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Somer(子非鱼)
看完电影回到家,已经是柏林时间晚上七点。打开手机微信,发现自己漏掉一条上午的重要信息,在乡下外婆家的舅舅发来信息说:“现在可以打过来(微信电话),外公在门口等你。”
外公和外婆住在湖北乡下,距离武汉只有大约两小时自驾车程的距离,今早,作为乡村医生的外公接诊了外来人员,舅舅说外公在家自行隔离。我们的视频计划必须推迟。谁知,住在湖北乡下的外公外婆为了看到我一眼,特地跑到了隔壁舅舅的屋子门口,等著和很久没见的外孙女说说话。
就像贾樟柯在电影开始前说的最后一段话:“大家都知道,现在是中国人最困难的时候,在出发之前,我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按时抵达柏林。最后,我们还是来了。我想,这个时候,电影应该存在。”
对于当下身在国内的人来说,看电影、逛街、聚会之类的活动都是加速病毒传播的危险行为。人们只能在家里等待,等待“禁足令”的解除。我不敢写太多“春暖花开”的希望风格的句子,这场持久的抗疫战中,我并没有做什么。
这部电影以前的名字《一个村庄的文学》,不知道是不是“改编”刘亮程散文集的名字《一个人的村庄》
60后作家“代表”余华从小生活在浙江海盐,一个靠海的小城,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经常去海里游泳。那时候,海盐的海水是黄色的。在学校上课时,课本里说海水是蓝色的,他经常想:为什么我都看不到蓝色呢?
有一天,他游了很长一段距离,一边游一边想着:我要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酷酷的60后余华
夜晚的海盐,他走在海边,说着自己儿时的心愿。影片在这里画上句点。这时,我旁边的一位德国奶奶说了句:“Toll!”(太棒了!)而我想到自己小时候读完课文后冒出的疑问和与余华相似的渴盼——山的那边是海吗?在被小山丘环绕的我家乡的小镇之外,可以看到大海吗?
作为一部以作家为主要受访者的纪录片,这是一个很好的开放式结尾,有充分留白,也让人感受到这些作家各自探索自身出路时的诚挚和坚韧。
最后一个提问的年轻人直接引用影片的片段,并抛出一个“导演可能觉得有点难回答”的问题:
影片里有个片段,余华的短篇小说被《北京文学》选中后,编辑叫他去北京改稿,原因是“这篇稿子的结尾太灰暗了,在新中国绝对没有这么灰暗的事情,得改一个光明的结尾,稿子才能发表。”
站在今天的角度来看,这个场景可能有点讽刺。不过,在影片结尾的合作方和感谢名单里,我发现很多政府机构的名单。而结尾的“游到海水变蓝”也有种光明的结尾的感觉。我想问,贾导有没有收到编辑的要求,所以特地给片子设计了一个比较光明的结尾呢?
贾导对这一“困难”问题的回答很有力,他一步步拆开来回应。他说,在中国,要拍任何地方,无论一个镇、一条街还是一个社区,你都得先申请拍摄许可,获得管理这一区域相关部门的批准后才能开机。我想,这在世界上其他地方也是一样的。
另外,“我没有一个像余华当时那样的编辑,这部片子的主要投资人是我自己,我没有提出这样要求的’编辑’,没有特地做一个“光明的结尾”。”
最后,作为某种对提问和对电影开场时候那段话的“呼应”,贾导也引用了余华作为他这部电影全球首映的结尾。
“我想,无论是电影工作者,还是别的领域的人,都会有一定的希望社会变好的理想。我拍电影22年了,拍到现在,我发现,期待的改变其实很缓慢,当然有某种疲惫,某种失望。
但是,在拍摄这部记录片的过程中,听贾平凹讲他的经历(文革时,作为镇上教师父亲被批为国民党特务分子,撤销公职,被押送回乡下老家,父子俩见面时,贾平凹第一次见到了父亲哭泣......),到余华的经历(全场观众几次的笑声都被余华这部分包了),再到梁鸿用她的文字,讲述她自身以及这个时代的底层人物的故事......
通过这三位作家的讲述,我发现,变化虽然很缓慢,但它是会发生的。就像余华引用《国际歌》的那句“没有什么神仙皇帝,我们要自己救自己。”
游到海水变蓝,从某种意义上,和《国际歌》有些相似的含义。
贾平凹
大概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在家里的书房发现一本《贾平凹散文集》,按照我一贯的“选书”习惯,翻开正文部分第一页,看看这个作者的难度几何。读著,发现文字挺朴实,讲的也是生活日常,我便半懂不懂地啃下来了。
现在,我脑子里已经没有关于那本翻得挺破旧的书的残留记忆了,只记得中专中文系毕业的妈妈看我又“看上”她藏书里的一本书,给我简单科普了一下——这是一个西安的作家,他的名字不读“ao”,要读“wa”(我当时脑子里出现一池塘的青蛙),是陕西方言的发音;我们读书的时候(90年代初),他特别火,大家都喜欢读。
今天看贾导的片子,才对这位生于五十年代、写作过程经常用到陕西方言的作家有了更多了解。贾平凹二十出头的时候,也经历了一段迷茫期,他说“那时年轻,什么都想写,毕业后也是什么都写一点,到1982,83年的时候,感觉这样不行,得找个方向。”
那段时间,他决定回老家商洛待一阵。回去后,他和两个朋友一起,每天骑着单车,在村里到处逛,感觉很痛快、自由。
“我一生最大的痛苦(在小村小诊所感冒打针,因为注射用品不干净,感染了乙肝,用了15年才治好)和最大的快乐都在这个时候。”回忆自己和故乡重新产生联系的那段时间,贾平凹说。
那时,他开始找到自己坐标系的原点和方向,以贾家庄的人为原型,创作新的小说,从短篇到长篇。到八十年代中期85、86年的时候,他的坐标系慢慢成型了——“站在家乡,看中国,看世界。”
贾导说,现在,他有一半的时间生活在老家汾阳(没事的时候就住这儿,有事的时候离开。他在《十三邀》里如是回答许知远)。他有很多电影取景在老家,现在,很多时候也去各地取景拍片(譬如这部,去了三位作家的家乡)。
无论在哪里拍摄,“汾阳是我的起点,一直给我灵感。它是故乡,也是中国。”汾阳就是中国,因为汾阳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县城,而中国正是由无数这样的小县城组成,而不仅是那几座大城市。
梁鸿
2007年,梁鸿在北京生活第七年,读完博士,结婚生子,儿子两岁了,生活里的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走,她好像即将开启生命的新阶段。她却感觉这样的状态不对劲。内心有个隐约的声音,叫她回家看看。当然,不仅仅是“看看”,她决定回老家住一段时间,写东西。
这次回去,她慢慢生出新的观察角度,重新去看待家乡的老人,家乡的河流。她去拜访村里的老人们,发现他们经常接到在外打工者的电话,有时收到在外打工的子女寄来的汇款单,他们开心得好像过节一样。梁鸿意识到,梁庄有很多人在外打工,虽然他们人在外地,但一直心系梁庄。而她自己,也是这些在外工作的梁庄人的一员。
“梁庄三部曲”就此拉开帷幕。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自己的工作充满了怀疑,我怀疑这种虚构的生活,与现实、与大地、与心灵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充满了羞耻之心,每天在讲台上高谈阔论,夜以继日地写着言不及义的文章,一切似乎都没有意义。
在思维的最深处,总有个声音在不断地提醒我自己:这不是真正的生活,不是那种能够体现人的本质意义的生活,这一生活与我的心灵、与我深爱的故乡、与最广阔的现实越来越远。
我的故乡是穰县梁庄,我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年。即使在我离开故乡的这十几年中,我也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它。它是我生命中最深沉而又最痛苦的情感,我无法不注视它,无法不关心它,尤其是,当它,及千千万万个它,越来越被看成是中国的病灶,越来越成为中国的悲伤时。
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了民族的累赘,成了改革、发展与现代化追求的负担?从什么时候起,乡村成为底层、边缘、病症的代名词?又是从什么时候起,一想起那日渐荒凉、寂寞的乡村,想起那在城市黑暗边缘忙碌、在火车站奋力挤拼的无数的农民工,就有悲怆欲哭的感觉?
