体意大利人民负担上了3.6亿美金的战争赔款。而对于万娜玛奇的家庭来说，这一切并没有产生什么实质的影响，他们依旧在负担着沉重的税收和生活压力，这些税款无论是像以前一样用于法西斯，还是像现在一样用于战争赔款，仿佛都与他们无关。 如果命运继续如此转动下去，万娜玛奇应当同大部分农村女孩一样，嫁给一个差不多阶级的男人，然后在生育和劳动中结束自己艰难的一生。事实上这也是那一代战后女性的一般命运，事实上这也是万娜玛奇差一点点走向的命运。但她最终没能这样，并不是因为她的幸运，而是因为她的不幸。

一个意大利女人的婚姻 1960年，在父亲离世三年后，十七岁的万娜玛奇和一个叫雷蒙多的男人结婚了。雷蒙多的家庭比万娜玛奇家富有一些，他本人也有一份收入不低的工作，他是“白兰地酒”的地区销售代表。在旁人看来，这个家庭是万娜玛奇的好归宿。然而在多年后，当万娜玛奇无数次在镜头前回忆这段婚姻的开始时，她永远会提及那个她永生难忘的瞬间，当她第一次走进家门时，她的婆婆，雷蒙多的母亲对她说：“你长得真丑。” 这个家庭用这种方式，迎接万娜玛奇。但这段婚姻的不幸还远不止于此，由于工作的关系，雷蒙多经常不在家。一开始他还会遮掩自己出差时的风流韵事，后来在被万娜玛奇发现后他干脆放弃了掩饰，两人进入了名存实亡的分居生活。而除了独自抚养孩子的压力和婆媳矛盾，万娜玛奇开始面对一个更大的困难，那就是雷蒙多已经不往家里寄钱了。她和大部分意大利女性的命运从这个时刻起，逐渐有了不同，她不得不因为这段不幸的婚姻，翻开自己命运的新篇章。

初入社会的谋生 由于父亲的离世，万娜玛奇不可能回娘家寻找救济。她独自带着自己的女儿斯蒂芬尼进城谋生，这个时候的她已经三十岁多了，当大部分人的人生已经基本定型时，她需要从头再来。当时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意大利“经济奇迹”结束后的漫长衰落期，工人失业，物价上涨，一种强烈的衰败感在全国蔓延。 在这个艰难的大环境下，万娜玛奇的独特的天分逐步显露，她选择走入化妆行业。事实证明她的选择非常明智，就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美国经济危机时被发现的“口红效应”一样，人们对变美的诉求并没有随经济危机而下降，反而更加强烈。万娜玛奇凭借自己的坚持和独特的销售方式获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 当时同行们几乎都是在路边对客户百般奉承讨好，希望她们能够进店消费。但万娜玛奇则不是，不知道是不是婆婆那句话对她造成的影响过于深刻，万娜玛奇往往会对路边的行人抓住她就说“你实在太丑了，你知不知道你有多糟糕！”随后带客人进店进行化妆或者保养。当然这种方法并不是百试百灵，甚至常常招来人们的反感。因为公共的街道空间被人说丑陋是意见难以接受的事情，因此尽管万娜玛奇能够获得不少客人，但她的口碑并不好。 但没有关系，一个属于万娜玛奇的时代已经快步走来。1975年意大利颁布了最新的改革法案，解放了私营有线电视。意大利从此来到了一个电视媒介蓬勃发展的时期，而在那个变现手段匮乏的年代，电视购物成了私营电视台的首选。万娜玛奇也顺势应聘成为了一位电视销售。而她选择的产品，是减肥药。

