藩篱之内

每年二月都是美国的黑人历史月（Black History Month）。为庆祝黑人历史月和黑人电影人，CC旗下的流媒体平台Criterion Channel最近上线了一个播放合辑：《非裔美国人的电影先驱》（Pioneers of African American Cinema）。该列表收录多部早期黑人拍摄的电影，有长片也有短片，还有不同电影学家的评论视频。

在电影发展早期的20世纪初，黑人作为演员虽然不多，但也经常能在白人制作的电影里看到，而真正能够自己投资、制片、编剧、导演的黑人则寥寥无几。本播放合辑里收录的都是那些由非裔美国人自己包办制作的“种族电影”(Race Film)。

播放合辑收录了16部长片，时间从默片时代横跨到有声时代，最早的一部是Oscar Micheaux导演的”Within Our Gates”（1920年），最晚的一部是导演Spencer Williams的”Dirty Gertie from Harlem U.S.A.”（1946年）。

16部长片里有8部都是Oscar Micheaux的电影，可见他的重要性。

Oscar Micheaux（1884-1951）是影史第一位拍出剧情长片（1919年的”The Homesteader”）的黑人，也是第一位拍出有声电影长片（1931年的”The Exile”）的黑人。他一生制作、拍摄超过44部影片，被业界誉为20世纪上半叶最成功的非裔电影人。

Micheaux出生于美国伊利诺斯州的Metropolis（与DC漫画里超人的城市“大都会”同名），父亲曾是黑奴。因为自己的肤色还有父亲前黑奴身份的关系，他从小就认识到黑人在美国社会生存的艰难处境，他的个人经历也给他创作种族电影提供了不少素材。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Micheaux可以成为史上第一个黑人导演？总结下来有以下几点：独特的个人想法、艺术创造力、经济头脑和实干精神。

电影是烧钱的艺术，没有钱，电影创作难以进行。Micheaux出身也并不富裕，小时候父母还是不惜花钱将他送去好学校接受教育，后来家庭经济拮据，他就自己到城里打工。

他先成为了一名销售，这份工作让他学会如何跟人打交道和理财。后来，具创业精神的他还在高档理发店投资了一个档位，在那里帮人擦鞋。之后，他还做过Pullman公司的火车乘务员，对于当时的黑人来说这已经是一份收入丰厚且稳定的完美工作了。

通过做各种不同的工作，具有实干精神的Micheaux存下积蓄、学会管理金钱，还积累了不少商业人脉，这对他后面创作电影打下了良好的商业基础。

有了商业基础，拍电影就是关于艺术创作了。

除了赚钱，Micheaux私下也完成过7部小说，内容不少以他个人经历为素材，故事大多聚焦于黑人发掘自身潜能、最终在各行各业取得成功。在1913年，他的第一部小说”The Conquest: The Story of a Negro Homesteader”得到发行，首版印了1000本。

在1918年，他的小说”The Homesteader”被制片人George Johnson看中。Johnson想要把这本小说改编成电影，却拒绝让Micheaux来负责改编，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最终， Micheaux直接成立了自己的电影、书籍出版公司(Micheaux Film & Book Company)，自己投资、制片、导演和拍摄了”The Homesteader”，这就是史上第一部由黑人拍摄完成的剧情长片，出产于1919年。

可惜的是，”The Homesteader”电影拷贝已经找不到了，生活在一个世纪之后今天的我们也就无缘来欣赏这部里程碑之作了。

事实上，Oscar Micheaux这位电影大师的许多电影拷贝都已不复存在。目前在CC上线的《黑人电影先驱》播放合辑里，最早的一部是Micheaux在1920年出产的第二部长片作品”Within Our Gates”（豆瓣译名：《藩篱之内》），这也是目前全世界能找到的最早的有拷贝保存下来的黑人长片。

除了《藩篱之内》，合辑里还有Micheaux的其他两部默片”The Symbol of the Unconquered: The Story of the Ku Klux Klan”（《未被征服的象征：关于3K党的故事》，1920年）和”Body and Soul”（《灵与肉》，1925年）。

通过这几部默片，可以发现Micheaux有许多创作上的大胆尝试。这些尝试不仅限于使用黑人演员来拍摄种族故事，不少纯粹电影技巧值得任何电影人（不仅限于黑人/少数族裔）来学习。

“种族电影”（Race Film）

“种族电影”会让人想到近年好莱坞流行的“政治正确”风潮。如果要追根溯源，Oscar Micheaux确实是开山始祖。

时下“政治正确“强调的主要是多元性（Diversity）。

什么是“多元性“（Diversity）？

要讨论这个话题，我们暂时先离开一下Oscar Micheaux，来谈一谈两位获得奥斯卡影帝的黑人巨星：Sidney Poitier和Denzel Washington。