这一切,都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又是如何发生的?它包皮含着多少历史的矛盾与错误?包皮含着多少生命的痛苦与呼喊?或许,这是每一个关心中国乡村的知识分子都必须面对的问题。
2008年和2009年的寒暑假,我回到了偏远、贫穷的梁庄,踏踏实实地住了将近五个月。每天,我和村庄里的人一起吃饭聊天,对村里的姓氏、宗族关系、家族成员、房屋状态、个人去向、婚姻生育作类似于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调查,我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庄的土地、树木、水塘与河流,寻找往日的伙伴、长辈,以及那些已经逝去的亲人。
当真正走进乡村,尤其是当以一个亲人的情感进入村庄时,你会发现,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了乡村的人,你并不了解它。它存在的复杂性,它所面临的问题,它在情感上所遭遇的打击,所蕴含的新的希望,你很难厘清,也很难理解。你必须用心倾听,把他们作为一个个体,而不是笼统的群体,你才能够体会到他们的痛苦与幸福。
他们的情感、语言、智慧是如此丰富,如此深刻,即使像我这样一个以文字、思想为生的人也会对此感到震惊不已,因为这些情感、语言、智慧来自于大地及大地的生活。”
看完梁鸿的讲述,忽然想起我从2013年上大学以来在家住得最长的一段时间,每天去长江边跑步,翻翻过去的日记和同学录,读那些买了很久都没机会翻开的书,写长长的回家日记。
那时,我意识到,虽然我那旺盛的“怀远病”(Fernweh)总催我离开,但我的身体的确是最习惯这个湖南北部小镇的,这儿湿润但不带咸味的空气,长江大堤上从水面吹来的暖风,自家小菜园里爷爷种的很辣的辣椒......
影片最后一名受访者是一名00后,梁鸿14岁的儿子,导演请他自我介绍。他用标准的普通话介绍了一遍自己。“我在河南出生,在北京长大;在人大附中念书,我的爱好是物理...”介绍完,导演抛来新的问题:“用河南话把你刚才的自我介绍再说一遍吧!”
在北京长大的大男孩听了,连连摇头:“河南话我都忘了。”导演说,没事,试一下。
他开始小声练习,把刚才的话“翻译”成河南话版本的。梁鸿走过来,靠着儿子坐着,说,没关系,妈妈来教你。跟着妈妈标准的河南话,大男孩一句一句地重复了一遍。
教完后,梁鸿说:“你再来说一遍吧。”大男孩不再拒绝,用河南话做了个完整的自我介绍,能感觉到他部分字音有些拿不准。但是对于他来说,是否标准不重要,说河南话的过程,也是他在和自己家乡建立联结的过程。
等他长得更大一些,会更理解妈妈书里写到的那条改道的河,和村里人形容这条河的那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梁鸿说,很早就生病卧床的母亲几乎不说话,在她心里,母亲就像一道沉默的阴影,直到现在,她都无法和人谈论母亲
确定了自己的坐标原点后,无论看什么,好像都在“佐证”自己内在的声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也恰好呼应了我当下的状态。前几天和高中闺蜜聊天,她正准备出国的GRE考试,她说,她对当下国内的现状很失望。
我说,我毕业后准备回国,继续做新闻。她听了有些惊讶。聊了几小时,她领会了我的决定,说:“的确,如果你人在国外,心里还是一直惦记着国内的一切,可能还是回来更好吧。”
贾平凹在《带灯》这本散文集里写过“故乡”的一种定义:
夜里,看完了新闻联播和天气预报,带灯也在她的房间里读元天亮的书,书上说:你生那里其实你的一半就死在那里,所以故乡也叫血地。
“故乡也叫血地”,所以,无论身在哪里,血液里仍有故乡埋下的种子。
而当这种子发芽,当这召唤再次响起的时候,你只能停下远行的脚步,重新去拥抱你的缘起。
就像我亲切的“同乡”作家沈从文说过的,“我实在是个乡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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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华说,小时候读到海水是蓝色的,可他看到的海,是黄色的。所以要游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片子是拍给海另一边的人看的,或者依然在奋力游泳的人。贾导对自己的作者身份意识清醒,贯彻始终。
影片的基本构架,是一群出身乡土的文艺工作者的自我叙述。大部分访谈场景都将观众与被采对象做了一定程度的视觉隔离,拒绝刻意煽情或强制带入。镜头也并未对他们的故乡做具体客观的描述。这里的“故乡”几乎是匿名的,是金色的麦田,蜿蜒的小路,和充满破烂招牌的街巷,是三代之内你我任何一个人的“故乡”。是一个抽象的场域,是我们跋涉之徒的血脉之源。
有趣的是,贯穿这些分散讲述的,是刻意诗化的场景、夸张的文学朗诵、贾家庄戏台的古典配乐等。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观者注意我们与“他们”的距离,并不断思考我们自身的位置。
有一段印象深刻的蒙太奇,是莫言、余华、西川等当代文学大拿,在某个汾阳贾家庄做文学演讲。作者的脸、勃拉姆斯、舒曼、上帝、城市、棚拍、闪光灯、戏曲、老师、蹲着、打工……在画面与声音中迅速切换,如同飞速发展的都市景观,带着一种毫无逻辑的天经地义。
影片后半程,在梁鸿的讲述中,乡土现实与文学梦想的暧昧关系被推到前景,或者用电影本身的语境,被推到“岸边”。梁鸿从泥土中抽身,朝着蓝色游出很远很远,却从心底感到一种“背叛”。她选择回乡去,带着北京长大的儿子,带着自己的学生,带着对父亲的疑惑,带着对姐姐和母亲的歉疚,回乡去。而观者,也在母子二人同框的时刻,完成了从“我们”到“他们”的链接。
PS.
小时候,郑州的天空是蓝色的。埋头做题十二载,耳机里都是英语,再抬头的时候, 天已经灰了,而我还没有看过海。一晃眼,大洋彼岸蓝天白云。又十年,听见《黄河瑶》就哭,不听海浪声睡不着觉。似乎那海,依然在别处。那条河,也不大回得去了。
近日,导演贾樟柯的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登陆中秋院线。与贾樟柯此前的作品相比,这部“文学纪录片”显得有些不温不火。上映四天,票房平淡的同时口碑也低于导演此前作品的平均值。
但无论如何,这仍然是一部意蕴悠长的作品,其中的许多议题都值得深入关注与反思。影片以2019年5月的畅谈为序曲,几十位作家来到山西汾阳的一个小村庄,他们在这里谈论乡村与城市,文学与现实。影片交响乐般地以18个章节讲述出1949年以来的中国往事。出生于上世纪50年代、60年代和70年代的三位作家贾平凹、余华和梁鸿成为影片最重要的叙述者,他们与已故作家马烽的女儿一起,回顾、探讨了社会变迁中的个人与家庭。
而贯穿影片的一大强烈情绪,即是对故乡的注视与怀旧。某种程度上,贾平凹、余华和梁鸿都与故乡有了一段距离,正是因为这一距离他们得以审视故乡、书写故乡。本文分析了影片中展现的文学书写与故乡的关系。这一主题,也是许多当代人切实面临的挑战与困境,城市是严酷的生活战场,而故乡也似乎只存在于金色的想象中。如果故乡回不去,那我们正在经验的城市生活,以及其中的断裂到底来自何方?又能去向哪里?在这种经验与思考中,是否蕴含着新的可能性?
