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路边野餐》是近几年最好的华语电影之一都不为过。从洛迦诺国际电影节最佳处女作特别提名到金马奖最佳新人导演,到各大电影节展映上的一票难求,《路边野餐》得到了太多赞誉。它不仅是一部电影,也是一首诗,一场梦境。 导演毕赣毕业于山西传媒学院,从小爱写诗爱看书爱动物。因为想用影像去记录动物而慢慢走上电影之路。少有导演像他一样,在第一部长篇中就呈现出完整的美学体系,复杂的时空关系和有设计感的影像。 非常喜欢毕赣说的那句“我的电影是一场雨,希望你不要带伞”。所以,你愿意在盛夏淋一场雨吗? 【【【“我的诗不一定好,但是我的诗适合我的电影,它就是我电影的文本。”】】】 《金刚经》《惶然录》和《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你的电影都用了书名,它们给了你什么灵感? 毕赣:看过,但它们没有给我灵感。只是觉得他们取名字取的好,也适合我。 但这样做是有风险的,这么说可能有点冒犯,但是刚看到《惶然录》这个电影名字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妈的一个新人导演套这么大的名字”。 毕赣:没有冒犯。这样不是很酷么。 《路边野餐》的整个叙事手法,时空上的各种重合和混乱,(当然里面还是有非常清晰的逻辑的),是不是想达到一种整体的朦胧的诗意? 毕赣:想达到“时间就是一只隐形的鸟”。但是怎么能让你们看到它呢?首先需要一只笼子,这就是持续完整的时空,就是长镜头的段落。其次需要给这只鸟涂上颜色,这种颜色就是梦幻的文本。当这两个东西都有了的时候,你们就能看到这只鸟是什么样子了。 很多人都说看过《路边野餐》会感到一种诗意。你对这种诗意怎么想。 毕赣:对这个一点想法都没有。诗意是个特别无聊的概括,什么都可以是诗意。地产都可以被广告描述得很诗意,但它不一定就是诗意。 那你觉得哪种诗意最贴近你的作品?你可以举例事物,或者艺术作品,都可以。 毕赣:最接近我电影的文学作品——不一定方法一样——是《佩德罗·巴拉莫》。他要讲的最根本的东西和我在《路边野餐》中要讲的是一样的。 写诗的时候有什么习惯吗? 毕赣:会用手机来写,这样随时都可以写。现在写的比较少,前面两首是我孩子出生和我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婆去世的时候写的,它变得只有在越来越重大的事件发生时时候才会有。不像以前,每个月都会有一首。忙是直接性原因。写它并不是为了作品,写它只是因为想写,所以没有任何的压力。哪怕以后再也不写了也没有压力。 17岁就开始写诗,有没有哪些现代派的诗人对你有影响? 毕赣:说实话其实没有。最开始也写得很烂,慢慢我觉得它到了好的地步。 怎么评价它的好坏? 毕赣:就以我自己的标准。自己写的时候就会知道好或者不好。我的诗不一定好,但是我的诗适合我的电影,它就是我电影的文本。我看过一些电影里的诗,不一定能成为电影的文本。前段时间余秀华很火,我觉得写的好,有天赋。我们不需要以诗人的标准去要求诗,她写的好就可以了,哪怕以后不好,也就只是不好。至于她诗人的身份是怎样,不太重要。 电影里的诗是提前写好的还是为了电影写的? 毕赣:都是完整的作品,而不是为了电影而写。它们都是我创作的,所以有共同的地方的时候就可以放在一起。 那有没有某些画面是从诗歌里获得的。 毕赣:有啊,比如手电筒的那段就是。 还有一些是在台词里表现出来的,比如天上的海豚在云里游泳的意象。 毕赣:因为理发店那场我想写一场情欲的戏,就找到了一首我写情欲的诗,把不可拍的放到台词里,可拍的设计成动作细节。 