Sidney Poitier是史上第一个获得奥斯卡影帝的黑人巨星，作为后辈的Denzel Washington一直将他视为自己职业发展的重要参考。两位演员在接戏时候的遵守一个重要原则是：不能接受有损黑人形象的角色。

什么是“有损黑人形象“的角色？是指不道德的黑人角色吗？

Denzel靠《训练日》（2001年）拿的奥斯卡影帝,戏中他饰演的是一位腐败警察，是一个坏人反派；在《迫降航班》（2012年）里他则饰演了一个因酗酒导致飞机发生事故的机长。Sidney Poitier第一次拿到奥斯卡提名，靠的是在”The Defiant Ones”（《逃狱惊魂》，1958年）中饰演一名黑人逃犯。

所以两位黑人巨星饰演这些角色是违背了自己的原则吗？并没有。

真正“有损黑人形象“指的更多是那些具刻板印象印象的角色，比如一些白人口中好色、愚蠢的黑人，还有《乱世佳人》（1939年）中的具奴隶倾向的黑人奶妈也算是类似的角色，后者更多出现在早期的电影中。

无论是《训练日》，《迫降航班》还是《逃狱惊魂》，里面的黑人角色虽然在身份、人格或道德上具有缺陷，可我们看到的不会是黑人的劣根性。在角色塑造上，这些角色都是具有维度的、真实的、与刻板印象一点都不相关，是高质量的角色。

而“多元性”，要求的不光是在电影选角中使用不同人种的演员，更重要的是要给不同人种的演员扮演具有维度、有血有肉、非刻板印象的角色，唯有这样做才能给少数人种以尊重。

在选角方面，好莱坞近年已经比以前多元化不少，可是呈现的故事在阶层、立场观点方面相比Micheaux还是比较单维度。

Micheaux电影里的人物阶级不同、立场也多样。你可以看到穷的黑人也有富裕的资本家黑人，有坏的白人，也有好的白人。有肤色较深的黑人，但也有很多混血的黑人。相比其他黑人导演，Micheaux对混血的黑人（Mulatto）的关注要多很多。总的来说，Oscar Micheaux的电影可以提供很好的多元性学习范本。

Micheaux最让本人敬佩的是，他对“坏人角色”的刻画。

坏人角色

Oscar Micheaux拍摄的是关于自己种族的电影，但是他的不少主角都具有人格缺陷或道德缺陷的。

《未被征服的象征：关于3K党的故事》中，男主角Jefferson Driscoll（Lawrence Chenault饰演）是一个黑白混血儿（Mulatto），而他极度憎恨自己的种族、一心只希望“洗白”自己。

Driscoll与其他白人资本家一同欺压黑人同胞、牟取私利。为侵占一片埋有石油的土地，他的白人团伙还勾结3K党（Ku Klux Klan）来打压那片土地上的黑人，只有在这时他才开始醒悟到自己的过火，最后自作孽的他也痛苦死去。

通过这部电影，Micheaux展示了：种族设定本身就可以制造戏剧冲突。

而在《灵与肉》中，男主角是Paul Robeson饰演的神父Jenkins。他表面上是一位声誉极佳的神父，他的讲学布道很受欢迎。可他实际上是一名改头换面的在逃罪犯。他与本地犯罪团伙勾结，还试图奸污善良妇女、侵占钱财。最后事情败露，他最终身败名裂，恶有恶报。

比起展示“英雄之旅”（Hero’s Journey）叙事，Micheaux更在乎的是展示人性的复杂性。

Paul Robeson：生错时代的巨星

提起《灵与肉》，不得不提男主角扮演者Paul Robeson。

年轻的Robeson品学兼优，是当时仅有几位考上Rutgers College的黑人，在校时进入了校橄榄球队，后面在常青藤名校哥伦比亚大学攻读法律学位时甚至还在橄榄球职业联盟NFL打过球。

他是一名成功的戏剧演员，他在尤金·奥尼尔的《上帝的女儿都有翅膀》中出演主角，还是20世纪第一位出演莎士比亚《奥赛罗》的黑人。他还是一位极富盛名的男低音，歌唱事业十分成功，在美国、英国都有过大规模巡演。

可是，当他想进军大银幕时，却屡屡碰壁。其实他当时在百老汇已闯出名气，可就是没有白人愿意让他在电影中出演主角。最后，他在Oscar Micheaux的《灵与肉》中完成了自己的银幕首秀（1925年）。