撰文 | 重木
当我们看完整部纪录片就会发现,贾樟柯以吕梁马烽作为序幕与开始,由此引出其后几位作家的个人成长经历与故事,所企图建构的便是近代中国农村与文学之间的密切联系,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这二者背后所凸显出的现代中国的变迁,而其中尤其以农村、故乡与故土所衍生的情感、经验和生命体验作为核心。而在很大程度上,这些都是正在被遗忘的记忆,就如曾经写过《我们村里的年轻人》和《结婚现场会》的作家马烽,在当下早已经消失在大众印象中。
电影的最后一幕,贾樟柯有意安排对梁鸿读中学的儿子的采访,来展现世代交替之间曾经由其父母辈所经历与承载的历史、记忆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情感和体验在年轻的、成长于城市且接受着普通话教育的儿女一代中的消失。梁鸿的儿子大概属于“00后”,而相较“80”、“90”后来说,他们或许才恰恰处于其间,即对于那些如贾平凹和梁鸿这样出生成长在农村的人来说,他们摸到了上一辈人所经历和看到的关于乡村和故乡的最后一缕气息,留在了身体中,然后进入城市。但是否能就此如梁鸿“00后”的儿子一般,自然地成为“城市人”,则始终如谜。
在关于这部纪录片的评论中,许多人或许都是“80”、“90”后,因此他们对这部电影大都充满了矛盾甚至两极的评价。一些人因为曾经成长于纪录片中人物所生活的世界的尾声,所以颇有感触;但另一些人则对此表示不屑,即电影中流露出的怀旧和对于旧日苦难的追忆,对此情绪的沉迷,甚至令人厌倦。而或许也正因如此,我们才会理解为什么其中看似最“插科打诨”的余华才会获得这么多的好感。
在电影中,余华的表达和讲述极具矛盾性,一方面他展现自己曾经生活的辛苦,但与此同时却也在一直消解自己所述之中隐藏的严肃和苦难性质,而以一种颇为个人“心机”的直白展现出个体在大时代风暴之下的自娱自乐与生存之道。在这里,我们几乎能依稀看到余华小说《活着》中富贵的生存哲学,虽然遭遇不断的困难和打击,但依旧有一种个体的、私心的且十分坚韧的特质。这种“小聪明”会让人会心一笑,因为这往往会与我们自身的日常个体经验息息相关。
当梁鸿的儿子希望能问一问自己经历风霜的外公对于生活的看法时,或许才最真实地展现了年轻一代对于父祖辈们生活和苦难的隔阂,以及一种几乎是脱离其中而站在旁观者的好奇与窥视。梁鸿身处其中,每每提及自己的母亲和大姐便潸然泪下;贾平凹虽然平静地回忆着自己唯一一次看到流泪的父亲,但背后的辛酸我们会在一本本关于他所出生和成长的那片商洛之地的小说里反复看到……贾樟柯之所以采访这些小说家,或许恰恰是因为只有他们才会根植在自己的生活经验上,对那些难言的记忆和情感进行有序且丰满的展示。
观众会因此受到影响,对其产生共情,但对于其所讲述的旧日和那些关于生活的记忆或许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其中最引人注目且令人感慨的或许正是贾樟柯设置在电影内最核心的部分,即对于故乡的回忆和追述。无论是马烽、贾平凹还是梁鸿,他们都在生命的某段时间里返回故乡,通过把它作为一个观察和书写的对象来展现自身情感创伤或需求、对于人生和生命的看法,以及对世界的想象。
而无论是“返回”这个动作还是“追述”这一行为本身都暗含着一个前提,即他们要回去的地方以及需要被追忆的生活和那些经验已经在当下他们的生命中开始消失。他们通过返回这个动作以及追述来重构自身的起源地,于是怀旧便出现了。
这一经验对于当下作为观众的年轻人来说,恰恰是矛盾的。一方面,他们或许因自身的生活经验而对此念念不忘,但另一方面,他们也渐渐发现企图返回的起源地本身的隐退和消亡,由此开始对其进行一系列的金色想象。
这似乎也是这些年众多生活和工作在城市中的年轻人们普遍遭遇的困境,“在他乡”的状态暗示着有一个“我之乡”,但旧日的“故乡”似乎早已经褪去了曾经暖色的面目而呈现出一副陌生的模样,于是“返回故乡”这一情感需求的碰壁所造成的情感危机在当下城市青年中快速蔓延。
在被热议的电视剧《我在他乡挺好的》中,展现了四个女孩在北京这个“他乡”的生活和遭遇。首先,电视剧的名字便暗含着一种对于其他人——几乎都是亲人——的安慰,且似乎隐藏着一丝谎言,就如剧中跳楼自杀的胡晶晶,对父母和朋友们只是一味报平安而从不提及自己在异乡遭遇的危机和痛苦。在剧的结尾部分,三个女孩做出了各自的选择,有的人返回故乡却发现自己已经认不出发展得变了模样的家乡;而有的人从中看到故乡或许也能作为满足自己梦想的地方而选择返回;有的人已经无法回去,不是物理意义上的移动,而是一种生活体验和情感上的隔阂。
《我在他乡挺好的》在许多部分其实都与《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主题有相似之处。贾樟柯企图记录的恰恰是一份对于当下年轻人而言,说轻不轻说重又不重的历史记忆和包袱,即故乡问题。因为对于传统中国人而言,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狭小的地域含义而包含着诸如家庭、亲人和朋友等一系列情感关系和情感需求。即使近代中国经历过由传统大家族走向现代西式核心家庭的模式转变,但古老的家庭情感以及安土重迁的民族基因的影响直到20世纪末期都依旧强势。
近代城市的发展虽然影响和破坏了传统乡村的生活秩序,以及由此建构出的一系列生活和情感模式,但进入城市的毕竟人数有限。许多人即使在城市中打拼一辈子,最后也依旧保持着传统的观念选择叶落归根。除此之外,生活在城市中并不代表着就成为“城市人”,现代城市经验的本质和现代性息息相关,游离、破碎、漂浮和转瞬即逝的感觉和传统的农村经验——稳定、秩序和保守,截然相反。
我们能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新感觉派作家们的小说中看到那些难得一见的城市感觉,但伴随着其后革命的发展以及意识形态的差异,城市也产生了“乡村化”。恰恰是这些经验塑造了当代中国主流作家们的文学书写,也正是在这里,我们看到被怀旧化的乡村和被想象的故乡。
这些文学塑造着我们对乡村的认知以及关于故乡的图像和其所可能承载的意义。就如故乡只有在我们离开之后回望才会出现一样,对于观看这部纪录片、在其中感受着关于故乡的回忆时,我们或许也在回溯性地建构一个区别于当下自身所生活和工作的新空间,而“故乡”这一符号便能够作为承载这些情感和需求的所指。
故乡一方面是物理意义上的,但我们却总会发现伴随着时光流逝其物理面貌的快速变化,也正是这一变化呼应了人们情感的波动。很大程度上,“故乡”是一个情感空间,由于其被建构为当下生活经验和消极情感的对立面,承载着许多积极的意义,从而导致它作为“情感的港湾”和能够返回的起源地的角色得以维持。
当在城市生活了许多年的梁鸿选择返回自己的老家且开始对其进行书写时,在某种意义上故乡便承担了情感疗愈的工作。与之对比的,其实是电影中始终未曾展现但却在场的东西,即关于城市的消极看法。城市作为现代发展中颇为重要的空间和生活模式,建基其下的是西方现代性以及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因此在19世纪关于西方城市的小说中,它总是被描述为一个“邪恶和堕落之地”。在德莱塞的《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中,作者便展现了一个纯洁的农村少女是如何在城市中堕落的;而波德莱尔也通过一系列阴暗腐朽的意象来展现现代与城市经验的特质……
在刘呐鸥和穆时英等人的小说中,上海如“魔都”一般光怪陆离,引诱着生活其中的人们走向感官享受和灵魂的堕落;而与此同时,乡村则被建构为一种自然的、质朴且纯真的生活空间。正是这一城市/农村的二元对比,使得一系列的意识形态和道德判断被赋予其中而直接影响了其后人们对其的感知和理解。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讲述者对于农村以及其中人们的回忆中都包含着许多积极的印象,而关于城市则总是涉及“逃离”与寂寞。
这一意象一直延续至今,伴随着当代中国城市的扩张和发展而引起的大面积城市化,使得传统乡村的空间逐渐缩小,并且乡村也开始“城市化”改造,渐渐使其曾有的异质性或消失或被同化而成为众多千篇一律的城市模板中的一部分。年轻人因为学习或工作离开家乡,前往城市,希望能在其中创造一份自己美好的生活,但伴随着竞争和压力的增加、房价上涨以及城市消费等问题而导致许多年轻人无法留在他们生活、工作多年的城市。除了这些物质条件之外,城市本身的空间隔离、陌生的人际关系以及个体的孤立等等都带来相应的情感危机,使得个体很容易对城市产生疏离感,无法在心理上对其形成归属和认同。于是便出现了所谓的“逆城市化”,而伴随其诞生的,便是对传统已经濒临消失的农村和故乡的重构和想象。