能不能想一个比喻,形容你的电影和你的诗之间的关系。 毕赣:诗就是自己和自己喝酒,电影就是和大家喝酒。诗有完整结构但是很私人,要比较隐秘一些,我不负责给任何人解释我的诗。 《路边野餐》开篇就是《金刚经》,你对佛学感兴趣吗? 毕赣:感兴趣,但只是读而已,什么都去看一看。《金刚经》《心经》《华严经》。 你觉得自己理解到了什么程度? 毕赣:理解到电影里的程度。 可以理解为是在用电影翻译经? 毕赣:是对话,不是翻译。与神对话是创作者其中的一个诉求。包括《卢布廖夫》里画穹顶。艺术很大的一个作用就是与神对话。 【【【“没有理解到的东西,我用作品抵达它。”】】】 你说会给演员不同的剧本,这是首创还是跟别人学的? 毕赣:跟佩索阿学的,精神分裂。这些都是小聪明而已。 理发店的姑娘叫什么?看了两遍都没有找到名字? 毕赣:张夕。 是与他妻子的名字一样的? 毕赣:剧本里是这么设置的。剪辑的时候我让信息饱和度降的很低,就是为了让大家觉得她可以只是个陌生人。但有些人阅读到那些信息,会相信她是他前妻。 所以你给出了一个画面,他俩曾经在瀑布旁边的房子里。电影里不仅时空不是线性的,还有很多身份的替换,卫卫、张夕这样的重名,还有光莲的爱人最后穿上林爱人的花衬衫,也有她变成林爱人的感觉。这可以说是叙事上的轨迹吗? 毕赣:是叙事上的方法。这不就是blues么,不同的段落,不同的语调去唱同一种感觉,不断的去重复它。 你好像对时间特别着迷?你理解的时间是怎样? 毕赣:是因为不会别的,没办法。我要是哈内克我就会别的了,我没有那么深刻,不懂哲学。没有理解到它,所以我要用作品抵达它。我的作品只是通过技巧和方法去描述我所看到的,它不一定是对的,甚至可能是不准确的。 长镜头段落是不是真正的画外画内空间一致的时间? 毕赣:不是的,它物理时间是现实中的时间,但是有很多的层次。过去现在未来交融在一起,她穿上花衬衫,拥有其它记忆属性的时候,她也不一定在那个时间,可能已经在另外的年代,做着同样的事情。 长镜头里面你有客串,边演边导是怎样操作的? 毕赣:我很职业的,我在演到一个地步才能下来,马上下来不就是演戏了嘛,我得走完那个状态,至少要完成落幅。在长镜头中演戏的目的就是要监控那一段,但是我得先把我的那一小段演完。下来我给自己加戏,听演唱会什么的,就是为了监控他们。 《路边野餐》里有很多托梦的情节,它是你理解的吗? 毕赣:它是电影表达的一种手段,每个艺术电影导演也许都会用到它,它跟绿皮火车一样是很普通的手段。这是我们的文艺意识里面产生的。 电影里老陈这个形象有原型吗?还是完全的文学想象。 毕赣:有一些我姑父和他朋友形象的杂糅,但不具备原型。七七八八的人汇集起来,变成一个有灵魂的东西。 你写剧本有个非常有意思的地方,比如陈升为花和尚报仇,不是因为杀他儿子,是因为杀他儿子还要把他的手砍了,他过不去这个坎儿。这种细节就特别的抓人,要比其他编剧在剧情上更近了一步。你也创作小说吗? 毕赣:我都是为了拍动画片会写一些脚本。小说特别的天马行空,电影则是特别写实的,用动画片可以实现的更好。 之前你说到,一个真正的创作者不是在写剧本,而是剧本在写他。 毕赣:是从2011年开始写《路边野餐》,我写到一半的时候就发现里面是他们在塑造我,他们让我变成一个创作者。我写的时候我知道我的角色知道我家地址在哪儿,他们进入我的房间。我知道他们是怎样的人,现实中有的人的面孔也会帮助我想象他们。后来我发现福克纳也是这样认为的。 【【【“我们拍电影都是为了体验那个过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结果。”】】】