家用电视时代的传奇 电视成就了万娜玛奇，她毒蛇直接的销售方式对于公共环境中的人来说是难以接受的，但对于处于私密空间中的人来说，却是更愿意直面和接受的。因此短短几天，万娜玛奇的带货销量开始不断攀升，逐渐成为了当时行业内的名人，往往一到她的时段，产品的销售电话就会被打爆。 事业的成功加剧了她和丈夫雷蒙多的矛盾，但这对她来说或许并不是什么坏事。她和女儿斯蒂芬尼一起生活，几乎和原本的家庭断了联系。 万娜玛奇并不是一个止步不前的人，或者说，她是一个足够贪婪的人。当行业内的销售还在努力提高销售业绩，多赚钱时，她选择了单干。1983年，她自己建立了一档专属于自己的电视节目“万娜玛奇秀”。和绝大部分人的重心不同，万娜玛奇意识到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以及这种风格对特定群体受众的高度吸引力，所以她非常重视电话客服和后期服务的设计。她会要求客服对客户定期关心，打电话去询问产品效果，而她自己也会偶尔亲自打电话。这一系列动作让她和受众建立了强烈的情感联系。后来无论万娜玛奇卖什么，她的受众都会买。 当我们冷静下来分析万娜玛奇和她的受众，其实不难发现他们其实形成了一个强烈的“精神控制”也就是“pua”的筛选和建立机制。万娜玛奇对于受众的“贬损”，否定会使得依旧愿意购买她产品的人是在电视剧前充分不自信的群体，她们缺乏自信，同时对于否定和贬损的言语具有一定接受度。这类受众相当一部分是缺乏自我认同和关注的，因此当万娜玛奇在事后对于消费者建立强烈的关怀和互动时，往往会容易被这些受众所依赖，形成一种超越顾客和卖家关系的感情。 我们很难确定这是一种无意识的结果还是万娜玛奇主动的选择，总之在事后，根据很多受众和同行的采访，他们不约而同地会提到万娜玛奇强大的精神力量和吸引力，这是一种坚强的，充满斗志的，并且永远自信的气质，这是万娜玛奇过往三十年人生所赋予她的精神力量。她的受众对她有着独特的依赖和信任。 如果万娜玛奇的人生到此为止，那她会是一个励志的象征，她的一生将是一次旧时代苦难女性强大力量的胜利。但她处在了一个特殊的时代之交，她不仅要面对旧时代对她的压迫，同样也在接受新时代对她的改造，一种对于金钱的“饥饿感”正在她心中升腾。

疯狂的前奏 八十年代，是资本主义经济突飞猛进的时期，社会的消费热情空前高涨，万娜玛奇和女儿一起，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她们在没有产品的情况下，预先销售了一款“可以消除肚腩的乳液”。这款产品当晚成了整个意大利的焦点，而万娜玛奇连夜通过关系找人将这款产品加紧生产了出来。但这款产品的效果一直为人所怀疑。 无论如何，这款产品让万娜玛奇和她的女儿斯蒂芬尼获得了空前的财富，据说最多时她们一天可以赚五亿里拉。然而，泡沫终究有破裂的一天，随着超前预售的行为越来越多加之二人的挥霍无度。她们的公司在1990年宣告破产。万娜玛奇第一次跌入了人生的谷底，当她和女儿回忆起这段往事时，她们都说“就像从天堂掉入了地狱”。 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万娜玛奇将会带着剩下的钱收手，离开聚光灯，因为没有商家愿意让这样一个有假货丑闻的人来卖自己的产品，而她们自己也没有财力再开一家能够独立生产的公司。但她是万娜玛奇，万娜玛奇从来不会放弃战斗，她下定决心卷土重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卷土重来，是无数意大利家庭噩梦的开始。