在贾樟柯早期的电影中,我们能发现他自身小城成长的经验,其后像《山河故人》则开始在时间的绵延中讲述那些离开家乡之人的故事,而其中往往便带有强烈的飘零和流落之感。在很大程度上,贾樟柯对城市经验是匮乏且有限的,因此在他的电影中我们其实很难看到“城市人”的形象,而往往总是介入传统和现代之间处于夹缝中的个体,东突西撞地寻找活下去的方式。
但对于《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的梁鸿儿子来说,夹缝已经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城市的“胜利”。这些年的飞速发展,重要表现之一就是城市的崛起。而那个在父母辈口中的乡土故乡,也只有通过长辈才能产生联结,并且即使是这样的联结都是有限的。
因此我们会发现,当许多人渴望着故乡或是另一种区别于城市生活的经验时,中间往往存在着父母辈的联系,如果父母不生活在那片土地上,回去似乎也就失去其情感慰藉的作用,反而可能导致对于自我处境的更大恐慌。在电影中,无论是马烽的女儿还是贾平凹或梁鸿,他们都是通过对父母辈的回忆来把自己放入那段生活之中,构建自己关于乡土的记忆,因此他们和自己父母辈的生活也存在着距离,但这一距离或许要远远小于梁鸿的儿子与他父母之间的。因为从21世纪开始的变化所造成的“破坏”,或许要远大于曾经的变动。
这便是当下许多生活工作在城市中的年轻人所遭遇的现状,我们和父母之间的鸿沟是否还能维系那些传承的故乡经验和记忆已经值得怀疑。除此之外,城市生活所印刻在每一个个体身体上的感觉、情感和经验也导致他们无法彻底地“返回故乡”,因为城市就是一种经验,像水和空气无法剥离。所以“故乡”最终只会成为情感慰藉系统中的一个纯净空间,提供着一些在过分城市化中消逝或是无法持存的情感需求和满足,而这些最终都会成为城市经验的一部分,留在我们的身体中。
在《一直游到海水变蓝》中,还有一些场景值得我们注意,它们揭露了我们所想象的农村和故乡、背面的阴影与那些曾被反复批判而需要丢弃的东西。但如今,它们往往会伴随着金色的“故乡想象”和怀旧再次浮出水面。在贾平凹的片段中,和女儿贾浅浅的聊天中便涉及了作家的女性观,如贾平凹强调女儿在做诗人之前“要先做好妻子和母亲”。这一看似日常的聊天背后,展现的是传统乡土文化中的某些特质,尤其在涉及性别问题时大都与当下的观念格格不入。也恰恰是在这里,我们再次被某些东西刺痛,从而提醒我们金色之梦里的阴暗部分。
而作为采访中仅有的女性(马烽女儿是作为回忆父亲的角色存在的),梁鸿的个体经验展现着关于消逝的乡村生活和经验中的另一部分,即女性在家庭中的角色。虽然梁鸿的整个回忆中父亲的比重很多,但我们却能从她关于患病的母亲、任劳任怨的大姐等女性形象发现一条在传统中始终被压抑的女性谱系。就如许多研究所指出的,这一被压抑的女性谱系本身能够被讲述和她们所处的新环境有密切的联系,即只有当女性获得言说的自由,她们才能讲出自己的故事以及她们自身的感受,而城市生活与城市空间恰恰提供了这一支持。
我们能切身地感受到梁鸿关于个体成长与家庭的记忆,以及她的讲述如何有别于贾平凹和余华。其中的明显差异,是私密的情感问题,以及对于这样一种传统关系的反思,如父亲的形象、父亲的感情以及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的无力,必须依靠长女才能维系家庭的运作……这些私密的、家庭领域内的情感在男性叙事者那里往往被忽视或匮乏,如果出现则往往是一副陈腐的模样,格格不入。
而关于自身情感与他人亲密关系的训练和发展恰恰是现代城市居民——布尔乔亚——所注重的问题。彼得·盖伊在其《感官教育》中便通过对西方布尔乔亚阶层关于婚姻、家庭、亲密关系以及情感等问题的研究,指出现代城市居民的“现代性”中的重要一部分便是私人领域的情感问题。恰恰是这些和个体最紧密的身体体验展现着现代城市的气质和特征,而这一点在当下中国的文学版图中十分有限,除了其他复杂的原因之外,这与传统对于乡土的怀旧以及其所形成的一系列观念有着直接的联系。
虽然面对着贾樟柯的摄像头,人们说出自己的乡土经验和生活,但其中的匮乏或是值得反思的地方,却始终因其所具有的怀旧性遭到忽视或压抑。当厌倦或是遭遇着城市化的年轻人,在情感慰藉的需求下建构出还能够回得去的“故乡”时,它既是一个物理空间——父母辈们的生活领域,也是一个虚构的空间。恰恰是这一二重性使得“故乡”显得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对于学习着如何在寂寞疏离的城市中生活的年轻人而言,也就是在学习该如何一个人自足地活着。这让我们体验到一种崭新的生命和情感经验,这一过程似乎从很早前就开始了,但却又总是差之毫厘。
贾平凹还留着浓重的家乡口音,梁鸿也并没遗忘自己的河南话,但她出生和成长于北京的儿子却已经忘了这个属于父母辈人的声音。而声音本身就塑造着故事的讲述形式以及它所展现出的特定气质。当梁鸿一句句教儿子用河南话自我介绍的时候,这是关于传承还是一个“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无奈?或更进一步地说是一种新的可能性的诞生?在这一颇为沉重的时刻,或许只有余华敢破坏其崇高性,取而代之以一种更切身的精明幽默对其进行消解,这样的经验或许才是普遍的。但即使如此,也还是他,为这部纪录片贡献了一个颇为光明的名字。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撰文:重木;编辑:走走;校对:赵琳。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
更新:刚刚刷手机,刷到了英特尔和贾科长合作的广告片。
看来,山西老人忆苦思甜的背景音乐是英特尔,真的是软广,哈哈哈
(原创文章,欢迎阅读,抄袭洗稿必究)
文|诸神的恩宠
9月19日,贾樟柯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正式公映。
目前,该片豆瓣评分6.9,远低于贾导其他电影的评分。
多年前,看过贾樟柯的《小武》,很喜欢。前段时间,又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所以对这部纪录片满怀期待。
纪录片里,四代作家以口述历史的方式,接力讲述了中国72年间的社会变迁。
上映当天就去看了。看的时候,边看,边做笔记。
然而,看完有些失望。该片形式大于内容,从头到尾,没有一个点打动我。
一个访谈里,贾樟柯说,有一天自己拍累了,就不拍了。
如今的贾樟柯,真的是“廉颇老矣”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看完这部纪录片,我总结了以下6点观后感。
01脚本问题
贾樟柯的作品,在国外频频拿奖,在国内口碑也相当好。
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他的电影,剧本都是他自己写的。贾樟柯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文学功底相当好。
他的剧本,说人话。
看这部纪录片时,特意留心了编剧。银幕上,出现了两位脚本作者。一位是贾樟柯,一位是万佳欢。
万佳欢是《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该杂志隶属于国侨办。
该杂志读者对象是,“有一定知识水平、对社会的主流问题比较关心、收入在中层的人”,读者结构为“官员、中层经理、知识分子、大学生。”
很显然,该杂志的受众是精英人群。
十年前,我没少看这本杂志。虽然我并不属于精英群体。
一部电影,两个编剧,必然会有意见分歧和妥协。
根据万佳欢的背景,结合《中国新闻周刊》的受众特点,能推断出两点:
第一,这部纪录片,可能是“命题作文”。
第二,它的受众,是精英人群。
也就是说,这不是一部贾樟柯能完全说了算的电影。
明白这一点,以下两个问题就能说得通了:
为什么这部纪录片姿态比较高?
为什么前30分钟充满主旋律味道?