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是,第一次看《路边野餐》都会想到阿彼察邦,你认同这点吗? 毕赣:我无所谓大家怎么去误解。我跟他不一样,他是更像植物的,跟蔡明亮是一样。我不是。 大家之所以会想到阿彼察邦很多也是因为有野人。 毕赣:这是因为我们的文化范畴相近,佛教、热带、鬼,都有。 我自己非常偏爱《南国再见,南国》,觉得是侯孝贤作品中被低估的一部。陈升盘旋山路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南国》里高捷的那段。所以陈升这样的角色有没有让你想到高捷? 毕赣:有血缘的关系。是高捷这样的角色让我有兴趣去设定一个陈升这样的角色。他们不一样,但是他会让我有这样的启发,用中年男人形象去讲这个故事,不要用跟我一样年纪的人。 这点我也很好奇,作为新导演,最顺手的就是拍同龄人的生活。我很惊讶你竟然直接上手了一个中年人,而且是非常复杂的背景。你自己内心深处是不是个中年人呢? 毕赣:我是小孩中年人老人都有,你也是他也是,人都是复杂的。 侯孝贤在提到《南国》的时候说他最怀念的就是《南国》的拍摄状态,一个小型剧组一路南下,他喜欢的是这种能量的可能性。 毕赣:我的作品跟《南国》肯定不一样,我的特别复杂。但是我们拍电影都是为了体验那种状态,体会那个过程,不是为了得到什么结果。《南国》是为了得到什么结果吗?肯定不是,但它是世界上最高级的电影,就因为对于创作者他和高捷和林强和角色和演员本身,他们一起去体会了这种状态。林强跟我说,体会完他们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走出来。 拍《路边野餐》也是这样,我可能体会的不是那种状态,而是怎么在四十分钟里面交融那么多的时间。在现场听到了唱歌,我非常的幸福。这才是他教会我的地方,也是我跟他一样的地方。 据说请林强担任配乐经费不是想象中那么高。 毕赣:他是不在乎钱,不是他便宜,是需要看作品的。强哥出淤泥而不染,他是信佛的,是另外一种状态。以前像个动物一样,现在更像个植物一样。(笑倒) 【【【“所有的创作都是背对观众的,是裸体的,如果你站在观众面前,那你就是要跟他发生关系,是种交易。”】】】 《路边野餐》用侯孝贤创作《聂隐娘》的方法也是成立的,就是背对观众的创作。 毕赣:所有的创作都是背对观众的。负责任的创作都是这样。创作的时候是裸体的,如果你站在观众面前,那你就是要跟他发生关系,是种交易。 不管写诗还是做电影,有没有理想中的读者、观众? 毕赣:没有。我可能就是一个国家的、社会上的每一种人,没有具体的观众。我已经具备很好的品味和判断力了,我不需要别人帮我再来判断。除非我不懂电影,我是很少看电影的人啦其实。 你为什么总是会弱化自己影迷的这个身份? 毕赣:是因为我不想把大家往那方面引导。我是这么理解这个问题的,我不认为我是个迷影导演是因为,我见过真正的迷影导演,新浪潮那帮人,侯麦和特吕弗,他们是真正的迷影导演。我不是的。那些东西本质上都是拍电影的时候为我所用,并不是因为我看了多少电影,我了不了解电影,而是我不是。这是本质的关系。我并不是迷影导演,我是一个看了一些电影的导演。 你之前说导演要看5000部片,做导演和他的看片量是有关系的吗? 毕赣:这个问题要到了五千部再去谈。当时我看地图,每个国家有多少电影来拉片单,大概就是四五千部。 是否承认有些天才型的导演看片可能真的不多? 毕赣:都是骗你的。五千部就不多。人一辈子会看好多电影,特别是现在,看片很方便,五千部是很基础的量。 以前写过影评吗? 毕赣:我从来不写影评。所以我不是个影迷,真的影迷一定要去写评论的。我看电影真的是轻松愉快的,只是因为我品味好,判断力好,让很多别人不想看的电影我会觉得它好。