彻底疯狂的万娜玛奇 万娜玛奇还有一张底牌，那就是她强大的受众群体以及和受众多年的情感联系。于是她再一次托关系获得了在电视上销售产品的机会。只不过这一次她销售的东西不再是什么药品，而是“气运”。万娜玛奇找来了一位“大师”，和他一起向受众卖幸运数字，卖解决灾祸的气运，卖祝福，无所不包，无所不卖。是的，没有商家会给万娜玛奇产品，她自己也没钱生产产品，但她可以卖一些不需要生产的东西。比如运气，比如祝福。对于太多走投无路的人和家庭来说，这些东西比药有用得多。 但万娜玛奇和大师都清楚，祝福和幸运数字是不能带来金钱和健康的，于是万娜玛奇将售后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她们的产品本身售价往往并不贵，但当用户打电话来询问效果时，客服往往就会询问他们的仪式细节，然后准确猜中仪式中遇到的问题。随后说这是最近心不诚，有邪气，需要大师再次发功才能解决。为什么售后能知道那些祝福仪式的细节，那自然是因为仪式说明书就是她们自己写的，演练过无数次的，出现的问题也是设计好的。但对于急需解决困难的客户来说，她们很难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会因为被准确地猜中仪式细节愈发认为是自己的问题。 通过这样的方式，万娜玛奇实质上筛选并且套牢了一个又一个不幸的家庭，利用她们对自己的依赖和生活的走投无路在无数的后续流程中榨干了这些家庭的钱包。毕竟对于那些本身生活就没有什么大困难的家庭，哪怕第一次买祝福回家后没有什么效果，他们也不会急切地求助客服。而那些面对巨大困难的家庭，反而会更加努力地抓住这根稻草。 就是在这样的心理动因下，万娜玛奇最终诈骗了610亿里拉。她成为了几乎所有电视节目的常客，她的女儿斯蒂芬尼也开了不少公司。这是她们人生的高光时刻，也是无数人的至暗时刻。

终局的审判 2002年，万娜玛奇和她的女儿被捕了。这并不是一个意料之外的结局，但让人意料之外的是那场最后的审判。 万娜玛奇申请了电视直播整场审判，正如她被捕后反复强调的，她认为自己无罪。随后她按照身高和颜值选择了自己的辩护律师。她把自己的审判现场当作了一场电视节目，她用一个制片人的思路选择了演员，选择了自己的妆容。某种程度上，这种“反常”让我们第一次如此深刻的发现，电视已经对万娜玛奇造成了如此强烈的影响，她的生活和电视这种媒介存在着如此强的关联，电视创造和改写了三十岁后的她。 庭审如期而至，全意大利的目光聚焦在这场“电视秀”上。而一个群体的出现，让万娜玛奇始料未及，这是一群在过去万娜玛奇节目上出现的人，那就是受害者。他们中有的人被威胁孩子将会惨死，在恐慌中被万娜玛奇拿走了所有钱，一无所有。有的人在疾病的影响下走投无路，花光了丈夫和儿子的积蓄，最终家庭破裂。甚至有受害者在陈述时心脏病发作被救护车带走。有一位受害者面对法庭这样说道“我本来是抱着自杀的目的来到这里的，因为我实在不知道怎么继续活下去”。 当轮到万娜玛奇发言时，她提及了自己的童年，提及了自己和顾客的亲密关系，她流了很多眼泪，但她没有任何愧疚，因为她上场前面对受害者陈述时的冷漠和不屑，让她的眼泪多了几分自我的感动。 最终，万娜玛奇在62岁的年龄等来了自己的判决，法院判处了她十年有期徒刑，并赔偿受害者损失，而法官宣读受害者名单时，足足念了五分钟。这还仅仅是敢于参与诉讼，以及还在世的受害者。传闻，万娜玛奇的公司累计诈骗人数接近三十万人，无法统计其中大多数人的命运。但从前员工口中可以明确的是，出庭的这“五分钟”的名单中家庭的遭遇，她们过去几年，每天都在面对。

后记 如果我们仅仅用一个“骗子”来涵盖万娜玛奇的一生，那既是对她的矮化，也是我们的损失。当我们将时代的节点和万娜玛奇的人生对应起来，我们可以发现，她的一生正是意大利社会剧烈变革的时期。万娜玛琪前半生在对抗旧意大利社会对女性的不平等和压迫，而后半生则是新意大利社会对人性异化的结果。她是上个时代的反抗者，在这个时代被改造，她是整个意大利乃至世界历史从战后行进过程中所带来的一切“人的进步和人的问题”的集合。 我非常喜欢她在最后庭审被打断的那段发言，我用它作为这篇文章的结束。不知道万娜玛奇在说这段话时，会否感觉那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

“万娜玛奇，出生于博洛尼亚省的圭尔福堡。生于1942年9月2日，上过五年级。从小跟着父母，弟弟，奶奶还有两个叔叔和她们的妻子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