从整体看,这部作品是坍塌和断裂的。
“命题作文”里,掺杂太多其他因素,留给贾樟柯发挥的余地不多,作品出现多处硬伤,也就不奇怪了。
02线索跳跃
该片的主线,是不同历史时期的四位作家: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
他们串联起全片18章内容。
然而,四位作家之间并未构建起乡村文学的脉络。甚至可以说,和文学没啥关系。
第一章,叫“吃饭”。
最先“出场”的,是山西老作家马烽。
他是五十年代山西文联主席,写过《吕梁英雄传》,已经故去。
他的故事,由乡亲和女儿代为讲述。核心是,马烽是如何改变贾家庄的。
其中,第一个村民讲述马烽的故事时,背景音乐是英特尔广告。
不确定导演是要表现时代变迁斗转星移,还是插入的软广(别怪我多想。毕竟,在电影出品方一栏里,看到了阿里影业,爱奇艺,优酷等资本大鳄的名字)
马烽带领乡亲治理盐碱地等情节,很真实,但和文学无关。反而让人怀疑,误入了央视《致富经》片场。
村民武士雄讲马烽宣传《婚姻法》,马烽女儿段惠芳讲述父亲的职业经历和爱情故事。
这些情节,和马烽的小说创作有关系,它们直接或间接促使马烽写出了《结婚》《韩梅梅》等作品。
但因为时代久远,没有多少人看过马烽的作品。这种情况下,观众很难和马烽产生共鸣。
想激发观众的共鸣,最起码,讲这段故事时,应该穿插介绍一下马烽的作品。
很遗憾,电影里并没有这部分内容。
第七章叫“远行”。
拍摄地转战西安,采访对象是贾平凹。
贾平凹说,自己爱喝商洛白茶。随后,他对着女儿贾浅浅说,先做好妻子好母亲再写诗。
不要把写诗和生活混淆,一定要做个好女人。
听话听音。
几句话,一个封建、虚伪、油腻、自恋的老男人形象,尽显其中。
贾平凹写完《极花》后,有记者问他,如何看待拐卖妇女现象。
贾平凹说,被拐妇女自我保护意识太差,“作为局外人,我们不知道该评判谁。”
这位著名作家,还活着大清朝。网上能找到采访全文,有兴趣可以去看。
至于电影中,他说到小时候在他姨家看《红楼梦》,青年时代去修水库等,都属于老调重弹。后面会说。
第九章标题是“病”。
贾平凹青年时,去陕西各地采风时染上了乙肝。本以为他会讲病痛对他文学创作的影响,结果,他只是讲了得病的过程。
这一章很短,有明显的跳跃感。很多内容好像还没讲完,就被剪掉了。
镜头几次扫过贾平凹的书法作品——“白眼观世”。
可能是想把他塑造成睿智长者的形象,而我只闻到了发霉棺木散发出的浓烈的腐尸恶臭。
第三位讲述者,是余华。
余华从小酷爱读书,读到没头没尾的书,会自己给故事编结尾。
两次高考失败后,被迫成为小镇牙医。因无法忍受工作的乏味,23岁时,用一支笔改变了命运,演绎了小镇青年的翻身史。
1983年,《北京文学》主编周雁如看中了他的小说,邀请他来北京改稿。
他到北京玩了一个月,杂志社包揽了差旅费住宿费和补贴费。回老家时,他兜里揣了八九十块,俨然成了有钱人。
中间还穿插了他的朦胧的初恋故事。
虽然也是老调重弹,但讲得颇有趣味,勉强看得下去。
最后一位讲述者,是梁鸿。
2000年,梁鸿考入北京师范大学,攻读文学博士。生完孩子两年后,她想写点东西,于是便有了《梁庄》三部曲。
梁鸿的讲述分三部分,沉重的家族史,父母之间的感情,以及自己对父母的愧疚。
梁鸿说,自己的脑海里经常出现两个字:背叛。
我是这样理解的:她觉得父母和兄弟姐妹受的苦比她多,她却比他们过得好。她良心很不安,充满愧疚。
如果梁鸿是男性,很多网友可能会想起一个词“凤凰男”。
母亲是她最大的心病。她六岁时,母亲中风,后来偏瘫在床,不能说话,父亲照顾母亲多年。
母亲去世后,父亲想再婚,村里流言四起。父亲和继母感情很好,但因为闲言碎语,无奈分手。梁鸿成年后,带父亲找到继母,父亲和继母抱头大哭。
梁鸿的讲述,感情浓烈,却恰恰暴露了中国乡村社会的封建和愚昧。
剪辑这个片段,如果目的是想批判愚昧,很佩服贾导的眼光。如果是想和观众共情,对不起,至少我个人真的做不到。
03素材陈旧
贾平凹偷《红楼梦》,背干粮修水库,写标语等;
余华酷爱读书,不甘心当牙医,后调入文化馆等;
梁鸿讲述关于他父亲的那件白衬衣的故事。
这些内容,就算没看过他们的书,看看他们的访谈,也能知道。而电影仍花了很大篇幅让他们讲述这些老故事,真的没必要。
苦难,不需要一遍遍咀嚼。
更重要的是,作为一部卖票的纪录片,给观众就看这些陈年旧料,不厚道。
我猜,贾樟柯可能不刷视频不看访谈。他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些素材有多老多旧。
但凡用点心,都不至于拍成这样。
04主题宏大,剪辑稀碎
历史、文学、乡愁,随便拿一个出来,都是宏大的主题,需要用真实的情节去支撑。
而这部纪录片,情节撑不起主题。
马烽和贾平凹的部分,一直在强调苦难,更像是为了苦难而苦难,无法真正打动人。
苦难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更不值得一遍遍歌颂。苦难,就是苦难本身。说多了,只会招人烦。
贾樟柯的电影,最擅长刻画“小人物”。而这一次,他偏把镜头对准了“大人物”。
想让“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建立关联性,就要让“大人物”戳中“小人物”的痛点,这样才能让人产生共鸣。
为了能让“大人物”和“小人物”之间有交集,贾樟柯在西安火车站蹲守了好几天,只为拍到一个底层精壮成年男子的样本。
那意思,“大人物”未发达前,也是寂寂无名的“小人物”。
但是,不知是脚本问题,还是剪辑问题,影片最后呈现出的效果,恰恰将两个群体之间的裂痕放大了。
著名作家和普罗大众中间,是没有交集的平行线。
观影过程中,头脑里不时会冒出一个想法:
这些文化名人,凭什么高高在上俯瞰众生?
是谁赋予他们的权利?
正如一位网友评价的那样:“他们太像教授了,摆正自己的姿态教导世人的样子,何必? ”
如果贾樟柯把镜头对准三位作家的兄弟姐妹和父老乡亲,影片可能会更真实,立意也会更高。
05匠气过重
这部电影里,刻意的成分太多。
电影一开场,人还没出来,高喊的口号已经溢出银幕。
“团结起来,迈向更大的胜利!”
不清楚这是歌颂,还是讽刺。
电影一开始,是一群老年人排队打饭的画面。
一段长达五六分钟的面部特写,放大了老人脸上的斑、皱纹、残缺的牙齿、没有光泽的金耳环 ……
我感受到的,不是感动,是动物世界里衰老和死亡的气息。
贾樟柯为什么总喜欢拍人脸特写?一次演讲中,他说,把人脸特写呈现在大屏幕上,把皮肤毛孔统统放大,可以让观众真切地感受到对方的人生阅历和内心世界。
说得很有道理。但是,这个镜头真的没必要那么长。
第三章叫“新与旧”,第六章叫“声音”,两章结合起来看,耐人寻味。
这两章,在讲在山西汾阳贾家庄举办的“吕梁文学季”。
贾樟柯是山西汾阳人。我以为,他这是夹带私货。没想到,我错了,这一点放在本文最后说。
这场文学盛会上,出现了多位知名作家的身影。电影截取了七八位作家的发言,高大上的措辞与颓败的乡村对比鲜明,让人产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谬感。
此外,转场穿插的诗句也相当生硬。
第一次转场时,烫发大婶拿着农具冒出来,一脸严肃,声音高亢。
我真的以为,贾导是在反讽什么。
但据贾樟柯自己说,每个转场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看来,是我想多了。
航拍的金色的麦浪,梁鸿父亲的白衬衣,都摆拍味十足。
电影结尾,梁鸿14岁的儿子(北京人,人大附中在读)成为讲述者。画面外,飘来贾樟柯的声音,让他用河南话介绍自己,但他已经不会说方言了。
这时,梁鸿用一句“来,妈妈教你!”让儿子再拾乡音。
这一段,是继贾平凹膈应我之后,全片又一次膈应我的地方。
乡村的凋敝是事实,故乡早已回不去了。
贾导演真的以为,教唆北京人说几句河南话,就能重回故乡,重温乡愁?
肤浅了。
06失去真实,便失去了一切
纪录片,最重要的是真实。而本片最大的问题,恰恰在于:不够真实,形式主义远大于真实内容。
贾平凹,余华,梁鸿,这三个样本,虽然时代不同,但都是世俗意义的成功人士,不具备普遍性和典型性,不能代表72年来中国社会的变迁。
他们的自述,能折射出时代变化,却和文学无关。
更多的,是陈词滥调。
电影宣传时,曾邀请一帮文化名人站台。其中,有电影学者戴锦华。
当欧阳江河、梁晓声等文人疯狂吹捧贾樟柯,丑态百出之际,网友看到了戴锦华尴尬的表情。
难为耿直的戴老师了。
她可能在想:“你们快点吹,我尴尬得坐不住了……好吧,你们继续吹,请原谅我不礼貌地笑出了声……不想吹,还不能批。我太难了。”
轮到戴锦华发言时,她说得很委婉。能听出来,她不是很认可这部电影。
多年来,贾樟柯一直专注于拍摄真实生活中的人。他活得很清醒,对电影是真爱。
但这部纪录片,真的很敷衍。看完它,想起一句话,“没有马云的时代,只有时代中的马云。”
如果这是献礼片,那我能理解它为什么会拍成这样。
收笔之际,突然好奇“吕梁文学季”到底是个啥?
于是问了度娘,结果显示:
记录片里,屡屡出现“吕梁文学季”画面。
原来,这不是“夹带私货”。
“私货”,就是电影本身!