但好只是爽我自己,我不会把它写出来,也懒得去讲,有些人没有这个基础,讲起来也很费劲。 毕赣向英文媒体透露的2006-2016年最喜欢的10部影视作品,分别是:《周围的事》《聂隐娘》《地心引力》《兽爪》《利维坦》(吕西安·卡斯坦因-泰勒 / 维瑞娜·帕拉韦尔)《诗》《地球之盐》《寂静之光》《郊游》《禁忌》 前段时间外媒列出了你近十年最爱的影视作品,其中也有《兽爪》,平时对动漫了解多吗? 毕赣:大众型的都会看。汤浅政明是天才,但他也有很多平庸的作品。《兽爪》和《乒乓》很好。 对今敏呢? 毕赣:天才。但我对他一般。我对视听特别的自信,所以会发现他的一些小小的漏洞,还有节奏上面有时太快了。但是汤浅政明就完全是天才。天才就是你永远跟不上他的节奏。但是今敏我能跟上他的节奏。 你觉得自己是天才吗? 毕赣:我觉得我是的条件就是我跟别人的诉求不一样。这就会是,本质上就会是。 当时看完你的片单我就开玩笑说很难聊,每个展开都很大。 毕赣:《利维坦》你看过吗?不是俄罗斯的。是哈佛人类学研究所拍的一个纪录片。在一条捕鱼的船上安装了十六个GoPro,有些安装在船的底部,船在浮动的时候,GoPro潜下水再浮起来,有很多黑色的鸟飞过。把所有素材经过精心剪辑编排,做成一部纪录片。非常的震撼,是我这辈子看过最好的电影之一。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拍电影,而是为了人类学的研究,拍了《人民公园》的史杰鹏就是他们的学生。 阅读习惯也是没有系统的? 毕赣:一般谁被归纳系统,也就差不多要拍烂片或者可以不用拍了,我远远还早。会同时看好多本侦探小说,松本清张、宫部美雪等等。下一部电影《地球上最后的夜晚》是讲时间和记忆的侦探,莫迪亚诺也是侦探片,但是目的不是为了侦探。比如《路边野餐》是个公路片,但我的目的也不是为了公路。这是被人长期被人训练好的形式,拿来用就好了。 【【【“电影节奖项因为我的电影,才有意义”】】】 《路边野餐》连跑七八个电影节。现在独立电影要出位只能靠独立电影节吗? 毕赣:不是的,你强的话电影节就不是变成电影节的这个符号而已,它变成这个体系当中的一部分,会有影院、影展、点映、长线,只要你足够好。除开一些运气不好的情况,不能公映什么的,大部分情况下只要你作品够好,就会进入到放映的体系里面去。 电影节只是一个放好电影的地方,顺便为好电影证明。对拿奖我一直的态度都是,我的电影是去给电影节颁奖的,不是它给我颁奖。 洛迦诺新导演奖因为《路边野餐》,这个奖项才有价值,我的作品要大于这个奖项,不能让奖项大于作品。影展的意义才会变得更有效。 但你说去电影节奖项给我多么大的快感,我19岁就拿了学校最佳影片,那个阶段我得到的快感和今天我拿任何奖都没有区别。对获奖我也是个老司机了。 非常多外媒,包括法国《电影手册》杂志都对你做了长篇的报道。 毕赣:我可以负责任的说,法国的发行方都吓到了,因为从来没看过哪怕一个成熟的导演,会收获这么好的评价。但是没有什么卵用,观影人次还是不到两万而已。 洛迦诺电影节的时候有很多杂志会去看,他们有个媒体场,大概一百人的厅,都是世界知名媒体。这就是一个好的电影节所提供出来的条件。还有很多出乎意料的导演也很喜欢《路边野餐》,比如《沉默的羔羊》的导演乔纳森·戴米,比如《潘神的迷宫》的导演吉尔莫·德尔·托罗。 学生时代会去跑一些电影节看片吗? 毕赣:从来不去。平时就在电脑上看。我参加其他电影节之后才在银幕上看一些艺术电影,发现,哦,原来银幕上更好。后来才会想说尽量银幕大一点,但我没法满足这个条件。可能我搬新房子了家里电视会大一点。 【【【“好的电影需要给观众一点时间”】】】 塔科夫斯基和侯孝贤是你承认的精神导师,怎么看待戴锦华老师写文批评北影节观众这件事? 