《灵与肉》中的他表演颇具戏剧张力、表现力极强；虽然出演的是反派角色，但魅力十足，形象深入人心，可以算是第一位拥有“巨星相”的非裔演员。

如果他生在现在这个时代，想必他会有不亚于Sidney Poitier、Denzel Washington和Idris Elba这些男星的职业生涯。

那个时代对他和对Oscar Micheaux都不公平，不过至少他们也算是为其他有志投身演艺事业的黑人打通了一条道路。

女性角色

除了种族，“多元性”还关乎性别。

Micheaux对待女性是超越那个时代的，电影中有不少女性角色，除了在比例上不输男性外，她们还形象饱满真实。

《藩篱之内》的主角Sylvia（Evelyn Preer饰演）就是一位混血黑人女性，电影前半段讲述她为自己任职的黑人学校筹集资金而只身前往北方大城市，最后克服困难成功筹到金钱的过程；后半段则揭示她的出身之谜，以一个苦涩结局结尾。

某种程度上，Micheaux将女性，而男性像是邪恶、不道德的象征。《未被征服的象征》中男女主角都是混血黑人，男主角极度憎恨自己的黑人血统并迫害同胞，而女主则保持了善良的一面。

在对待白人的方面，Micheaux也可以说做到公平公正。他电影中的白人，即有《未被征服的象征》中那些面目丑恶、迫害黑人的资本家，也有《藩篱之内》里不顾其他白人反对、大发善心给黑人学校捐款的白人老太太。《灵与肉》里混血女主的母亲是白人，而且也支持自己的女儿与黑人通婚，思想开明。

除了在种族、性别方面设定多样，Micheaux也展示了不同经济水平的角色。不管白人还是黑人，在他的电影里我们能看到穷人、富人，也能看到中间阶层的人。或许是因为Micheaux自身经历有关，他对中产、中上阶级黑人的关注比许多导演都要多。

Micheaux的技术“干货”

Micheaux的“缺陷”

部分影迷对Micheaux的三部默片的批评主要集中在其对文本的使用依赖过多、不够“电影化”。他的默片里也确实经常依赖字幕卡来传递关键的剧情信息，这样做确实有时候会造成信息传达不到位，甚至影响到情感的表达。

类似的评论确实有其合理性，不过——

依赖文字解释的方法在默片时代或许不太适合，但是放在有声片上面呢？

默片时代的有声片？

Micheaux默片有一个特殊的地方是，镜头剪辑上使用正反打（Shot Reverse Shot）的频率比其他导演较多（《灵与肉》里神父在教堂说教），或者一直让人物持续交谈，哪怕我们听不到他们到底说了什么话。

这样子做，导致他默片的节奏很接近有声片，如果后期配上对白，最后的视听效果出来跟有声片相对也不会差太多。此外，许多黑人俚语通过字幕卡得以呈现在银幕上，也有助于展示多元性的文化。

非线性的故事结构

在默片时代，因为没有对白，所以大部分电影的故事都比较线性简单，而有了对白的有声电影相比默片能更好支撑复杂的叙事结构。

得益于其写小说的经历，Micheaux在故事结构方面的尝试十分大胆。

除了平行剪辑（《未被征服的象征：关于3K党的故事》高潮进攻部分）还有反转结局（《灵与肉》的结尾）外，Micheaux电影还使用了不少插叙和倒叙，对闪回的使用相当大胆。

在《藩篱之内》里，混血女主为学校筹钱的主线故事其实在电影开始半个多小时（不完整拷贝）的地方就结束了，而在此之后故事中心转向女主不忍心与悲惨出身，结尾前的使用的闪回快要到达30分钟， 而在这个大闪回里，甚至还包含了一些小闪回！可以说戏中戏的结构从Micheaux这里就能找到起源。

在《灵与肉》中也有插叙的使用。故事里坏神父欺负善良女主、侵占她的钱财、还将其赶出家门。之后相隔了一段时间观众才再见到女主，她就已经回到家中，这个时候穷困潦倒的女主才向母亲坦白坏神父做过的坏事。

电影学家Charles Musser将Micheaux誉为默片时代前十的导演，不光是因为他是第一位成功的黑人导演，更是因为他电影故事结构的原创性尝试。

结语

在Micheaux的那个年代，黑人需要克服重重困难才能拍上电影。除了金钱、技术上的考验外，非裔电影人还要应对审查、大众舆论和媒体评论的压力。时代的局限也间接使得Micheaux的电影保存不善，大部分片子都已丢失拷贝，幸运保存下的电影也多少是有残缺的（《未被征服的象征》几乎丢失了整个高潮部分）。

好在近年好莱坞的“多元化”运动进展顺利，让 Oscar Micheaux这种优秀电影人得以重入影迷视野。如果Micheaux生活在这个年代，他也能更好地拍出自己想拍的电影。

作者在豆瓣日记发布的本文原文链接（2020年2月28日）：//www.douban.com/note/7523995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