原来,那天我冒着小雨去影院,看的是一部广告片……
贾导内心对故乡的爱与哀愁,可以理解。他一心想造福家乡的心,也可以理解。
但打着“历史”、“乡村”、“文学”三面大旗,拍一部广告片卖票给观众看,真的好吗?
《乡土中国》里写道:“文化是依赖象征体系和个人记忆而维护着的社会共同经验......我们不但要在个人的今昔之间筑通桥梁,而且在社会的世代之间也得筑通桥梁,不然就没有了文化,也没有了我们现在所能享受的生活。"
这,是该纪录片的主旨。遗憾的是,电影没能拍出其中的精髓。
贾樟柯说:“用电影关心普通人,首先要尊重世俗生活……谁也没有权力代表大多数人,你只有权力代表你自己,你也只能代表你自己。 ”
所以,特别想问一句:马烽、贾平凹、余华、梁鸿,这四人,就能代表中国当代文学史了?
一部纪录片好不好,其实,全在人心。但是,有没有用心拍,还是能看出来的。
缺少真诚的伪纪录片,不可能有生命力。
因为,观众不傻。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这句话很美,充满诗意、隐喻与遐想。
可惜,唯独少了感动。
(完)
PS:还是期待贾樟柯独立编剧、独立执导的新电影。如果有,还会去看。
作者介绍:诸神的恩宠,写作者,多平台签约作者。本文为原创文章,抄袭或洗稿必究。
在贾樟柯的镜头里,余华大大方方地坐在街边小餐馆的桌前,在一众调料瓶筷子筒餐巾盒的包围下,举着手机看篮球比赛,看到投入之时,不禁发出“哎呦”的叹惋呼声。
在那一声“哎呦”之后,一段长达二十分钟的单人脱口秀表演开始了。每一个看过的人,恐怕都忘不了他在影片中生动而精彩的讲述,以及放映厅里持续不断的笑声。
读过一两部余华小说的读者,免不了被作品中的苦难“误导”,以为作者本人也是严肃的、忧郁的,看完电影后才发现,原来真正的余华是“幽默”的,”灵动”的,甚至是“可爱”的。当人们开始重新适应这个有些“反差萌”的形象时,却发现,跟随着作家的讲述,从最初走上文学道路,一直到不久前出版的新作《文城》,一切都有迹可循。
影片里,余华回忆起自己与文学的初遇,那是来自70年代末,历经浩劫残存下来的书本,缺章少页,没头没尾。“没有开头还可以忍受,没有结尾实在让人无法忍受了。”于是少年余华便每晚躺在床上,幻想小说的结局。想了一个不满意,就再想一个。在下一本没头没尾的小说到来之前,有的是时间寻找最令人满意的版本。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他之后的创作道路中,每个故事都始于一个没头没尾的场景,和一场漫长的幻想:《活着》源自一首名为《老黑奴》的美国民歌,余华听了以后深受触动,便开始想象一个中国农民的一生;《许三观卖血记》源自他在大街上遇见的一个泪流满面的老人,他不由得想,究竟是怎样的遭遇,让这位老人不顾体面,旁若无人地在街上大哭;《第七天》始于他头脑中突然出现的一个荒诞场景——一个死去的人接到通知,要去火化自己,由此开始了一段奇异的旅程……
有时幻想一气呵成,有时却困难重重。写《文城》的时候,故事的起点是一个男人抱着婴儿寻人的场景,至于他寻的是谁,有没有寻到,都是未知。那是90年代末,查找资料不像现在这样方便,他却想写一个始于一百年前的传奇故事,理由很简单:第一,他没写过那个时代的中国,于是想写;第二,他喜欢《基督山伯爵》那样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于是想写。听起来有点任性,但作家不就是一群用文字为自己的任性买单的人吗?
于是在接下来的二十年里,他不断续写最初的场景,又不断推翻。这期间陆续有新的故事冒出来,使他完成了《兄弟》和《第七天》,但写完别的故事,他又回到了《文城》,继续探索故事的结局。这个男人是谁?他要找的人是谁?他如何寻找?找到了会怎样?找不到又会怎样?……每一个问题都会生出无数枝杈,他在无数可能性的网里漫游,最终编织出一幅命运交错的画卷。林祥福、纪小美、陈永良、顾益民、林百家……越来越多的人物从这张网里长出来,从画卷里走出来,为我们展示了一段爱恨悲欢,一种人类生存境况,或者只是一个单纯的、好看的故事,它丰富了我们的想象和生活。
在影片中,我们从余华愉快的讲述里,依稀可见当年那个痴迷于故事结局的小男孩。这个男孩在幻想世界里长大,做了牙医,因为厌倦了人类口腔里无聊的风景,想尝试另一种生活,便拿起了笔,把自己脑海里的世界写了下来。
也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在无数次推翻重写的过程中无心插柳,《文城》最终写成了一个爱情故事。主人公林祥福执意寻找的是他失踪的妻子小美,而小美的出走则是为了实现对另一个男人的承诺,甚至她与林祥福的相遇都只是两人私奔路上的意外。
这个听来有些“狗血”的爱情故事,在小说中却表现得极为含蓄,因而冲淡了戏剧性的成分,显得顺理成章。这种含蓄符合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显然也符合作家本人的经验。
回忆起学生时代的爱情,余华讲了一件很有趣的经历。他说起自己第一次收到女同学递的小纸条,那纸条被对方以极其复杂精密的方式折叠起来,他费尽力气小心翼翼地拆开,生怕撕破了而错过什么“美妙的话语”,结果纸条上写的却是批评他弄坏了借走的图书,下次再弄坏就要赔偿云云。但末了却追加一句:这次我就先收下了。结合那纸条精致的折叠方式,他明白了女孩的意思。
这种笨拙的表达方式,如今已经相当罕见了。在今天的各种社交平台上,年轻的男孩女孩们花样百出地“晒”着自己恋爱中的每一个细节,不遗余力地与陌生人分享自己的幸福或痛苦。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大概很难想象,笨拙而沉默地爱一个人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这也难怪,很多读者不理解《文城》中林祥福的寻找,也不明白他怎么会一辈子找不到小美。明明他已经找到了小美的老家溪镇,还在那里住了十几年,镇子那么小,找一个人很难吗?