毕赣:需要戴老师这种人去骂骂,我骂有什么用,我也不会骂别人,我还巴不得别人看不懂就走嘛,相互浪费时间。戴老师是学者,讲的很有文化。 你当年看的时候也是看不懂的对吗? 毕赣:对呀,所以有什么关系呢,连我拍这么好的电影的人都可以看不懂它。我们反复在讲我的作品是与时间对话什么的,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能给观众一点时间呢。看不懂没关系,可以看完它,反正钱都花了。 你觉得宗教是理解他电影的障碍吗? 毕赣:不是,电影都是很肤浅的,它就可以让你了解到宗教。塔科夫斯基也可以让我们了解到。 所以你的电影里也没有宗教化的东西,只是把它当做…… 毕赣:学问。我下一部片子会有非常深厚的佛学根基,但是没有人可以看得出来。读经的时候都会在想它是什么意思,但是你表达不出来,我也表达不出来,所以我拍了部电影。我并没有在上面有天赋。 有什么是你现在在思考,想在下一部电影中去解答的? 毕赣:五蕴皆空,色受想行识。我用这个来建构一个侦探片。 【【【“资本是来帮助你的不是限制你的。”】】】 现在越来越多的评价出来了,难免也有些过度读解…(毕赣:“也有过度的夸赞。”)怎么看待这些? 毕赣:人和人之间就是由误会组成的,所以观众和作品之间也会误解、过度、猜忌。 会关注这些评论吗? 毕赣:不会。以前(豆瓣上)有五条评论,现在有五万条,我怎么阅读的完。 现在最不满意哪点? 毕赣:没什么不满意的,拍电影不是为了一个结果,而是一种体会。你问侯孝贤《南国》他最不满意什么,他没办法不满意,因为他们体会到了。 是说时隔一段时间后宣传这部电影,一定有遗憾之处。 毕赣:技术是资本可以解决的,遗憾也没有意义。遗憾应该遗憾得有意义,是回去可以弥补的。回去还不能弥补的不能叫遗憾,那个就叫命运。所以我没有不满意和遗憾。 以后会给自己设定方向吗?或者会有压力和限制吗? 毕赣:没有人限制我。资本对于创作者来说,如果一个人说资本限制了我,那就是借口。资本是来帮助你的不是限制你的。但是李安的制片对我说,你需要一千万但是只要两百万,也是你的问题,资本就限制了你。但我以前就是这样,因为我不想对资本负责任,以前负不了责。现在我的态度就是有多少要多少,这才是资本的效用。资本、科技、技术都是为了让我的电影拍得更好,它不可能限制我。 你对技术手段是开放态度? 毕赣:没有好的创作者会拒绝。所以卓别林不一定是好的创作者,因为他拒绝声音。逻辑上不可能会拒绝。就是因为科技才有了我今天拍电影的条件,设备越来越小越来越清晰。 在准备拍摄的金马奖短片据说是用胶片拍摄。 毕赣:这是关于家庭关系的短片,我的意识里家庭影像是古惑仔录像带,它的影像质感就是胶片转化过来的质感。它更能带给我对家庭介质的书写。 你和杨潇、陈骥2013年成立了一个电影书信计划,这是一个创作型的小组吗? 毕赣:就是一个三个人的无聊吐槽的地方。后来我也忙了,大家也不吐槽了,就没有了。 不是一个正式的说我们要一起做什么的地方? 毕赣:会这么讲,但事实上并不是。哈哈哈哈哈。 【【最后20分钟聊得非常深度有趣有启发有意义,但是毕姥爷嘱咐,不能写上去。微笑。】】
第四遍看《路边野餐》,终于是在大银幕上,完全像看一部陌生的电影,又看到很多细节,听清了环境声的细部,大雾弥漫、潮湿漏水的南方,陈升是失魂落魄的野人,在梦境里和过去、现在、未来的自己相遇,为他命运布光的手是隐形的巫术。映后和毕赣从影院一直吹到烤串摊上,还像几年前一样,心态和胃口都很好。导演放松地拍电影,观众也该放松地看,如同感受一场亚热带雷阵雨。 记得去年初第一遍看《路边野餐》,后期还没全部完成,没有中文字幕,还没有林强的音乐,只有包美圣、李泰祥、伍佰的歌声,以及陈升的诗,却带我在春天的下午一头扎进了湿漉漉的南方盛夏。瀑布前沉默的男人,对着水声喧哗无动于衷。漏水的屋子,光线幽暗,长满有怪味的霉斑。山前台球桌前用胶桶倒酒的男人,山谷对面是葱郁延绵的丛林。这些都是稔熟亲切的南方生活。 看多了来自秦岭淮河以北,那些寒冷荒凉的独立电影,终于看到一部属于南方的制作,绵密的意象,粘稠的情绪,和炎热夏天疯长的植被一起摇曳成梦呓,连河流都像在不断膨胀变形。确切点说,这是属于西南山区的电影,这口音和神色不用字幕都能听懂大概。 影片最撩动情绪的不是时空交错之迷,而是陈升在渐上年岁之后对周遭的不适,年轻时犯下的错中年无法偿还,同母异父的弟弟老歪,始终视他为仇敌,动不动就要揭他的疮疤,如果没有卫卫,陈升可能继续消沉于日常,或者跟弟弟干上一仗之后出走。天气暧昧的午后,陈升有些老了,喜欢斜躺在沙发上昏睡,钟表正在墙上游走,火车穿墙而过,他的体内有某种酶在苏醒发酵。 在云贵川山区,多数山林茂密水汽充沛的地方,一年四季,只要有一场雨降落,第二天的山道上一定是云雾缭绕,甚至大雾茫茫不见路途,市集和城镇被吞没在虚空里,几乎和电影里环境一样。陈升这个没有特点的人,就像路边冒出来跟你借火点烟顺带问路的平凡中年人,听他讲几句话,又觉得这个雾中来的人有些深不可测。 喜欢这个电影,因为这种氤氲的气氛好像与自己有关,升腾的水汽,漫长的阴天,寂寞山林,山中静止的河流,神秘传说,农业痕迹明显、半现代的小镇都是经历中的南方场景,导演在这些景观里制造了一种陌生的离间效果,就像捉迷藏,在日常生活里挖开一条隐秘的隧道,把传说与轶事,现实和幻境杂糅,通往不同向度的时间,交叉平行的人物轨迹,各自牵连,又各自独立。 凯里、荡麦、镇远,三个地理名词,串起了现在、未来、过去,陈升像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很奇怪的留白和隐晦,别人说到他的从前,都像在说他们自己,当他说到别人的从前,才有点像自己。前往镇远的陈升与其说是去找卫卫,找老医生的旧情人,不如说是前往未知,找一条退隐之路。 陈升看见了两个卫卫,一个是青年人,忙着去火车上画时钟,让时间倒流,留住即将远走的爱人;一个是弟弟老歪的儿子,在家中墙上画钟表。这些钟表,在无人知晓的某一时刻,像被魔法点化一样流动起来。夹在两个卫卫之间的陈升,究竟是哪一个陈升。 陈升和江湖兄弟坐在车子里,广播新闻里讲着野人的传说,他说到了“老师傅”这个词的典故,原来老师傅在他挖煤地方,是狗的意思,当地人看见狗交配才学会了繁衍,所以忌讳这个称呼,如此喋喋不休,电影始终没有给车内一个镜头,一直沿着公路,沿着山林运动,大雾深处不知去向,这是无言的寂寞。 一个人带着纸钱、香烛出城祭祀,墓碑上却没有他名字,远处传来哭泣声、锣鼓的送殡的声音,更远处大雾迷蒙的山林,似有一种错觉,陈升应该驱车到路的尽头,更远的森林才是他的归途。他在梦里沉于水底,看见母亲的绣花鞋,似乎是自由在召唤。 陈升讲情义,坐牢也不供出兄弟,回到现实里没有几个朋友。一个不懂浪漫的人,在春风得意的时候,在舞厅和兄弟们消磨时间,面对爱人却不会唱情歌。中年失意,学了一首《小茉莉》,费力学会的儿歌,也只能唱给长得像妻子的人,唱得歪歪扭扭却很用情。 来自江湖的陈升,在大家眼里就是一个野人,年轻时,因为野性,人人都怕他,中年后,野性消散,想要过正常的日子,环境并不允许。年轻时和老医生相恋的林爱人,留下一盘磁带,一张老照片,消失不见,继续回去山林吹芦笙,某种意义上就像他的前世。 李泰祥的《告别》,开头的《金刚经》都在讲着时间的虚无和无可调和,陈升螳臂挡车逆时而动。在镇远,陈升没有找到老医生名叫林爱人的情人,也没找到归隐之乡。大河挡住去路,野人没有现身,火车开往时间的另一头,心情百无聊赖,只能继续昏睡,回到梦中,这是陈升唯一能主宰自己命运的时刻。