是的,很难。因为林祥福是一个沉默的爱人。他不会大张旗鼓、四处打听爱人的下落,如同今天的人遇事发帖,请求转发扩散。相反,他努力隐藏自己的来历,只是尝试用各种借口旁敲侧击。就连对自己的至交好友陈永良,他也绝口不提,直到对方要离开溪镇,他才透露了自己来到溪镇的真正目的。最终,命运使他凭着记忆中小美的口音找到了正确的地方,却也使他一次次地错过了正确的消息。
十几年的沉默,换来一辈子的遗憾。林祥福这样做,只是为了保护小美,因为他不知道,说出实情会对小美造成怎样的影响。又或者他很清楚,如果说了,镇上的流言蜚语会对小美造成怎样的伤害。所以他只能年复一年地,持续着沉默的寻找。
余华曾说,他想要写一个像《圣经》里的人物一样至善的人,这个愿望在林祥福身上实现了。可如今我们已经很难相信纯洁无瑕的善良,如同我们很难理解一百年前沉默的爱情。
小的时候我每年夏天都在这儿游泳,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然后我发现自己已经进入一个海流了,我就知道我不能挣扎,我只能跟着海流走。一直到四十里外的地方我才爬上来,赤脚沿着海边走回来。
站在故乡的海边,余华在浪涛声中讲述着儿时的经历。顺着海流,身不由己地向远方漂流,在某个意想不到的地方上岸。
我小的时候看到大海是黄颜色的,但是课本上说大海是蓝色的,有一天我就想一直游,我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儿时的愿望似乎冥冥中指引了作家接下来的人生,也指引了他笔下的人物:在时代与命运的浪潮中顺其自然,却又保持着一股天真的执着,一直游到海水变蓝的执着。
70年代末恢复高考后,余华尝试通过高考改变命运却落榜了,于是他接受父亲的安排,进入镇上的卫生院当了牙医。可这份工作很快让他厌倦,他不想一辈子都这样干下去,一辈子看着黄色的海水。他想去外面看蓝色的大海。
那段时间他很羡慕镇上文化馆的自由工作,便开始尝试写小说。一开始投稿屡屡被退,他不气馁,也不较劲,换家杂志继续投,就这样不停地写,不停地投,终于收到了《北京文学》编辑的回应,从此正式开始了文学创作的道路。
后来,他写了很多顺从又执着的人。比如《活着》里的福贵,看起来对一切苦难都逆来顺受,但谁也无法从他身上夺走活着的意志。
再比如《文城》里的林祥福。他一生都在寻找小美,他的执着毋庸置疑。但是当时代的巨浪袭来,溪镇也被裹挟进乱世的浊流,他坦然地踏进了浊流之中,冒着生命危险前去与土匪交易,深知这一趟有去无回。照理说,林祥福本是一个外乡人,又积累了足够独善其身的财富,心里还有寻人的执念,他有无数借口可以不蹚这趟浑水。可是溪镇的百姓给过他恩惠,如今他们又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于是他顺从了他们殷殷的目光,走向了死亡。
福贵的活着和林祥福的死亡,都是时代浪潮与个人命运交织的结果,但生与死,对于这两人来说都是求仁得仁。
余华擅长用举重若轻的笔书写这样的普通人,如同他举重若轻地讲述自己的经历。
普通人在海流中无法挣扎,但普通人也想看一看蓝色的大海。也许幸运地看到了,也许遗憾地错过了。可是只要一直游一直游,总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关于文学和电影,最近听到个饶有兴味的观点:
剧情片可以类比为小说,艺术电影可以类比为散文,或者诗集,纪录片则可以类比为非虚构写作。
这个观点出自贾樟柯。
从业20年,始终坚持“作者电影”创作的他,今年上映了新作《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看贾樟柯的电影,我从不提前看评论剧透,带着一份拆礼物的心情走进影院,像拆阅一本文学作品那样,对作者电影保有惜墨如金的敬重。
电影开篇是面孔特写,许许多多普通中国人的面孔,一张张投射在大荧幕上,每个人沉默不语,却接连成一个时代的表情。
镜头推到一位平凡老者的身上,开始讲述贾樟柯的故乡——山西贾家庄的历史,随后引出建国后第一代作家:马烽。
撰写《吕梁英雄传》成名的马烽,在人生最得意时,陡然决意从北京回山西农村定居,只为完成新中国农村生活的创作任务。
理想主义的种子,从此在世代贫瘠的盐碱地上撒下绿种,贾家庄诞生了更多作家,整个村庄也从沉沉暮气的贫困中,焕发出生机和活力。
从此,这里的人们将文学视为丰收,不断举办文学庆祝活动,这也吸引了回乡休养的贾樟柯的注意,萌生拍摄文学纪录片“一个村庄的文学”的想法。
乡村与城市,伴随着现代化隆隆的脚步,不断拉满世界范围内以青年为代表的人口流动潮。
城市,成为大多数乡村少年的寻梦飞地。
片中聚焦了“50后”贾平凹、“60后”余华和“70后”梁鸿三位作家,他们主动或被动选择成为时代的观察者,凭借极高悟性和细腻笔触,留下了文学的篇章,赢得了个人声名,也从此久居大都市。
和成千上万的漂泊者一样,三位作家最初离开故土的原因,无不出自困境中的求生欲。
贾平凹受父辈“家庭成分”的影响,应征各类工作屡屡受阻,凭借儿时读《红楼梦》的眼热和一笔好字,靠写标语获得了上大学的机会,从此留在西安从事文艺创作。
贾平凹在城乡生活经验的巨大差距中,隐隐感到创作的停滞,于是他归循故土,一边游历西北乡野,一边站在人生的起点遥望世界和中国,于中西交融百花齐放的文化热潮中,依凭农村生活带给他的欢乐和痛苦,寻准《浮躁》《废都》的风格和创作思路。
故乡和文学,帮贾平凹拨开了人生的迷雾。
余华的写作,始于浙江海盐的童年。
文化贫瘠的10年,首尾不全的小说残本,赋予他对故事的无限想象力。在太平间睡午觉和百里沙浪中潜游的经验,为他提供了独特的看世界的切口。
爱情和事业的空白,迫使牙医余华远眺诊所窗外的浪漫,为了进入心心念念的文化馆,他开始写小说,无数次创作和退稿后,终于在23岁这年接到北京的电话邀约,直通文学的大门。
青年成名的功利心,遇见文学富有的大时代,催生出“业余写作”的胜利。
故乡和文学,给了余华成功的狂喜。
1973年出生在河南邓州农村的梁鸿,2000年到人民大学读博,后定居北京工作。
长期的乡土文学研究,心中始终有个声音劝她回到故乡,写点东西。
走访故土,唤起梁鸿心中从未忘却的成长之痛,这痛关于家贫,关于母亲的重疾,关于长姐的忍辱牺牲,关于父亲的气度与远见,关于村庄的绯闻和物欲。
重走梁庄和寻访全国各地梁庄人的见闻,弥合了梁鸿与父亲多年的心痕。她终于在著写《中国在梁庄》《出梁庄记》的回溯中,辨认出苦难中一尘不染的高贵。
故乡和文学,照亮了梁鸿晦暗的少年时代。
田野摇叠的麦子,见证世世代代割麦人的沉默生长,村庄是严肃文学的土壤,向城市输送每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
余华走红后期的90年代,时代风向从文艺盛况转为全民经商,许多同路人放弃写作,眼中的光点开始追逐股市和热钱。
城市里的文艺青年,逐渐被生活消磨成不离烟酒和牌桌的中年人,千篇一律的圆润。大多数人,就这样度过舒适且乏味的一生。
写作的孤独和城市的温水炖煮,再度刺激他思考人的一生,于是诞生了名篇《活着》。
功成名就的余华,无数次想起小时候,顺着浪潮游到遥远未知的岸边,一次次突破近海黄沙,直到闯入纯净的蔚蓝海域。
每一次搏浪前行,都淬炼着少年心性,让他勇于摆脱行医的家传,承受千百次被退稿的打击,一路流徙至命运拐点。
在北京长大上学的梁鸿之子,随母亲返乡祭祖,听长辈们讲述饥荒、瘟疫、河流改道,宛若观摩一场化外之地的魔剧。
热爱物理和电子游戏的少年,对父辈往事长久地失语,正如籍贯一栏写着“河南”的他,再不会开口说河南话。
一代人离去,一代人归来,只有村庄的河流在静静流淌。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贾樟柯近几年评分最低的影片,很难让人产生具体的观感,在我而言,就是为每个时代都必然存在的不安分与故乡之间的羁绊,平添了一份私人记述。
城市会点燃一个人的沸点,最终诞生传奇;而故乡决定了一个人的起点和归宿,滋养了文学的灵性。
许知远说贾樟柯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伟大的新闻记者,在没有新闻的年代,不知这样的描述是否过誉,可是,平心而论,当我坐在电影院观看他的新片《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时,仍能感受到他十足的真诚,真诚之下,是依然试图记录时代变迁之景象的贾樟柯,一如当年在重庆长江边上拍下《三峡好人》的他。
老实讲,这是部中规中矩的纪录片,其中许多镜头甚至让我觉得过于刻意,比如让许多人朗诵那些作家和诗人的作品,因为当你想要用镜头去表达一位作家、一位诗人,最简单也最失败的做法就是大量的念他的作品,正如一部电影,如果尽是旁边,那么故事本身的流畅性将大打折扣,而为了文学而文学的做法本身即是反文学的。
但这本身不重要,至少在这个时代不重要,当人们过分缺乏严肃的作品时,炫技本身也是一种不真诚,那么当我们原谅这部作品的这种刻意,我们就会看到马烽、贾平凹、梁鸿和余华等人是如何逃离农村,逃离土地去往中心,而在中心遭遇危机后,又是如何重新发现乡下,然后在中年后感伤于土地的失落。
他们的经历只能当作故事讲,并无多大的参考意义,在祖国的大地上,那些尚未离开土地人们,其实是失语的,千百年来,沉默才是他们的发言,对于这些无法逃离的人,他们的命运早已被宣判在脚下的土地上,即使离开,羁绊永远存在,而最重要的是,生活在泥土中的人们,往往对泥土没有发言权。
于是,已经离开的人感到了乡土的失落,而在其中的人,连感受失落的权利都没有,在很多时候,不仅快乐是一种特权,连伤感也是一种特权。从而,我们需要贾樟柯,需要贾樟柯式的人物记录下那些为着生存而弯腰驼背的背影,那些在时代洪流中留在岸边的眼神。
据说贾樟柯的电影,汾阳人民都看得懂,于我而言,他的电影也几乎不存在观看门槛,而从他电影中的小人物身上,我们总能看到这个时代加在我们身上的东西,而这种东西,若不通过他的电影,或许我们自身都无法发觉,正如身戴锁链而欢呼着自由。
以前我逮着学艺术的人就问,艺术是什么,但所有人给出的答案都不一致,而如果这是一个有答案的问题,那么我现在逐渐觉得人类的交流就是艺术,而能使人们放弃一切戒备,以最真诚的语言交流就是最好的艺术。
因此,好的艺术应该是不需要门槛的,就如欣赏音乐和美术并不需要你去艺术院校深造几年,尽管彻底的通俗,彻底的平等带来的也许新的反智主义,但这绝对不是使艺术束之高阁、孤芳自赏的辩护词。
可惜,生活中往往尽是阻碍交流之特权,出身、金钱、学识、职业、以及权力等等带来了独属自身的训话逻辑,而反对这些话术,重新使人们记起平等的交流,反思一如往常的生活之合理性,才变成了我们这个时代艺术面临之最重要的问题。
而这才是贾樟柯最难能可贵之处。当你发现,这个山西导演,从青年到中年,从汾阳到蜚声国际,一直从未脱离那些仍然脚沾泥土的人,仍然为那些人的命运所牵动,仍然能成为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记录者,这何以不让人感动?