你也许烦了,最近每个人都在聊《路边野餐》。不仅聊,而且变着法儿夸,一副生怕自己没看懂的样子。 你也许厌了,每个微信公众号都在说毕赣。不仅说,而且变着法儿八卦,连他的副导演、摄影都跟着出名了。 你真觉得这片儿好吗?我听说,大多数看完电影后观众其实没啥问题的。我看过一个提前场次,《金刚经》和《路边野餐》连放。放完后掌声淅淅沥沥,导演上台跟观众互动,没几个人举手。最犀利的问题来自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导演,我以后会超过你的。」导演说:「很期待那一天。」 观众统统陷入了失语的状态。好多人都担心「如果我问出一个傻问题,会不会被看作傻逼?」乐意去看文艺电影提前放映场次的观众,多多少少是憋了一股文艺理想的青年,问不出问题事小,没看懂、丢了面子事大。前不久有个不要命的人当众询问戴锦华:看不懂塔可夫斯基怎么办?被戴锦华一句话呛了回去: 「看不懂就回去惭愧、回去学习,有什么脸在这里喊看不懂!」 我猜塔可夫斯基本人也说不出这样嚣张的宣言。 《路边野餐》的成功值得嘉奖,不在于它得了多少奖,而是因为它是一部有开创意义的影片。它的出现,证明了中国可以容纳小众的作者电影。换句话说,不仅看好莱坞大片的人有钱了,那些看新浪潮和塔可夫斯基的年轻人也有钱了。 感谢时代,也感谢盗版商的多年培育。我们看了那么多塔可夫斯基,看了那么多安哲罗普洛斯,也看了那么多阿彼察邦和侯孝贤,终于出了一位模仿得还算及格的学生。尽管这位学生技术上很粗糙,表达上略显杂乱。蹒跚学步,但没关系,至少是起步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感谢观众,当这样一部电影来临,有如此多的观众宽容地接纳了它。观众赞美它的优点,容纳它的缺点。 还需要感谢这片广袤的土地。在微博,在朋友圈,你可以读到一个又一个中国。但那更丰富的内陆和更为庞杂的小地方,还有无穷无尽的故事和景观。《路边野餐》的最大看点就是毕赣的凯里。毕赣双手劈开世界,打开了属于他的地理。视觉上,凯里、镇远、荡麦,盘山公路、隧道、台球厅,劣质粗糙的镜头底下,是导演本乡本土的柔情爱抚。声音上,听起来像是一门外语的凯里话,观众必须借助字幕才能理解其含义,配合精心钩沉的老派台湾流行乐,建构出这一套独特的视听奇观。 就像2006年横空出世的《疯狂的石头》,所有人都知道宁浩在模仿盖•里奇,但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赞美他、期待他。以此上溯到电影尚不主流的八十年代,我们在文学上不断爆炸出地理大发现,发现了中国的「马尔克斯」、中国的「博尔赫斯」、中国的「米兰昆德拉」。我们因为「和世界接轨」而狂喜,因为我们终于「赶上了」而狂欢。坦白说,这种高兴是源自落后文明的不自信,就好像长年考58分的学生,终于考及格了。 《路边野餐》当然有很多问题,但没关系,宽容是给先行者的特权。2016年,孱弱而强大的中国电影终于拼齐了最后一块拼图,这真是它最好的时光。
差点意思 被抬高了 玩的太虚 好词只能说诗意了
然而像四五线城市都不排片的,感觉自己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文艺青年……
现实部分拍得像梦境,开始做梦了又转回现实风。那个长镜头是真厉害,如过山车一般上天入地,结束后感觉通体舒畅。看完甚至令人拒绝考虑任何技术的瑕疵,更何况那些画面的凹凸不平简直就像自带特效一样神奇...
时间,回忆,梦境,毕赣的电影非常私人,并不十分亲和观众,甚至有些粗糙。却因为其中迸发出的灵性与不完美,让人对其未来充满期待,一个很有潜力的年轻导演。
“离开的人一定还会再回来” 那些长镜头,那些诗意的梦。片尾曲《告别》大赞:“请不要畏惧此刻的沉默…各自曲折,让原来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
3 到了最后才有了些电影该有的样子,没有用处的镜头太多了,倒不是因为不知所云,而是跟电影的整体格调的形成完全没有关系。在揽阿彼察邦的瓷器活上还是太嫩,在表侯孝贤的情怀上还是缺气数,四十分钟的长镜头有很明显的技术瑕疵,但却颇有点意思。
长镜头技术不到位竟然被粉丝吹捧成导演的艺术手法,这届粉丝不行(▭-▭)✧
诗电影,游离于过去与现在、时间与空间之中。美学有独到之处,乡土气息拍的很不一样。许多意向表达非常好,对空间、音乐的选择都独具匠心,技术逊于剧本,越往后越扎实。尤赞40分钟长镜头的想法,只是技术上太糙,有点用力过猛。
苏联的老塔,希腊的安哲,中国的毕赣,我认为是可以相提并论的。至于第二个贾樟柯这种言论,简直是对这部电影的侮辱。
今天在南特第一次看大银幕,之前觉得技术上非常接受不了瑕疵反倒变得不是很明显。我还是那句评价,毕赣厉害之处是一出手就给出了一个完整影像世界,他对电影美学的自觉即使放到全部华语导演里都是极其出众。
其实,天朝的主流观众还停留在“以剧情为主”的观影审美层面,只要我看不懂,那就是烂片。但欧美—特别是欧洲—的观众,很早之前就已经转向了对“电影语言”的审美。毕竟,故事早已经被前人写完,像王朔说的—“全是改编西游记”。毕赣的电影湿漉漉的,脏乱,闷热,但一点也不差。
先短评,后长评:我就一句公道话——普罗大众的灭顶灾难、电影迷的沉思与惊喜、学院派影评人的狂欢。
我不爱那么多,只爱一点点:浑然天成的片名,不落俗套的海报,方言念白的诗句,怀旧而感伤的歌曲,几段在路上的镜头, 这一点点已经足够动人。这样的电影,重要的不是理解,而是感受。正如某位诗人所言:一首诗在被真正读懂之前就已经在感染着读者。
中国版阿彼察邦,《电影手册》年度十佳之类的很有戏。
大陆终于出了一位阿彼察邦式的导演,仿佛是《南国再见》与《祝福》的合体,尤其是片头出现的那一瞬。作为长片处女作,导演自己的美学风格极其完整,短片里诗的念白、民谣与流行乐、父亲与手表这些独特元素也得以延续。那些人生的遗憾与时间的流逝,都交错在这段如梦似幻的旅程中了。
原来挖掘机是这样下坡的呀。小茉莉真好听。
【重看2018.12.31】拍出了我最期望看到的贵州,诗梦断章迷雾攀附,野性神秘和隐瞒的情感。但毕赣的美学在前半部分的几个极度精巧镜头中已有完整体现,45分钟长镜反而带来视听的强势感(加上斯坦尼康技术方面的问题)造成断层,起和落的时机都不够好。
果然大家都拼了命地想逃离农村和小城镇,却又情不自禁地憧憬着、怀恋着诗化的乡村和小镇啊。
看到豆瓣影评里分析说,长镜头其实用的是野人视角,他们总是跟着人……这个电影真是开启了观众们想象力的引擎……
大致如下几点:1、可以用很少的钱,拍出很有趣的电影。在中国同样可以。2、来自导演人生、观影和写诗的二手经验,唤醒了观众的一手经验。3、人们经常说有些电影可以不用看懂,只需去体验,但是,你很容易产生本能抗拒。4、电影要讲的事情很简单,就是《告别》,“原来的归原来,往后的归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