由贾家庄和吕梁文学季,引出共和国文学三位代表人物的访谈录。序幕的老者讲述,由于语速零碎,关键词提炼,会感到较为难以进入,但中段余华的文学初登场,梁鸿提供的感性讲述都相当动人(尤其是姐姐读信),以食粮饥饿和文学收获做一个时代对证,来处与归途,皆为村庄故土。
我喜欢那些尴尬的诗朗诵,因为这正是文学落入现实的真实反应,矫情,做作,还有些生硬,但是却带给普通人美好的幻想。海水不会变蓝,就像生活永远不是诗,可文学却永远存在。
贾樟柯原定的片名是《一个村庄的文学》,后听到余华讲述的往事——小时候,余华见到的海是黄色的,于是他跳入海中,往深处游,想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才有了现在这个片名。这部纪录片就像一次“回游”,是一直游到大海泛黄——不同时代的几位作家向各自的故乡游去,追溯成长经历。从这里我们也看到贾樟柯位置的变化,他的“故乡三部曲”都是站在故乡去讲述中国的,但当他完成从地下到地上,乃至成为知名导演,进而被体制接纳后,尽管他的镜头还时常对准故乡——山西,但其实他的身体和精神已经远离了。他只能越来越依赖于符号,去构建那个远去的刻板的故乡,却没法再像《小武》《站台》那样,依靠下意识的生命经验来完成讲述。当他已经游到海水变蓝后,他还能回到那个泛黄的源头吗?在这部纪录片里,我看到的答案是:回不去了。
一个村庄的文学 = 一个中国的文学。余华太有意思了,一个人就可以讲两个小时; 梁鸿的部分有触动中国人共同记忆的真挚情感。她儿子对姥爷的问题切实地戳中了我,是年轻一代对历经艰辛的祖辈的惋惜。片名出现得恰到好处,从农村看中国,看世界; 从海水还是黄色的部分向外面的世界游出去,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影片最后一个章节,余华道出了片名的意义:在他的阅读经验中,海水总是蓝的。——其实无法精准地定义这部贾樟柯导演的新作是“口述历史”或“文学纪录片”,它更多地着眼于通过文学关照农村与土地的真实图景,将客观的时间线索与主观的生活性主题交织。抛开这些“作家”的外壳,让他们在镜头前讲述自己的成长经验、家庭往事、以及可爱的回忆(余华的叙述部分在平遥影展现场又屡次报以热烈的掌声),分享他们与普通人民一同度过的饥饿、穷苦。在放映结束的交流现场,梁鸿女士说她觉得十分荣幸成为万千面孔中的一部分。这是影片具有的最为动人的力量。记录农村、记住历史的声音仅仅只是这部影片使命的一部分,更为重要的在于,它映照出每一个我们的原点。即便新时代的我们,城市的生活经验已经成为习惯,但乡土,依旧是我们的“血地”。
余华对死亡的感受是太平间里的凉爽,贾平凹对疾病的感受是感冒针头的痛觉,梁鸿对人情的感受是父亲口碑由盛到衰的转变。王亦梁已经不太会说河南话,但语言的记忆早已根植于基因。我们生在哪里,一半就已经死在那里。出名就是有了约稿函,出嫁就是为家族牺牲,一直往蓝色里游,就是往那生生血地里回溯。
不碰一些历史,就会显得隔靴搔痒。
只看余华就够了,余华值得单独出一个纪录片
余华也太有趣了吧
每一个女性,都绝不能为了做好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一个女儿,而耽误了写诗。
开头那位忘了哪位作家的女儿的采访好难受,那种语气,巨像我一个烦人的亲戚,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好多文人的儿女光在镜头前或者书里谈谈自己的父母满足一些人的窥私欲就可以当作一辈子的事业吃喝不愁享受光环了。
#Berlinale70th 02# 说很多漂亮的话不代表这就是一部好电影,三星给的是余华和梁鸿本身的故事以及讲述。纪录片的真实本来可以更好的传达出来,既然有电影这么好的利器,就该好好想想如何用影像来传达,而不是鼓舞人心的话语。讲述的力量在每一处,而贾显然没有弄清楚。节奏奇怪,拼凑的主题篇章,做作的文学诗朗诵,近乎摆拍式的特写镜头,都大大削弱了电影本身的力量。我挺喜欢片名的,余华说要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然后电影戛然停止的一刻,非常美,它近乎隐喻样的连接了中国的过去,现在和将来。电影存在在这样一个不会存在的美丽幻想里,因为海水不会变蓝。
10年前,「海上传奇」讲的是城市与电影,10年后的这部则是讲的乡土与文学。同样是普通人与名流,过去与现在,正好构成了一体两面。当然了,本身就作为“小镇青年”的贾樟柯毫无疑问是有一定程度的夫子自道在里面的。不知道是不是有意呈现,男作家与女作家视角的差异可以说展现的很明显了
一部人物访谈纪录片,最喜欢余华的段落,最接地气,贾平凹的段落太文邹邹,第一个贾家村方言听不懂,最后一个段落煽情太过了,无法共鸣#70届柏林第一天第一场
说着“只要给我发表,我从头到尾给你光明”的余华,也说过“还记得当时张艺谋时常说原作里的什么细节要改动,审查才能通过。看他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想他如此了解审查制度,对他十分钦佩。可是张艺谋拍摄完成电影后审查还是没有通过。我不再钦佩张艺谋,我钦佩审查制度。” #Berlinale2020
余华的段落极好,他的情绪、他的经历、他的一切似乎都是温柔的。贾平凹部分最劣,农村企业家的精神头扑面而来,开篇和女儿的谈话又透露着一股大腹便便的恶臭。//吕梁文学季的番外,本就是随意之作,更像贾樟柯的镜头随笔。
贾樟柯第三部口述历史群像纪录片。本以为就是一部采访影像,看完18个章节的错落编排才发觉,它或许是贾樟柯视野最广、最具野心的作品之一,通过5060乃至00后的讲述,透视整个中国的现代发展史。从吃穿住行到婚丧嫁娶,从饥荒年代到经济腾飞,从个人/家庭记忆到集体记忆...一开始节奏迟缓深沉,口音听不太懂,到最后在北京长大的男孩已经不太会河南话,表达方式也比较现代。口述本身就是历史变迁的缩影。或许因为讲述主体都是作家,他们的表达天然带有感性和浪漫。最典型就是余华那句“一直游到海水变蓝”,很美,余韵无穷,也难怪被拿来做了片名。听说贾家庄现在挺文艺的,片中请村民念的诗倒也别有风味。余华老师真是太好玩了,人豁达又有趣,讲述节奏也很好,从他一开口观众就开始笑个不停,强烈推荐余华老师参加下届脱口秀大会。
首映到晚了,结果坐导演旁边看的:)
贾平凹太重,梁鸿太轻,只有余华轻盈地游动
很难看到一部电影有如此强大的底气,以文学为主线,以电影为形式,讲述新中国七十多年历史的变迁。拿着锄头的贾家庄村民也能念诗,几代人的口述历史也可以是电影。《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是一部足够厚重的电影,以十八个章节,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三位作者的口述为核心,以他们的亲身经历与三段式的结构折射出这个时代中宏大的历史潮流。其中又以余华的段落为最佳,观影时全场不断传来欢笑和掌声。沉重的历史进程不一定不能以单口相声的形式口述,正如余华曾经说过的那句:“只要你给我发表,我从头到尾给你改到光明。”不失为对投稿经历的一种调侃。而最终梁鸿的段落又给电影增添了一丝温情的色彩。从家庭到时代,从微观到宏观,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孕育诗意。似乎正如片名所言,一直游到海水变蓝,游到一片更广阔的世界。